============ 书名:基因迷恋 作者:艳山姜   文案:   未来时代,基因决定命运,基因也决定——爱情。   陈松虞很早就知道,自己和某人的基因匹配度高达100%。一个叫做池晏的男人,会是她完美的结婚对象。   但她并不想结婚。她唯一的理想是拍一部惊世骇俗的好电影。   为此,她偷偷将基因报告给销毁了。   直到有一天,她被一群彪形大汉堵在首都星的后巷。   一个人慢条斯理地从阴影深处走了出来。   那个男人高而瘦,寸头,古铜色皮肤,衣领深处隐隐露出后背呼之欲出的刺青。   松虞两眼放光,直接冲了上去:“拍戏吗帅哥!只要你肯,我就捧你演星际极道太子爷!”   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需要演,我就是。”   *   乱世出英雄,池晏向来是最快的那把刀。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是那个统一帝国的人,直到他做了一个糟糕的梦。   他梦到五年后自己就会彻底发疯,他的毕生基业只能拱手送人。他将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唯一能够拯救他的,是陈松虞。   靠近她,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能短暂地清醒。   那么她就只能属于他。   于是他伏在她的耳边,用一种极其诱惑的语气,低声道:   “跟我走。”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   她是深海里的光。   是他唯一的救赎。   冷酷疯狗坏男人 X 落魄天才女导演   *狗血文,披科幻皮的古早恋爱梗,HE,作者给自己产粮   *真的不虐我发誓   一句话简介:和冷酷反派的基因匹配100%   立意:在情感关系里找到更完整的自我   内容标签:强强 天作之合 娱乐圈 相爱相杀   主角:陈松虞,池晏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匹配度100%   十八岁那年,陈松虞做过自己人生中唯一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她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在测量机器前,偷偷打开了一份从未被任何人看到的基因报告。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显示屏的幽光照亮了少女稚嫩的脸。她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诮的笑,眼里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漠然。   她删除了这份报告。   「请确认:报告一经删除,数据无法恢复,匹配对象将永久从数据库中移除。」   她毫不犹豫地按了“确认”。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   那个完美的结婚对象,从未在她的人生里存在过。   她只想拍电影。   *   二十六岁那年,松虞已经是同龄导演的佼佼者。   她一共拍了五部电影。处女作就提名了星际电影节新人奖,此后连续三部作品都叫好又叫座,跻身年度电影本土票房前十名。   然而那又如何?   最后一部电影扑街,立刻就变回悲惨打工人。   休息日还要被老板喊起来加班,大老远坐飞船到S星,给一支无人问津的新人乐队拍纪录片。   原本负责拍摄的女同事阿春,突然提出辞职,要回去结婚。   更气人的是,阿春这样临时撂挑子,还能撂得理直气壮。   “我和他的基因匹配度可是有75%呢!”她半是炫耀道,“何必再在这个垃圾电影公司浪费青春?”   75%的确是一个很高的数值。   根据基因检测中心的年度报告,首都星公民的平均基因匹配度,只有66.67%。   办公室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羡慕阿春找到了这样的神仙伴侣。   只有松虞从来不参与这个话题的讨论。   *   因为松虞是临危受命,等到匆匆赶到S星的拍摄现场时,另一位同事早已经在帮忙架机器。   那是个年轻的女实习生,叫做季雯。   松虞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一个人在那里手忙脚乱,正要过去帮忙,却发现季雯在跟人打电话。   季雯戴着一副可视讯的智能眼镜,小声道:   “是哦妈,陈松虞你知道吧?对的对的,就是那个挺有名的女导演,她也在我们公司。哎呀,本来她真的势头很猛,结果就因为两年前那部新片扑了,你看她现在,不仅没戏拍,还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只能给同事收拾烂摊子……”   松虞倚在墙边,没发出任何声音。   走廊上反光的玻璃面里,她看到自己的身形。   依然脊背挺直,薄得像张纸。   然而日光影影绰绰,将她分割成蓝天白云里无数个看不清的虚影。   直到季雯絮絮叨叨,又跟妈妈东扯西拉了一堆不相干的闲话,松虞才轻轻曲起指节,敲了敲墙面。   玻璃面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季雯受惊般地回过头,却立刻对松虞露出个阳光明媚的笑:“陈老师您来啦!”   转头又按了按眼镜,“妈我先挂了,你偶像来了,放心,我一定帮你要签名!”   挂了电话,她对松虞吐了吐舌头:“陈老师,我妈是你的粉丝。”   松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明白季雯是在故意试探自己,刚才到底听到了多少。   但她懒得计较这种小女生心机,甚至不接她的话,只是淡淡道:“嗯,我们开始吧。”   季雯尴尬地指着面前一堆被她拼得乱七八糟的器械:“呃,陈老师,你会装吗?”   这是她大老远从首都星背过来的老式摄影机,因为太笨太重,只能现场组装。   实际上现在技术升级,大部分拍摄器材都设计得非常轻便隐形。季雯见都没有见过这种老古董机器,更没想到老板竟然给自己用这种东西——足以看出他对这一次拍摄有多么不重视了。   松虞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你们就用这个拍,我就自己带摄影机过来了。”   季雯人很机灵,立刻认错:“抱歉陈老师,是我没有把拍摄方案写清楚……没写摄影器材的型号。”   松虞:“算了。”   她干脆利落地蹲下身。   接下来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季雯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松虞像变魔术一样,将一堆奇形怪状的破铜烂铁,一一组装起来,慢慢变成了一只完整的大摄影机。   动作流畅,精准又从容。甚至很帅气。   她不禁讪讪道:“陈老师,没想到您还会装这个,好厉害。”   松虞头也不抬:“以前我在电影学院读书,向学校借器材拍作业,经常要用到这种摄影机。”   季雯:“QAQ”   她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自己刚才还在私下奚落对方。   在她们这一行,对于长得漂亮的同性,总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她从前并没有跟陈松虞接触过,以为这位陈导演之所以曾经被捧得那么高,无非也只是因为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但她没想到这张脸露出这么严肃的神情时,反而更令人倾倒。   她的眼神里光芒四射,透彻而专注,有种罕见的古典气质,成熟女性的魅力。   根本移不开目光。   更何况,季雯从前见过公司里的那些男导演,无论咖位大小,爹味总是要拿足。从来都是站在片场,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但是陈松虞却一点架子都没有。   堂堂大导演,半路被强行拉过来顶缺,被自己这样一个半吊子实习生拖后腿,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跪在地上装摄影机。   季雯感觉自己内心的天平在逐渐倾斜。   鬼使神差,她忍不住道:“陈老师,跟您说个八卦,刚才我妈说,其实别看这个乐队都是新人,乐队主唱好像还挺有背景的,他的父亲是……”   她神神秘秘地凑近到松虞耳边,一字一句道:“帝。国。公。爵。”   松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   她向来不关心这些花边新闻。   “我妈说,这种事不要到处声张,我只告诉您了哦。”季雯小声道,态度有些扭捏,“所以您也别觉得这一趟是白来啦……万一被公爵的儿子看上,那不就飞黄腾达了吗?”   松虞失笑。   总算明白这个实习生绕了一个大圈子,到底在说什么:她居然想要安慰自己。   “谢谢你。”她说。   松虞的声音很真诚。   这样一笑,更加容眸流盼。   季雯居然有点脸红。   于是她又转头看向二楼,转移注意力一般,飞快地说:“您看二楼!说不定今晚还有贵宾呢。”   和一楼的演出舞台截然不同,贵宾区被布置得私密而幽暗,天鹅绒桌布上香薰蜡烛静静燃烧,桌上几束仿生鲜花,影子在昏黄的墙面被拉得极长。   季雯不禁想入非非:“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什么S星的大人物?公爵儿子的演唱会,总要有人来捧捧场吧。”   松虞则漫不经心地调整着机位:“不管是谁来,素材好看就行。”   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   演出正式开始后,现场气氛倒意外很燃。   他们做的是迷幻摇滚。那位号称身世显赫的主唱,完全不像是玩票的贵公子,竟然真有一把极有穿透力的嗓子。吉他和贝斯也编得极其绚丽。音符被冷色调的霓虹灯管点燃了,一切都有种梦境般的躁动与喧嚣。   尽管台下的大多数观众都是第一次听他们的歌,还是疯狂跟着一起扭动,歇斯底里地尖叫,扯着嗓子大喊“牛逼”,还一个劲儿鼓动主唱和吉他手脱衣服。   松虞渐渐也有点上头。她站在舞台边缘,运镜越来越大胆,不断两边切换,尽力去抓住现场的电光幻影。   但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   一个男人突然踢翻了护栏,直接冲上舞台。松虞本以为他是某个狂热粉丝,她看到贝斯手笑嘻嘻地迎上去,笑容却立刻凝固在脸上。   这个年轻人“轰”地倒在地上,大片的血从胸口喷涌出来,染红了地面的幽蓝/灯管。   “砰!!!”   男人高举起藏在袖子里的枪,直接将架子鼓给打烂了。   枪声与乐器相击,发出恐怖而沉闷的轰鸣。架子鼓后的鼓手忙不迭地抱着头滚到地上。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松虞离舞台最近,她清楚地目睹了一切。杀戮,暴力和浓重的血腥气。   她瞳孔收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的本能令她想要赶紧躲开。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台阶下,要将摄影机收起来。   但她却恰好看到了镜头。   只是一眼。只是一眼……就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看到了景框内的舞台。   一个完美的、堪比黑色电影的构图。霓虹灯和杀手,肾上腺素和死亡。   下一秒钟,她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抱着笨重的机器,无声地藏进台阶的死角里。   而后极富技巧地,以一个刁钻又隐蔽的角度,将镜头对准了舞台。   是导演的本能,在这一刻掌控了她的身体。她没有关掉摄影机。   台上的凶手像焦躁的困兽。   他一边继续用枪扫射台下,一边用粗哑的嗓音吼道:“所有人给我趴好了。谁敢站起来,老子就喂他吃子弹!!”   台下恐慌不已。起先观众们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尖叫,他们四散开来,慌不择路地冲向剧场出口。   但门已经全部被锁上了。这时他们才发现,场馆里的保安早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令人不安的死寂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垂在舞台边。铁架子上一排不整齐的弹孔,像被鲨鱼的锯齿狠狠咬住。镜头缓缓摇过,记录了这令人窒息的恐怖画面。   松虞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害怕吗?当然。   但是她的手还很稳,姿态也极其专注。跟在片场时并没什么区别。   当然,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她离舞台太近了,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就会是一颗射穿心脏的子弹。   但是,假如主唱真是公爵的儿子,那么……   这也许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恐怖袭击。   她拍到了重要的线索。   其他三个乐手都已经中了枪,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只有主唱还跪在同伴的血里,冷冰冰的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他垂着头,半张俊美的脸,依然楚楚可怜。   凶手站在他身后,手指因为过分兴奋而微微痉挛。像只失控的兽,迫不及待要咬断这只鸟雀的喉咙,一根根拔掉他名贵的羽翼。   松虞无声地将镜头再次摇到舞台之外,想要检查有没有观众受伤。   突然,她似乎在镜头的边缘看到了什么——   二楼。贵宾区。   帷幕背后,一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   明暗之间,镜头里最先拍到的是一点星火。   他的指尖还夹着一支未燃尽的烟。   摇曳的明烛将他的身形投射在暗黄的帷幕上。巨大的阴影在墙上浮动着,宛如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凶兽,极富耐心地伸出了利爪。   接着她听到了某种细微的爆破声。   利器划过空气。   她飞快地将镜头切回舞台。   转瞬之间,一切已成定局。   凶手死了。他倒在地上抽搐,像条可怜巴巴的毛虫。   一枪正中他的眉心,干净利落。   主唱则瘫倒在一边,颤抖着、睁大眼睛望着这具尸体。   那男人依然气定神闲地倚着二楼栏杆,左手斜握一支消音枪。   他望着年轻的主唱,微微颔首致意。   此人西装革履,黑领结,胸口插一支玫瑰。   这本该是最文明的打扮,但文明这个词似乎又与他毫无关系。   只因他生来一张野性难驯的脸,刀锋般的轮廓,像猎豹,每一寸肌肉都绷到最紧。英俊到极致,反而令人不敢逼视。   他抽出胸口的玫瑰,于鼻尖轻轻一嗅。然后转过身,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开。   皮鞋的尖头踩着名贵的仿生花。   柔软的、鲜嫩的花瓣被碾碎了,自二楼的边缘徐徐飘落,仿若春夜落樱。   突然之间,这男人又仿佛有所警觉,直直地看向镜头。   松虞心头闪过一句古老的孟买谚语——   “如果你敢于直视猛虎的双眼,你就能逃过一死。”   她的心尖猛地一颤。   某种难以形容的、危险的战栗感,过电一般,席卷了她的身体。 第2章 基因悸动   在那一刻,松虞的心跳得极快。   大脑轰地一声炸开了,像是后颈被叼住的幼兽,她的皮肤立刻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从未对某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基因悸动」。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生理反应。只有当两个基因匹配度高于90%的人,见到彼此时,才会产生。   他们会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大量出汗。   他们会脸泛红潮,会心跳加快;血液加速流向大脑,大脑发出危险而紧张的信号。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因为——   他们找到了那个人。   灵魂伴侣。命定之人。   松虞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以为她被发现了。   二楼那个男人,他的眼神实在太陌生,太凶悍,也太有进攻性。   不过随后她又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她确信自己藏得很好,这是她勘景时特意考察过的位置,整场的视线盲区。他绝无可能会发现她。   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死寂里,松虞听到剧场外传来了隐约的撞门声和高声喊叫。她意识到救援的人已经来了。   几秒钟后,厚重的剧场大门轰然倒塌。   一群人出现在了场馆尽头。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军用激光枪,甚至戴着防毒面罩,仿佛天兵降世。冷色的霓虹灯管将他们一身防护服照得寒光粼粼,逆光之下,有种说不出的威慑感。   “都别慌。”站最前面的人声音浑厚,“你们安全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这句话像根定海神针,离得近的观众迟疑地抬起头,见到他们一身阵仗,立刻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救援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又有人搬医疗舱进来,将伤员抬出来。这群人训练有素,行动高效、安静又敏捷。   松虞调整镜头,想将这一幕也纪录下来。   但突然间,或许是职业病发作,她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和谐。   职业关系,她也跟星际警察打过几次交道,她清楚那些人工作时的状态:帝国是个庞大的、逐渐从内部瓦解的机器;吃官饷的公务员,则是生锈的齿轮。   这些人做事总有几分轻慢和高高在上,从不好好说话,张嘴就训人。   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周到和小心。   太刻意地扮好人,反而不像好人。   松虞本能地起了一点疑心。   也许今晚这场袭击,根本还有蹊跷。   她飞快地将机器关了,把摄影机的储存芯片拿出来藏在身上。   迟疑一秒,又换了一张备用的新芯片进去。   摄影机肯定是不能拿的。这么一个大机器,太显眼,会被盘查。   松虞弯腰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潜回人群里。   *   在剧场外的大厅里,松虞找到了季雯。   季雯显然已经吓傻了,又在打电话。她看到松虞走过来,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松虞的手,掌心又湿又烫,满手是汗。   “我今晚就订最早一班太空船回来。”季雯说,“爸你说得对,S星真的太乱了,好端端出个差,居然能出这种事……”   她转头问松虞:“陈老师您呢?要一起吗?”   松虞想了想巨额的改签费,公司未必会报销,顿时有些犹豫。   但季雯继续苦口婆心劝她:“S星这几年一直闹独立,治安太差了。而且刚才我爸爸还说,明年就要换届选新总督,正是乱的时候呢……”   松虞记挂着刚才拍的素材,只好同意了。   季雯欢天喜地,转头跟她父母继续说话。大厅内早已挤满了被疏散出来的观众,一张张惊惶的脸被红蓝/灯管照得变形,人声鼎沸,乱成一团。两人如同身在湍急洪流,转瞬就被冲散了。   松虞正要再凑近去,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却振动了起来。   是公司老总李丛拨来的视讯电话。   她来S星很匆忙,没带智能眼镜,不方便在公开场合接视频电话。于是松虞匆匆向季雯比划了个手势,躲进旁边的楼梯间。   李丛的投影出现在半空中。   “小陈啊,我看到新闻了,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实际上李丛比松虞大不了几岁。但他总喜欢故意显得老成,所以才喊她“小陈”。   松虞:“我和季雯都没有事,今晚就回来。”   但李丛听了这话,并没有很安慰,反而露出几分踌躇:“这么快吗?其实我是想说,既然你们也在现场,不如赶快出个短视频,一定能抢到热搜。”   松虞脸色一沉。   这还真是个尽责的老板:她们刚刚死里逃生,而他半点不关心员工安危,倒还记得榨干他们的最后价值。   更何况他们明明是个电影公司,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跟花边小报抢头条了?   李丛看到她表情,就知道她什么态度。   他“哼”了一声:“怎么?不愿意?拍短视频你觉得太掉价?难道还想着拍长片?”   他提到了「长片」。   时下的电影有个趋势——时长越来越短,节奏越来越快,内容也越来越轻松无脑。   通常的院线片,片长三四十分钟,最长不会超过一小时。   但松虞两年前的那部影片,却坚持拍足了一百二十分钟。   李丛一直坚信这就是她失败的原因。   于是他一边说,一边举起茶杯,骨碌碌地灌着茶水,发出恶心的口水吞咽声。   咂摸咂摸嘴,继续道:   “两年前你就是太狂妄自大了,不听我的劝,非要那么拍。结果呢,票房惨败。当时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笑话你?也就只有我还敢用你。”   “你别怪我总是揭你的丑,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还有哪个老板会对员工这么掏心掏肺?你都二十六岁了,也不是小姑娘,该学会变通了。你看看人家阿春,还比你小两岁,好歹解决了终身大事,你呢,你可未必能找到匹配度那么高的对象……”   够了。   越说越荒唐。   松虞心想,她明明刚从鬼门关里逃回来,见过了生和死,为什么还要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漆黑楼道,听他劈头盖脸一通训?   于是她故意冷冰冰道:“抱歉,现在拍不了。刚才太乱,我把摄影机落在现场了。”   然而李丛脸色立刻变了:“什么?你把摄影机丢了?你怎么没把命也丢了?”   哦。   狐狸尾巴终于露馅了。   装什么关爱员工。其实在他心里,他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么一部不知道从哪个烂仓库里翻出来的二手摄影机。   这句话算是彻底触到了松虞的逆鳞。   她冷笑一声,正要反驳他。   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   ——这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隐约还有一股烟草的草腥味。   松虞被吹得头痛恶心,却依然很清醒:她绝对不可能在这里,白白跟李丛搭台唱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听。   于是她对李丛说:“我等一会儿再打过来。”   也不顾他在对面大呼小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很久很久以后,松虞再回忆起这个夜晚,仍然忍不住扪心自问:   她的人生,难道就是在这一刻改写的吗?   还是……比这更早?   但在当时,身在浪潮中的她,对于前路却根本一无所知。   她只是站在台阶下,冷冷地问:   “谁在那里?”   松虞等了片刻,无人作答。   于是转头看向空荡荡的楼梯:“那我自己上来了。”   咳嗽的声音其实微乎其微,换个人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以为只是风刮到了窗户而已。   但——   都说了是职业病,松虞的耳朵和眼睛一向都很厉害。她不仅听出来是咳嗽,还准确地找出了声音的方位。   于是下一秒钟,一只烟头挑衅地扔到她脚边。   “别过来。”对方说。   松虞下意识抬头。她依然看不到他。他藏得极好,恰好在楼梯的死角,完完全全是她视线里的盲区。   这声音却令她一愣。   他的嗓音很低。   低沉,喑哑,像烟燃尽后的灰,烫进她心里。   “怎么不说话了?”那低沉的嗓音继续道,“你的声音很好听,多说几句。”   松虞:“?”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一个见不到脸的陌生人调戏。还是在这种场合。   奇怪的是,她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了。   砰砰砰,砰砰砰。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是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轻佻而诱人,像半浮在空中的烟圈,一圈圈落到她的脸上,不依不饶,勾缠着她。   谁能配得上这样一把声音?   鬼使神差地,松虞脑中浮现出二楼的帷幕下,那张若隐若现的、英俊至极的脸。   不过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不可能。   他杀了人,还有闲心躲在这里抽烟?   当然,这个正在跟她说话的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贵。   他的语气如此傲慢,自带上位者的威仪。应该很习惯于命令人,也没什么人敢拒绝他。   但她偏偏就很想拒绝他。   松虞:“神经病。”   她转身要出去,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却听到对方再一次悠悠道: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辞职。   “哦,再去把那个什么破机器给砸了。” 第3章 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果然全部听到了。   被陌生人偷听到自己被上司痛骂,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   但松虞只是微微蹙眉:“听够了吗?听够了就滚。”   她的声音很冷淡,又有一点不耐烦。   通常她说话并不会这么冲,即使是对一个陌生人。但是此时此刻,她竟然粗暴得根本不像平时的自己。   陌生人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轻笑一声:“我说得不对吗?”   哦。松虞心想,听听这上位者的口吻。   睥睨,凉薄,傲然。   她不禁冷笑:“男人都这么喜欢教化女人?”   他笑意更深。   低沉的笑声,暧昧而喑哑。   “不要把我跟你那个老板相提并论。”   “你们的确不能相提并论。”她扯了扯唇角,“至少他还会发工资。”   “发工资就能对你评头论足?”   “我会把他当成空气。”她淡漠地说,“他出钱,我拍戏,大家互相做彼此的工具人罢了。”   “你倒是很想得开。”他揶揄道。   临街窗外的广告牌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黑暗之中,松虞的半边轮廓被染成淡淡的金红色。她的面容如此沉静,只有眼底一点不灭的火种,耀眼得令人心潮汹涌。   她突然问他:“还有烟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啪”的一声。   一只被捏得扁扁的烟盒,和一只黑色打火机,落到她脚边。   松虞:“多谢。”   黑暗之中,她倚靠在墙边,蜷起一条腿,将烟盒摊在大腿上,动作娴熟地抽出一支香烟。   一朵橙花在她唇边绽开。   她其实很少抽烟。但是做导演很难没有烟瘾,因为一旦到了片场,压力太大,熬夜、抽烟甚至于酗酒,坏毛病全部都来了。或许人都有种自毁倾向,只有折磨身体,才能够锻炼意志。   但不拍戏的时候,松虞的生活就会很健康,作息规律,饮食清淡,一周至少健身四次。   而她已经两年多没进过组。   她将细长烟身咬在唇边,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只小巧的打火机。黑珐琅材质,线条流畅,低调又奢华。细长手指,熟门熟路地划过了底部一行字母。   Cartier。   这个陌生人果然很有钱。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会抽真烟。改良过的电子烟或者尼古丁贴片便宜得多。而香烟,纸卷的干烟丝,反而变成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更不要谈这是只限量版火机。他却像扔废弃烟头一样,随随便便扔到她脚边。   她不禁揶揄道:“卡地亚也舍得扔?”   “你喜欢?”   “谈不上喜欢。以前拍戏的时候用过。”松虞的声音隐隐透出怀念。被火光照耀的脸,终于出现一点暖色。   沉默片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来得突兀。   松虞没有说话,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楼上另一只打火机的咔嚓声。   一点呛人的烟草味,顺着向下的台阶,袅袅婷婷地朝着她袭来。   她不禁想,这还真是个烟鬼。真不知道他每天出门时,究竟要带多少打火机。   “我可以帮你。”他继续道。   声音变得有些含糊,多半是叼着烟。   “帮我?”松虞一怔,“什么意思?”   “你缺什么?钱?资源?还是新电影?”   她没回答,却反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心情好,想做善事。”他不轻不重地说,“而且……我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陈小姐。”   松虞:“你知道我姓陈。”   当然,李丛刚才喊过她小陈。   他漫不经心地笑:“这很简单。二十六岁,女导演,姓陈。一通电话,我就能知道你是谁。”   松虞也笑了:“阁下这么神通广大,直接打电话就好了,何必再问我?”   “因为我想听你自己说。用你的声音。”   低沉嗓音里,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混在烟草味里,像只蚀骨销魂的勾子,要将人的神魂都勾出来。   他缓缓重复:“告诉我你的名字。”   松虞心神一荡。她感到心跳加速,大脑发烫,那奇怪的悸动又回来了。   但下一秒钟,指尖却感到一阵刺痛。   原来是被烟灰烫到了手指。   疼痛令松虞清醒过来。   大脑开始亮红灯,海上的急救信号,一闪一闪,向她发出警告——因为这个陌生人突然的越界。   但她从来不被动。   于是她将烟头扔在地上,碾碎了火星,往前一翻身,突然坐上了楼梯栏杆的边缘。   尽管松虞的动作很轻巧,颤颤巍巍的老栏杆,还是不堪重负,猛烈地摇晃起来。   她并不害怕,反而将手肘倚在栏杆上,身体一点点后仰。   从这个角度,她能够看到,楼上确实站着一个人。   凌乱的光线被分割开,巨大的影子浮现在墙上。   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包裹在西装裤里的双腿既长又直,肌肉紧实,随意交叠,虚虚倚靠着墙面。   名贵而锃亮的尖头皮鞋,却漫不经心地碾着满地零零碎碎的烟头。   以一个导演的职业眼光而言,这画面构图完美,光影也完美,堪称电影感一流。既有种街头的脏乱,又因男主角这一双长腿,而充满了锋利的力量感。   可惜此刻她没有摄影机。   “你在做什么?”他问她。   墙上的影子微微朝她倾斜,雕塑般立体的弧线。   “我在看你。”松虞微微一笑,“你很上镜,考不考虑拍戏?不如换我来捧你。”   他似乎一怔。   “一直是你在楼上,我在楼下。你听到我的秘密,又猜到我的身份,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身份悬殊,谈什么帮助?”   其实这个角度,松虞仍然看不到他的脸。   她只是在赌。赌他不愿意被窥探到身份。赌这个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对一段深夜的邂逅,究竟能有多少耐心。   她赌对了。   “我很少做善事。”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想好了。”   松虞:“陌生人的好意,一根烟就足够了。”   他嗤笑一声。   鬼使神差地,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你一定也很少被人拒绝。”   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胸腔发震,像在演奏一支放浪形骸的大提琴曲。   沉郁,狂放,却又极其迷人。   “你是第一个。”他说,“陈小姐,再见。”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微不可察的脚步声。门轻轻被扣上,烟草味也渐渐淡去。   他出去了。   空气中仍然漂浮着曼陀罗的甜蜜香气。   松虞坐在原地,手指摩挲着打火机光滑的表面。忽然微微一笑,将它也扔了下去。   再见?不必再见。   她永远不会再来S星。   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啪”的落地声。   楼梯间的漩涡,像是无尽深渊,将这只昂贵的打火机——连同这段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之间的插曲——都彻底吞没,摔得粉身碎骨。   而松虞抚弄着手指上的烫痕,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通电话没有打完。   她拿出手机,向李丛拨回去。   立刻接通了。他像是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地说:“陈导好大的忘性啊,还记得回我?”   松虞平静地看着他。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过心平气和说过话了。   她说:“李丛,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六年?七年?”   李丛“哼”了一声,又要说什么。   却直接被松虞打断。   “我一直记得,是你投资了我的第一部 电影。你对我有知遇之恩。”   “所以哪怕这两年,你故意压着我的戏约去扶持新人,我没有生气过;你给我派这些无关紧要的工作,给其他人擦屁股,我也无所谓。”   尽管松虞的口吻始终波澜不惊,李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想要插嘴,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渐渐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刺眼的白炽灯下。羞恼又恐惧。   因为他终于明白,原来蠢的人只有他自己。他那些小把戏,她早都看见了。   松虞继续道:“可是今夜,我差一点死在那个剧场里。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走马灯,于是我才明白,原来很多所谓的坚持……都不重要。人都是会变的,我会变,你也会变。”   “我们解约吧。”   在听到“解约”二字的时候,李丛的脸色彻底变了。   “你说什么?”他气得手一抖。   没想到恰好茶杯歪了,滚烫的水泼在手背上。他整个人都惊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像个笨拙的小丑演员。   一边还不忘冲她喊道:“陈松虞,你别太忘恩负义!你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有多少人能忍得了你这个臭脾气?你知道两年前那部电影让我亏了多少钱吗?你也配跟我谈解……”   松虞平静地说:“我也让你赚了不少钱吧。”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当年如果没有我,这家电影公司开得起来吗?”   李丛简直暴跳如雷,不顾烫得发红的手,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   松虞:“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就这样吧。”   然而李丛却高声叫道:“你这个白眼狼!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看看这圈子里有几个女导演?你再有能耐,过几年还不是要乖乖滚回去结婚生孩子?”   松虞脸一沉。   李丛知道她最讨厌别人拿性别说事,才故意这样刺她。   于是她冷笑道:“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挂心,不过到底同事一场,我也给你个临别忠告。”   她扫了一眼李丛头上的鸭舌帽。   认识李丛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曾摘下帽子示人。同事们一度以为这是某种时尚,只有松虞知道为什么。   “买顶假发吧。”她讥诮地说。   *   池晏倚着墙吞云吐雾。   灯影落在他脸上,劈开半明半暗的、英俊的侧脸。   他一边咳嗽,一边低低地笑出声。   根本没想到,自己只是躲出来抽根烟,竟然能听一出好戏。   当然,他刚才并没有走。   只是她想赶走他,他就顺她的意,陪她把戏演足。   好在现在她已经离开。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咳嗽。   “咳咳……咳咳。”   最近池晏烟瘾总是很大,甚至于像病态一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了太多烟,刚才和那女人说话时,他竟然一度觉得心跳很快,大脑皮层通电一般,躁郁不安的悸动。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缭绕的烟雾里,他又看到她的身影。   她将双手倚在栏杆上,上半身尽情向后仰。   这姿势勾勒出她的腰肢,像一只隐秘的喙凤蝶,于黑夜里徐徐将自己展开。   楼梯门又开了。池晏抬眸,以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急迫朝下望去。只是进来的当然不可能是她。   而是他的心腹徐旸。   “池哥,事情很顺利。”对方毕恭毕敬道。   “哦。”池晏捏着烟,懒洋洋地倚靠回去。   徐旸继续汇报:“现场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星际警察两分钟以前才到。这帮吃公粮的人,效率真是低得可以。”   “一群废物。”   “警察队长问您有没有时间去做个……正当防卫的笔录。”   “让他自己滚去跟律师谈。”   “……好的。”   “杨倚川呢?”池晏又问。   “人没事,也去医院了。路上听到他与公爵打电话,一直在感谢你。看来我们这出戏演得很成功,他完全没起疑。”   池晏笑了。   冷淡的,懒懒的笑。   他早知道今夜的一切都尽在自己掌控之中。   阴谋,欺骗,杀戮。所有事情都在按照他编排的剧本上演,毫无难度,也没有任何意外。   然而成功来得太容易。   他竟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甚至不如在楼梯间里抽烟有意思。   直到徐旸又犹豫道:“还有一件小事。刚才清场时,有个兄弟说在现场找到一台摄影机,正对着舞台,机器还是烫的。”   池晏慢慢站直了身体,好像终于对他的话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似笑非笑地重复:“烫的?”   徐旸:“对,老机器,散热慢,应该是杨公子的拍摄团队落下的。保险起见,兄弟们还是将它给搬走了。要让他们直接砸了吗?”   池晏笑了:“不必,先把芯片拿出来。”   仍然是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然而那双狭长的黑眸,却慢慢展露出一点危险的侵略性。   这机器属于谁,显而易见。   陈小姐,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看来她给他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骨子里,池晏喜欢玩火,是个追求危险的疯子。否则今夜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他甚至希望,这位陈小姐,真的拍到了什么自己不该拍到的东西。   这样一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抓住她。   第一次,她只是陌生人,他允许她拒绝。   但从现在起,他与她,就不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池晏的脚边本就堆满了凌乱的烟头,如今又多一只。   一脚下去,他狠狠踩灭烟蒂,火星四溅。那一瞬间,耳畔仿佛听到“滋”的一声——   火。电流。悸动。红唇边的一团橙花。   同时在他的大脑里炸开。   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第4章 她的胆子,比他想得更大。……   松虞从楼梯间出来时,大厅里的人走得稀稀落落,季雯也不知所踪。   这时她才发现,其实刚才季雯给自己打过几通电话,但是她的手机却不巧一直在占线。   季雯最后一条留言,是将航班信息发给她,松虞一看只道糟糕,出发时间很近了。她赶紧冲出剧场,从各大媒体饥渴的无人机轰炸里杀出重围,拦了一辆空中计程。   但路上果然堵车了,并且堵得十分夸张。松虞打开卫星航图查路况,高空轨道是一片水泄不通的深红。电台频道里,主播以近乎惊心动魄的语气,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夜剧场的这场袭击事件。   “据警方透露,凶手已被当场击毙。被击毙凶嫌林某今年37岁,已确认其身份为通缉逃犯,疑有严重反社会倾向。目前该事件已造成2名保安死亡,1人重伤,7人轻伤。”   “今年以来,S星已发生多次街头枪击事件,并导致上百名无辜市民死于非命,而警方对此始终毫无作为,这令我们感到震惊和担忧。这一突发暴力事件,是否再次暴露现任总督梁严,治下不严,警力薄弱?而今正值换届大选的关键时期,距其任期结束仅剩一年,梁严是否还能顺利连任……”   松虞听得心烦意乱,直接关掉了新闻频道。又觉得按照现在路况,肯定是怎么也不可能准时到机场了。于是她打开了改签系统。   不幸又多一条噩耗。   今夜满航。   显然,察觉到S星暗流涌动的并非只有她和季雯。人人都想赶末班船逃离暴风雨。   无奈之下,她望向窗外。身在高空轨道,满城星光都被她踩在脚下,灯火在雾面玻璃上融化了,变成了霓虹的潋滟。   松虞又想,S星虽然危险,夜景却美极了。或许也正因为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反而比首都星多了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她终于将目的地改到附近一家酒店,航班也改签到明天。   *   当然,她失眠了。事情太多太杂,辗转反侧到大半夜,松虞依然毫无睡意。   她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又打开芯片,想把素材粗剪一遍。   收音太烂,运镜还算不错,不过这个长镜头似乎可以处理得更流畅……工作果然是万病良药,一旦进入状态,松虞就变得异常专注,将所有无关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直到演唱会的部分结束,那噩梦般的一幕再次出现。凶手冲上台,一枪击中了贝斯手。接着画面天旋地转,摇摇晃晃,是松虞在混乱中调整镜头。   她怔住了。   这一切拍得太生动,充满了手持摄影的粗砺与迷幻感。松虞仿佛立刻被拽回了现场。那些可怕的记忆,那种直面死亡的恐惧,都重新涌回大脑。   那时她根本被吓傻了,全凭本能在行事,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   现在回过神来,才感到后怕:怎么就那么不怕死,在亡命之徒面前,还敢端着摄影机?   但突然之间——   松虞又一个激灵,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就在凶手冲上台的同时,画面一角,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一枪崩了他的保安同伴,又锁上了剧场大门。   松虞将视频倒回去,定格在这一幕。   原来凶手并非独自一人。   这是一次团伙行动。   里应外合,难怪这场袭击进行得如此顺利。   松虞回忆起广播里的话:“该事件已造成2名保安死亡,1人重伤,7人轻伤……”   她将画面继续放大,试图看清楚那个假保安的脸。   但不巧的是,他始终背对着镜头,她只好视线下移,寻找新线索。   她看到了假保安的手。   手腕深处有一块阴影,似乎是刺青。   她继续放大。尽管分辨率不高,还是勉强看到了刺青的图案。   松虞再一次愣住了。   她突然想起另一幅画面。   救援队赶来,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在抬医疗舱的时候,动作太笨,不小心划破了手套,露出了手腕。他的同伴立刻呵斥了他,而他也飞快地掏出备用手套。   那个人的手腕深处有一块刺青,同样也是这个图案。   当时他们动作很小心,应该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但偏偏松虞本来就对他们起了疑,才将这一幕也收尽眼底。   如今这两幅画面串联在一起,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不得不涌上松虞的心头:   根本没有什么刺杀。   杀人的和救人的根本是同一拨人。   这就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   抱着这样的想法,松虞转头又将视频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所有的可疑之处都一一浮出水面。   凶手明明是个反社会的疯子,为什么现场居然一个观众都没有死,主唱杨倚川更是毫发无损,只是白受了一场惊吓。   ——因为主唱是公爵的儿子。他们不想将事情闹大。   救援又为什么来得如此准时,凶手一中枪,立刻就破门而入。   ——因为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现在想来,那个所谓的“救援队”,的确从没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他们故意穿着全副武装的防护服,只是试图误导观众,让大家误以为他们是官方力量。不过那时候所有人也都被吓傻了,不会有人问这些。   然而“救援队”却并不熟悉救援的真正章程。他们没有核查任何人的身份,就急着将观众都赶走,让他们尽快回家。   或许这才是这群人的真正目的:清理现场,掩盖痕迹。   想通这一切后,松虞依然坐在床边,内心一阵阵发冷。   反光的落地窗,明明白白照出她惨淡的神情。唇无血色,极其凝重。   她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因为,贼喊捉贼,这出戏最讲究的是死无对证。   监控肯定是没有的。现场观众也都是普通人——或许他们刻意筛选过身份——所以一出事都吓傻了。之后就算再被真警察盘问,也问不出什么。   一切安排都本该是天衣无缝。   可是,她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导演,竟然有胆子躲在舞台下面,将这一切都给拍了下来。   致命的罪证,天大的秘密——此刻就藏在她手中这块小小的芯片里。   松虞感到手心冒汗,一阵口干舌燥。她想要去倒一杯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新闻。   最新的头条不再是恐怖袭击,反而变成了「遇袭地点突发火灾」。   就在几分钟前,剧场楼道因为年久失修,加上警方排查现场时操作失误,引起火灾,造成2名工作人员死亡,7人重伤。   下面评论又是一水的嘲笑S星警察:   “不是吧,这也太废物了,查案都能查出火灾?”   “警队是不是要给剧院赔钱啊?”   而松虞看得冷汗涔涔,甚至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楼道。   那正是她刚才给李丛打电话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失火的是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那群人已经发现了舞台下的摄影机吗——怀疑到她头上了吗?   不可能。这一定只是个巧合。   松虞想。她取芯片的时候,还插了一只备用的进去。没什么明显漏洞,轻易不会被怀疑。   可是,万一真的发现了呢?   这群人是亡命之徒。手眼通天,不择手段。   烧毁案发现场,当然是为了毁尸灭迹。但他们居然还能这么大胆,堂而皇之地,将这件事情直接嫁祸给……   这彻底断了松虞报警的念头。   假如任何人知道她手里还有这段视频。   等待她的就只有一死。   *   时间倒回到几小时以前。   池晏在剧场外的安全屋里,看到了那台可疑的摄影机。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闻名不如见面,这破机器果然大得出奇,又笨又沉,难怪令那女人耿耿于怀。   手下向他汇报:“杨公子要拍纪录片,外包给了首都星一个拍摄团队。后面内部出了事,今天临时换人。现场导演叫陈松虞,她的助手叫季雯。已经查过两人的身份,没有疑点。”   另一个人小声嘀咕道:“陈松虞?是不是还挺有名的,我好像看过她的电影啊?”   话音刚落,就被同伴推了一把,示意他在池先生面前不要乱讲话。   但池晏并没在意。   陈松虞,他想,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   舌尖缓缓从下颚向上卷,他无声地咀嚼这三个字,像在含一颗意犹未尽的薄荷糖。   他转头问徐旸:“芯片呢?”   手下将芯片递上来,又毕恭毕敬道:“池先生,内容已经看过了,都是拍摄素材而已。”   徐旸附和:“两个女人而已。当时肯定一听到枪声,就慌慌张张丢了机器躲起来了。”   如果没有在楼梯间里见过陈小姐本人,池晏兴许就信了这句话。   但此刻他不置可否,只是懒懒一笑:“放出来。”   芯片里的内容投影到半空中。乱七八糟,一卷卷拍摄素材,镜头飞快切换。现在人对于长视频都没什么耐心,尤其是这帮小混混。尽管开了倍速,他们还是很快就看得头昏脑涨。   只有池晏一直盯着投影,无声地哂笑。   视频很快结束。   但他仍然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抽烟。英俊的脸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慢慢地,众人都感受到那种沉默的压迫感。他们面面相觑,互相小心翼翼地使眼色。   最后还是徐旸硬着头皮站出来:“池哥,有什么问题吗?”   池晏斜睨他一眼,扯唇一笑,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下力度极大,毫不留情。   徐旸被打得整个人都歪到一边,嘴角出血,脸都肿了起来。   池晏冷笑:“这只是一块备用芯片。”   他的声音很轻。   然而这不啻于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颗定/时炸弹。   越是轻描淡写,就越阴沉和可怕。   如同火山喷发前,最后一点山灰弥漫整片天空。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他们都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真的被拍到了什么,留下证据,事情败露,那他们全就完了。   “女人又怎么样?”池晏缓缓道,“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我从来不轻敌。”   “今晚我们做的,是一桩要命的大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我都当亲兄弟。”   这间安全屋里,除池晏之外,一共站了五个人。   冷淡的目光,缓缓落在每一张惊惶的脸上。像一把看不见的刀,悬在他们头顶。   “兄弟犯了错,要怎么办?”   一片静默里,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瑟瑟发抖地站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池先生,对不起。”他闭上眼,绝望地说,“负责核实观众身份的人是我,我不知道杨公子竟然要拍纪录片……”   池晏垂头看着他,轻声道:“领罚吧。”   那人面如纸色,整个人哆哆嗦嗦。   但他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咬牙道:“池先生,劳烦你照顾我的妹妹。”   池晏:“好。”   一声枪响。   血慢慢从他的胸口涌出来,蜿蜒成鲜红的溪流,染脏了众人的鞋底。   但无人敢为他求一句情。   片刻后,徐旸又低声问:“池哥,要怎么处理这两个女人?暂时还不能确定芯片在谁手上,但季雯已经离开S星,陈松虞没走成。”   池晏:“派人去首都机场,把季雯的行李全抢走。手脚干净点。”   徐旸:“是。那另一个人呢?她已经入住朗廷酒店,今晚要把她带过来吗?”   “明天吧。”池晏淡淡道。   他低头点了一根烟。   缭绕的烟雾里,他慢慢露出一个冷酷的笑。   他还不知道她到底拍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替换掉那张芯片。   真是做贼心虚,还是不过出于本能,阴差阳错。   但,无论如何……   陈松虞。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手脚。   她的胆子,竟然比他想得更大。   他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精神极度亢奋。   体温上升,肾上腺素狂飙。他迫不及待要再一次见到她。   但他不着急。他放她再做个好梦。   反正……她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第5章 特工片   很多时候,危险真正来临以前,你会产生一种预感。我们将它称为“第六感”。   冥冥之中,松虞也产生了一种第六感。   她坐在床边,一遍遍刷着实时新闻和订票系统。直到一条决定她生死的新消息,突然闪现出来。   她的船票被无故取消了。   接下来,无论她尝试订哪一天离开S星的船票,也无论目的地是哪里,系统都只会出现冷冰冰的四个字。   “订票失败”。   她走不了了。   他们到怀疑她头上了。   不知为何,最坏的结果陡然砸到头上时,松虞的内心反而一片平静。   她摸索着走到浴室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疲态尽显,瘦削脸颊,眼下一圈淡青,脸白得近乎于透明。   化妆镜的强光,在她的瞳孔里落下一圈日食般的阴影。   漆黑的眼,又仿若两只微型的黑洞,吸走了全部光线。   她意识到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场猫鼠游戏的猎物。不是今夜,就是明天,迟早有人来抓她。于是接下来她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秒钟,都像死刑执行前漫长的等待期。   她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还是反抗?   “反抗”这个词第一时间出现在松虞脑中时,她甚至感到一丝荒诞。   怎么反抗呢?她又不是女特工,没有三头六臂,在这座冷冰冰的星球里孤立无援。没有朋友,警察不可信,甚至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敌人到底是谁。   可是,她又不甘心坐以待毙。   她明明活过了一场恐怖袭击,还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从李丛的那一堆烂摊子里脱身出来。她明明还有那么多电影要拍……   怎么可以功亏一篑,死在这里?   更何况,松虞又想,她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被李丛临时叫过来顶缺的。   这件事根本与她无关。   凭什么?   冷静。松虞告诉自己。冷静。   她可以做到的。   至少,这些人只是锁了她的船票,却没有直接来抓她,更没有直接让她也被烧死在那场毁尸灭迹的大火里。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只是在怀疑她。   但是却并不知道她手里的芯片到底拍到了什么。   她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这又给了松虞微弱的希望。   她坐回床上,仰望着面前的落地窗。窗外星光璀璨,暖黄色灯光照得人醉意熏染。她却仿佛琥珀里的昆虫,根本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她的大脑里冒出了一句电影台词。   “给你十分钟,你要怎么从酒店里逃出来?”   *   那是一部松虞曾经看过的特工片。   她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它是近年来除她之外,唯一的一部电影长片,并且惨遭票房滑铁卢,所以李丛常常将它挂在嘴边来教育她:   “片长足足有91分钟,太长了,难怪才卖了几十万。”   但松虞却知道,它之所以失败,与时长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拍得太无聊,太写实。   相比起节奏紧凑的动作戏,这部电影更偏好用冗长的对话,来卖弄自己渊博的情报和反侦察知识——据说导演是某位自掏腰包为爱发电的前任情报局高层。完美解释一切。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中一段情节,正是男主角在夜店撩妹时,教导对方:如何在十分钟内逃出酒店。   “千万不要住快捷酒店。”他笑道,“到处都是AI摄像头,全机械服务,不好脱身。”   “那怎么办?”   “一定要住五星级酒店。越好的酒店,越会坚持人工服务。只要有人,就能有办法。当然,首先,你要叫个订餐服务……”   此刻松虞站在门口,脑中牢记着那段对话,深吸一口气,等待送餐的人进来。   冷静,她继续重复这个词,就当你还在片场,只是照着剧本演罢了,没什么难的。   门铃响了。服务员戴口罩,推餐车站在门口。   或许是老天都在帮她,这不仅是个女孩,还连身形都和松虞有几分相似。   松虞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让对方进来。   她看着这女孩的眼睛,慢慢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一旦开了这个头,一切似乎都变得容易起来。   松虞谎称自己是一名综艺演员,正在完成一个类似于变形计的游戏。   任务内容,就是与一名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交换身份。   她乞求对方帮助自己,并且许诺以丰厚的奖励: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替我在这里睡一晚上;之后节目组的人大概会假扮成警察或者什么找上门来,如果能抵挡住他们的攻势,事后还会获得额外的奖金。   说服这个年轻女孩,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毕竟松虞是个导演。   而做导演不管口才好不好,最重要的一条职业技巧,就是要随时随地,让别人相信自己。   女生开开心心地跟她换了衣服。   而松虞慢慢推着餐车出去,低着头,继续回忆那部特工片里的台词。   “酒店的员工通道往往是安保的一大漏洞:老员工最喜欢躲在这里摸鱼,所以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破坏监控。”   BINGO。   只需要刷ID,连人脸识别都没有,松虞一路畅通无阻,从员工通道直接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员工休息室。   另一个女孩正在里面换制服,一边换一边骂骂咧咧,抱怨愚蠢又毫不人道的夜班制度,和肥肥大大、完全不显身材的二手制服。   特工片还在完美地演下去。   松虞看着对方闪亮的鼻钉和手指上的纹身,微笑着提议道:“要不要我和你换?——只要你把私服借我穿一晚上。我那身太土了,谁知道今晚临时有人要请我喝酒呢。”   对方眼睛一亮:“没问题啊美女。你穿我这身,保证秒杀全场。”   *   十分钟,一个嘻哈女孩出现在后巷。她穿着宽大的卫衣和性感热裤,露出两条又长又直的腿。   鸭舌帽和夸张的墨镜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倚靠在墙边。身后墙面爬满脏兮兮的涂鸦,头顶是一只被打破的摄像头。这当然也是松虞精心挑选的地点,因为:   “最完美的藏匿地点,就是酒店后巷,这里的治安往往不好,毕竟品行不端的员工如果偷了客人什么东西,多半都会在此交易。”   松虞不禁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一时间忘了是哪位表演大师曾说过,演员要有信念感。她照本宣科,总算有惊无险地演完了上半场。   问题是,逃出酒店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时已经凌晨三点。空气里隐隐传来尿骚味,或许某个流浪汉曾经夜宿于此。   被打烂的半个路灯不屈不挠地发出一点暗黄的光,影影绰绰地照拂着对面的水泥墙。   褪了色的涂鸦像是洗不掉的刺青,爬满了灰白的墙面。   松虞漫不经心地继续瞥了一眼。   起先她以为那反光的图案也是涂鸦的一部分,但接着她发现那是一张海报——而在看清海报上的人的一瞬间,她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   在被打烂的半个路灯之下。   在污浊恶臭的空气里。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   那个男人。   那个站在二楼帷幕背后,一枪击毙了凶手的男人。   她看到了一张英俊而充满侵略性的脸。   短短的、囚犯一般的圆寸头,狭长双眼,薄唇,锋利的下颌。   敞开的、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令他像个花花公子,透出几分阴郁颓唐。   但直视镜头的双眼,又如同一把雪亮的长刀,径直劈开了这漫漫无际的夜。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松虞的心跳得极快。   砰砰砰,轰隆隆,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把她整个人撕裂开。   因为这是一张竞选海报。   海报上的这个男人,正在竞选S星的总督。   无数个声音,同时出现在松虞耳畔。   一会儿是季雯:“我爸爸说这里明年就要换届选新总督,正是乱的时候呢……”   一会儿是电台广播:“而今正值换届大选的关键时期,梁严是否还能顺利连任……”   松虞终于明白了今夜这一出假袭击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   借讨好公爵的儿子,来得到一位帝国公爵的政治支持。当然,顺便再给现任总督泼点脏水。   突然之间,墙上的大片涂鸦变成松虞眼前交叠错乱的虚影。她头昏目眩,要被吞进自己的影子里,不得不伸手扶着墙面,支撑住自己。   即使她设想过今晚这件事的严重性,也没想过,它竟然会如此严重。   这可是政治,会吃人的政治。   但这时候感到后怕已经来不及了。   她该怎么办?继续按照特工片演下去吗?会不会太小儿科?   松虞忍不住继续凝视着面前之人。   很可惜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海报的边缘被撕烂了。   但这张脸也不该出现在竞选海报上。   他的神情太冷酷,又总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与不羁,没有半分政客的亲和力,反而像个悍匪。   致命的危险,致命的吸引力。   冥冥之中,一个更可怕的想法,突然狠狠攫住了松虞脆弱的心脏:   如果——万分之一的如果——他也看过这部电影呢?   *   监控录影里,一个高挑而清瘦的女人穿着员工制服,镇定自若地推着餐车经过。经过摄像头下面时,她很自然地低着头,恰好躲过了人脸识别。   当然,她的脊背挺得太直,仪态也太落落大方。   服务生绝不会有这样的气质。   不过,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能伪装到这程度,也是可造之材。   池晏叼着烟笑:“安保都是瞎的?”   黑进酒店系统的黑客一板一眼地说:“就是因为没有安保。整条员工通道,只有这一个摄像头还能用,其他都被毁了。”   “其实陈松虞如果走酒店的任何正常通道,只要被人脸识别,就会触发我们这边的警告。但偏偏她走了员工通道……”   “她不是拍电影的吗?怎么对酒店的安保漏洞这么熟?”池晏挑眉,垂眸去看录影里她模糊不清的侧脸。   显示屏的幽幽荧光照亮这张英俊的脸,甚至显出几分狰狞。   不知是因为熬夜、过量摄入的尼古丁。   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悸动。   但导演和酒店这两个词,在池晏脑中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他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可能性:   他回忆起自己曾经看过一部很无聊的特工片。   无聊,但是不算一无是处。   “查员工休息室。”池晏说,“和酒店后巷。”   阴郁的目光紧锁着女人低头时一截雪白的脖颈,像猛兽在嗅掌下的花瓣。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而他向来欣赏猎物的挣扎。   毕竟,挣扎得越猛烈,被他咬破喉咙的一瞬间,味道就越香甜。 第6章 如一只情人的手爱抚着艺术……   坐在电脑屏幕前的黑客希尔,按照池晏的吩咐,开始寻找员工休息室里的监控镜头。   最开始他仍然一无所谓,十分苦恼地碎碎念道:“查不到啊,员工休息室里没有监控,是不是因为不符合员工人权条例……”   池晏仍然坐他身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掸了掸烟灰:“女更衣室。”   希尔:“啊?”   但池晏不会重复第二次。很快希尔自己反应过来,在触控板上一顿操作,很快兴奋地说:“找到了!女更衣室里确实有个偷拍的摄像头。”   镜头角度极其刁钻,背对着女员工,恰好能够拍到她们换制服的画面。   被迫熬了一个大夜的希尔不禁眼睛放光:“这在暗网上肯定能赚一笔吧……酒店客人身份高贵,不敢随便偷拍,就把主意打到了女同事身上。真有生意头脑!”   他蠢蠢欲动地望着面前香艳的画面,心想这加班福利还不错,一边又回头赞美池晏:“池先生,您真的是神机妙算!”   却发现池晏对这些女人根本视而不见,只是低着头抽烟。   烟雾缭绕,他宛如一尊静止的、贝尼尼的雕塑。   这冷淡的姿态,令希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再心猿意马,继续专心盯监控。   过了一会儿,他精神一振:陈松虞来了。   陈小姐与旁人闲聊,三言两语就借到了衣服。这时她的状态比起刚才推餐车站在走廊时,竟然还要更放松。如果希尔不是知道内情,完全也会被她骗过去。   希尔不禁嘀咕道:“不是吧,这也太自然了吧,她真是导演?不是演员吗?”   他不死心地另开一个投影,在半空中翻出陈松虞的生平档案。   对于他们这样级别的黑客,普通公民的个人信息,可以说是完全透明。他甚至不需要半秒钟时间,就能将陈松虞的履历表翻到底朝天。   最开始是她的电影和编剧作品,以及乱七八糟的一堆大小奖项。希尔不耐烦看这些,继续往前翻,看到她的学生时代。   他露出更受到惊吓的表情。   “这是个学霸啊!”希尔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哀嚎,“她怎么能从小到大,每一门功课都拿A!!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学金融学人工智能?非要读电影学院?脑子抽了吗?”   他也是八卦得太入神。   甚至忘记了老板还坐在自己后面。   池晏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他高高在上,斜睨对方,一口烟圈喷在希尔脸上。   “专心做事。”他不咸不淡地说。   希尔:“哦、哦好的……”   接着他眼睁睁地看到,池先生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摁在了触控板的ESC键上。   触控板被烧出一股刺鼻的焦味,投影也瞬间消失。   希尔像被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心疼得快要哭出来,这可是他新买的电脑。然而他一句话不敢说,只觉得后背发冷,冷汗涔涔。   因为池先生分明在暗示自己:   专心做事,否则下一根烟头烧的就不是电脑,而是你的手指。   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结果屏幕上的画面直接让他傻眼了。   他都忘了刚才陈松虞在找人借衣服。   借了衣服自然要换,于是她无比自然地撩起了制服下摆——   镜头一寸寸地拍下了雪白的背,如一只情人的手爱抚着艺术品。线条饱满而流畅,肌理细腻,毫无瑕疵。   显然她平时经常健身,后背骨肉均匀,不是病态的瘦,有恰到好处的挺拔与优美。   这一幕美得惊人。尽管希尔刚才已经欣赏了不少裸背,还是没有哪一个能与她相提并论。   没想到学霸竟然有这样的本钱。   希尔看得入迷,吞了吞口水,口干舌燥地笑出来:“哈、哈,池先生,你看这女学霸身材还挺好啊!一看就是练过的!腰也够……”   话说出口大脑才开始敲警钟:完了,他又在八卦了。   但接着他又发现——池晏居然还没有训斥自己——此时的气氛安静得简直诡异。   他悄悄抬起头。   池晏还在凝视着屏幕。   显示屏的荧荧幽光照亮了那张英俊而阴沉的脸。   他俨然平静的眼底,仿佛也被投射出若隐若现的浪潮。   希尔疑心自己在池先生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艳——但光线太迷离,他立刻推翻了自己。   怎么可能。这可是池晏,他什么女人都没见过。   他心虚地垂眸。再一次抬头时,发现池晏的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   此时的池晏明明在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看得很开心?”他淡淡问。   危机感在大脑中疯狂作响,希尔本能地摇头:   “怎么会!学霸有什么了不起?这女人大胆妄为,在我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突然灵机一动又说道,“我现在就把这段视频删掉!偷拍的摄像头也毁了!欺负女人,我们混黑帮的都看不起这种人!”   池晏似笑非笑又睨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坐回原地,再点了一根烟。   但希尔知道他还在盯着自己。   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简直能将他的后背给烧穿。他全身都紧绷着,半点不敢放松。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池晏吩咐道:“她今晚不会去机场。查酒店附近的地下旅馆。”   希尔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声答“是”。这时他才感到口干舌燥,伸手出去要摸水杯。   却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凹凸不平。   他发现不知何时,桌上被烧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那正是他的左手最惯常放的位置。   他整个人都悚然一惊。   *   窗外仍是黑沉沉的夜,凉风深宵。但夜色即将褪去,很快又是新的一天。   他们坐在飞行器上。   徐旸在池晏身边报告:“池哥,和你想的一样,陈松虞确实逃进了酒店附近一家旧旅馆。她做得很谨慎,整条街的监控都是坏的。但是街角恰好有个流浪汉看到了她。”   池晏微闭着眼,摩挲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徐旸继续恭维道:“您可真是料事如神,竟然料到她没有去机场,反而在附近杀了个回马枪。”   池晏低低笑了一声:“不过是照剧本演罢了。”   这只小鸟,扑楞着翅膀,妄想趁黑夜飞出天罗地网。   可惜他们都看过同一部电影。   一行人很快抵达旅馆。   老板乍然见到几个持枪的人走进来,吓得浑身颤抖,动作娴熟地高举双手,从柜台后站出来。   徐旸:“刚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进来?”   他详细描述了陈松虞的伪装,老板哪里敢隐瞒,连连点头。   “房间号和房卡交出来,就没你的事了。”   老板的神情却变得有些迟疑。他眼珠乱转,支支吾吾道:“可、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住啊。”   徐旸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踢到地上,用枪指着他的头:“别玩什么花招。”   老板吃痛地捂着肚子,闭着眼睛大声喊道:“真、真的没有!她就找我借了个手机,十分钟之后就走了!”   不像是作假。徐旸使了个眼色,手下连忙去查通讯记录。   前面的对话池晏并没有仔细听。   他坐在一旁抽烟,顺便处理了一件更为紧要的事情:继续安抚杨倚川。   杨公子今晚毫发无伤,只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从医院出来,稍作安顿之后,甚至来不及见池晏一面,就赶着要回首都星。足以看出他那位尊贵的公爵父亲,对S星的治安有多么不满。   他在简讯里再一次向池晏表达了歉意,并承诺下次一定要当面道谢。   ——真是个傻子。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池晏淡淡笑着,回了几句妥帖的客气话。   又做了个顺手人情,安排杨倚川的私人飞船走VIP加急通道。   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恰好听到徐旸继续盘问酒店老板:“没装摄像头?”   店主瑟瑟发抖道:“哪、哪里敢呢。做我们这行的,知道得越少对自己越好……”   池晏打断了对话:“把流浪汉叫进来。”   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立刻被架进来,一脚踢到后背,趴在发霉的挂毯上。他遮遮掩掩地从指缝间打量池晏,触及到对方过于锋利的眼神,又立刻惊得低下头。   徐旸:“你看到那个女人离开旅馆了吗?”   流浪汉将头埋在地毯里,发出沉闷的古怪笑声。   手下再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吃痛地断断续续道:“她、她被一架飞行器接走了——”   徐旸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微变:“什么飞行器?”   流浪汉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更多了,只是趴在地上支支吾吾。   徐旸对手下使个眼色:“你们上去,把每间房都查一遍。就说是临时安全检查。”   几人鱼贯而入,将旧楼梯踩得嘎吱作响。很快楼上传来一阵撞门声、女人的尖叫与家具被砸烂的闷响——   这就是S星。   混乱,危险,毫无秩序。   谁有拳头和枪,谁就能为所欲为。   这声音令流浪汉听得瑟瑟发抖。他再也不敢隐瞒,颤声道:   “是一架黑色飞行器。那、那女人走之前特地给、给了我一笔钱,说万一有人问起来,就帮她个小忙,只说见她进了旅馆!不说别的!”   这么说,陈松虞也早料到了流浪汉的事情。   甚至还故意摆了他们一道。   徐旸的脸色却更难看:“黑色飞行器……”   这在S星是身份的象征。   这意味着接走陈松虞的人非富即贵,也意味着他们再想找人,会是难上加难——可是陈松虞在S星人生地不熟,怎么还有这样的人脉?   池晏却捏着烟,斜睨那流浪汉一眼,微微笑道:“拿钱办事,你做得不错。”   对方不明就里,松了一口气。   他并没有看到池晏在慢条斯理地卷衬衣袖口,露出劲痩的手腕。接着抓起旁边一把金属椅,对准自己的头狠狠砸过去。   “……可惜,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   准头太好。   他被砸得皮开肉绽,甚至来不及喊痛,直接昏了过去。   破旧的地毯上开了一朵血花,褪色的曼陀罗慢慢被染成鲜红。   然而即使在做如此暴力的动作时,池晏的神情依然冷酷而平静。他微微侧头:“通讯记录呢?还没查到?”   一个手下忙不迭小跑过来:“查、查到了。她拨的应该是这个号码——”   池晏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指尖沾了血,在电子屏幕上晕开一圈血色。   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他盯着那一串数字,低低地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极其阴沉,充满压迫感,令人脊背生寒。   “不用找了。”他说。   这号码池晏并不陌生。几分钟以前,他们还刚刚联系过。   这是杨倚川的私人号码。   这样一来,接她的是谁,再清楚不过。   陈松虞此刻想必就坐在那艘前往首都星的私人飞船上,还是他亲手为他们——为她——开了绿灯。   “……她已经离开S星了。” 第7章 这跟动物配种有什么区别?……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来自古龙的武侠小说《三少爷的剑》。   松虞给杨倚川打电话的时候,心头莫名地闪过了这句话。   她并不认识杨倚川。之所以会知道他的私人号码,只是因为她在拍摄以前,临时抱佛脚地翻了翻这个乐队的私人档案,里面有主唱的联系方式。而她恰好对数字很敏感。   接通了。一个干练的女声出现在听筒另一端,杨倚川的经纪人Kasey。   松虞听到这声音,就觉得会不好。这女人听起来很精明难缠。   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说明来意。电话里不能讲太多,她只说自己订不到回去的票,有没有可能搭他们的顺风车。   “陈小姐,你的情况我了解了。”Kasey很客气地说,“但你也知道,我们乐队四个人,现在三个都进了抢救室,还有一个重伤,实在是乱了套了……”   松虞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和之前想得一样。委婉的拒绝。   她抱着店家那只脏兮兮的公用手机,飞快地思考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她。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在S星不认识任何人,否则绝不会来找杨倚川。   但就在此时,听筒对面出现了另一个更清亮、更悦耳的声音。   杨倚川。   “谁啊?”   “今晚的纪录片导演。”   “怎么了?”   “她说她……”   Kasey的声音模模糊糊,越来越远,松虞并没有听清。   杨倚川却突然激动地抬高了声音:“等一下,你说这个导演是陈松虞???我超喜欢她的电影!你快去接她!”   于是Kasey不情愿地又举起听筒。   松虞大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这漫长的一夜,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转过身来,她第一次看清这旧旅馆的情形。   墙上挂着破旧的羊毛挂毯,褪色的曼陀罗花。墙角有只鱼缸,硕大的金鱼在蓝盈盈的水波之中摇曳,像被泡开了的向日葵。   她没想到,最后还是自己的导演身份,救了她一命。   *   事情就是这么巧。   公爵的儿子竟然是影迷,还恰好是她的影迷。   一坐上飞船,杨倚川就主动凑过来跟松虞打招呼。   “Kasey没跟我说临时换的导演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我好开心!”他咧嘴一笑。   靠近了看,他其实有一点男生女相,骨骼纤细,五官小巧,不笑时会显得太过漂亮和倨傲。或许这就是世家教养所带来的距离感。   但一旦笑起来,就露出了单边一只小酒窝,倒显得很单纯,甚至一团孩子气。   松虞笑了笑:“谢谢你。”   她原本只想心平气和地向他道谢。   没想到杨倚川完全拉着她不放,又开始大谈特谈她的作品:俨然是对她的每一部电影都如数家珍。   恍惚之间,松虞简直觉得自己回到了什么电影节红毯或者首映礼上,面对着狂热的影迷。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她两年前的那部滑铁卢作品上。   他果然十分义愤填膺,先是怒骂那一年电影节的评审团都是瞎子,然后又说:   “长片怎么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电影越拍越短了。这么短的时长,怎么能讲好一个故事啊?”   松虞听到这里,倒有点诧异。   因为这两年以来,为她打抱不平的人虽然不少,却从来没有人真正支持过她拍“长片”这个决定。   似乎大家都默认了,电影越拍越短,才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趋势。是市场的选择,是人心所向。   她不禁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杨倚川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的。”   她语气很诚恳,又直视着杨倚川的眼睛——对于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专注和清澈了。   他莫名感到一丝赧然,简直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耳后根已经开始发烧。   松虞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但她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灯突然暗了下去。   她笑容一僵,警惕心立刻冒上来。   尽管这艘飞船早已经离开了S星,但……   谁知道那群人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种,广播里突然放起了生日歌。   坐在另一客舱里的经纪团队,连同两个空中管家,都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经纪人Kasey站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块精致的生日蛋糕。   “生日快乐!!”   几个人齐声喊道。   松虞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空酒杯——如果真有任何意外,她本打算打碎酒杯,拿玻璃碎片来做个防身武器。   一片欢声笑语里,只有杨倚川本人兴致并不高。他神情恹恹地吹灭了蜡烛:“好了好了,快开灯吧。”   之后就连蛋糕也懒得切,完全交给Kasey张罗。   松虞:“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啊。”杨倚川唉声叹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S星开演唱会呢?”   为什么?她一时间没想明白他的脑回路。   接着就听到他继续忿忿道:   “就是因为不想在生日这天,去做那个鬼基因测试!”   松虞:“……”   这时她才终于懂了,为什么杨倚川一个首都星的贵公子,非要千里迢迢,跑到S星来开演唱会。   因为帝国公民每年都要在生日这一天,去做一次「基因匹配测试」。   而他显然是想要借异国他乡的演唱会,来浑水摸鱼,逃过今年的测试。   “可别再任性了小川。要不是你非要来S星,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还好最后是有惊无险。”Kasey一边教育他,一边递给他切好的蛋糕。   杨倚川气鼓鼓地接过了蛋糕:“都这样了,今年不能不去吗?”   “不行。”对方无情道,“刚才你父亲已经跟我挂过电话,下飞船之后,我们先去医院,之后就去基因检测中心。”   “烦死了。”杨倚川一脸不高兴地举起叉子,好端端的蛋糕,很快被搅成了一团烂泥。   Kasey柔声劝他:“基因检测有什么不好?你不想早点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吗?”   杨倚川:“什么命定之人啊?明明就是陌生人而已。我喜欢谁,跟谁结婚,应该是我自己决定,而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百分比!”   他越说越火大:“这跟动物配种有什么区别?”   Kasey笑:“孩子话。”   她又转过头,将另一块蛋糕递给了松虞:“陈导演,你说是不是?”   松虞知道对方话里有话。   这其实是在暗示自己,这些私房话听过就算,不要随便传出去。   杨倚川却完全没听出来,甚至于十足不屑道:“嘁,陈老师肯定是支持我的。”   她诧异地看向他。   就见杨倚川又一脸热切地看向自己:“陈老师,我还记得你拍过一部电影,讲的就是一对情侣,他们明明真心相爱,却因为基因匹配度不及格,不被帝国婚姻法认可,而没有办法结婚。于是他们选择了私奔。”   “那简直是我看过的,近十年内最好的爱情片!”他热情洋溢道。   松虞一怔。   接着才掩饰地笑了笑:“那也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一部作品。”   “我也记得那部电影。”Kasey突然插嘴道,“女主角当年拿了星际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对吧?好像她还是个素人,没学过表演。陈老师,你可真是会调/教演员。”   她话锋一转,看松虞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热情:   “陈老师最近有在筹备新戏吗?下次有什么合适的角色,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家小川?你别看他玩乐队,其实更喜欢电影,一直很想拍戏的,只是对剧本实在太挑剔了。但陈导演的剧本,那肯定没问题吧?”   杨倚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然了!让我跑龙套,不,让我演一具尸体都好!”   Kasey转头啐了他一口:“说什么不吉利话!”   杨倚川却一脸蛮不在乎:“行了,昨晚不是没出什么事吗,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松虞在旁边听着,不禁心想,怎么能这么心大?   大概真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   她原本有考虑过,要不要在飞船上向杨倚川告知事情的真相。这时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他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他这样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有艺术,贸贸然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知道得太多,反而是害了他。   而到底该如何处理那块烫手山芋一般的芯片,也最好是等她安全抵达首都星,再从长计议。   但松虞踌躇片刻,又对他说:“我也送你个生日礼物吧。”   杨倚川:“哎?什么?”   他一脸期待地望着松虞。   就见她转过身,拿出一只芯片递给杨倚川。   “……这是今晚的演出视频。”松虞说,“虽然纪录片应该是拍不成了,我还是把素材粗剪了出来。就当留个纪念吧。”   这当然不是原始芯片,而是另一只备用芯片。里面只有演出,袭击的部分被剪辑了。   其实将它拿出来还是有风险,最好的做法是保持沉默,并且咬死自己什么都没有拍。   但松虞到底是心软了。   “希望你会喜欢。”她说。   杨倚川:“什么?你拍了?!”   果然和松虞预料得一样,他高兴得快要疯了,大声宣布:“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他简直恨不得要立刻就打开了投影,让Kasey和自己一起看。   他们倒是完全没有对她起疑。   毕竟事情已经在警方那里结案。当然,也没人会认为,在那样危险的情境下,她还能继续端起摄影机。   松虞又想,即使暂时不能明说,或许她还是能够先对杨倚川稍作暗示。   于是她斟酌地开口道:“你昨晚见到的那个……”   杨倚川兴冲冲地转过头来:“那个什么?”   她的话却骤然被打断了。   因为智慧型手机再次振动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屏幕,在看到上面文字的一瞬间,松虞愣住了。   接着她听到自己对杨倚川说:“不,没什么。”   这条消息来自季雯。   她说自己在首都机场被人抢劫了。   “行李全丢了。警察查遍了监控,也没找到抢劫犯的踪迹,最后还骂我自己不小心,太过分了……”   这时飞船猛地一震。   宇航员在广播里通知,飞船即将返航进入大气层,请他们回到座位。   杨倚川抱着芯片,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而松虞却手一软,握不住的智慧型手机,“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这行简短的文字,瞬间戳破了飞船上欢声笑语的泡沫,将她从日常生活,又拖回到那个噩梦里。   她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抢劫季雯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本以为逃出S星就算安全。但这样看来,根本不是噩梦的结束,而只是开始。那群人的势力范围,远远比她想象中要更大。   飞船落地,在首都星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那个二楼的男人,那个危险的政客……他会放过她吗?   飞船已经开进大气层,冲撞力令松虞想要呕吐,无法呼吸。气流,颠簸,重力,升温,几乎要震破鼓膜的尖锐轰鸣——   智慧型手机静静躺在她脚边,屏幕却再一次又亮了。   松虞低下头。   屏幕上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是刚才被摔碎了。   一条新消息却弹了出来。   【父亲:松虞,下周是你的生日。我来陪你做今年的基因匹配。】 第8章 好久不见,陈小姐……   今年的基因检测中心推出了全新的宣传片。   巨幅广告牌上,当红女星尤应梦和她的新婚丈夫荣吕,年轻有为的议员先生,一脸甜蜜地依偎在一起。   “是的,人人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和阿吕的基因匹配度高达91%。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心跳加速,大脑砰地一下子炸开了……”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行科普关键词。   【基因悸动:基因匹配度高于90%的伴侣,会在初次见面时,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包括但不限于脸红、心跳极快、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大量出汗等。】   松虞发出一声冷笑。   这可真是胡说八道。   她还记得,自己在S星的那个夜晚,同样心跳加快,浑身发热,大脑炸开——简直完美符合宣传片里的描述——但哪有什么悸动?   尤应梦继续道:“我们经常这样坐在一起,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就算一句话不讲,照样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心有灵犀吗?你们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   她捂着嘴,露出娇媚的笑容。   屏幕上出现下一个关键词。   【基因超感:基因匹配度高于90%的伴侣,会产生精神和情感上的感应,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共享感觉、知识和技能,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心灵感应”。】   “天哪,真是神仙爱情!”松虞听到旁边一个女孩发出十分梦幻的感慨,“我也能遇到90%的他吗?”   她的同伴笑着推了推她:“你想得美!!没看去年检测中心出的报告吗?匹配度高于90%,这种概率只有不到1.5%呢!”   那100%的概率是多少呢?   松虞不禁又想笑。   她甚至怀疑,如果眼前这几个小姑娘,知道她有一个100%匹配度的对象,会把自己当成活的月老来拜。   而松虞之所以会站在这里,耐着性子看完这个不知所谓的宣传片,纯粹是以一个导演欣赏同行作品的心态。   尤其是,尤应梦是她很欣赏的女演员。   从前有人这样形容《乱世佳人》里的费雯丽:“她有如此的美貌,根本不必有如此的演技;有如此的演技,根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   这句话放在尤应梦身上,同样适用。   前几年,松虞和她一度有机会合作,项目都已经递到了尤应梦面前,尤小姐也欣然同意。   没想到过几天就传来噩耗:影后开了记者会,宣布婚期,结婚对象是政坛新贵,她无限期息影。   “婚姻”二字,断送了多少女人的前途。   不过,尤应梦还是那个尤应梦,关在家里做了两年阔太太,演技不曾生疏过。   松虞并不觉得镜头前的她有多幸福,只觉得她在完美地“表演”幸福。而这正是这个短片唯一的用意:   将「基因匹配」与「爱情」划等号。   他们在兜售一种美妙的爱情幻想:基因匹配度越高的夫妻,越能够拥有完美的婚姻。   匹配度越高的人越契合。从身体到灵魂,无一例外。   松虞对此从来都嗤之以鼻。   她只觉得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牲口,被盖了检疫章的新鲜猪肉,在检测中心里排队,寻找最完美的交/配对象。   不幸的是,偏偏每年都有人押着她来检测中心。   松虞和父亲分开住,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唯有到了基因检测的这一天,他雷打不动地要陪着她。   对于她的匹配结果,父亲向来比她本人要上心一百倍。   此刻他盯着另一边的智能叫号系统,轻声提醒她:“轮到你了。”   松虞置若罔闻,只是专注地仰望广告牌:“等我先看完这个宣传片。”   “还看什么呢,都在出字幕了——”父亲说,话音一转,“你想看导演是谁?”   知女莫若父。   松虞扯了扯嘴角。   然而父亲又不高兴地说:“不是终于辞职了吗?怎么还想着拍电影呢?”   松虞:“只是辞了这份工,又不是不拍电影。”   父亲的口气变得更严厉:“都跟你说了,女孩子的事业心不要这么重……就是因为你这样,才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匹配对象。”   松虞冷笑:“匹配不到合格的人,是基因的问题,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要不是婚姻法规定匹配度低于60%不许结婚,你是不是恨不得到中心广场去举牌子帮我相亲?”   父亲生气了,声音也变高了:“你怎么跟爸爸这么说话?让你早点结婚也是为你好,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漂着,又做些不三不四的工作,还不如……”   不三不四的工作。   没错,他一向是这么看待她。只要没有结婚,好像她怎么都是一文不值。   “别说了。”松虞打断了他,“难得见一次面,我不想吵架。”   她甩手进了检测间——留她父亲一个人坐在等候大厅里,欲言又止,既生气又无奈,最后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   虹膜识别——脑电波扫描——DNA采集——系统检索——基因匹配。   几年下来,松虞对于这一整套流程,几乎已经烂熟于心。   检测结果会是什么,她同样也很清楚。   报告打印出来,她看也不看,直接走出检测间,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塞进父亲的手里。   父亲充满期待地打开了检测报告,立刻脸色又变成灰白。   「陈松虞—匹配对象—丰羽」   「匹配度:58.6%」   “怎么又是这样……”   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道。   他凑近到报告前,快要把整张脸都埋进纸里。松虞看到他后脑勺的白头发。与去年相比,父亲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不少。   松虞:“还是没合格吗?”   父亲沉默,半晌才抬起头来,嘴唇颤抖:“为什么会这样……松虞……八年了,从你成年到现在,为什么连一个合格的匹配对象都没有?”   “啊,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的基因有什么缺陷吗?”   松虞双手插在兜里,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用一种奇怪的、漠然的口吻道。   当然她心里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基因。   而在于她早就删除了那个唯一的、完美的结婚对象。   那个和她匹配度100%的池晏。   大概正因为她和那位“池晏”的匹配度太高了,所以才不可能会出现下一个及格的匹配对象。   按那部宣传短片里的说法,这就是「命中注定」。   不得不说,还真是怪可笑的。   父亲断然否认:“胡说!我去年就找过检测中心的胡主任,他说你的基因没有问题,当然,检测结果也没有问题……”   他说着说着,态度又从愤怒转为颓唐:“……你这样,我以后怎么跟你妈妈交代?”   松虞声音变冷了:“别跟我提我妈。”   已逝的母亲,向来是这个家庭的禁区。   她转过身,低下头,逃避般地打开了智慧型手机。   手机的荧荧幽光照亮了松虞的下半张脸,她嘴角紧抿着,神情凌厉。   碎裂开的屏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则通讯请求。   来自杨倚川。   又是他。   从S星回来已经一周了。   松虞预想中那些糟糕的事情,统统都没有发生。风平浪静。那些S星的危险分子像是彻底忘记了她。   但坏消息是,这位贵公子果然是她的狂热粉丝。他对松虞依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络。   即使松虞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决心要跟他保持距离,杨倚川也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冷淡而退缩过。   放在往常,她或许会假装没看到他的通讯。   但现在她急于找点事情来逃避与父亲的对话,于是不假思索地接通了。   火烧火燎的声音传了过来:“帮帮忙!江湖救急!!!”   松虞一愣:“有什么事吗?”   杨倚川单刀直入道:“我有个朋友,最近想找人帮他拍点东西。但他刚来首都星,人生地不熟……”   松虞果断道:“抱歉,真的不行,我在休假。”   杨倚川却像是早预料到了她的拒绝。   他又哭丧着声音,可怜巴巴地说:“不是的!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自从回首都星就被爸爸禁足了,他说外面太动荡,不让我出门……可是都回来这么久了!我快被憋死了!”   “帮帮忙吧,你就见他一面,随便聊聊他,主要是帮我……多说点好话,你懂的,我爸爸很喜欢他。如果他能给我求情,爸爸一定会同意的!”   松虞:“……”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不禁觉得,如果自己再拒绝,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何况,她余光瞥到父亲的神情。他正在不动声色地偷听这边的对话。   于是她故意道:“好吧,地址发我。”   杨倚川如释重负,发出欢呼。   而松虞结束通讯,转头对父亲道:“我临时有工作,先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拍电影?”   松虞:“是。”   ……当然不是。   她只是替杨倚川跑这一趟,帮他传传话罢了。   父亲却信以为真:“我就知道,你辞职了也不会消停。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这么爱往外面跑?”   松虞漠然道:“反正也没有男朋友,只好努力工作了。”   “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多出去交际。万一认识了合适的男生,我也能私下托胡主任,帮你查一查匹配度……”   一直到离开检测中心时,父亲仍然没有放弃,絮絮叨叨个不停。   但松虞只当没有听见。   *   杨倚川的朋友看起来身价不菲。号称人生地不熟的他,竟然在首都有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在CBD的一栋摩天大楼里。   松虞搭电梯上到顶楼,同时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Chase。   追逐。   有点微妙。   玻璃盒子便是这个时代的通天塔。眼看着数字一层层上升,她如同踩着天梯迈进云端。城市的版图,尘世的烦恼,郁结的心事,都一一被踩在脚下。   迎接她的人站电梯口,彬彬有礼道:“陈小姐,老板已经在等你了。”   松虞点头,跟着他往里走。   这里的设计风格无疑极有品位:简约,空旷,甚至于冷峻。来往的员工也都训练有素,忙碌而安静。   而Chase的办公室在二层。视野极好,一整面反光玻璃,恰好能将楼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松虞猜测此人大概充满控制欲。   身边的员工替她开门,又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老板,陈小姐来了。”   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椅上,背对着她,并没有说话。   他身前就是落地窗,过分通透的日光,令这宽阔的后背也被镀上一层沙沙的金光。   松虞从玻璃的倒影里,隐约看见一个锋利的轮廓。   她觉得很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他。   心跳变快了。   根本无法控制,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但她试图无视这奇怪的反应,竭力令声音保持平静。   “你好,我是陈松虞。”   对方轻笑一声,才道:“你好。”   这个声音。   低哑的嗓音,仿佛一只摁在松虞心口的烟头,立刻将她拉回那个夜晚——楼梯间,穿堂风,浓重的烟草味,和五光十色的霓虹倒影。   是他。   下一秒钟,奇怪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从心脏里向外扩张,一直要将胸腔撕裂开来。   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直往后退,退到门边。   直到冷冰冰的金属抵着她的后背,无情地提醒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而椅子慢慢地转过来。   松虞看到了这声音的主人:那张英俊得如同画报的脸;尽管不苟言笑,也足够令人痴迷的脸。   那张……捕猎者的脸。   一瞬间,松虞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像被施了冷冻魔法,寒冰顺着脊椎一寸寸往上,冻住了她的四肢,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冰雕一般的身体内部发出了僵硬的、咯拉的声音。   她突然明白,楼道里跟她聊天的陌生人是他。   一枪打死凶手,藏在这件事背后的主谋者也是他。   他们竟然是……   同一个人。   难怪她回首都星这一周都无事发生,风平浪静。   他根本没有放过她,而是早就蛰伏在暗处,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她……   一头撞进来。   而此刻,他微笑着,十指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前倾,一个十足感兴趣的姿势。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是Chase。”   “好久不见,陈小姐。” 第9章 心跳和叹息   “陈小姐,好久不见。”池晏说。   松虞:“哦,原来是你。”   她倚在门边,竭力克服自己的身体反应。   仍然挺直脊背,微微扬起下巴,一贯的冷淡神态。   “还记得我?”   “记得你的烟。”   他微微一笑:“陈小姐近况如何?”   “辞职了。”   “那要恭喜你脱离苦海。”他敲了敲桌子,“送一瓶香槟上来。”   松虞挑眉:“在办公室喝酒?”   “当然,老板的特权。”他漫不经心地说,又低下头扯开袖口,露出劲痩的手腕。   松虞隐约在他后颈的衣领深处,见到了呼之欲出的刺青——像是某种错综复杂的黑色图腾。   她浑身一激灵,立刻想到S星那一夜,自己在那群罪犯手背上所见到的刺青。   但是又不同。   他背上的刺青,更精致,也更神秘。仿佛带着某种原始,野性,危险的生命力。   漩涡一般,将她的神魂都卷进去。   池晏又抬起头来。   他对松虞短促一笑:“也庆祝我和陈小姐再见面。看来我们很有缘。”   松虞权当没听懂他暗示:“是很有缘,没想到你也认识杨倚川。”   “世界真小。”他说,“我们不仅在同一个楼道抽过烟,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话锋又一转。   “对了,我还没问过陈小姐,去S星做什么?捧小川的场?”   来了。   松虞心想。还真是意外的单刀直入。   但这样也好,她也不喜欢拖泥带水。   无非是看谁演技更好。   “不,我是去拍纪录片。”她微微蹙眉,“你不是听到了吗?那本来不是我的工作,同事临时有事,才把我叫过去。”   他轻笑一声:“堂堂陈大导演,竟然被派去做这种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板在故意作践人。”   ——他在激怒她。   “不过,陈小姐实在是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很多。当时你离舞台很近吧?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   他的声音,还是这样低沉,暧昧,慢条斯理。   但不知道为何,这短短的描述,却如同催眠一般……   立刻唤醒了松虞记忆深处,最恐惧,最想要逃避的画面。   瞪大的双眼。涣散的瞳孔。额头上的血洞。   被打穿的伤口边缘,皮肤竟是皱巴巴的,就像一张被撕烂的人皮。   她全部都看见了。   松虞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我听到枪声就躲起来了,后面发生了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像是暗夜里的车灯,照得人心慌。   又像是在拆一只礼物盒子的缎带,丝绸光滑而冰冷的表面,沿着她的皮肤往下滑。   然而松虞不为所动。   只是以几乎漠然的眼神与他对视着。   片刻之后,池晏才轻笑一声:“那就好。小川说你最近在休假,我还以为,是因为那一夜受了惊。”   松虞:“劳你费心。真有什么事,我自己会去看心理医生。”   实际上她的确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可惜她不敢。她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生活如常,连半夜做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之际,都不曾喊出声来。   “……不过,S星的确很乱。”她继续道,“我差一点买不到回来的票,还好杨倚川肯帮忙。后来我打电话过去问,听说是流量太大,订票系统直接崩溃了。”   池晏挑眉:“原来你们是这样认识的。”   “是啊。”她扯了扯嘴角。   他相信她了吗?   她不知道。   但敲门声骤响,打断他们之间的僵持。   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恭敬地走进来,一手握着冰桶,里面插着香槟;另一只手……却还捧着一只硕大的礼盒。   池晏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指尖上,对松虞笑道:“对了,陈小姐,知道你要来,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礼物。   松虞当然不会傻到真以为真有一份“礼物”。他根本就来者不善。   她的心一沉。   但那男人已经将礼盒送到她面前。   她不情愿地将它接过来。   这东西重得出奇,令她双臂一沉,整个人都矮了一截。但拿在手上,又莫名有种熟稔感。   池晏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的动作,皱眉:“徐旸。”   男人会意,立刻从松虞手中将东西接过来,礼貌道:“陈小姐,我来帮您打开。”   盒子当然包得极其精致,用了昂贵的环保材料。银色纸面如同电子屏幕一般,折射出绚丽的光线。但徐旸毫不在意地将它撕扯开来。   纸面摩擦的声音极其刺耳,松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动作,一颗心吊在胸腔里。   而最终,随着他的动作,最后一层屏障被扯开——   被砸烂的塑胶,玻璃和铝合金。一片漆黑,七零八落,静静躺在撕烂的银纸里,犹如一朵靡丽而古怪的黑色大丽花。   不消一眼,松虞就能认出来。   这是她落在S星剧场的那一只旧摄影机。   然而此刻它被砸得七零八落,也如同横陈的尸体,倒在自己面前。   明晃晃的威胁。   她背对着池晏,血一股脑地涌向她的大脑。   但说话时,声音依然很镇定:“这是什么?一只砸烂的摄影机?”   池晏笑道:“你不认识它了吗?”   松虞继续装傻:“你说什么?”   故意又停顿了几秒钟,她才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我丢的摄影机。剧场不是失火了吗?我还以为它一起被烧了。”   声音里恰到好处的诧异,抬高和感激。   她真该拿最佳新演员。   池晏倒也乐于陪她演戏。   他好整以暇地笑道:“陈小姐喜欢就好,我特意留给你的。毕竟我一向说到做到。”   松虞一愣。   说到做到?   接着一句话浮现在她脑海里。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辞职。   “……哦,再去把那个破机器砸了。”   这正是在那荒唐而疯狂的一夜里,这个男人在楼梯间里,对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到做到。   好一个说到做到。   她浑身一激灵。   窗外艳阳高照,暗流涌动的压抑气氛,却在这办公室里静静弥漫着。   徐旸早就无声地退出去,只剩他们两人,与地上的一只破摄影机。   而松虞终于收回视线。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想起来了,谢谢你的礼物,可以帮我直接扔进垃圾桶吗?”   突然之间,她不想再跟这个人虚与委蛇地演下去。   他今天叫她过来,无非是想要试探她。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他大可以直接杀了她,反正杀人灭口这种事,他在S星就已经做得很熟练。   她不觉得像这样的人,还会对自己有任何的怜香惜玉。   既然如此,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   信与不信完全在他。   她只想喊卡。   “看来你并不喜欢这个礼物。”池晏说。   松虞:“你说笑了。本来就是一堆垃圾,我为什么要喜欢?”   池晏笑出了声:“陈小姐说得对。”   他从那张办公桌背后站了起来。   一旦站起来,松虞再次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迫感。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说话那么夹枪带棍。   他竟然这么高大,身材魁梧,穿西装也藏不住的凶蛮,像个遮天蔽日的巨人。   逆光的脸只剩一个锋利的轮廓。每往前一步,阴影都在吞噬她的光明,仿佛具有某种致命的传染性。   松虞退无可退。   而他却步步逼近,在她面前站定。   他缓缓抬起她的手。   修长的手指,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的手臂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简直被冻得发寒战。冷意顺着指尖,沿着血液倒流,心脏都变石头。   她当然想要抽回来,然而他力气居然这么大,她像被一只冷冰冰的钢铁臂给擒住了,无法动弹。   松虞只能眼睁睁地任由池晏将自己的手送到唇边。   很奇怪,时间在此刻放慢了。   像电影的0.5倍速,像爱情片里做作的慢镜头,像死刑犯被绳索套头前最艰难的等待……   一个吻——   缓缓落在松虞的手背。   她听到自己颤栗的心跳。   也听到他在隐约之间,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   灼热而缓慢的呼吸,如同火山岩浆喷在她手背上。   他却还流连于这姿势,目光幽沉。   “陈小姐,见你第一面时,我就想要这样做了。”他说。 第10章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松虞冷笑道:“那你还真是有礼貌。”   但她话音刚落,又听到“咔哒”一声。   有什么闪耀又沉重的东西锁在她手腕上,仿佛一只精致的手铐。   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只机械手表。   麟纹鳄鱼皮表带。玫瑰金镶嵌钻石。深邃黑色表盘上,是交相辉映的日月苍穹和极其繁复的星体轨迹。   PATEK PHILIPPE GENEVE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奢侈品总是如星辰般永恒不变。   而他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一只价值连城的百达翡丽手表,扣在她的手腕上。   “你不喜欢刚才的礼物。”池晏说,“重新送你一个。”   松虞终于抽回了手。   她立刻从旁边抽一张纸巾过来,狠狠擦拭手背。   只可惜尽管擦得手背发红,她仍然产生了一种糟糕的错觉:那个吻已经像烙印一般,刻进她的皮肤和血液里。   “谢谢你的……大礼。”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当然,放在前两年,百达翡丽再贵,她自己未必也买不起。   她看得很清楚,这只手表真正“贵重”的地方在于……   这是一只旧表。   表盘边缘已经有轻微磨痕,表带上甚至还留有他的余温。   他一定戴过很久。   几个月?几年?   这太糟糕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池晏似笑非笑道。   “无功不受禄。”松虞说。   她伸手去摘表。   然而一只冷冰冰的大手,再度按上松虞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阻止她的动作。   池晏微微倾身。   “一块手表而已,陈小姐又要拒绝我?”   她扯了扯唇角,又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手:“习惯就好。”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端起两杯香槟:“Cheers。”   酒杯伸到她面前。   松虞眼睛都没抬:“我不喝酒。”   “哈。”池晏懒懒地笑道,“陈小姐今天到底要拒绝我几次?”   松虞听出他声音里的淡淡冷意。   而他的手——还牢牢捏着细长的杯身——是她刚刚领教过的力度。   她突然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接过了香槟。   “好啊,那就喝一杯。”   这一笑如同春花初绽,令松虞整张脸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但酒杯甚至还没沾到松虞的唇,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一点细微的、不和谐的声音。   池晏目光仍然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懒洋洋地循声转头。   半透明的投影突然出现。   俊美的年轻人,裹着深绿色睡袍,怀里还抱着一只扁脸的加菲猫。   杨倚川张大了眼睛,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办公室里的情形:“哇,Chase,这就是你的办公室吗?好高级啊!”   杨公子对于面前两人过于靠近的站姿,竟然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也是相当之粗神经了。   而松虞抱歉地对池晏笑了笑,后退两步,做出一个“按错了”的口型。   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这时才不动声色地放回身侧——握着手机。   她刚才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拨给了杨倚川。   这才是松虞真正的拒绝。   她一分钟都不想再跟他独处。   池晏回以淡淡一笑。   只是目光里明明白白闪过一丝阴鸷,如黑云罩顶,撞得松虞心口一惊。   转头面向杨倚川时,这张英俊的脸却再一次笑得毫无芥蒂,温和又亲切。   “改天一定要好好感谢你。”池晏说,“真没想到你让我见的人,居然是陈小姐。”   松虞不禁在心中冷笑:这男人不仅变脸功夫一流,还深谙说话的艺术,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的主动权,全部都推到杨倚川身上。   什么叫“你让我见的人”?   这分明是他自己设的局,不是吗?   杨倚川对此一无所知,反而兴奋道:“你也喜欢陈老师的电影吗?”   “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池晏慢条斯理地说,又举起手中半杯香槟,绅士十足,与松虞轻轻碰了碰杯。   松虞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她不甘示弱地看了池晏一眼,转头对杨倚川说,“之前我们说好了,我只是来见你的朋友一面。现在话带到了,我就先告辞了。”   她一贯的雷厉风行,杨倚川根本没反应过来:“好的陈老师,那下次再……”   然而一只手却越过松虞头顶,不由分说地抵住了门。   “陈小姐,我们好像还没有聊完吧?”池晏笑得温和,声音却隐含威胁。   松虞身体一僵。   又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自己头顶,漫不经心地问杨川:“你父亲在家吗?”   “好像是说晚上要回来吃饭……”   下一秒钟,杨倚川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兴高采烈地提议道:“对哦!你们都来我家吃饭吧,陈老师也来!正好一起帮我劝劝爸爸!”   松虞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张口拒绝:“不必了,我……”   然而一只冰冷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扣在了她瘦削的手腕上。   微微收紧。像掌控一只笼中雀。   他的手指太冰。冻得松虞胸口一滞,想要说的话,竟然都卡在了喉咙口。   而池晏笑着看了松虞一眼,才慢慢抬起头来,对杨倚川说:   “好啊,我们现在就来。”   声音里有几分懒散。   只有松虞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神有多么可怕。像守株待兔的猎人,目光极黑极沉,凶狠地盯着自己。   她的冷汗在这一刻全冒了出来。   *   飞行器慢慢驶进公爵府。   而松虞手上仍然戴着那只百达翡丽。   在对方的虎视眈眈之下,根本摘不掉。像沉重的黄金枷锁,压迫着脆弱不堪的羽翼。   插翅难飞。   松虞心想,Chase之所以要把自己引到公爵府,就是为了进一步试探自己,观察她和杨倚川之间的关系。   那他这步棋可真是走错了。   或许是酒精上头,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不如就趁今夜,直接在餐桌上,明明白白地告诉公爵,这个男人是如何欺骗了他们一家人。   这是最好的机会。   她一边暗自打着腹稿,一边随意地望向窗外景色。   但公爵府的情形,却令她一怔。   根本没有想到,戒备森严的高墙之后竟然是一座欧洲中世纪的梦幻庭院。哥特式的幽深宫殿,精美繁复的伊/斯兰花纹瓷砖……即使在黑夜里,依然金碧辉煌,顾盼生姿。   这突然让她有点看不懂,公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教养出了杨倚川这样天真的儿子,又将自己的府邸设计得如此复古和华丽,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高科技的冷肃时代。   池晏并没有放过松虞脸上的一丝惊艳。   他站在她面前,长臂一揽,亲自为她开了飞行器的门。手掌还举高到门框上,再贴心不过。   只可惜扮绅士的姿态依然太桀骜。   “很喜欢么?”两人擦身时,他低头凑在她耳边问,“第一次来?”   松虞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他好像完全看穿她在想什么,又像故意在嘲讽她。   她没来过公爵府。而他已做过杨府的座上宾。   谁跟这一家人的交情更好,谁的胜算更大,简直一目了然。   池晏甚至刻意走在松虞前面,姿态娴熟地带领她穿过古典的拱廊、喷泉和摇曳的棕榈树。   而她也不甘示弱,望着那信步闲庭的背影,淡漠地笑:“没错,有劳你当导游。”   他步子一顿,转过身来,懒洋洋地笑出声。   “我的荣幸。”   花园大得令人无法想象,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才看到杨倚川。他抱着加菲猫,开心地对他们招手:“你们来啦!”   管家也恭敬道:“晚宴已备好,客人们请随我来。”   松虞深吸一口气。   甚至为即将到来的会面,难得地感到一丝紧张。   尽管她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大人物,但大多只限于电影行业之内。像公爵这样的人,政客,帝国贵族,到底极少打交道。   管家领着他们往餐厅走,沿途的下人们都向他们点头致意。而公爵府内部果然更富丽堂皇,一步一景,浓浓的南国风情,绿宝石一般的池水,掩映着幽深的火把。   加菲猫在池边慵懒地摇着尾巴。   松虞眼神却一凝。   因为桌上只有三副餐具。   杨倚川挠了挠头:“爸爸今天临时有公务处理,不回来了。”   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怎么这么巧? 第11章 唯一的主导者   餐桌上,加菲猫优雅地从杨倚川身上跳下来,跳进池晏的怀抱里。   他漫不经心地抚弄这只猫。   青筋尽显的手背,却深陷进柔软蓬松的雪白皮毛里。   杨倚川羡慕地说:“嘉宝真的好喜欢你,每次你来都要黏着你。”   池晏懒洋洋地笑。   松虞冷眼旁观,只觉得这太可笑了。   他们才认识多久?看杨倚川这态度,简直已经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   她骤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杨倚川:“好啊,我让人带你去。”   站在公爵府金碧辉煌的盥洗室,白麝香的浓郁香气里,松虞匆忙打开手机,搜索了「Chase」这个名字。   她立刻找到了他:连档案照片,都还是竞选海报上的那一张。   雪亮目光直视着镜头。那样英俊,英俊到刺眼。   但Chase的生平履历也非常简短,松虞扫一眼就能看完。   「一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和低调的慈善家。   其投资行业相当广泛,包括人工智能、太空探索技术、新能源、泛娱乐行业等。」   她心想,这并不合理。   他太神秘了。   这个人明明在竞选S星的总督,那些小报记者,还有他那一大帮政敌,难道还没有将他的来历挖得干干净净吗?   松虞继续往下检索,直到她发现一篇文章。   标题赫然是【起底!史上最神秘总督候选人!】。   当然,不出她所料,里面并没什么有效信息,只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评论区倒是很热闹,尽管清一色都是支持。   “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政客!爱了爱了,这一票我投给他!”   “妥妥的霸道总裁啊,这声爸爸我先喊了!”   “早就觉得梁严是个废物了,占着位置不做事,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口号喊独立,赶紧滚吧!”   一连十几条好评之后,她才终于看到了一条匿名用户的质疑。   “不是,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大选以前,我根本没听过这样一位企业家啊?而且连他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么来历不明的人,你们也敢选吗?”   终于有个说人话的出现了。松虞心想。   她扯了扯嘴角,继续往下划。   页面刷新。   那条质疑的评论消失了。   她一怔。   又将评论页翻回去,翻来覆去地找那行文字。   然而根本找不到。简直像幽灵一样,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几乎都要怀疑这只是幻觉。   松虞握着手机的手指一阵收紧。   这……真可怕。   她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危险。   但就在此时,她身后却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陈小姐,你在做什么?”   她头皮发紧,深吸一口气,才不情愿地转过身。   上一秒钟还在手机屏幕里的人,此时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懒洋洋地站在梁柱之下,在月光和摇曳的南国树影里,慢慢自阴影里走出来,一寸寸浮现出英俊的面庞。   这画面美得像电影画报。   他实在太高了。她不禁想。   即使她作为导演,时常要跟男演员打交道,也很少会见到有人能够这么高,这么挺拔。   拥有这样的身高,好像只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存在感就已经太强。   松虞:“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池晏含笑看着她:“小川还在等你。”   小川。   多么亲昵的称呼。   松虞皱眉:“让你们久等了。”   她下意识将手机收了起来,转身就要回去。   然而错身而过时,池晏却在她耳畔轻声道:“在看我的资料?”   他微笑着晃了晃手机:“不必如此。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   松虞猛地停下脚步。   她回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你监控我?”   池晏挑眉。   这并非他预料之内的反应。   通常人会心虚。然而陈松虞却疾言厉色,将问题直接抛回给他。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只是恰好看到屏幕而已。陈小姐,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月光之下,这张脸英俊得简直不真实。   可是,尽管他在笑,但眼神如此冷酷,根本看不到半分笑意。   松虞冷笑道:“那你该反省一下自己。我平常对人都很和气。”   她头也不回。   池晏在她身后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她权当是没有听见。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有多么僵硬。   心跳快得要将胸膛给撕裂。   她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他还在怀疑她,试探她,而她方才差一点就暴露了自己。   第二,他的确在监控她的手机。   或许……不止手机。   她绝不能再轻举妄动。   *   回到餐厅,松虞继续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杨倚川又近乎于撒娇地对池晏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帮我向爸爸求情!我真的快被闷死了!”   “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池晏身体后仰,斜斜倚靠着椅背,一只手搁在桌上,姿态很放松。   杨倚川抓狂了:“什么为我好不为我好的?你说这话的样子简直跟我爸一模一样!其实你才是他儿子吧?”   “孩子话。”池晏笑了笑。   然而杨倚川还在碎碎念着:“反正你们一天到晚都泡在书房里,顺便帮我说句好话不行吗?也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都在说什么,什么政治,时局,以前爸爸在家一提这些,我和妈妈可是要大喊无聊的……”   松虞的手指动了动。   越听越心惊。   她渐渐意识到,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池晏和整个公爵府,已经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关系。   突然她感到一丝微妙的庆幸:好在公爵今晚不在。   否则,假如她真的当众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会怎么样?   当然,公爵一定会勃然大怒。   但是话又说回来,那一夜的袭击,池晏处理得也算有分寸。杨倚川根本毫发无损。   所以,池晏玩的这点小手段,真的足够让公爵立刻对他翻脸,甚至于对他赶尽杀绝吗?   那倒未必。   毕竟政客都讲利益。而政治……又总是伴随着阴谋和欺骗。他们对此都司空见惯。   但是她呢?   松虞的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   她想到自己看过的那些政治惊悚片。   主角未必会死,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谈判筹码;然而夹在事件中间,阴差阳错,窥探到真相的普通人……   向来都是必死无疑。   就在这里,她听到“啪!”地一声。红酒杯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而迟钝的响声。   杯子被猫打翻了。   鲜红的液体,慢慢染红她鞋底。   像血一样,如此鲜艳,如此不详——仿佛昭示着即使降临在她头上的命运。   死亡。   松虞浑身发冷。   肇事的加菲猫却一脸无辜,动作轻巧地跳上她的膝盖。   一团毛茸茸的雪球落进松虞怀里。圆圆的下垂眼,水汪汪地凝视着她。意外地……令人心安。   她无意识地伸手出去,抚弄它柔软的皮毛。   杨倚川气恼道:“嘉宝!”   他张罗让人清理现场,转头又问松虞:“你没事吧陈老师?”   突然他又盯着她的手腕看。   “咦,你也有这款手表?我记得Chase有块一模一样的古董表,不是说是全球唯一的限量版吗?”   池晏漫不经心笑道:“我送给陈小姐了,当做生日礼物。”   “什么!今天是陈老师的生日!”杨倚川惊喜道。   他欢天喜地地吩咐厨房,准备蛋糕。   而松虞只是冷眼看着。   “没必要这么麻烦。”她对杨倚川说,声音漠然,“我跟你一样,不爱过生日。”   杨倚川:“那怎么行!你之前还送了我那么棒的生日礼物哎!”   他又喜滋滋地,像小孩子献宝一样,骄矜地对池晏炫耀道:“你知道陈小姐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生日礼物”这四个字冒出来的一瞬间,松虞的心口又被狠狠一撞。   完了。   她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按照他主导的剧本演下去。   “生日礼物?是什么?”池晏含笑道。   杨倚川:“你绝对想不到的,是一部纪录片。”   所以,他故意送她百达翡丽,引她来公爵府,再恰到好处地抛出“生日礼物”,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步步为营,都只是为了——   让杨倚川主动奉上芯片。   但杨公子浑然不觉自己上了套。   他热情洋溢地,将自己与松虞结识的过程,和盘托出。   池晏不动声色地听着,依然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甚至于当管家将芯片送过来,三个人围在一起看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   懒散地后仰在椅背上,偶尔抿一口红酒,优雅自持。   摇曳的火光照耀着他锋利的轮廓,眸底一抹暗色,像浮动的深潭。   只有松虞知道,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当然,池晏也可以私下与杨倚川聊天。想必他有一百种办法,能够诱使杨倚川完全不起疑心地交出这段视频。   但是他又偏偏要将这出戏搬到松虞面前。   完完整整——在她面前,彰显自己强大的控制力。对杨倚川,也对她。   当初在S星,她是借杨倚川的名义,逃脱了他的追捕。   而今夜,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他才是这三个人里,唯一的主导者。 第12章 我的导演   芯片里的视频,仿佛又将他们拉回S星的那个虚无的夜。迷幻的电子摇滚,和舞台的霓虹灯影,都让空气里漂浮着一种甜蜜的致幻感。   松虞不敢去观察池晏的表情,那太明显了。   但她的内心始终忐忑不安。   后颈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漉漉的碎发缠在一起,像海藻一样,拖着她往没有光的深海里下坠。   视频一直播到最后,凶手骤然跳上舞台。   镜头天昏地暗,晃得令人想吐,到此戛然而止——暗示着视频的拍摄者到这里匆匆关掉机器,落荒而逃。   这收尾剪得很自然,即使是同行,多半也能被她骗过去。   可是根本不能用普通人的心态去揣测面前的男人。   他或许不懂电影,却比任何人,都更敏锐,也更可怕。   一片死寂里,仍然是杨倚川的声音最先响起来。   她听到他神采奕奕地问池晏:“怎么样?我的生日礼物厉害吧?”   池晏夹着烟蒂,轻轻鼓了两下掌,笑着看向松虞:“确实。拍得真好。”   拍得真好。   哪里好?   松虞想,总不能真是在夸她的导演技法,或者他还是话里有话,在暗示自己,他发现了这视频里的端倪。   她终于抬起头。   隔着袅袅烟雾,池晏凝视着她,嘴角微勾,目光却暗沉。一点火星在他眸中浮动。   他像在看猎物,仿佛她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松虞听到自己不咸不淡地说:“谢谢夸奖。”   她尽量装得自然,端坐在原地。   但身体早已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像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刑场上,下一秒钟,就要被人黑布蒙眼,狠狠地推出去——   不行。   至少还要再挣扎一次。   最后一次。   “对了。”松虞转头去看杨倚川,佯装无事地问道,“你们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我都忘了!”杨倚川扭头看向池晏,“Chase,你是不是还没给陈老师看过剧本?”   松虞:“剧本?”   杨倚川非常热心地介绍道:“是这样的,Chase新开了一家电影公司,正在筹拍电影,剧本和资金都到位了,只差主创团队,但他并不熟悉首都星的情况,所以拜托我给他推荐人选——陈老师,你也看看剧本,提一提建议吧!”   “好啊。”松虞笑了笑,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一定要大老远跑来这里拍电影?”   “这……”杨倚川果然卡住了,他求救般地看向池晏。   池晏意味深长道:“如果不来,怎么能再一次见到陈小姐?”   他好整以暇地拿出一只电子阅读器,递给松虞。   她没接,反而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听你这话,好像是专程为我而来。”   他似乎微微一怔,接着笑意才更深:“我为最好的导演而来。”   松虞抿唇道:“不敢当。”   她终于接过电子阅读器。   尽管这更像是块烫手山芋。   起先松虞只打算敷衍了事,随便看一眼了事——毕竟她的本意,只不过是用这所谓的剧本,来岔开话题,为自己拖延时间。   但是很快她就抛开了这念头。   她竟然真的沉浸到这个故事里。   这是一个非常写实和残酷的人物传记。   一个贫民窟的小男孩,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在背叛、阴谋和厮杀里,慢慢变成了星际黑帮老大,建立了自己的地下王国。   很奇怪,松虞对于这类打打杀杀的黑帮片,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她甚至连《教父》都不怎么喜欢。   但这个故事却带给了她强烈的冲击,甚至于和她产生了某种……微妙而隐秘的联系。   她读到的明明是文字,可是文字连在一起,竟然变得如此生动。它们像流水一样往下,穿过狭窄的甬道,变成摄影机里的画面,变成放映机的一束明亮的光。   她想要将它拍成电影。   良久之后,松虞才抬起头来。   方才她读得太专注,根本不曾感受到身边两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一道好奇。   一道……晦暗不明,令她如芒刺背。   杨倚川兴致勃勃地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松虞想要说“很不错”。   话几乎已经到了唇边,又被她按捺下去。   她平静地说:“这根本不是剧本,充其量就是个故事大纲罢了。”   杨倚川一愣:“哎?”   松虞扯了扯嘴角,继续挑剔地说:“能看出来,这个剧本是由真实人物和事件改编。但是写剧本的显然是个新手,把一个冷血枭雄的人生,写得太套路,也太商业。”   话音刚落,松虞似乎感到一道极其锋利的目光,朝着自己横扫过来。但她转身,根本没人在看她。   池晏低头把玩着打火机,仿佛闲聊一般,随口问道:   “陈小姐怎么看出来,这是真实人物改编?”   他的声音很淡。   猩红火光,一起一灭,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莫名让人感到危险。   是直觉。松虞心想。   是直觉告诉她,这剧本里写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她并没有这么说,反而拿出一副导演的专业口吻:“很典型的非虚构写法,不是吗?”   杨倚川在旁边恍然大悟道:“非虚构?咦,好像还真是……”   但他碎碎念的声音渐渐淡出,像电影里不重要的画外音。   火光之中,只有两个人在互相对视着。   池晏的眼神,依然深沉,晦暗,枭鹰一般,危险而令人颤栗。   而松虞也不甘示弱,含笑望回去。她脊背挺直,整个人被月光照得莹莹发亮。   直到池晏突然笑道:“既然剧本写得不好,陈小姐要不要亲自来改?”   松虞一愣:“什么意思?”   池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   喉结缓缓滚动,咽下酒精,极其性感的动作。   他说:“来做我的导演,如何?”   我的导演。   松虞眉心一跳。   这四个字简直像一团火,让她整个人都“腾”地一下,熊熊地烧了起来。   无论她多么喜欢这个故事,她也知道,这绝不可能。   她断然拒绝:“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在休假。”   池晏轻笑一声:“陈小姐,你两年没有拍新电影了,这个假休得够长。”   松虞蹙眉。   他这么了解她,他查过她。   但她罕见地没有反击,只是心烦意乱地继续推脱道:“但我也没拍过黑帮片,这个题材对我太陌生,我可以给你推荐更合适的人……”   “我想,没有人会比陈小姐更合适。”池晏直接打断了她,“毕竟你好像很了解特工片,是吗?”   特工片。松虞的脸色变了。她在S星逃脱的那一夜,就是靠一部特工片。   他还记得。   婆娑的树影落在池晏脸上,他犹如一尊暗夜里的神像,丰神俊秀,蛰伏在黑夜里,只是目光仍然幽深明亮。   而松虞突然意识到,或许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   在这一瞬间,她的眼前,鬼使神差地出现了另一副画面。   是《教父》——一部1972年的老电影里——黑手党教父维托·柯里昂站在书房里。   画面昏暗、神秘,微弱的光线透过沉重的窗帘,如同一幅伦勃朗的油画。科里昂说出了那句流传影史的经典台词:   「我会向他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提议。」   这是池晏此刻所做的。   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用低沉的嗓音,纠缠着她,将她也拖进深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摁灭了烟头,缓缓站起身来。   “陈小姐酒杯空了,我帮你。”池晏说。   他轻轻拍了拍她。冰冷的掌心落在她肩头,亲昵却不失礼貌的姿势。   皮肤相碰。   在那一瞬间,松虞再次感受到那种可怕的失控感。   仿佛龙卷风过境,吹倒了泳池边的篝火,一把摧枯拉朽的野火,顷刻将她烧成灰。   而池晏附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我只接受一种答案。”   低沉嗓音。克制的、滚烫的、缓慢的呼吸。   一字一句,势在必得。   原本锋利的唇微微上扬,弯成一个弧度。一触即散的吻,像池边的晨雾,消融在她耳畔。 第13章 可不就是人傻钱多吗   “怎么会想到拍电影?”公爵大人问道,“还让小川来演男主角。他不懂事就罢了,你也跟他一起胡闹?”   这是个极有威严的中年人。眼窝极深,暗黄双眼,目光浑浊。与人直视时,却莫名透出几分骇人:   深邃隽冷的眼神,像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池晏坐在他对面,不卑不亢地笑道:“您也知道,他一直那么喜欢电影。这部电影,就当做是我补给他的生日礼物。”   公爵杨钦南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才缓缓道:“也好,省得他天天抱怨在家太闷。这孩子跟你投缘,你替我多管教他。”   他站在百叶窗前,凝视着窗外,浮动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每一丝皱纹都道尽风霜。   难以想象这就是杨倚川的父亲。尽管两人外形的确有几分相似,但是……人站到了一定高度,五官本身,就不再重要。   而公爵大人就站在那里,穿一套不起眼的黑色运动服,刚刚晨跑回来,脖子上挂着蓝牙耳机。说话像聊家常一样轻松随和,照样能让人感到威慑力。   池晏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杨钦南:“哦?”   他垂眸一笑:“我的过去您也知道,不够光彩。现在瞒住了,以后也迟早会被其他人拿出来做文章。不如先发制人。”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公爵目光反而中露出淡淡欣赏,“你想拍一部自传电影,为明年的大选造势。”   池晏:“是。”   公爵又哼道:“你就不怕那小子给你演砸了?”   池晏笑道:“其他演员我才不放心。小川虽没什么表演经验,但贵在有一颗赤子之心。”   有些人天生就是有种本事:将客套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如此真诚。   杨钦南显然是被取悦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听说你请的导演,是个年轻女孩?”   池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膝盖:“她是业内很有名的女性导演,还帮小川拍过纪录片。小川也很喜欢她。”   杨钦南:“嗯,你自己有分寸就好,不要太感情用事。”   池晏听出他言外之意。   他不禁在心中冷笑:真可笑。堂堂公爵,一听到他用女导演,第一反应也就是……   怀疑他借拍电影的名义来玩女人。   “要不要看看她给小川拍的纪录片?”他提议。   公爵一怔:“也好,好像听那孩子提过。”   投影出现。杨钦南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但很快,他就挪不开目光。   即使是毫无鉴赏力的门外汉,也能从这段短片里,看出松虞的才华。   她的运镜流畅大胆,场面调度又极其老练。根本不像是个年轻导演。   小小的剧场舞台在她的镜头里,变得气势恢宏。杨倚川更像是歌唱的王者,有种海妖般的致命魅力。   最重要的是,镜头里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令人产生了身临其境的错觉。如此亲密,如此私人化,如此饱含情感。   “这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公爵看到一半,已经对她刮目相看。   “陈松虞。”   “拍得不错,很大气,很有……”   “煽动性。”池晏说。   时下的大多数导演,无论男女,拍片子都像AI一样,冰冷有序,规则分明,教科书一般讲求逻辑。   但松虞这部短片里,却有情感的张力。她的镜头大气澎湃,亦有种撼动人心的美。   她能够让每一个观众,都爱上自己镜头里的主角。   而这煽动性,正是池晏需要的。   不自觉地,手指又在膝盖上点了点。   烟瘾犯了,但这显然不是个能够抽烟的场合。池晏只能径自按捺住翻涌上心头的,近乎病态的躁郁。   或许在说服杨钦南的同时,他也在试图说服自己。   但无论如何,在看到视频的一瞬间,他知道:   自己终于找到了留下她的理由。   “你的眼光不错。”杨钦南点了点头,声音里隐隐有一丝赞许,“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重要的不是你从前做了什么,而是你让其他人看到了什么。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把握住它。政治本就是表演。”   公爵慢慢走过来,一边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一边放缓了语气:“现在难得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聪明,踏实,还肯努力。帝国从来不是唯出身论,我更不是。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你从哪里来,并不重要。”   “好好干,前途无量。”   他伸一只汗津津的手出来,拍了拍池晏的肩膀,意味深长。   “谢谢杨叔叔。”池晏说。   他伸手回握住杨钦南的手。   指尖触碰到粘稠的汗,皱巴巴的、橘皮一般的松弛皮肤。老年人的皮肤。公爵大人保养得宜,脸上看不出年纪,手却无法说谎。   他老年得子,才会把杨倚川宠得无法无天。   这才是他真正软肋。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公爵大人的议政时间。   池晏目送着杨钦南离开,上了自己的飞行器。   徐旸在驾驶座上,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难得咧嘴一笑:“池哥,您跟老家伙聊得怎么样?顺利吗?”   “当然。”池晏低头,漫不经心地扯开领口,点了一根烟。   这几年S星一直在闹独立,和首都星的关系越来越僵。尤其现任总督梁严,还是坚定的独立派。   池晏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不仅是公爵儿子的救命恩人,还忠心耿耿地拥护帝国统治。公爵大人当然对这样的年轻人青眼有加。   徐旸:“杨钦南这老贼,肯定早就急死了。如果S星真的独立出去,他也算玩完了。”   池晏吐出一口烟圈:“所以他才要趁这次换届,扶个听话的人上去。我越是没背景,有弱点,他越觉得我好拿捏。”   当然,公爵大人是急疯了,病急乱投医。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一个黑帮出身、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的年轻人,居然好拿捏?   徐旸也想到这一点,笑着骂了一句:“老瞎子。”   但笑容又慢慢从脸上褪去,他想到另一件事,迟疑地问道:“池哥,那个陈小姐……我们真的就放过她了吗?”   池晏淡淡道:“我留她有用。”   他声音很轻,但徐旸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冷厉和不耐。   徐旸头皮发紧,却还是大着胆子继续道:“可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疑,况且她还跟杨公子走得那么近,万一真的知道些什么……”   池晏打断他:“出发吧。”   “……是。”   徐旸咬牙,闭上了嘴。   他知道池晏一旦做了决定,从来不容旁人置喙。   只是这件事,做得实在很不像他。   他印象里的池晏,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人。   他就是靠这样的大胆、缜密和不择手段,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那位陈小姐,却让他破了例。   徐旸想,自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电影,他只知道一件事:就算电影拍得再好,这女人到底是个隐患。   导演而已,哪里找不出个导演?   池晏向来是个斩草除根的人,怎么偏偏就对她一直心慈手软?   *   “陈老师,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拍新电影了?”   松虞看到视讯电话另一端的张喆,激动又错愕地望着自己。   她笑了笑:“是真的。”   张喆是松虞从前的副导演,她一手把他带起来的。   直到两年前他们同时被雪藏。她留下了,而张喆耐不住冷板凳,很快就辞职出去单干。   “陈老师,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开机,我立刻把手边的项目都推掉。”张喆兴奋地说。   实际上这两年他自己拍片子,也赚了不少钱。但是他懂得饮水思源,自己这些本事,都是从前给松虞做副导演积累下来的。所以一通电话过来,他立刻心甘情愿回去给她帮忙。   他又喜不自禁地说:“太好了,终于等到今天了。说真的,当时你就应该跟我一起走,当时那么多家公司都在挖你,只有李丛那蠢货,有眼无珠……”   松虞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过去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张喆立刻打住话头。他最懂得察言观色,连忙低下头看松虞发给自己的资料:“黑帮题材,主演是……杨倚川,呃,不认识。”   松虞:“是个新人,投资方要求的。”   “懂的都懂。”张喆心领神会,继续往下看,“预算……”   “我没看错吧???”   他看着资料上的那个很夸张的数字,彻底傻眼了。   “陈老师,你的零也没写错?!”   松虞:“是的,你没看错。”   张喆不禁咋舌:“这、这也太有钱了……”   她冷笑道:“可不就是人傻钱多吗。”   张喆更目瞪口呆,直直地对松虞竖起大拇指:“陈老师,不愧是你。一拍新戏,立刻找到了冤大头!”   松虞:“……”   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在最开始,池晏要求自己做导演,之后又点名让杨倚川来做主角的时候,她的确以为,他只是在和自己玩另一个糟糕的游戏。   但是随着自己深入了解这个项目,松虞不再这样想。   如果只是玩票的话,根本犯不上态度这么认真,还砸进一大笔钱。   他倒像是真的想好好拍一部电影。   事情到了这里,松虞不禁感到有几分荒诞。   最开始在S星拍下那段视频,不过是面临危险时,人的某种本能:万万没有想到,这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甚至还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后悔吗?   她从来不问自己这个问题。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逃也逃不掉,她就只能掌握主动权。要做个玩家,要跟他周旋,要握住更多的筹码。   更何况,她的确喜欢这个故事。   她也的确……很久不曾再执起过导筒。   这两年里,松虞无数次怀念过彻夜写剧本的那个自己。困了就出去吹冷风,再抽一根烟,立刻就能神采奕奕。更怀念坐在监视器背后的自己。哪怕眼睛熬得发红,也一定要拍到心目中的那个镜头。   那才是她。那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从前业内一度有传闻,说陈松虞是个“电影疯子”。   骨子里,她的确有一种狂热。   即使最后真的死在片场,也好过一辈子籍籍无名,尘埃里蹉跎。   于是她又低下头,清了清喉咙,认真地跟张喆探讨起前期筹备的其他问题来。   “这是大致的拍摄周期计划表格,时间很紧,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张喆暗暗点头,埋头做笔记。   但松虞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抬起头:“陈老师,怎么了?”   松虞看着手机上新的来电请求,似笑非笑道:“没什么,冤大头来电话了。” 第14章 合作愉快   “啊?”张喆一怔,又很乖觉地说,“陈老师,那我先挂了吧?大老板的电话比较重要。”   松虞勾了勾嘴角:“不用管他。”   她不动声色地按掉了电话。   张喆简直一脸惊吓的表情:“这、这就不接了?”   松虞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诧异,也是李丛的缘故。   他们的前老板李丛,生平最恨别人对自己有丝毫的怠慢。假如任何人胆敢不接他的电话,他一定会像发疯一样,至少几十条电话短信轮番轰炸对方——所以松虞后来养成了一工作就关机的习惯。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很安静。池晏并没有再打过来,甚至没发一条信息。   松虞的嘴角又翘了翘:“是啊,不然怎么说是冤大头呢?”   “绝啊!”   张喆无比敬佩地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直到手头的工作一一被安排清楚,松虞才慢吞吞地给池晏回拨了过来。   很快就接通了。   她问:“找我有事?”   听筒对面,她听到低沉的笑声:“陈小姐,很少有人不接我电话。”   “抱歉,刚才在谈工作。”松虞停了停,故意道,“我工作的时候,不太接闲杂人等的电话。”   他含笑道:“哦,原来我是闲杂人等。”   “我可没这么说。”   “呵。”他又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   松虞重复:“所以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关心一下剧本写得如何。”   “写得很好。”她不假思索地说。   实际上,她从没有哪一次写剧本写得如此顺滑。尽管原始素材不多,只是一个语焉不详的烂剧本,但将它重新编排、梳理和扩写,却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人物、对话、动作……松虞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画面。   一切好像都早就藏在她的大脑里。像沙漠里的泉眼,深海里的蚌珠,苦苦等待一个被挖掘的契机。   “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如果按照现在的剧情容量,半小时并不能把人物写透。”   “那就继续。”池晏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在乎这部电影要拍多长。”   松虞愣住:“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郑重,“半小时才是如今商业片的黄金时长。我拍过长片,也失败了。你确定要和我冒这个险?”   但电话另一端的池晏,仍然是懒洋洋的,甚至声音很含糊,大概还叼着一根烟。   “我确定。”他说,“我唯一的要求,只是拍一部好电影。”   松虞:“我知道了。”   她长舒一口气。   她承认,自己对池晏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存了一点试探的私心。   但她绝对想不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池晏又语调懒散地说:“陈小姐,你看,我是个很大方的……闲杂人等,是吗?”   松虞笑了笑:“我收回那句话。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这之后松虞进入了彻底的工作狂模式: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跟任何人联系,每天都写剧本写到天亮。甚至她连做梦,都还是在写剧本。   一周多以后,她终于将定稿剧本发给池晏。   这时松虞整个人都已经接近虚脱,精神却还好极了。   因为她无比确信:   这会是自己所写过的,最好的作品。   索性也睡不着,她捧着咖啡,继续处理工作。她命令AI助手打开留言信箱,一条意料之外的消息却传过来——来自前司HR。   发送时间是三天前。对方通知她本人再回一趟公司,因为之前的合同出了一点问题。   松虞皱眉回拨过去:“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解约了吗?”   对方连声抱歉:“对不起陈导,之前给你办离职手续的是个实习生,有些流程她没搞清楚……”   松虞心想,李丛真是有能耐了,找个实习生给自己办离职?   但她向来不喜欢为难下面的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答了一声好。   就当出门晒晒太阳。   *   辞职不到一个月,故地重游时,松虞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却还停滞不前:仍然是半新不旧的影视大楼。狭窄的格子间,污浊的空气,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一个女孩提着马克杯从她身边经过。一抬头,居然是熟人。   “陈老师!!您可算回来了!”   季雯一看到松虞,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抓着她不放,开始大倒苦水。   原来松虞离职后,公司就像没了主心骨,彻底乱了套。   不仅拍片子都是胡来,少了她这块金招牌,接的新项目质量也越来越差。   季雯:“还有哦,我那个新主管真的好油腻,老是爱动手动脚的……”   松虞对她的处境深表同情。   又过了一会儿,越过季雯的肩头,她突然发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对自己行注目礼。   “怎么了?为什么都在看我?”她问。   季雯眼睛一转,将她推出门外,小声道:“陈老师,你离职之前,是不是把李总骂了一顿啊?”   松虞迟疑地说:“是啊。”   “那天晚上公司一半的人都在办公室里加班呢。你们的对话,所有人都听到了!”   松虞:“……真没想到。”   季雯却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谁能想到呢?太打脸了!太爽了!我还以为李总戴帽子是爱好呢,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地中海。他年纪也不大吧,怎么这么早就秃了,哈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松虞去找HR。途经的同事仍然都在对她挤眉弄眼,作口型喊她“英雄”。   可见李丛平时在公司积怨有多深。   然而敲开门,松虞却听到一个熟悉又阴沉的声音。   “陈导终于来了,真是贵人多事,我等了你三天了。”   站在办公室里的人,正是李丛。   松虞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   此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竟然让他出了这么大的洋相——而李丛向来是个小气的人。   “合同并没有问题。”她说,“是你故意让HR撒谎,把我骗过来的吧。”   “是又怎样?”李丛脸色铁青地说,“我前几天才知道,杨倚川竟然是公爵的儿子。”   “陈松虞,你长本事了嘛,我就说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变得那么硬气,非要解约——原来是傍上大腿了。你可以啊,拿我当跳板?你也配?”   松虞终于明白他的暴怒从何而来。   他话说得难听至极,但在她眼里,却更像是跳梁小丑的嘴脸。无能狂怒罢了。   她丝毫没被激怒,反而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看来你的消息也不太灵通。现在才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李丛慢慢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只是他笑得比哭更难看,简直像只龇牙咧嘴的老鼠。   “晚?怎么会晚?合同算什么,这家公司都是我的,你到底走不走得了,还不都是看我一句话。”   “本来呢,我巴不得你有多远滚多远。不过……你想摆脱我,拍新电影,没那么容易。”他捧着茶杯,故意以一种黏糊糊的口吻说。   松虞挑眉:“你又不怕得罪杨倚川了?”   “一个女人罢了。”李丛嘲弄地说,“难道他还敢为了一个女人,和我爸爸撕破脸?”   松虞语带讥诮地说:“李丛,你也快三十了吧,张口闭口还把爸爸挂在嘴边,有意思吗?”   “还是说,其实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投了个好胎?”   打蛇打七寸,这道理她也懂。   果然,李丛暴跳如雷,眼红脖子粗地喊道:“陈松虞!你说什么!”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目光简直像淬了毒。   但突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   他盯着她的手腕看。   “呵,我说呢,半个多月不见,陈导都戴上百达翡丽了啊——原来杨公子好这口?”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油腻而轻佻,又隐含一丝贪婪。   共事多年,他还从来不敢用这种猥琐下流的眼神看松虞。   松虞知道他误解了什么。   但她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反而冷笑道:“怎么了,一块手表而已,这就吓到你了?这么小家子气,也是令尊的家风吗?”   李丛被她的话狠狠噎住,眼里一抹恨毒,转头又故意用粗短的大拇指,慢吞吞地摩挲着茶杯表面。极富暗示的、令人作呕的姿势。   “不如这样,你陪我玩两天,我们这笔账就算完了,怎么样?你年纪是大了点,但杨公子的女人,我不亏啊。”   松虞低着头,沉默了片刻。   突然对他微微一笑:“我亏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哪里能跟杨倚川比?比谁的头发少吗?”   *   松虞是在李丛的愤怒咆哮之中,离开办公室的。   她甚至体贴地替他关上了门。   可惜这破写字楼的隔音效果很一般:同事们远远听到他的咒骂与叫嚣,更加用看英雄的目光来仰望她。   而她只是淡淡微笑,仿佛毫不在意。一直到走进电梯里,那副气定神闲的表情,才慢慢褪去。   李丛这一次真是恶心到她了。   她从前只觉得他傲慢自大、头脑简单,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令人作呕的一面。   松虞按了下行键,无意识地抬头,看到电梯反光镜里的自己,又被吓了一跳。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这样憔悴。脸色苍白,眉间也一股沉郁之气。   不知道是因为李丛让她动了肝火,还是因为这一周多昼夜颠倒的生活。   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池晏,并且还一反常态,拨出了视频通话。   此时电梯里没有旁人,她便选择了接听。   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恰好与她在电梯内壁上的倒影重合,犹如镜面一般。   对方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   “你今天……”   低沉的声音在这幽闭空间里响起,萦绕着她。   电梯仍然在下行。   松虞却猛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像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骤然下降,心脏被重物压迫着,头晕目眩,无法呼吸——   失去意识前的一秒钟,她心想:以后真不能再这么熬夜了。   再一次醒来时,松虞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又听到了哒哒哒的机械声,护理机器人在身边移动。   她在医院。   “醒了?”   一个声音沉沉地问道。   她转头,看到一个高大男人,坐在她床边。逆光的轮廓,宛若蛰伏在黑暗里的凶兽。   “低血糖,作息紊乱,饮食不规律……”他慢条斯理地念出她的丰功伟绩。   松虞忍着咳嗽道:“咳咳,谢、谢谢你把我送医院。”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沙哑。   池晏按了某个按钮,一个圆头圆脑的护理机器人端着水杯走过来。   “咔。咔。咔。”   但不知道为何,它的动作而笨手笨脚,机械臂在半空中缓慢而迟钝地移动了半天,就是凑不到她面前。   松虞有点想笑。   下一秒钟,杯壁的边缘凑到她唇边。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水杯,力度和距离都控制得分毫不差。   “张嘴。”他说。 第15章 我们是同一类人,对吧?……   这两个字一旦说出来,松虞就差点被呛到了。   Chase——给她喂水?   她还不如喝硫酸。   松虞迟疑了片刻。   而对方灼热的目光仍仿佛有形,手术灯一样凝聚在她脸上。   她听到他轻笑一声,唤自己:“陈小姐?”   不知为何,这反而更让她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也是一阵火烧火燎。病人的本能,到底是驱使松虞默默低下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下这杯水。   干燥的唇瓣被一点点沾湿。   水流顺着喉咙往下滑动。水温也恰到好处,她小心而缓慢地吞咽着。像一支几近枯萎的睡莲,终于在池水中舒展开来,慢慢变得饱满。   “好了,多谢你。”她说。   “不用客气。”他懒懒地说,“举手之劳。”   她礼节性地帮他扶了扶杯子。   两人的手指微微相触。   杯壁是温热的,但他修长的指尖,仍然冷得像冰一样,冻得她一激灵。   冰与火之间,仿佛有某种黑洞般的吸力,以被触碰的指尖为原点,飞快地向外扩散——   杯子一晃。   水洒了。   松虞;“?”   前襟被打湿了,胸口一阵温热的湿意。   她飞快地说:“不是我。”   她发誓,她的手刚才很稳。   池晏可疑地弯了弯唇角。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吞吞地拿了一块毛巾,扔给松虞。   “多谢。”她又问,“剧本看了吧?”   池晏掀着眼皮看她:“看了。”   “怎么样?”   “挺好。”   不咸不淡的回答。   松虞心想,算了,反正这人一看就不喜欢看电影。   “那剧本就算定稿了。”她继续道,“你可以让你公司的人联系选角工作室,开始做故事板和勘景……”   池晏侧过头,挑眉看她:“你确定要说这些?现在?”   “现在怎么了?”   “你还躺着呢。”   松虞眨了眨眼,一脸理直气壮地回望他:“我只是低血糖,不是瘫痪。”   可惜这话并不太有说服力。   她整个人瘦得脸都窄了一圈,眼下也一圈淡青。   “哦,看来你很有经验。”池晏说。   他漫不经心地在手机上查看松虞的病历。   理论上说,他并不能看别人的病例。这是违反医院条例的。   但,谁让他是池晏呢?   他好整以暇地又翻了一页。   慢性胃炎,腰椎劳损,颈椎退行性变,曲度变直……简直像在看一本都市病百科全书。   该有的病,陈小姐一个不少。   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她在集邮。   他又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松虞觉得这笑声很莫名其妙:“干嘛,要给我报销医药费吗?”   他笑意更深,慵懒的、低沉的笑。   笑过后才缓缓道:“其实我们很像,陈小姐。”   松虞一怔。   谁跟他很像了?她下意识要反驳他。   却听到池晏继续说:   “我们都对自己够狠。”   鬼使神差地,到嘴边的话被吞了回去。   松虞静静听着他继续说:“从小我就知道,想要的东西,没有人会施舍给我,一定要自己去抢。”   “……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它牢牢地攫在手心。无论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突然之间,他的声音变得这样阴郁和冷酷。   松虞仿佛看到一道闪电,一场暴雨,一把肆无忌惮的、雪亮的长刀,撕裂开长夜。   她又莫名感到双眼干涩,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   而池晏充满兴味地盯着她的脸:“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陈小姐。我们是同一类人,对吧?”   松虞一怔。   “你错了。”她淡淡道。   池晏:“嗯?”   “渴望成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变得冷酷,不择手段……甚至于无耻。”   她的嗓音尽管很低,却还是一贯地镇静,清晰和明亮。   她甚至没有在看他,只是平静地仰躺着。雪白床单上,她的皮肤白得透明,隐约能看到青色血管。血液在缓慢地流动,像冬日阳光,落在冰封的湖面上。   池晏先是怔忪,接着才慢慢勾唇。   “陈小姐不愧是大导演。”他说,“字字珠玑,令我受教颇多。”   “不敢当。”她冷淡地说。   下一秒钟,阴影爬上了松虞的脸。   池晏朝她倾身过来。双手撑在床板上,俯身望她,温热的鼻息,都喷到了松虞的脸上。   “……你做什么。”   松虞被禁锢在他双臂之间,不得不仰头看他,声音里难得有一丝不自然。   他低低笑着,露出一丝愉悦的神情:“礼尚往来。陈小姐给我上课,我当然要……为你服务。”   池晏将她手上的毛巾夺了过来。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然而潮湿的、柔软的绒布,缓缓落在她的皮肤上。隔着毛巾,她仍然能感受到池晏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脸上,沿着她的轮廓,一寸寸滑过。黏腻的湿意久久不能散去,渗透皮层,直击神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眼中晦暗不明,一片混沌,像浓得化不开的海雾。   “够了。”松虞冷冷地抿唇道。   “我的服务不好吗?”池晏漫不经心地说。   他随手扔开了毛巾,又很无所谓地一脚踩上去。洁白布帛,立刻被踩上一个漆黑脚印,变得污浊不堪。   她冷笑:“还不如AI。”   “好吧。”池晏遗憾地说,“技巧还是太生疏。”   松虞不想再跟他再多做纠缠。   她微阖双眼,对他下逐客令:“我累了,你还有事吗?”   他轻轻笑道:“最后一个问题——下午你回那家公司做什么?”   松虞眼睛紧闭,睫毛微颤,人却立刻变得警觉。   他为什么要问?该告诉他真相吗?   大脑飞快地转了一圈。   还是算了。她想。   李丛的威胁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跳梁小丑罢了,她自己就能解决。   反而是Chase……   比起李丛,他更不值得信任。犯不着白白送他一个软肋。   “没什么。”她说,“重新办一下离职手续。”   “是吗?”他缓缓道,“很顺利?”   “嗯。”   池晏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松虞脸上。   审视的、不愉快的目光。他好像一瞬间又变得很冷。   “那你好好休息吧,陈小姐。”   他匆匆离去。但临走之前,那高大身影,仍然在病房门口停顿了几秒钟。   很快松虞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护士走进病房。   他帮她将AI换成了人工服务。   ……就因为她说,他还不如个AI?   竟然这样幼稚。   *   松虞被迫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周末。   住院的日子倒是很惬意,简直跟度假一样。这大概是什么高级疗养医院,窗外一片青葱绿意,是这城市里难得的自然景致。   但松虞还是闲不下来。借着住院,她趁机恶补了一大堆黑帮片。从莱昂内看到杜琪峰。   尽管她天生就很抵触这类打打杀杀的影片——所谓的“男人的荷尔蒙”——一听到这个词就想要翻白眼。   但是还能怎么办呢?   她早被逼上梁山,只能硬着头皮一部部地看了。   千盼万盼,终于到了出院的这一天。   松虞没想到,来接自己的人,居然还是池晏。   她微微诧异:“你很闲么?”   他替她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淡淡瞥她一眼:“陈小姐的事情,怎么能不亲力亲为。”   她哂笑一声:“看来的确很闲。”   一旦坐上飞行器,刚吃的药就发挥了作用。她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自觉地打架,不知何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冷冽的声音对她说:“到了。”   松虞睡眼惺忪,隐约看到池晏坐在身旁,在黑暗里凝视着她,野兽一般锋利而明亮的眼神。   而她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外套。   浓重的烟草味与淡淡的温度,充斥着她的感官: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松虞勉强坐起身,余光却从玻璃窗里看到外面的情形:   一片漆黑。   废弃大楼的顶层,森冷的银色钢筋杂乱无序地堆放着,仿佛一个困兽之笼,掐灭了黑夜里微弱的光。   她心下一沉。   这不是她家。   “这是哪里?”她警惕地抬头看他。   池晏笑而不答,松虞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沉重的肉身砸上了坚硬的地板。   被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喊叫。   松虞顿时产生了许多不详的预感。   刚刚看过的那一堆黑帮片里最瘆人的桥段,黑暗中浮动的脸,扒在玻璃窗里的血手,都一一在她脑里闪现出来。   她心中警钟大作:难怪他要特意来接她,又要搞什么鬼?   松虞又迟疑地转头,看向身后。   她愣住了。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跪在地上。   那人既矮又胖,头顶稀疏,形容狼狈又可笑。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然是一张即使化成灰,松虞都能认出的脸。   李丛。   “出院礼物。”   她身后的男人说,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第16章 恣意、大胆和疯狂   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松虞的第一反应是:   他知道了。   她想起他来医院看望自己那一天,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回公司——原来他根本就是在明知故问。   松虞坐直了身体,眼神充满防备:“你查我?”   池晏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唇齿间叼着短短的烟头,声音都有些含糊:“别紧张,例行公事罢了。”   “那我希望这种例行公事,以后不要再发生。”她仰着下巴,冷淡地说。   池晏抬起头,淡淡扫她一眼,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火星落了。他的目光深邃而晦暗。   “陈小姐,有些事,你看不到,当然就不会发生。”   松虞反唇相讥道:“我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到?”   他轻笑一声,故意道:“也许我该再送你一副墨镜。”   “不必了。”她扫了一眼窗外,声音嘲讽,“你已经够慷慨了。”   接着她就干脆利落地推开了门,翻身跳下飞行器。   李丛还跪在旁边。   松虞从来没想过一向最爱面子的李丛,会有这么不像人的一天。   他被捆得像只剥了皮的青蛙,眼睛上死死缠着黑布条,嘴巴也被堵住。但依然能看出一只眼睛被打青了,高高肿起,像个充血的乒乓球。   池晏笑着转头问她:“如何?”   不等松虞回答,他又将食指放在薄唇上,笑盈盈地,对她做了个“嘘”的姿势。   松虞眉心一皱,明白了他的暗示:李丛并不认识他们,但是却认识她。   所以她不能说话。   她只能在这里,被迫做个沉默的观众。   一个手下将堵住李丛嘴的胶带给撕开了。   那双肥腻的唇里立刻吐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你们到底要什么!我说了,钱、钱不是问题,只要你们放了我,多少钱我都有……”   这声音像鱼汤上浮着一层油腻子,让人只觉得反胃。   池晏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松虞一眼。   又漫不经心地偏头:“东西呢?”   手下恭敬地递给他一只芯片:“德丛影业全部的合同原件。”   李丛一愣,大声问道:“合同?你们究竟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毫不留情的重击。   “闭嘴!”   手下照着他的头,恶狠狠一脚。   李丛吃痛地蜷缩着,像一只被捏出了喉咙的鸡,发出了呜咽:“你们到底是谁……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池晏嗤笑道:“那我等他来。”   他微微抬手,将芯片牢牢攫在手里,作势要将它毁了。   手臂线条分明,青筋尽现。   只要他稍一用力,合同就烟消云散,松虞的小小麻烦,也能迎刃而解——   但松虞却打破这平衡。   “够了。”她说。   池晏挑眉,神情一丝诧异。   他将芯片一上一下地抛着,又露出个兴味十足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丛立刻认出了松虞。尽管她只说了两个字。   他脸色大变:“原来是你?”   这发现瞬间令李丛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又开始奋力挣扎,同时高声叫骂着,像一只硕大的章鱼,不断朝外喷出漆黑的墨汁。   “陈松虞,你这个臭婊/子,早知道我就该把你卖……”   手下在一旁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   池晏向他摆了摆手。   对方心领神会,立刻又将李丛踢翻在地上,照着他的头狠狠抡下去,胶带一撕,重重封住了他的嘴。   “终于安静了。”池晏说。   他揶揄地看向松虞,“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不要发出声音。”   松虞平静地说:“我做不到。”   池晏一怔。   而她闭了闭眼睛,慢慢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某一瞬间,当松虞站在这里,被迫目睹这一切时,她又产生了一种糟糕的错觉:她又回到了S星的那一夜。   血腥,恐惧,不加掩饰的暴力——这一切本该属于她最讨厌的黑帮片。本该属于另一个危险的、无序的、混乱的世界。   但此刻,它们都发生在了她眼前,变成了她,陈松虞的真实人生。   所以她不得不做点什么,像即将沉入漩涡的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颤抖的浮木,竭力地向自己证明:   她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失控。   “是吗?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有正义感。”池晏抬眸,慢慢朝她走来。   “这和他无关。”松虞咬紧牙关,慢慢地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方式。”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得很近。   月光照亮池晏的身形。人高马大,肩宽腿长,肌肉将衬衫绷得好紧,十足攻击性。   然而那张英俊的脸上,笑容又像黄昏时的潮水一般慢慢褪去。   “……这种方式。”   他漫不经心地重复着她的话,“好得很。陈小姐,你又拒绝了我一次。”   “那你要不要看看这张芯片里,除了合同之外,还有些什么?”   松虞从他的声音里,莫名察觉到一丝恶意的阴沉与嘲弄。   接着她又听到了更为不堪入目的声音。   污秽的画面,窥探的视角,一部部成人小电影,被投射在漆黑夜幕里。主角都是同一个油腻的男人。   这是……一群小明星们被李丛猥/亵和性/骚扰的偷拍视频。   其中一段视频里,松虞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正是前几天她去找李丛谈解约时的情形。   她心中更感到一阵恶寒:原来当时李丛对她提潜规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生了歹念,所以才提前装好了摄影机。   而她也再次听到李丛的声音,土皇帝一样,趾高气昂地叫嚣:   “陪我玩两天,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尽管松虞早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大获全胜的明明是她自己;但是当她站在这里,站在池晏面前,被迫以第三人的窥探视角来重温这段视频时,她仍然感到了莫名的难堪和羞愤,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听到池晏淡淡地问:   “这种人渣并不值得同情,对吧,陈小姐?”   “同情?我巴不得他去死。”她听到自己的冷笑,像一只紧紧合拢起来的刺猬,“可是我说了,这和李丛无关。”   “无论今天站在这里的是谁,他做过什么,我都不能允许自己……袖手旁观。”   “我不能没有底线。”   她的声音是这样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池晏竟然还在笑。   只是他的眼里毫无笑意,只剩下危险的、嗜人的锋芒。   “值得敬佩。”他微笑着,慢吞吞地说,“但你好像误解了一件事,陈小姐。”   “你本来就是我请来的观众。”   “今晚,只有一个人能做决定,那就是我。”   松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手工皮鞋落在地上,哒哒哒响声,每一下都仿佛踩着她的心脏。   池晏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低头望着李丛,像巨人蔑视一只蚂蚁——   他一脚踩住了李丛的喉咙。   李丛:“唔——!!”   他双眼瞪大,像突出的灰白鱼目。   一张脸也立刻变成肿胀的紫红。   然而池晏的尖头皮鞋仍然像碾烟头一样,反复来回地碾动。动作既冷酷又致命。人的咽喉,最脆弱的部位,就这样为他所掌控。   池晏又将一支新的烟叼在唇齿间,却不急着点燃。   另一只手则将那只芯片扬起来——余光仍然扫向了松虞,含笑着做了个口型:   “礼物。”   而她站在原地,整个人僵硬得犹如石化。   打火机一闪。脆弱的芯片顿时被火舌所舔舐,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火势凶猛,池晏却将它放到面前,凑近过去,点燃唇上的烟。何等不羁而英俊的侧脸。   火星混着灰烬往下掉,尽数落在了李丛的脸上,无声地烫着他的脸皮。   这一幕如同炮烙。   他痛极了。脸上青筋暴起,鲜血淋漓,新伤叠着旧伤,狰狞得不成人形。   可惜怎么都喊不出来,只能窒息着,呜咽着,最后两眼一黑,头歪倒一边。痛昏了。   池晏嗤笑一声。   移开了皮鞋,无动于衷地站原地,抽完这根烟。   他身后即是天台的边缘,背靠着无尽深渊,郊区黑沉沉的夜。夜已太深,看不到城市璀璨的星光。   而他却仿佛站在一轮孤月之中。   良久之后,他才转过身,缓缓对松虞露出一个微笑。   “我收回刚才的话,陈小姐。”   “我之所以会这样对他,也与他做过什么无关。而只是因为……”   “我有这个能力。”   松虞怔怔地望着他。   天台的风那么冷,像刀子一样狠狠刮着她的头皮。   她本能地感到战栗。   为他声音里的恣意、大胆和……疯狂。 第17章 谁跟你是我们?   第二天,松虞被一条新消息吵醒。   正午阳光倾泻下来,照得她脸发烫。冷冰冰的AI男声替她朗读出那条新消息:   “陈老师,你看新闻了吗?李总完蛋了!”   “今天早上我的手机都被人打爆了!”   她清醒过来,一把打开家用投影,骇人听闻的标题映入眼帘。   「议员之子深夜遇袭,又爆性骚扰丑闻!」   点开视频,松虞最先看到的是李丛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无人机毫不留情地拍下了他的脸部特写,甚至没有费心给他打马赛克——昔日不可一世的影业老板,此刻趴在医院门口,像条凄惨的蠕虫。   主持人绘声绘色地介绍道:今晨发现,德丛影业老总李丛,被不明人士扔到医院门口,同时网上还匿名流传出大量他性骚扰员工的视频——目前警方已针对性骚扰事件,展开相应调查。   显然事情的重心到此完全被转移了。   李丛从受害者变成了咎由自取,没人会在乎,到底是谁将他打成这样。   松虞扯了扯唇:不愧是Chase,明目张胆地打了人,不仅能全身而退,还俨然成了市民口中的无名英雄。   但接着画面又切到一条庄严肃穆的街道:   这是首都星的政治中心。高耸入云的新古典主义建筑,被覆盖着密密的警戒网。无数四处晃动的探照灯,发出刺目白光,像巨人的眼睛。   往日里这条街从来都是戒备森严,空空荡荡。   此刻它却被挤得水泄不通。   愤怒的民众聚集在议会门前,高举横幅请愿,要求对李姓议员进行处罚——李姓议员,那正是李丛的父亲。   现场记者随机采访了几个请愿的群众。一张张怒不可遏的脸,都闯进了镜头里:   “人渣!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一家人把女人当什么?”   “这种人也配拍电影?”   “能教出这种儿子的还有什么好人?他也配管理我们的国家吗?”   看到这里,松虞彻底愣住了。   尽管隔着屏幕,她仍然感到自己的头皮慢慢发紧。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她终于看懂了Chase的连环计。   原来他不止盯上了李丛,还要整垮他的议员父亲——一夜之间,他竟然将整个李家都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这又是他的另一场政治游戏。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   看似疯狂嚣张,行事毫无章法;其实心机深沉,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谁能是他的对手?   尽管阳光仍然普照着松虞的脸,此刻的她,还是根本无法汲取到任何温度。   她感到全身发冷。   因为她又想:如果,万分之一的如果,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一夜剧场的罪证,会怎么对她?也把她带到那个空旷顶楼,将她从楼顶扔下去吗?   对付她,一定比对付李丛容易得多。   她感到恐惧。   甚至……喘不过气来。   *   在此之后,又有一段时间,池晏没联系过她。   或许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终于忤逆了他。   松虞得以全情投入到影片的前期筹备之中,按部就班地处理一应事务。   当然,她巴不得永远不必再与他联系。   但很不幸,池晏的电话到底还是姗姗来迟。   “最近在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语调懒散,像一头猎豹在懒洋洋地巡视领地。   “在选角。”松虞干巴巴地说,“……就是找演员。”   池晏轻笑一声:“我知道‘选角’是什么意思,陈小姐。”   松虞面前是一整片照片墙的投影。   无数张大头照、演员履历和试镜视频,密密麻麻的信息,像思维迷宫一般,堆砌在半空中。整间客厅都变得眼花缭乱。   他又说:“我听说你挑中了个年轻偶像。”   不知为何,她从这短促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别有深意。   “这是试镜的结果。”松虞一板一眼地说,“他和杨倚川,在现场是最有火花的。”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我相信你的判断——还有呢?谁演莲姨?”   松虞微微一怔。   这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   “没确定。”她说。   “莲姨”是男主角的亲姐姐。   通常在这类电影里,女主角都是男主角的情人。但是离谱之处就在于:   这个故事里,完全没有任何的爱情戏。   所以莲姨就成了“女主角”。   “哦?为什么?”池晏问。   松虞:“黑帮片,女演员很难找。”   “难?”   松虞并没有想到,自李丛那件事以后,他们第一次的对话,竟然是心平气和地聊电影选角。   简直荒谬。   但眼前一大堆照片与试镜视频,的确已经让她苦恼了好几天。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说:“这部电影是典型的男性视角,女性角色并不吃重,但杨倚川又是个新人。所以我想找一个既会演戏,也足够有名的女演员,否则撑不住场子。来试镜的人多半不太合适;而我看中的人,也看不中这个角色。”   池晏:“噢,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选角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松虞忙得焦头烂额之余,都忘了自己曾经跟池晏说过这件事。   但她收到另一条消息。   【Chase:晚上八点,我派人来接你。】   松虞一愣,下意识回复:“做什么?”   【Chase:见个人。】   隔着屏幕,她都能想象到对方此时的口吻:照旧是那样漫不经心,高高在上。   “我有很多工作。”她一口回绝。   一分钟后。   【Chase:晚上见。】   呵,松虞不禁冷笑。   独断专行,还真是个暴君。   到了八点,徐旸准时来敲门。   “去哪里?”她皱眉问道。   “您去了就知道。”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冷着脸坐上了飞行器。   不久后,他们停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密闭空间,四壁空荡,如同一个废弃工厂。   徐旸引她走进一条秘密的黑色甬道。路上戒备森严,不时有机器人举着枪站岗,头顶红灯一闪一闪,排查来宾身份。   松虞察觉到不对劲。   但徐旸不说,她也就端着不问。   过了一会儿,他将她带到另一条走廊上,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重的金属门,保险柜一般,在松虞面前缓缓打开。   影影绰绰,一个高大男人坐在黑暗中。   “你来了,陈小姐。”池晏说。   松虞不肯往前走:“怎么不开灯?”   “因为……”他慢吞吞地说,“我喜欢黑暗。”   松虞:“你是僵尸?”   他轻笑一声。   “噌”的一声,四周凭空冒出幽暗的蓝紫色火焰。   松虞终于看清,原来这是一个独立包间,设计是十八世纪的仿工业风格,尽管豪华,却有种湿漉漉的危险感,令人不适。   池晏坐在远处的沙发上,姿态优雅,仍然是一身手工定制西装,勾勒得他身形挺拔,禁欲又撩人。   “过来坐。”他笑得含蓄。   然而尖头皮鞋却在轻敲着地面。   有一下没一下。迟缓又不羁。   松虞慢吞吞地走过来,又故意坐得离他很远。   可惜他们到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感官像沙漏,不自觉地朝他倾斜。   “这是哪里?”她问。   “地下拳馆。来过吗?”   池晏话音刚落,面前硕大的电子屏,变成了一块双面玻璃。   他们坐在高处。聚光灯对准底下四四方方的高台。   两个肌肉勃发,表情凶狠的拳击手,小山一般,各自站在一角,向观众致意。   观众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激动得面部扭曲,疯狂挥拳嘶吼。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松虞仍然正襟危坐,语气冷淡:“当然没有。我是良好市民。”   “良好市民……”池晏故意拖长了尾音,重复这四个字。   她呼吸一滞,不知他在暗示些什么。   反而像自我防御一般,又嘲讽地笑了笑:“所以这是什么意思?看我工作太多,犒劳我一下?我要多谢你带我来见见世面吗?”   “哦,不用客气。”他没正面回答,只是懒懒地说。   *   比赛真正开始后,松虞反而是看得更认真的那个人。   最近为拍摄做准备,她也恶补了许多拳击片,从《愤怒的公牛》一直看到《百万美元宝贝》。   但在现场看拳赛,感觉又截然不同。尤其是这样的地下拳赛,那种凶猛的、血气十足的临场感,是旧时的影像所不能提供的。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有所启发。   显然比赛双方都签过生死契,打得极其凶残,拳拳都直抵要害,如疯狗般互相撕咬。但鲜血就是兴奋剂,台下观众都看得热血沸腾,双目狰狞。   “你觉得谁会赢?”池晏冷不丁问道。   今夜他的目光尤其危险——或许是因为这场血腥的拳击赛,也激发了他身上的某种凶性。   然而松虞根本没看他。   她专心盯着屏幕,随口道:“白色。”   答得太快。   池晏不禁侧目去看她。   “这可不像是良好市民的反应。”他语带戏谑。   松虞嗤笑一声,不理他。   然而话音刚落,她所认可的那位白方就被打翻在地。   红裤子的拳击手骑在他身上,对着头和脸,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地砸下去。   “咚!咚!”   导播兴奋地切到特写,原本硬朗的一张脸被打得血肉模糊,额头像面饼一样凹陷下去。   他又揶揄道:“看起来不太妙。”   松虞:“……那你别问我。”   “不,我相信你的判断。”他又含笑着站起身来,凑近到松虞耳畔,低声道:   “刚才,最后一次押注机会,我押了白色。”   温热的鼻息落到她脖子上,麻麻痒痒。   押注?松虞先是一怔。   接着才反应过来:当然,赌博也是这场娱乐的一部分。金钱,鲜血,暴力……交织在一起,才最能催生欲望和疯狂。   她抬眸:“我没让你赌博。”   池晏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赢了分你一半。”   同一时间,被打倒在地的那位白色选手咬紧牙关,趁对手一个不备——   狠狠地一拳挥过去。   他抓住了这次机会,轰然一击,狠狠砸中了对手的太阳穴。   战况就立刻被扭转。   池晏一怔,薄唇轻启,又笑着看松虞。   却发现她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地盯着屏幕,根本没关注自己。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尽管白方满头满脸是血,面目极其狰狞,眼神却也极兴奋。像头受了伤的雄狮,锋利獠牙,拳拳到肉,血花四溅,看得人触目惊心。   不消多时,他就彻底反败为胜,将对手狠狠地摁在地上。   裁判拉开了撕咬的两人,在红方头顶大喊倒数计时:“十!九!八!”   红方眼神涣散,毫无反应,像只蒸熟的虾,将自己蜷成一团。   而白方围着拳击台的外围,来回踱步,像躁郁不安的雄狮,逡巡自己的领地。他激烈地喘息,双眼放出嗜血的光。裁判终于握起他的手,宣告胜利——   一瞬间,全场都被尖叫和呐喊声掀翻。   “我们赢了。”池晏说。   他身体放松地后仰,愉悦地微微勾唇。   松虞却微微皱眉。   我们?   谁跟你是我们?   她不喜欢他话里的亲昵。   于是她不咸不淡地说:“恭喜你赚钱。”   “是我们……赚钱。”池晏的语气微微加重。   他像是看出她想法,故意挑眉笑道:“说好分你一半。”   她目不斜视道:“那麻烦直接帮我捐到星际反暴力人权协会。”   池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低沉而磁性。   “为什么知道他会赢?”他又漫不经心地问。   “我看到了。”她说,“……他眼睛里的光。”   口吻笃定。   台下的观众仍然在为受伤的英雄而疯狂。尽管他面容狰狞,额头肿得像个烂鸡蛋,眼眶里也爬满血丝。   但弱者重生,反败为胜,绝地还击,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向来是众人最爱看的戏码。   池晏似乎一怔。   接着才回身凝望松虞。   电子屏幕的迷蒙光线,如同雨雾中的霓虹灯,落进她眼底。她神情淡淡,遥望着脚下的尘世喧嚣。既专注,又洞察,还有一丝疏离。   但最终他只是咧嘴一笑,低头点了一根烟。   “这可不是拍电影,陈小姐。”   苦涩的尼古丁吸进肺里。   袅袅婷婷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线。   松虞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听到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Chase,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陈导眼光独到,让你大赚一笔,怎么到你这里,反而成了人家的不是?”   两道人影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原来这包间其实与旁边打通了。   一男一女。   男的穿西装,一丝不苟,面容斯文;而女人……   屏幕上的光线,慢慢照亮那张脸。   这一幕甚至有某种艺术性,因为这女人太动人,即使在幽暗陋室里,仍旧顾盼生姿,摄人心魄。   这正是不久前才出现在基因宣传片里的那张面容。   直到见到真人,松虞才明白,导演还真是不会拍,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镜头前,竟然拍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   站在松虞面前的,正是在巅峰时期就结婚退隐的女星尤应梦,和她的丈夫荣吕。   而松虞立刻明白了Chase所说的——带自己见个人——究竟是要见谁。   她不禁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唇。   大概他的确是不懂电影,更不认识几位女演员。   所以就直接将最红、最传奇的那一位,带到了自己面前。 第18章 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怎么会这么巧?   松虞不着痕迹地看了池晏一眼,暗暗又感到心惊。   在基因检测中心见到尤应梦的宣传片,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那时她遗憾因缘际会,与影后合作的机会也失之交臂。   但没想到转眼之间,Chase就真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尤应梦。   见到女神的喜悦,瞬间又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妙的危机感所冲淡:   身后的这个男人,仿佛真能想她所想。   他正在无孔不入地入侵自己的生活。   尤应梦的丈夫,又携着妻子往前走了几步,落落大方地对松虞自我介绍道:   “陈导演,初次见面。我是荣吕,这是我的妻子尤应梦。”   他另一只手举着香槟杯,斜斜伸到松虞面前,笑容矜贵:“今晚我做东,你们可别跟我客气。”   “难得荣议员这么大方。”池晏说。   “反正都是自己人。”荣吕笑道。   自己人?   松虞一怔。   池晏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偏头在她耳边低语:“尤小姐会加盟我们的电影,荣吕也会注资。”   尽管语调轻缓,但耳后游离的呼吸,和浓重的烟草味,都仿佛化作有形的侵略感,充斥着她的感官。   松虞:“哦,我知道了。”   她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挪。   她又听到荣吕满面春风地笑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拳赛。今晚如果不是因为陈导,我可就赔得血本无归了——以后你可要常常来玩,我就指望你了。”   松虞微微挑眉,感受到其中的讽刺。   原来首都星年轻有为的政治家们,私下的爱好竟然这样上不得台面:打/黑拳,拿人命赌博。   这和黑/道有什么区别?   她淡淡道:“不敢当,只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好也是种实力。导演我见得多了,像陈导这样一猜就中的,我可从来没见过。”荣吕揽住了尤应梦的腰,笑意更深,侧头问妻子,“你说是吗,小梦?”   尤应梦直挺挺地站着,并没有任何反应:“你们的事情我不懂。”   这对夫妻和宣传片里截然不同。   荣吕在银幕上是一位深情而木讷的丈夫,下了银幕却成了倨傲又左右逢源的政客。   而尤应梦在宣传片里尽管一脸幸福,此刻却表现得冷淡又疏离。   直到看向松虞的时候,她的眼中才多了一丝温度:“陈导演,等了三年,我们终于见到了。”   松虞诧异道:“您还记得。”   三年前她们一度有机会合作。但项目还没立项,就因尤应梦的婚事而被喊停。   尤应梦微微一笑。这笑容令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像一副静止的画,突然间焕然出生机。   她说:“不必叫我您。我一直非常喜欢你的电影。”   松虞忙道:“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才说这两句话,她们又被荣吕给打断。他又凑过来,低头嗅尤应梦的发香,半是宠溺地问:“三年前怎么了?三年前不是我们的婚事吗?”   松虞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怀中之人淡淡收敛了笑容,变回双目无神的花瓶:“没什么,我和陈导一见如故。”   荣吕大笑道:“那是最好。”   他的手滑腻腻地摩挲着尤应梦的肩头。   不动声色的狎昵。像在把玩一只名贵的金丝雀。   松虞眉心一皱。   荣吕转过头来,又语气热络地对松虞说:“陈导演,你不知道,结婚三年以来,我从来不许小梦熬夜的。但她却通宵看完了你的剧本,还硬要来见你——在家闹一周了,没办法,我只好同意。”   尤应梦的神情隐约有几分不自然。   荣吕却跟没看见一样,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说好我养你,让你享清福,怎么硬要出来拍戏,受那份罪?”   尤应梦嘴唇碰了碰,想要说什么,但到底保持了沉默。   她又匆匆看了松虞一眼,就慢慢垂下头,只露出半张清冷却姝丽的侧脸。   松虞分明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某种近乎于麻木的哀伤。   “小梦这是在家待久了,性子越来越别扭。让二位见笑。”荣吕说,动作温柔地替尤应梦挽开长发,缓缓摩挲她的脸。   而她像是早已经习惯了,一动不动。   “说起来,陈导的剧本我也拜读了,见面之前还一直在想,是哪路神仙,能写出这样老辣的剧本,没想到你本人竟然这么年轻,年轻又漂亮……呵,Chase真是有福气。”   松虞听到这里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有福气?我怎么听不懂?你在暗示什么吗?”   荣吕一怔,没想到她突然翻脸。   他神情也有几分愠怒,目光不禁又朝松虞刺过去。   却见她神情严肃,眼中并无半分笑意,反倒有几分摄人的魄力。   荣吕神情一敛,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当然是恭喜他开门大吉,找到了陈小姐这么优秀的导演。未来一定能票房大卖。”   “借你吉言。”松虞淡淡道。   她的语气仍然冷硬。   但荣吕变脸功夫一流,很快就转过头去,捏着酒杯,语气自然地与池晏聊起关于电影的其他事宜。   仿佛丝毫没被松虞所冒犯。   “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快开机了。”   “真要找个贫民窟进去拍?这么不怕死?”   “嗯。”   “那我把小梦交给你了。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可唯你是问。”荣吕半真半假开玩笑道,语气里隐含一丝压迫。   但池晏只是懒洋洋地掸了掸烟灰:“放心。”   松虞坐在旁边,压根不想说话。   即使她有心找尤应梦攀谈,也觉得这不是合适的场合。   而尤应梦……更是早已习惯了扮演一只完美的花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即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对话里,也根本无动于衷。   在松虞的记忆里,这位昔日影后,从来是那样艳光四射,顾盼生姿。   但此刻的她,却像一只艳丽的玩偶,像幅栩栩如生的壁画,像个……了无生气的战利品。   这场婚姻竟然将她磋磨至此。   不知过了多久,荣吕终于向他们告辞。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重新揽住了妻子的细腰。尤应梦尽管姿态柔顺,神情却还是那样冷。   好一对伉俪。   松虞忍不住故意道:“之前我去做基因检测,还看到了二位的宣传片。90%匹配度,你们真是恩爱。”   没想到荣吕微微一愣,躲开松虞目光,神情里竟也有一瞬间不自然,接着才笑出来:“陈导客气了。那都是拍着玩的。”   *   他们离开后,松虞和池晏继仍然坐在包间里。   池晏突然挑眉看向松虞,语气微妙:“你也知道?”   松虞:“知道什么?”   池晏手指把玩着高脚杯,仔细端详她的脸,又笑了出来:“哦,原来是歪打正着。”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的匹配度是假的。”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一条爆炸消息。   松虞一怔:“这还能造假?”   “为什么不能?”池晏掸了掸烟灰,“荣吕有钱有势,基因检测中心也要吃饭。”   池晏又掀着眼皮看松虞,微微一笑道:“你不会真的觉得,匹配度90%的夫妻,是这样相处的吧。”   松虞的心一跳。   “匹配度”这三个字,仿佛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没来由地搅动着她的心脏。   “正是因为匹配度太低,名不正言不顺,他才会这样对待她。”池晏继续说,“逼她息影,斩断她所有的事业,令她众叛亲离。”   “所以她才能……只被他拥有。”   灯影深深浅浅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声音里的疯狂和占有欲,却更令她心惊。仿佛织就成无底的漩涡,要将她也完全吞没。   松虞打了个寒噤。   “你好像很欣赏他的做法。”她低声道。   “欣赏?”池晏吐出一口烟圈,诧异地笑道,“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松虞心想,他从不强迫女人?   那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   她不禁讥诮地说:“是吗?”   “当然。”池晏懒洋洋地看着她,眼神里却有几分桀骜,“越是处心积虑地控制一个女人,越显得自己软弱无能。只有废物才总要驯服别人。”   “那你呢?”   “我当然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又浅浅勾唇,仿佛意味深长。   而松虞的心口仿佛被狠狠一撞。   她匆匆转移了话题。   “你说得对。”她喃喃道,“荣吕既然不相信匹配度,就应该不信到底。而不是耿耿于怀,编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   “的确。”他伸长了手,摁灭烟头,淡淡道,“况且他本来就不该不相信科学。”   “科学?”松虞诧异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你觉得基因匹配……是科学吗?”   池晏含笑道:“难道不是?”   松虞不禁冷笑:“所以你宁可去跟个陌生人结婚?”   “那并不是陌生人。”他说,“而是和我基因契合的女人。” 第19章 池晏,我的名字。   开机前一周,松虞提前搬进了影片拍摄地——位于首都星郊区的一个贫民窟。   他们将在这里拍摄整整四十五天。   坐在飞行器里时,她仍然还在争分夺秒地埋头工作着。   反倒是身边的副导演张喆,表现得倒相当乐观:“陈老师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说起来,你这次找的这位制片人,工作能力也很强啊。这么短时间内就搞定了主创团队、拍摄场地、制片预算……”   松虞皮笑肉不笑地说:“还请来了尤应梦。”   “!”张喆惊了,“尤老师也是他请到的?偶像啊!”   松虞:“偶像?你说尤应梦?”   “不,制片人。”   松虞:“……”   她再一次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希望你见到他的时候还能这样说。”   张喆:“啊?为什么不?他这人脉逆天了啊?”   因为他就是你嘴里所说的那位冤大头。   松虞在心里回答。   而她之所以没有当面讲这句话,纯粹是因为……   他们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年纪轻轻,一张不折不扣的冰块脸。尽管穿黑色西装,仍然能看出身材孔武,肌肉勃发。   Chase的人。   抵达目的地。张喆习惯性地伸手,要帮松虞把行李搬下来,却又被这位人高马大的年轻人给截了胡。   张喆不禁问:“陈老师,这位是?”   松虞:“制片人给我安排的助理。”   也是……保镖和监视器。   她在心里补充道。   尽管Chase美其名曰是“贫民窟太危险,派个人来保护你”,但她只觉得自己身边凭白多了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更何况松虞工作多年,从来都是亲力亲为,根本没有请助理的习惯。   张喆不明就里,却羡慕地说:“制片人做事可真周到。陈老师,你每天从早忙到晚,早该有个助理来帮你了。”   呵呵,能帮忙就怪了。   松虞轻嗤一声。   两人继续往酒店走。张喆沿途都在左顾右盼,又忍不住咋舌道:“虽然也来过好几次了,还是觉得这地方真是瘆得慌啊。”   一排密密麻麻的棚屋坐落在他脚下。   墙壁上满是破裂的弹孔,狭窄的小道上堆满了垃圾,秽物和霉菌。经过的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皮肤黝黑,像是经历了大/饥荒的受害者。   面前却是另一座极尽奢华的五星级大酒店。   贫民区和富人区只有一墙之隔。   而贫民窟的尽头,翻过山的另一边,就是大海。   ——找遍整个首都星,也没有第二个比这里更特殊的地方。   “贫民窟的拍摄许可证,是不是挺难拿到的?”张喆好奇地问。   “那你得去问制片人了。”   “制片人厉害。”张喆默默竖了个大拇指,又迟疑地问,“我们真得在这种地方……住一个多月啊?”   松虞漫不经心道:“想什么呢?住酒店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张喆缩了缩脖子,顿时又想到了松虞从前的许多丰功伟绩:尽管人长得美,她向来是个最接地气的人,为了拍电影,什么苦都能吃,再恶劣的环境,都不会皱一下眉。   他心想:以陈老师的性格,别说是住在贫民窟外面了,为了拍电影,就是真要住在贫民窟里面,肯定也会甘之如饴。   他忍不住面露钦佩:“陈老师,这么多年,我认识的导演里,也就只有你还坚持实景拍摄了。”   松虞笑了笑:“因为我始终相信,真的就是真的。实拍所呈现的真实质感,始终是后期特效技术无法完美复制的。”   张喆感慨道:“您说得对,真的就是真的。观众一定也会明白这种区别。”   他一直陪松虞来到顶楼的总统套房。旁边还有另一间套房,暂时还空着。   张喆随口问道:“住隔壁的是杨倚川吗?”   没想到松虞迟疑了一秒钟,才答道:“不,是制片人。”   *   在酒店下榻后,松虞并没有休息,反而下午就带着分镜头剧本,前往贫民窟。   这是她的另一个职业习惯:在正式开拍前,尽可能多地观察拍摄地。她的剧本从来不会定稿。随时有新想法,就随时修改。   这一天很阴沉,乌云密布。这种天气下的贫民窟也格外具有压迫。   过了没多久,雨水像铁钉一样倾盆而落。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泥土和死鱼的怪味。   仰头时,她看到头顶晾晒的一排白色床单,被狂风骤雨吹得左右摇摆,在破旧漏水的墙壁之间,难以形容的凄厉之美。   松虞深深为这景色所吸引。   她情不自禁地拿出了微型摄影机,将这副画面给拍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钟,一只手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啪。”   她猝不及防,被重重砸到地上。   水花飞溅。   大脑天旋地转,污水落到她睫毛上,轻微的刺痛。松虞花了几秒钟,才费力地睁开眼。只见雨幕之中,一个面目凶狠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死死盯着她,一双眯眯眼,却兴奋地放出浑浊的光。   怎么会这么倒霉。   松虞不禁露出苦笑:此前他们来勘景过那么多次,从来没出过任何事。   然而偏偏就是今天。她想着出来转一圈而已,甚至没叫那位助理。   真该死。   松虞勉强撑起了身体。   光裸的手肘接触到潮湿地面,又一阵钻心的灼烧。肯定是擦破皮了。   “你在干什么?把身上的钱交出来!”那男人说。粗哑的声音,像野兽的嘶吼。   然而松虞从对方赤红的眼神里看出,他喝得烂醉,根本不受控制,所求的绝不是钱财。   “你不要冲动。钱都给你。”   松虞尽量放缓声音,又往后爬了几步,佯装示弱。   但却猛地伸手,将头顶的白床单狠狠地扯下来,朝着对面那人抛掷过去。   “刺拉——”   松虞抓住这空隙,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浑身疼痛,转头狂奔出去。   她不敢回头。   只是听到了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沉重的脚步踏进水洼里,更激烈的水花,更急促的追逐。   她知道那个男人就追在后面,张牙舞爪,身上仍然披着被撕烂的白床单,像一束鬼火,像个永不停息的白色幽灵。   但往日的健身课到底发挥了作用。   尽管被淋得透湿,手和腿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肺都快要炸开。这后巷也空无一人,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依然在没命地往前跑。   雨越来越大。   雨水凝成了线,变成半透明的雨雾,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前路。   “站住!别跑!”   松虞听到身后男人的叫骂和低喘,野兽一般,越来越逼近。   前方就是转角,胜利在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狂奔过去——   转弯。   止步。   身体前倾。   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怀抱里。   对方是干燥的,温暖的,坚定而有力的。宽阔的臂膀环绕住她,严丝合缝,就像……   一个嵌进她身体的锁。   “我来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Chase。   当然是他。只能是他。   从前这个声音对陈松虞来说,意味着危险,不可控,是恶魔的低语蛊惑,是海上的危险红灯。   但这一刻她却不得不感受到了微妙的……安全感。   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松虞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根本说不出话,却试探地伸手,想要环住他的肩。   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一声枪响。   手僵在半空。   安全感也分崩离析。   池晏将她揽进了怀里,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却自她身后抬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个巷口犹豫的男人。准确无误。   扣动扳机。   硝烟的气味溶解在雨雾中。   男人无声地踉跄,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松虞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开了枪。   他竟然开了枪。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枪声。   记忆仿佛立刻将她拉回了S星那个恐怖的夜晚。   那个记忆深处……最不愿被唤起的噩梦。   她震惊地抬头,想要转身,从这双手臂挣脱出去,却被他按在怀里。   不由分说的、钢铁般的意志。   她只能被禁锢在他怀抱里,仰起头,仰望他锋利的下颌。   “你杀了他?”松虞问。   他的薄唇淡淡勾起:“他不该死吗?”   “你怎么能……”   松虞的话没有说完,被他打断了。   池晏低下头,凝视着她,目光沉沉。   “嘘。”他轻声道,仿佛无限缱绻,又仿佛冷酷至极,“这里是贫民窟。”   这时松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淋得透湿。   湿漉漉的头发,像纠缠的、枯萎的水草,缠绕着她的脸和脖子。   过于黏腻,难言的溺水与窒息感。   但池晏却没有这样的困扰。他是短短的寸头,古铜色皮肤,在雨里更熠熠生辉,像是被镀了一层细碎钻石,英俊至极的阿波罗神像。   阿波罗。   骁勇好战的神明。掠夺的神明。   “你受伤了。”他说。   骨节分明的手指托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脸上的污痕擦去,像在对待一尊玉白的瓷器。   这动作本该是温柔的,然而他手背上青筋尽显,阴沉的脸色,紧抿的薄唇,和过于紧绷的姿势,都显示出对方的凶性。   松虞:“我没事,只是擦伤而已。”   池晏轻笑一声。   尽管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我不喜欢你受伤。”他说。   他的声音太有压迫感。   沉默之中,他们身后响起了更慌乱的脚步声。   徐旸撑着伞匆匆赶来。   那只紧紧禁锢着松虞后背的、强有力的手微微松动。   松虞立刻抓住这机会,后退几步。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做。”她说。   池晏懒洋洋地说:“又是因为你的正义感?”   她抿唇不说话,直视着他。   他低低一笑:“放心,他死不了。”   几个手下赶了过来,将倒在地上的醉汉给拖走。善后的姿态很娴熟,和之前处理李丛时一模一样。   松虞:“……那就好。”   她继续后退,脚踝却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一只硕大的黑伞落在她脚边,看起来价值不菲,大概是池晏带来的伞。   但刚才他宁愿和她一起站在雨幕里,浑身湿透。   于是她的后背又起了一阵微妙的战栗。   仿佛他的手掌仍然停留在那里,隔着湿透的衣服,在她皮肤上留下灼热的温度。   “我开了这一枪,这里的人才知道,以后到底该听谁的话。”池晏的声音里,仍然有某种压抑的阴鸷与冷酷。   他慢慢弯下腰,将那把黑伞捡起来,撑在松虞头顶。   又俯身在她耳边道:   “陈小姐,你看,其实我也是良好市民的。”   松虞想要冷笑,但另一个手下又走过来,对他恭敬道:“池先生。”   那是个陌生面孔,她从未见过。   池晏淡淡吩咐了什么,对方才退下,带着几分怯意。   他转过头来,发现松虞正呆呆地凝视着自己。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眼神。   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怎么了?”他问。   几不可查的恐惧,在松虞漆黑瞳孔中一闪而过。但她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低声问道:“他叫你什么?”   “池晏,我的名字。”他说,“你不知道吗?”   池晏。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一瞬间,松虞的大脑如遭雷击。   她后退几步,离开了他的伞,又站在雨里。   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冷得嘴唇发抖,单薄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倾盆大雨的攻势。黑沉沉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铅,要压塌下来,让她整个人都被浸没在洪水里,一直沉到地底。   这一刻,所有事情都得到解答。   她和他之间……   那些奇怪的默契。若有似无的心意相通。   像磁铁一样,无法逃离的、致命的向心力。   一直以来,究竟是什么将他们绑在一起?   是阴谋?是政治?是S星的那一夜?是这部即将开拍的电影?   不,都不是。   是基因。是无可挽回的宿命。   原来命运的列车早就很久很久以前……就呼啸而过,将她彻底碾压。   多年前那张早已经被销毁的基因报告,再一次如幽灵般,浮现在松虞的眼前。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当然,这世界上有无数个池晏。   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只可能是那一个池晏。 第20章 她已经无处可逃   松虞站在倾盆大雨里, 脸色难看得可怕,整个人都像是透明的,要融化在雨里。   “怎么了?”池晏皱眉道。   他撑着黑伞向前几步。   伞面的巨大阴影, 再一次笼罩了松虞的脸。   近距离看, 她的脸苍白发青,唇无血色, 直愣愣地凝视着他, 嘴唇冷得微微颤动,像一只冻得失去灵魂的木偶。   池晏扯了扯唇角,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都说他没死了。放心,电影还没拍,我不会在片场见血。”   “片场”二字, 仿佛终于唤醒了面前的游魂。   松虞慢慢抬起头来, 眼神里出现几分清明。   是的。片场。   她想,无论池晏是谁, 跟她是什么关系, 这部电影总要拍下去的。   冻僵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力气。   “我没事。”松虞低声道,声音很哑,“就是在雨里淋了太久, 有点着凉。”   “我让人叫医生。”池晏说。   “不, 我回酒店睡一觉就好了。”她坚持道。   “随你。”   池晏撑着伞,两人慢慢往飞行器的方向走。   他看松虞脚步摇摇欲坠, 几次都直愣愣地踩进了水滩里,又想扶她一把。   手将将伸出来,被她立刻躲开了。   他不禁露出个嘲讽的笑,在她身后道:“这么怕我吗?”   松虞一僵,背影单薄得像被狂风吹乱的残枝。   但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回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池晏神情更冷。   走到飞行器旁边的时候,他派给松虞的那位助理突然出现了。   年轻人仍然面无表情,只字未发,却“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像是极速碾过马路的旧轮胎,掀起了满地水花。   松虞一怔:“你叫他来做什么?”   池晏却根本看也不看他,反而神情自若地对她说:“先上去。”   他替她开了飞行器的门。   但松虞也置若罔闻,仍然站在原地,平静地对助理说:“你先起来,傅奇。”   池晏在一旁冷笑道:“陈小姐对他倒是肯好好说话了。”   说着他就猛地伸手,将松虞横抱起来,径直抱上了飞行器。   她吃了一惊,在他臂弯里奋力挣扎:“池晏,你做什么!”   然而她像只湿漉漉的金鱼,被他的大手轻轻一按,就完全压制住了。   池晏只是微微一笑:“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再多叫两声。”   松虞:“……”   她立刻紧紧地抿住唇,不肯再发出声音。   他却根本不以为意。   仿若无意地,池晏滚烫的手指,轻轻抚摸她单薄的脊背,如同滑过了闪闪发亮的鳞片。   被他碰过的皮肤,都像病变一般,腾腾地燃烧了起来。她头皮发麻,更不敢再作任何挣扎。   池晏低低地笑出声来,仿佛无形中被取悦,   终于大发慈悲地将她放下来。   而松虞湿漉漉的后背,立刻让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深深水痕,正如她紊乱的内心。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又转身对跪着的助理傅奇说。   于是松虞坐在飞行器里,眼睁睁地看着傅奇维持艰难的跪姿,一步步地挪动膝盖,朝自己挪过来。   “陈小姐,对不起!”他高声道。   声音太大,防弹玻璃都为之一震。   他扭头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显然是下了死力气,接连几巴掌下去,脸颊已经高高肿起。   “够了。不是你的错。”   松虞试图打开玻璃窗,但它根本纹丝不动。   而傅奇仍然在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他的嘴角已经在往外渗血,却仍然面无表情地跪在暴雨里。   她立刻明白过来:傅奇并不会听自己的话,从头到尾,他的主人都另有其人。   这是池晏故意在拿旁人敲打她。   她心一冷,气性又上来,偏偏不肯去找池晏。   反而整个人凑近到窗边,双手抓着玻璃的边缘,自虐一般,用力地拍打。   “啪。啪。啪。”   手指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凄风冷雨从缝隙里渗透进来,要入侵她的世界。   直到身后一双大手,不动声色握住了她的肩膀。   猝不及防。   池晏的手掌如此灼烫,立刻烫得松虞整个人一惊,几乎想要跳起来。但瘦削的肩,在他掌中像盈盈一握的透明蝶翼,根本无处可逃。   “放开我。”她冷冷地说。   池晏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松虞:“你化名太多,不知该从哪一个叫起。”   他轻笑一声,不再说话,原本停下的手却又开始用力,继续将她往后拉,直到……她整个人都要倒进他怀里。   他故意凑近在她耳边:“窗边冷。别再着凉。”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松虞的身体几乎要碰到对方宽阔的胸膛。   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快要化成水的纸,湿漉漉地滴着水,却被迫靠近了一团摧枯拉朽的火。   她极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镇定:“那你让傅奇停下,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急。”他淡淡道,“他没保护好你,应该受罚。”   “我说了,不关他的事。”   池晏嗤笑一声。   突然手上又用力,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转了一圈——   两人险些撞到,松虞又强行被他扣住了下颌,硬生生抬起脸。   四目相对。   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太近。   池晏说:“不关他的事?那关谁的事,我吗?”   昏暗的光线里,这张英俊的脸依然如此清晰。她一寸寸看清他突出的喉结,锋利的下颌,和……桀骜的眉眼。   他危险的目光令松虞呼吸一滞。   她再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有多么……可怕。   他冷酷,野蛮,凶恶,又不择手段。剥开那层英俊不羁的皮,根本只能看到一颗黑的心。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颗黑透了的心,跟她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某种微妙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她失去了与池晏继续僵持的力气。   松虞侧过头去,躲开池晏的视线,轻声道:“抱歉。是我自己太莽撞,忘了这里是贫民窟。”   “……以后我会记得带着他。”   池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截雪白的后颈,微微一笑。   他轻描淡写地对傅奇摆了个手势。   对方立刻停下来,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而松虞终于听到机器的发动声音。飞行器缓缓升了起来。   傅奇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他仍然站在原地,缓慢地对着他们的方向,鞠了一躬。   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乏力,恨不得立刻瘫到座椅上。   却又听到池晏那低沉的嗓音又响起来。   “不必道歉。”他在自己头顶含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事的风格,只是来日方长,你总要习惯。”   松虞一怔。   而他已经低下头来,在自己耳边低声道:“陈小姐,Welcome to my world.”   她的身体彻底僵住。   像只被扯烂的布偶,豁了个巨大的口子。冷风呼呼地灌进去,雪白的棉絮直往外飘。她的视线里模糊一片,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   直到回到酒店,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浴缸里,松虞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那一瞬间,一身寒气、污浊和恐惧,都被热水给洗去了。   她重获新生。   无意识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色。试图让大脑短暂放空,不去回忆那些烦心事。   天色渐暗。贫民窟的夜永远是暗无天日。星星点点的一点灯火,掩饰在破旧屋檐和狭窄窗户之间。有多少人就蜗居在这里,终日与垃圾、暴力和咒骂为邻。   这是松虞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但她却即将生活在此,不得不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于是池晏那张英俊的脸,和他临别时的那句话,又被迫涌上了心头——根本赶不走,也逃不掉。   松虞不禁慢慢地把玩起他送给自己的那只百达翡丽手表。   沾满湿气的葱白手指,一寸寸滑过名贵的星空表盘。   她心想,今天自己明明一个人在贫民窟里乱逛,道路又错综复杂,连傅奇都没反应过来……   池晏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她?   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   他在监控她。   而松虞找遍了自己全身,最可疑的物件,只能是这块手表。   这样一来,上一次她回公司去找李丛之后,为什么池晏能够第一时间给她电话,当然也就水落石出了。   她不禁冷笑一声。   算无遗策。   池晏还真是这样一个人。连一只小小的手表,都要利用到极致——   他曾用这块手表撬开了杨倚川的嘴,在李丛面前宣示对她的主权。   但松虞没想到,这甚至还是他装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心中的忿恨,勾得手指一松。   “扑通”一声。   百达翡丽落进浴缸里,在蒸腾的水汽之中,倒影涟漪,圈圈晕开。星空和钻石,都被彻底浸透,沉下去。   过了一会儿,纤细的手腕又慢慢沉进水底,像打捞水中月一般,将那只手表捡回来。   “呵。”   指针还在正常地运转。   根本没有用。   这只手表不会轻易被热水烫坏,就像她陈松虞……   也不可能随随便便逃出池晏的掌心。   她真希望他们之间的匹配度也是假的,也是基因检测中心的误判,或者捏造的谎言。   就像尤应梦和荣吕那样。   可是,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身体的反应,是基因的羁绊……   根本一目了然。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池晏知道这一切。宁愿是死,她也要保守这个关于基因的秘密。   ——那么他会知道吗?   这个尖锐的问题骤然划过她的心头。   不会的,绝无可能。松虞心想。报告删了就是删了,绝对没可能修复。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   那一夜松虞当然没有睡好。   她辗转反侧,做了无数个噩梦。   时而看到池晏在摇曳的篝火里凝视自己,时而又看到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拳击台上,目光危险,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最后是在狭窄的飞行器里,他在她头顶俯身望她。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梦境却是诚实的——   那一刻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什么。   同样的困惑和……被吸引,像迷路的磁铁,像未划着的火柴,隔着迷蒙的夜色,凝结在对望的瞳孔里。   他的低沉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响起——Welcome to my world,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她最不想要的,就是被卷进那个危险的世界……卷进他的漩涡里。   可是,她已经身在其中,无处可逃。 第21章 猎物与情人   松虞想起自己十八岁的那一年。   在成年生日的半年前, 她参加毕业会考,拿到了全A的成绩单。   她还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金色的银杏叶如同风铃般挂满树梢,在光线下被照得很剔透。母亲将她揽在怀里, 眼含泪光:“妈妈永远都以你为骄傲。”   父亲则很疏离地站在一旁, 与老师商量女儿的未来。   “我想让这孩子学金融。”   老师:“那是当然,以陈同学的成绩, 能读首都星最好的商学院。或者你们考虑让她学人工智能吗?也是很不错的就业方向。”   “人工智能?也不错……”   松虞仍然倚靠在母亲怀里, 身体却微微一僵。   她想起自己偷偷填在预申请表格上的“星际电影学院”。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与他们摊牌的场所。她按捺住自己说话的欲望。   而那时她并未察觉,母亲在头顶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松虞辗转反侧。   最后她还是决定直接向父母坦白,告诉他们,拍电影才是自己唯一想做的事。   她静静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时, 却恰好听到母亲说:   “你今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不知道松松想学电影吗?”   父亲高声吼道:“我就是说给她听的!”   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电影?那都是有钱人学的玩意儿!!她就该老老实实地找个正经工作, 都是你把她教坏了,整天想这些, 不该想的事情!”   松虞眉心一皱, 正打算敲门。   却猛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了出去。   接着是某个更尖锐更骇人的声音,仿佛擦着她的头皮,从耳后划过。像恐怖片音效。   她悚然一惊, 僵立在门口——她知道, 爸爸又在砸东西了。   父亲狂风骤雨一般地发泄了一通。   之后反而又开始语重心长地劝母亲:“我这么做才是为她好。你也知道,以我们家的条件, 供松松读电影学院会很辛苦。更何况读出来又怎么样?迟早要嫁人的。”   母亲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她也是个人。她有权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在暗示什么呢?”不知为何,这话却再次激怒了父亲,他骤然冷笑一声,“我剥夺你的权利了?”   “我没有这么说……”   “怎么了, 嫁给我很委屈?难道你还想继续在基因匹配中心上班,跟你那个师兄眉来眼去?”   母亲:“够了!有完没完?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为什么你还觉得我跟他有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他!你故意把女儿养成这样,就是为了膈应我吧?你们都是文化人,只有我一个大老粗,根本不配跟你们母女站在一起!”   松虞彻底怔住。   今夜听到的一切都超出她的认知。   从前在她心里,父母尽管偶尔争吵,怎么也算是一对相安无事的夫妻。   母亲曾是成功的基因科学家,婚后却牺牲了事业,做回全职太太;而父亲虽然经商头脑欠奉,屡次投资失败,至少也是个尽责的丈夫和父亲。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张漏洞百出的画皮。看似顺遂,一撕开却只能看到……   千疮百孔的真相。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母亲疲惫地说。   “是的,真对不起了,80%匹配度的是我和你。你不嫁给我嫁给谁?你这辈子都没法摆脱我!”父亲继续阴恻恻地说。   母亲竟然也冷笑一声:“80%又如何?你知道基因匹配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怎么,高贵的科学家又要给我上课了?”父亲哼道。   而她以一种奇怪的漠然语气,冷淡地说:“这意味着我们的结合,有最大的概率,能诞下基因优良的孩子。”   “这根本和爱情无关。你说得对,我是喜欢师兄,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啪!”   一片沉默里,松虞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她立刻想要去推门。   但卧室的门被反锁了。   接着她才意识到,母亲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一切。   松虞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父亲那一巴掌也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但她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第二天在饭桌上,松虞平静地宣布,自己已经递交了星际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申请书。   父亲和她大吵一架,甚至威胁断绝她经济来源。   但她心意已决,身无分文地进了电影学院,又因缘际会地认识了比自己大三届的校友李丛,在对方的投资下拍出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从此成为了崭露头角的电影新人。   遗憾的是,母亲没有看到过她任何一部电影。   就在松虞去学校之后不久,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葬礼上,松虞见到了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位基因检测中心的“师兄”。   她听到其他人都恭敬地叫他“胡主任”。   那一瞬间,松虞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不禁心想,以妈妈的天赋,如果当初没有因为结婚而辞职,是否也能成为一位意气风发的“主任”呢?   很可惜,没有如果。   再后来,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松虞独自来到基因检测中心,再一次见到了胡主任。   对方见到她时,显然心情复杂。   “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他低声说,“跟她一起工作好像还是昨天……”   松虞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怀念,无奈和悲痛。   却唯独没有任何对于旧情人的爱意。   而她强行收拾心情,眼眶微红,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是的,胡叔叔,我想来看看妈妈以前工作过的地方……”   这更令胡主任感到动容。不过三言两语,她就成功让对方带她去参观了核心基因实验室。   接下来的事情更顺利。恰好有一点突发状况,胡主任被叫走了;而她借这几分钟的空隙,找到了核心数据库,输入了自己的基因信息。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在那台硕大的机器前面,松虞露出了森然的冷笑。   什么基因匹配?什么命定爱人?   明明一切为了繁衍。为了传承。为了基因重组。为了给帝国诞下更优秀、更具有竞争力的后代。   这与爱情无关。   她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这份报告。   从此以后,每一年她的监测数据都是不及格。父亲为此不惜拉下脸去求胡主任。但并没有用。她漠然地看着他从迷茫、愤怒,变得绝望,甚至于小心翼翼。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背后的真相。   是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命定姻缘。   *   之后的一周里,松虞都刻意躲着池晏。   偶尔他想见她,或是让傅奇递消息,她永远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我在忙”。   她也的确在忙。像个连轴转的陀螺,不是继续修改分镜头剧本。就是拉着其他人聊角色,聊创作,围读剧本。   她希望能用这部电影来填满自己的时间。这样她就不会有任何杂念,去思考那些无谓的恐惧与惊惶。   很快到了开机这一天。   张喆竟然表现得比松虞还紧张,一直在她旁边,小声地默念着剧情梗概:   “十一岁,沈妄从街头混混,变成了龙头老大的养子。”   “十八岁,在一场帮派围剿里,养父及其心腹都身死,只剩沈妄一个人活下来。   “群狼环伺,他杀了所有不服的老将,悍然上位。”   “他成为有史以来的最年轻的帮派大佬。之后又力排众议,洗白黑/道事业,与政商双方交好。二十四岁时,他已经是地下王国里的帝王。”   二十四岁——   松虞不禁分神地想,二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呢?   哦,她同样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拍出了一部电影长片。   可惜沈妄成功了,她却失败了。   念到这里,张喆不禁又犹豫地抬起头,小声问松虞:“陈老师,你觉得杨倚川……真的能演好吗?”   松虞淡淡道:“要相信他。如果你怀疑他,他也会怀疑自己的表演。演员在片场都很敏感。”   张喆:“……是,我明白了。”   她继续道:“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演经验。我看过他演的学生话剧,杨倚川是适合这个角色的。”   “啊?他们演的什么?”   她又一笑:“《蜘蛛女之吻》。”   “什么!”张喆露出个大受惊吓的表情,远远看了杨倚川一眼,“那杨公子应该是……有点东西啊。”   实际上,当杨倚川第一次出现在片场的时候,他已经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纤细又娇惯的小少爷不见了。   他高了,瘦了,被晒得黝黑,偶尔露出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显然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强度极大的健身训练。半湿的碎发搭在前额,半遮住眼睛。下颌线的弧度也变得极锋利。   他像是闷不做声地,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今天他们要拍的,正是男主角沈妄在十八岁上位的那场戏。   而张喆之所以会担忧,是因为这场戏并不涉及到其他主要演员。   完全由杨倚川来挑大梁。   *   沈妄站在一个漆黑的仓库里。   “咚。咚。咚。”   他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三步。   皮鞋敲着地面,清脆而迫人的响声。   突然“哐”地一声,身后一排敞亮的照明射灯,齐刷刷开了。   刺眼而惨白的光线直逼镜头。   明暗之间,却勾勒出一个高而瘦的身影。   沈妄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革锃亮,蜂腰长腿,身形挺拔。   然而只消一眼,谁都能明白,这并非绅士,而是暴徒。   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妖兽,更像一把出鞘的快刀。   刀锋上还沾着血。那张脸上逼人的寒意,也足够震慑人心。   而在他身后,一大群手下哗啦啦排开。   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低下头,对沈妄耳语了一句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推——   光照了进来。   “吱呀”一声,仓库的铁门,缓缓打开。   镜头小心翼翼地往里摇,仓库深处,几具死不瞑目的尸身,被高高地吊了起来,在黑暗中摇晃着,若隐若现,像电灯的绳索。那是他最后的仇家。   而沈妄已经走了出去,站在码头边。   天色将明。   码头对岸是遮天蔽日的高楼,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   他凝视着铅灰色、平静的海面,缓缓点了一根烟。   ——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到来。   松虞:“卡。”   杨倚川手上还拿着烟,刚吸了一口。他立刻转过头来,惴惴不安地看着松虞:“陈老师,刚才有哪里不对吗?”   剧组所有人都盯着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杨倚川的手好像连烟都拿不稳了。   松虞察觉到他的紧张。   她温和地说:“不,你表现得很好。休息一下,待会儿我们再保一条。”   杨倚川:“噢,那就好。”   他立刻松了一口气,将烟给扔了。   趁着空隙,松虞将杨倚川拉到角落里,轻声问他:“你知道这场戏难在哪里吗?”   杨倚川犹豫地说:“没有台词?”   “对。”她声音平和,“正因为没有台词,你需要全凭肢体和眼神,来表现出沈妄的转变——他为什么要站在码头边,抽那根烟?”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说:“因为他触目所及,从此岸到彼岸,一切俱是……自己未来的版图。”   “没错。正是在这一刻,他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他成为丛林之王。”松虞说,“你从前不抽烟吧?”   杨倚川微微瞪大眼睛:“陈老师,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一喊卡,你就把烟扔了。”   他点了点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抽的,以前要保护嗓子,最近才新学。”   松虞笑了笑:“所以你刚才的姿态,还不够娴熟,更不够狠。你要将这根烟当做被自己驯服的猎物,也当做自己的情人……”   这话尽管说得抽象,杨倚川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但就在此时,松虞分明感受到有一道灼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本能地回过头。   是池晏。   他竟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片场。此刻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松虞身上,像个追光灯。   但可恨的是,剧组这么乌压压一大片人,她竟然也一眼就能看到他。   池晏立刻注意到她的视线。   他手中捏着一只扁扁的香烟纸盒,但是目光炯炯,嘴角微微勾起,对她一笑。简直顾盼生辉。   松虞却微微蹙眉。   她抿着唇,故意将张喆招了过来:“去跟制片人说,不要在我们的片场抽烟。”   张喆忙不迭跑过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一脸为难地对她说:“陈老师,他要您……亲自过去对他说。”   池晏仍然在望着她笑。   甚至于像故意要气她一样,又抽一支细长香烟出来,优雅地夹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   打火匣一开一合。颤抖的火光,照亮那张英俊而锋利的脸。   他挑眉笑,目光深邃,目不转睛地望着松虞,神采飞扬,道尽风流。   松虞的神情更不愉快。   她知道池晏是故意的,报复她前几天像鸵鸟一样躲着他。   但是就连松虞也不能否认,这画面极好,站在贫民窟之中的男人,西装笔挺,锋芒毕露,气势逼人。   这就是她想要拍下来的镜头。   突然之间,她心念一动,将杨倚川又喊了回来。   “你现在先去观察一下……Chase是如何抽烟。”   杨倚川:“啊?”但立刻又恍然大悟道地说,“对哦!他抽烟是挺帅的。”   过了一会儿杨倚川也被打回来了,并且以一种相当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松虞:“……又怎么了。”   杨倚川:“呃,Chase说剧本这里得改,沈妄怎么能自己给自己点火呢?太没有气势。”   “所以呢?”她耐着性子问。   “所以,他说,要他示范的话……”杨倚川支支吾吾。   松虞明白过来。   她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补完了这句话:“就让我过去给他点火。”   杨倚川默默点了点头,又小心地观察着松虞的脸色:即使是神经大条如他,也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松虞并没有半分推脱,只是冷笑一声,就甩手朝着池晏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还在心里压着火气,一次次默念“一切都是为了电影”。   池晏两条长腿斜倚在墙边,扯了扯领口,微微偏头,笑盈盈地垂眸看她。   “打火机给我。”松虞冷淡地说。   他语调懒散地笑道:“我记得……好像送过一个给你。”   “那是什么老黄历?”松虞嗤笑道,“早就扔了。”   池晏也不恼,只是又笑:“真狠心。”   他手一抬。   另一只打火机在半空中划了个轻盈的弧线,落进她怀里。   这次是火焰菱纹的漆镀金都彭。   细长的拇指挑开火匣。   松虞极不情愿地,单手捧着这摇曳的火苗,朝着池晏凑近过去。   同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杨倚川:“仔细看。”   而池晏懒洋洋地笑道:“放心,他又不是小孩子。”   这是提醒。   亦是不动声色的催促。   一点点靠近。   薄唇轻咬着细长的香烟,烟头亦在不羁地晃动着,他竟还在垂眸看她。目光像热烈的白炽灯,照得她无所遁形。   恍然之间,松虞竟觉得自己像被献祭的羔羊,一步步将自己奉上祭坛。   鬼使神差地说,她耳畔竟出现了自己方才的声音:“你要将这根烟当做被自己驯服的猎物,也当做自己的情人……”   直到火星终于擦上了烟蒂。   一触即燃。   他微微低头,咬着烟,深吸一口。目光幽沉。   火光映上池晏狭长的眼眸。那是兽的眼睛,太放肆,太凛冽,太凶狠。他始终耐心地隐藏在黑暗中,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而松虞仿佛又从这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眼波流转,一张脸被烧得绯红,仿佛被痴缠的火舌一寸寸点燃,慢慢融化在他眼底。   她的心狠狠一颤。   “啪”地一声,用力地合上了火匣。   “够了吗?”她耐心耗尽,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   而他满脸餍足。一口烟圈喷在了杨倚川脸上。   在他悲惨的咳嗽声里,池晏放肆地大笑了出来,   *   松虞觉得自己的牺牲不能白废。   好在杨倚川并没有辜负她期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就通。他只是看了池晏抽完一根烟,就完美地领悟到这场戏的精髓。   下一次果然拍得极其顺利。   但松虞再抬头时,却发现池晏人已经不在片场,不知所踪。   隐约之间,她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可拍摄仍在继续。这一点微妙的不和谐,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   她并不知道,将池晏叫走的人是徐旸。   在见过尤应梦与荣吕以后,池晏毫无缘由地吩咐徐旸去了一趟基因检测中心。而现在他终于将报告带了回来。   两人回到了飞行器上。   “这是陈小姐今年的基因检测报告。”徐旸报告道。   池晏匆匆瞥了一眼。   一溜名单里,竟没有一个人匹配度是及格的。最高的那个也只有58%。   “这么低?”   “是。”   “前几年呢?”   “也没有。陈小姐自从成年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匹配度合格的对象。”   “哦,这倒是很巧。”池晏浅浅勾唇,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然而徐旸仍站在旁边,神情凝重,突然又低声道:“池哥,对不起。”   “嗯?”   徐旸的声音更慎重:“其实我……自作主张,不仅查了陈小姐的检测报告,还查了别的东西。”   池晏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敲着车窗。   而徐旸沉默片刻,突然按下了某个按钮。   飞行器的玻璃变暗,进入秘密模式。   “哒。哒。哒。”   指节叩动玻璃。   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响声。   投影出现。   画面上的人是陈松虞,而她所在的地方却是……   一家酒店。   徐旸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又让希尔回去查了陈小姐在S星下榻的那家酒店。果然,其实不仅员工区有偷窥镜头,酒店房间里同样也有……”   “查到什么?”池晏平静地问。   不知何时,手指的律动停了下来。   声音也很轻描淡写。   然而徐旸知道,对方已经在动怒的边缘。   尽管他头皮发麻,却还是极其艰涩地开口道:“陈小姐……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这个偷拍视频,终于令他们看到那一夜的全貌:   松虞曾经在酒店里播放了芯片。   而那块芯片里,完完整整地纪录了袭击事件。而她也立刻准确地判断出了凶手是谁——这才是她大费周章出逃的真正原因。   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也太大胆。   池晏怒极反笑。   他的眼神极其阴沉。   从前他总想要蒙混过关。   他总觉得,那女人之所以会这么怕他,只是因为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她是文明人,是艺术家;而他不懂电影,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但这一刻真相摆在面前,他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她的戒备,她的警惕,她的恐惧,全都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   所以,她早就看透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一直在骗他。   徐旸清楚地看到池晏眼中的暴戾与凶狠。   尽管他跟随池晏多年,陡然看到他这样可怖的一面,还是感到头皮发麻,冷汗霎时间全都冒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像在面对一头嗜血的凶兽,杀意扑面而来。   但即使如此,一向忠心的徐旸,还是顶着天大的压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池哥,这女人不能留。”   *   同一时间,坐在片场,面对着监视器的松虞,突然心跳得极快。   她身体摇晃,头晕目眩,差点就从导演椅上摔下来。   张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陈老师,没事吧?”   松虞摆摆手,声线还很稳:“没什么,这场戏你先帮我盯一下,我出去透透气。”   张喆不明就里地应道:“好的。”   她还在强装镇定,脊背挺直,步伐也平稳。但一旦离开了片场的范围,她就开始狂奔起来。漫无目的地跑,疯狂地逃。   心跳如擂鼓。   大脑痛得快要炸开。   心灵感应,基因通感……松虞不知道那玄而又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只知道一件事。   池晏发现她了。 第22章 要留活口吗?   松虞费尽力气, 爬到一个废弃房屋的二楼,躲在墙根下,勉强占据了制高点, 远远望着剧组的方向。   很快她就看到好几个陌生面孔, 混进了片场。他们身材魁梧,神色冷凝, 显然不是剧组的工作人员。   这如同一部活生生的谍战片画面。   是池晏的人吗?他们动作这么快?   她心里砰砰乱跳, 手脚都冻得一片冰冷,但大脑像个生锈的机器,还在勉强运转着。   她弓着腰下楼,从后门出去。墙上满是陈年旧痕,一推门, 灰尘迎面扑来。松虞使劲捂住了喉咙, 才没有咳嗽出声。又非常娴熟地拐进一个狭窄路口,七弯八绕, 恰好躲过来找她的人。   这一周不辞辛苦的勘景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对于其他人来说, 贫民窟的地形极其错综复杂。但对于松虞来说,她的大脑里早已有一张清楚的地图。   她走进红灯区,毫不犹豫地进了一家地下赌场。毕竟现在她需要钱。   低头时, 她看到泥泞的水潭里灯红酒绿的霓虹倒影, 宛若一个扭曲的、妩媚的笑容。   赌场是一只巨大的鸟笼,昏天暗地, 不知昼夜。一旦踏进去,就进入了另一个浑噩的世界。什么人都有。衣着朴素的老年夫妻,看似貌不惊人,转头却从破麻布袋里掏出小山一样的筹码;穷途末路的年轻人,看似衣冠楚楚, 然而一抬头,瘦得跟个骷髅一样,只剩眼里两团鬼火。   松虞随手在老虎机上玩了几把,就赚了好几个筹码——她知道新手的运气总是很好。   身旁一个满身狼藉的醉汉经过,拎着空荡荡的酒瓶,眼红地看着她,打了个酒嗝:“再、再来两把!”   她笑了笑:“再来就要输了。”   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没想到那男人还在她身后,“哗啦”一声,用力砸碎了一个酒瓶,醉醺醺地叫嚣着:“女人!胆小鬼!”   一个滥赌的疯子,又凭什么指责她呢?   松虞根本懒得理他。她头也不回,穿过了好几张围满人的赌桌,在疯狂的喧嚣和叫骂声之中,走到了角落里的吧台,随便吃了点东西。拍了半天的戏,早就被饿瘪了。   匆匆忙忙吃了几口,胃里那股空荡荡的灼烧感被镇/压下去,松虞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墙上贴的安全出口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爆响。   她循声回头,却被眼前的画面悚然一惊。   作乱的竟然正是刚才那个朝着她大喊的醉汉。   此刻他看起来更癫狂。他满脸涨红,额头汗涔涔,猛地掀翻了一张赌桌,又握着一块极其锋利的碎片,将一个女荷官抵在胸前:   “谁说老子没筹码?我拿她的命来赌!谁再废话,我先剁她一条手臂!”   赌场立刻陷入混乱。在一片尖叫声和疯狂的推搡里,松虞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男人是如何揪着女荷官的头发,锋利的酒瓶碎片抵住了她柔软的脖子,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深入,她的皮肤被划破,慢慢地沁出血来。   这画面慢慢与S星的夜晚重合。   松虞的手指一颤,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里冷冰冰的筹码。   她突然想,假如自己刚才真被这男人的三言两语给激怒了,此时被当做人质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身边人人们都在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松虞被人狠狠一撞,逆着方向往前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站直了身体。   但是她并没有回到人群里。反而逆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在危险面前,逃跑是人之常情。她也曾经逃过。   但是此刻的她……却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为那个女人做点什么。   松虞小心翼翼地躲在附近一张赌桌下——这个角度,正好能让她将前方对峙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已经围了过去。只是他们的出现显然并不能安抚醉汉,反而令他更失控,疯狂地大吼大叫。   “你们都给我滚开!!再过来我就割了这女人的脖子!”   当务之急是要先让他冷静下来。   松虞不动声色地在赌桌上摸索,将残余的筹码都收集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醉汉刚才看到它们时眼热的模样——也许这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慢慢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地打腹稿。   冷静,陈松虞,放轻松。   你可以做到的,让他相信你,先转移他的注意力……   腰都没来得及直起来。   她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微弱声音——   “砰!”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准确地击中了男人的左脸。   那画面极其可怖,他的脸被打爆了,血肉飞溅出来,像朵绽开的食人花。但人还没死,剧痛之中,他手中的碎片也发狠地扎下去——   “啊啊啊啊啊——”   被钳制的女荷官立刻被扎穿了喉咙,鲜血如注。歪着脖子,断了呼吸。   姗姗来迟的另一颗子弹,也终于打中了男人的额头。   两人一起倒了下去。   “杀人了!!!”   有一瞬间,松虞僵持在原地,维持着那半佝偻的、艰难的姿势,彻底失语。   她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意识到这背后的残酷:女荷官是作为弃子而死,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的命。   而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她,陈松虞,根本帮不了别人,甚至也帮不了自己。   巨大的无力感犹如浪潮一般将松虞裹挟。   她从这横陈的尸体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在场面彻底失控以前,松虞低着头,从最近的安全出口离开了赌场。   隐约听到身边一个男人低声道:“喂哥,我在赌场这边……怎么了?要找一个女人?”   最后一句蹦了出来的瞬间,她的心脏立刻微微一跳。   松虞不动声色地拉高帽檐,调整步速,继续和说话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好的哥,我知道了,找一个女人对吧?二十多岁,身高一米七,黑风衣,很漂亮,看着很有文化……放心,一定把事情办妥……”   松虞知道,这说的就是她。   她又隐约听到那男人问:   “……那要留活口吗?”   说话的功夫,前巷的路已经被堵住了。几个男人推推搡搡,动作极其粗暴,一旦看到年轻女人,就一把揪起头发,骂骂咧咧地审视对方的脸。   尖叫和咒骂声四起。甚至有人动起手来。场面更乱了,人挤人,无数双眼睛互相盯着。暗流涌动。   而松虞勾着腰,转过身,拐进一条巷子里,凭着记忆,找到一家廉价的女士百货商店。   “欢迎光临。”   门口破损的AI,发出了乌鸦般的粗哑叫声。   不到夜里,这家店通常是没什么生意。店主看到有人进来,不过是象征性地抬一抬头,又见对方直奔美妆区,立刻明白这只是另一个蹭试用装的穷鬼。撇一撇嘴,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去。   柜台前一排东倒西歪的口红,每一管的膏体都被人用得残缺不齐,斑驳的色泽上,依稀能看到油腻的指印。   但松虞却毫不在意地撅起腰,对准一面碎开的镜子,将斑斓色彩都揉碎了,涂抹在脸上。   碎裂的镜面上,她的脸也被分割得四分五裂。浓妆一笔笔勾上去,愈发显得陌生。   松虞一边将自己的唇描摹成极深的浆果色,一边再次回忆起刚才所听到的话:   “要留活口吗?”   形势太危急,她来不及听到对方的答案就离开。   但这个太过残酷的问题,又像烧红的烙铁,仍然停留在她的心口。   ——池晏要杀她吗?   方才见到的凄惨尸体,与S星那一夜溺水般的窒息,都慢慢涌上心头。松虞的手指微微痉挛着,正涂着口红,突然膏体就歪了出去。   一抹深红在唇边晕开。   极其妩媚。   她一愣,这时是真觉得镜中人不像自己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落下这么点睛一笔。   *   其实松虞未必要逃的。   她和池晏的基因匹配度那么高,这才是她真正的底牌,是她的免死金牌。   且不说池晏对她是否已经有了几分感情。就算单谈利益,他们的匹配度,也会是完美的政治宣传——比尤应梦更完美。这足够为他赚足选票。   可是,她不甘心。   这些年来,松虞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易地而处,假如她是她的母亲,会怎样做?   她想,或许她宁愿从顶楼跳下去,也不会辞掉在基因检测中心的工作。   所以这一刻的她,宁可死在池晏手上,也不要用匹配度来换取他的……怜惜。   在红灯区里,沿路仍然时不时会见到小混混在盘查,一旦被他们碰到生面孔的女人,就拦下来严加拷问。   但松虞伪装完美,几乎没人怀疑过她。   直到她即将走出红灯区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个人叫住了她:   “喂!站住!”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松虞的心跳骤停,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转过头。   一个年轻小混混,他一脸轻佻,伸手过来,就要摘掉她墨镜。   松虞后退一步,轻飘飘打开他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声音里自带一股香风:“干什么?”   “姐姐,大白天的,戴什么墨镜?”他笑嘻嘻地说。   “你说呢?还能是为什么?”松虞说,象征性地抬了抬镜片,露出眉毛下的淤青——眼影盘画出来的。   对方心领神会,露出一丝暧昧又同情的笑:“你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呵。”她短促而世故地笑了一声,极其娴熟地报出一个脱/衣舞俱乐部的名字。   对方又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这短短的一分钟,真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但她终于听到那小混混恋恋不舍地说:“好嘛,姐姐,回去涂点药。”   松虞微微勾唇,毫不留情地转身。   骑士靴敲击地面,哒哒哒的响声,清脆又妩媚。白日里的霓虹灯,凄凄艳艳,照在松虞身上,仍然是如此迷人。她即将走出红灯区。   胜利在望。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在她耳边炸开:   “她撒谎!我根本不认识她!”   一道劲风从松虞面前划过。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是从哪里跑出来,就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直接从侧面朝自己撞过来,狠狠地扯下了自己的墨镜。   因为用力过猛,劣质墨镜的塑料边,竟然在松虞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四目相对,两边皆是一怔。   松虞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恰好被一个俱乐部的正派舞女撞上了,真倒霉。   她推开对方,跌跌撞撞地奋力往前跑。   但那个舞女已经看到了松虞的眼睛。   这双眼太美,太澄澈,绝不可能属于一个红灯区的女人。   一时之间,妒恨与狂喜都涌上心头,对方更加放声地尖叫道:“就是她!你们要抓的就是她!!”   她伸出鸡爪一样的手,狠狠地擒住松虞的外套,尖利的指甲都掐进去,一边抓挠一边疯狂叫骂。   血盆大口一张一合,脸上厚厚的粉底都簌簌地往下掉。浓妆遮不住她满脸憔悴倦容,反而像个劣质的面具。   松虞回头,不留余地地将她推开。   但纠缠不休的拉扯之间,她并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突然出现一抹厉色。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准确地从背后露出来,握着一根脏兮兮的电子针头,狠狠地扎进了松虞的手背——   “唔……”   霎时之间,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那是种极其可怕的感觉,既痛苦又快乐,眩晕又无比甜美。   松虞身体绵软,半跪在地上,用仅存的意志哑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给你打了点好东西。”对方阴恻恻地说,又恨恨地踢了她一脚,“让你再跑!贱人!”   世界天旋地转,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陀螺,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舞女俯视着她的、逆光的脸,都成了无数个重叠的怪影。   然而松虞混沌的大脑中,还剩下一个单字。   逃。   她要逃。   逃出贫民窟,逃离这场噩梦,逃脱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她再一次站起来。   泥点飞溅。奔跑的、单薄的身影,倒映在湿漉漉的泥潭里,像个异世界的游魂。   她竭尽全力地向外狂奔。   舞女再一次被大力掀翻在地上。她不能不用极为惊骇的眼神,望着松虞的背影:“这、这还能跑得起来?一整管药呢!”   直到她又听到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一群彪形大汉出现在她面前,为首的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人呢?”徐旸低下头问她。   舞女没好气地指着前方说:“那边!你们放心,她跑不远的,我给她打了整整一管莉莉丝,神仙都受不了。”   对方毫无反应,跨过她继续往前走。   她却不甘心,又大喊一声:“喂!”   徐旸转过身来,只见这风韵犹存的舞女,侧卧在地上,搔首弄姿,故意露出了白生生的大腿:“你们答应好的赏钱,什么时候给呀?”   徐旸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就给你。”   他毫不留情地转过头。   下一秒钟,枪声骤响。   血流了满地。   *   如那舞女所言,松虞的确没有跑远。   他们在一条窄巷的尽头找到了她。   她身上脸上都有血,半倚在墙边,被注射了过量的药物,已经神志不清。   但尽管目光涣然,她的眼睛仍然那么美,像漆黑的琉璃,像一座亭亭玉立的雕塑。   恍惚之间,徐旸竟然觉得——这双眼和池晏很像。   他微微一怔,不自觉地问:“陈小姐,你把芯片放在哪里?”   说出口才意识到,当然自己得不到答案。   一个年轻手下走上前:“这婊/子磕大了,我来教她怎么说人话。”   然而徐旸摆了摆手,拦住他。   “直接动手吧。”   手下一愣:“不先审一遍?”   “算了。”   徐旸知道陈松虞是个聪明人,一定不会把芯片放在身上。也许她还留了后手。   但是芯片总是能找出来。   真正危险的,是陈小姐自己。她一直在影响池哥的判断。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万劫不复。   这一次松虞站在死路里,无处可逃。她被恶狠狠地扭住了手腕,双手背在身后,按在肩膀,背转过身。   冷冰冰的枪口抵上她漆黑后脑勺。   扣动扳机。   “——砰!”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徐旸微微阖眼,在心里默默道:“对不起,陈小姐。”   他知道她其实很无辜。   但这世上每天都有太多无辜的人死去。不差她一个。   她该为池晏的大业殉葬。   只是还没来得及睁眼,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一个森冷的、山崩地裂的声音。   “徐旸,你好大的胆子。”   徐旸骇然睁眼,只看到远处池晏施施然朝自己走来。   只消一眼。   徐旸就知道……   自己全完了。   池晏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刀子。   修长身影落在墙面上,被拉得极长,犹如一头震怒的凶兽,遮天蔽日,要将自己生吞活剥。   刚才他听到的枪声,是池晏的。   一枪击中了行刑者的手腕——这是何等恐怖的精准和控制力。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明明一言未发,所有人都已经不由自主地被这气势所震慑,沉默着向两边散开,仿佛摩西分海。   只有徐旸还挡在他面前:“池哥,不能再心软了,陈小姐真的不能留……”   “滚开。”   “我不能让。”   池晏微微勾唇,仍然看不出喜怒。   “好。”   他一把掐着徐旸的脖子,直接往墙上砸。   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一只冰冷的机械臂,抓着他的后脑勺砸向坚硬的墙面。钝物相撞,发出了沉闷而可怖的声响。   咚。咚。咚。   浓稠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一米八几的男人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被钉得死死的,悬在半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池晏才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手。   他像扔垃圾一样,将徐旸抛在地上。   徐旸满脸是血,直挺挺地摔下来。其他人尽管一脸惊惧,却不自觉地站得更远,无人敢去搀扶。   池晏低头,轻声问他:“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我不该自作主张,越俎代庖……”徐旸瘫在地上,像块烂泥一样,口齿不清地勉强回答。   池晏微微一笑:“错了。”   突然轻轻抬手,开了一枪。   枪声落下,便是另一个人的惨叫。   对方被准确地射中了膝盖。鲜血喷涌,血崩一般沾湿裤管。他直挺挺跪倒在地上。   那是徐旸的心腹之一。   徐旸勉强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他脸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该向您隐瞒消息,私下带着兄弟们过来……”   “又错了。”   池晏仍微笑着,再开了枪。   子弹命中另一人的膝盖。鲜血如注,对方应声倒地,惊愕又痛极。   徐旸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哀求:“池哥,事情跟这些兄弟们无关,他们根本不知情,你、你罚我吧……”   池晏深深看了徐旸一眼,枪口慢条斯理地调转了方向,对准他的额头。   阴影笼罩了徐旸的脸。   如同死神执起镰刀,他缓慢地闭上眼。   他听到池晏说:“你不该动她。”   “砰——”   枪响了。   他还活着。子弹擦着他耳朵过去,弹壳陷进墙面。   徐旸脸上骤然露出喜色:“池哥……”   然而池晏只是转过身,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你该叫我池先生。”他平静地说。   徐旸的脸色又变得灰白。他委顿在地,慢慢露出一个血淋淋的惨笑。   他跟了池晏十三年。   喊了他十三年的“池哥”。   可是兄弟情都断送在今天,是他自找的。   “是,池先生。”   池晏慢慢低头。   他目光沉沉,俯视着松虞。   那件廉价的大外套早就被扯烂了,半遮半掩,身体曲线一览无余,银色缎面的料子,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更衬出皮肤的素白,像一座玉白瓷器。   他弯腰,脱下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   莫名却又想到S星的初见。   那一夜她也曾经无知无觉地在镜头前褪下外衣,露出骨肉均匀的后背。皮肤同样是这样肌理细腻,毫无瑕疵,白得甚至晃眼。   就在这时,松虞转头看向了他——   此刻的她本该是一片混沌,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根本没有知觉,意识不知道神游到了哪个世界。   但在看到池晏的一瞬间,人偶般漆黑的琉璃珠子,毫无焦距地锁定了他的脸,突然绽放出光彩来。   她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超乎常人的兴奋:“拍戏吗帅哥!只要你肯,我就捧你演男一号!演黑帮太子爷!”   池晏知道松虞根本没有认出自己来。   但现在她眼睛只有他。她完全被他所吸引。   于是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将她搂紧怀里。   “不需要演,我就是。” 第23章 去他妈的基因   松虞根本没听懂这句话。   她茫然地重复道:“你是什么?”   红菱般的唇微微开阖。   她吐气如兰, 整个人散发出过于甜蜜的气息,像浓烈的罂粟,在他怀中盛放。   只消一瞬间, 池晏就知道, 松虞被注射的是什么。   莉莉丝,一种新型的高纯度致幻剂, 在地下城非常流行。廉价, 泛滥,成分复杂,危险系数高,成瘾性……   极强。   他将她抱回飞行器。   但就在即将踏进去的时候,松虞突然又用力抓住池晏的衣领, 迫使他整个人往下压, 声音迫切又凶蛮:   “你到底演不演?”   池晏一怔。   怀中之人像一尾银色的美人鱼,活泼地曳动着, 以初生于世界的目光, 这样懵懂而鲜活地看着自己。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玩味的笑容:“如果我说不呢?”   松虞用力摇头,非常认真地说:“不行, 你一定要演。我只要你。”   他的视线一寸寸往下。   落在她细细的肩带, 平直的锁骨,和……雪白的胸口。风情若隐若现。她说话时的口吻, 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但这却是一具成熟女性的身体。   他突然微微一笑:“只要我?”   她立刻兴奋起来,简直手舞足蹈:“没错!我可以让你赚大钱!拿最佳影帝!”   他更耐心地说:“但这些都不够。”   松虞不满地蹙眉:“那还要怎样?”   他将她放在飞行器上。倾身下去,反握住她的手。   手指颀长,如兰叶葳蕤, 月牙般的指甲尖轻轻扣住他。蝴蝶的吻。   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此刻却终于为他所拥有。   突然之间,某种更危险的想法,涌上池晏的心头:   假如他想要留住她,现在会是最好时机。   而他从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绑在自己身边,无论……以什么方式,什么理由。   他本来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但他仍然像个耐心至极的捕猎者,蛰伏在黑暗里,等待着猎物一点点将自己送入他的利爪之下。   池晏慢慢倾身往下。   以一种极其诱哄的嗓音,继续问她:“你说呢?”   松虞痴迷地望着他。   白玉般的手捧起面前这张英俊的脸,像在对待一件艺术品。她的眼神毫无杂质,如此明亮,像光线透过彩色玻璃,变成一道圣光。   “你真好看。”她的声音甚至是虔诚的,“我们能拍一部最好的电影,你来做我的缪斯……”   飞行器在启动。   仪器的射光与日暮时的天空,光影交错,虚幻到迷离。松虞整个人也被沐浴在黄昏里。她仰着头,完全是任君采撷的姿态。像一只被拆开的礼品,包裹在精致的糖衣里。   但他却蓦然感到索然无味。   陈小姐应该是倔强的,是冷静的。她的眼里本该有一团跳跃的火种,比夕阳更耀眼。   而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被药物所驱使。这胜利走了一条肮脏的捷径,他胜之不武。   松虞的手还流连在他的脸上,暧昧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池晏抓住了那作乱的手指。   莹白的手指如此柔软,不堪盈盈一握,严丝合缝地落在他的掌心。他不禁微微用力,握紧她。他们是如此契合。   但最终他松开了她。   “睡吧。”他说,“我们去医院。”   *   松虞醒来时,人还很虚弱,恢复意识的同时,没来由地一阵犯恶心,立刻趴在床边吐了出来——三个护理机器人同时冲了起来。   这次的护理机器人很聪明。训练有素地给她递毛巾,擦身,喂水,清理现场。   记忆仍然像被打乱的拼图,毫无头绪。她只记得自己想要逃出贫民窟,却被一个小混混拦住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尽是一片混沌。   但尽管如此,她的身体还残存那张高度警戒的本能。   于是松虞一把拔掉了插在手臂上的管子,从病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赤着脚,近乎于无声地踱步到门边。   这是一间高级病房,门也是特制加密的电子门。   但站在门边,隐隐能听到门外的声音。她侧耳趴在门上。   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传了进来。   “她的身体抗药性非常强……生理反应……正常人被注入这个剂量,早该……”   这几个词已经足够松虞如临大敌。   她四周逡巡,试图找出自己的诊疗记录。   身后却传来另一个机械的女声。   “滴——滴——身份确认——”   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这令她的心一沉。   “陈小姐去哪里?”池晏问。   她慢慢扶住墙面,面不改色地撒谎:“……洗手间。”   “哦?需要我帮忙吗?”他好整以暇地笑道。   松虞不禁冷笑一声。   她径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怎么了?”   “嗯?你不记得了吗?”池晏挑眉,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意味深长。   她又想要说什么,但是却膝盖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这身体可耻地绵软无力。   池晏一怔。   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扶住她。动作倒很轻。   松虞低声道:“让机器人来就行。”   他轻笑一声。   “那可不行。”   他竟然将她横抱了起来——   从病房门口到病床的短短这几步路,变得比一个世纪还要长。   松虞被迫倒在他的臂弯里。   “我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的手臂是如此有力,松虞听到他的心跳,稳定的律动,而她像一株黑暗中的草,一切都是未知。突然之间,她更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撕破这虚假的平静。   “你知道了。”松虞说。   “知道什么?”   “那一夜在S星,我的确拍到了你们……”   “嘘。”   池晏低头,打断了她。   “不要乱说话。”他低低笑道,“这里是医院。”   松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而他意味深长地说:“陈小姐,我一向是良好市民。”   他终于将她放了下来,让她平躺在病床上。人却还站在床沿,俯视着她。阴影慢慢笼罩松虞的脸。   “喝水吗?”他又问。   松虞:“不用了。”   但池晏像没听到。他自顾自地转身亲自为她倒水,调高了床板,令她的上半身坐立起来。   低头。薄唇轻启。他沿着杯壁,慢条斯理地吹过,才将她的肩膀扶起来。   这一套动作,越是温柔和体贴,就越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这不合理。她想。   他明明已经知道她的芯片里拍到了什么,这样致命的秘密,却还避而不谈。这按兵不动的态度,更令人……怀疑。   她不禁冷笑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但池晏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玻璃杯凑近到她唇边。   “啪。”   松虞直接伸手打掉了那只杯子。   杯子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变成一大摊碎片。   “别绕弯子了。”她硬邦邦地说。   而池晏仍然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他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的手指也沾到水了。”   松虞皱眉:“你在说什……”   话说到一半,她察觉到了危险。   因为他在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   她的嘴唇干燥而紧绷。   她咬紧牙关,不再说一个字。但是已经迟了,蛰伏的野兽伺机而出,狠狠地叼住她的后颈——   池晏朝着自己俯下身来。   修长的拇指和食指,沿着松虞柔软的唇瓣,仍然在反复摩挲着她的唇峰。   酥酥麻麻的感觉,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而冷冰冰的手指,含着水汽,不断地游移,勾勒出一个暧昧的、潮湿的形状。   纠缠不休,充满暗示的动作,仿佛还在伺机而入,寻找她呼吸的罅隙。   她从他晦暗的眼神里,看到了……渴望。   野火烧过枯草的平原。摧枯拉朽的渴望。   不,那并不是渴望。   只是基因而已。   于是松虞对准他指尖,狠狠地咬下去。   “唔!”   这一刻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恨不得要从他手指上咬下一块肉来。   悬而未决的秘密。失控无力的身体。她将所有的恨、隐忍、躁郁不安和……不可名状的恐惧,全部都发泄出来。   驱使她的纯粹是本能。   直到淡淡的铁锈味萦绕在舌尖,松虞才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难道她被池晏同化了吗,竟然也做出这么疯的事情。   但就在此时,乱糟糟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了蒙太奇一般的画面。   针头。眩晕。叠影。   他的血液,仿佛触发了某种记忆的开关——   她想起来了。   自己之所以会失去意识,是因为那舞女将一根脏兮兮的针管,扎进了自己的手背。   松虞蓦地收回牙齿。   池晏根本没有被触怒。   他甚至是含笑着问她:“咬够了吗?”   方才他清楚地看见那一排碎玉般的贝齿,是如何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他的皮肤能感受到她嘴唇的颤抖。这颤动一直传递到心脏。   就像一副素净画绢,因为被涂上了他的血,而拥有了色彩。   但松虞并没有说话。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   沉默片刻,她才艰涩地问:“我被注射的是什么?毒品吗?”   “你想起来了。”池晏的声音变了。   她露出一个苦笑,喃喃道:“是啊。”   松虞想起自己方才偷听的那段对话。   她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命运。但大难临头时,尚且还能保持冷静。   于是她只是直视着池晏,语调平静地问:“那是什么药?我染上药瘾吗?”   池晏斜倚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突然说:“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是”这个字说出来的一瞬间,松虞简直大脑一片空白,呼吸猛地一滞。   即使做足了心理建设,她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侥幸。而此刻池晏这冷淡的、事不关己的声音,彻底打破了最后一道精神防线。   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被撕裂开一道口子。雷声滚滚,暴雨倾盆。她站在冷冰冰的海水里,被吞天的浪潮彻底拍打下去。   她感到痛苦,甚至于绝望。   但是压倒一切的却是愤怒。   “那我还不如去死。”她冷冷地道,“难怪你还留着我的命。既然我是个瘾君子,当然知道什么事都无所谓,只能任你摆布了。”   即使语气冷硬,松虞的声音却这样低。她的脸迅速地凋零下去,变得灰败和绝望。   池晏望着她,心中慢慢被某种奇怪的情绪填满。   他想要告诉她,这只是个糟糕的玩笑。   却见松虞突然抬起头,以一种奇怪的漠然,看向自己。   她的声音更低,说的话却字字诛心。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是你派人给我扎那一针?是,你是良好市民,你根本不用杀人,因为你最懂的,就是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彻底毁掉一个人……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气压低得吓人,缺氧一般,令人窒息。   而她眼睁睁地看着池晏的脸色慢慢变得漠然,像铅灰色的云层,一层压过一层。暴风雨即将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种人。”   “——砰!”   松虞耳边传来一声爆破的激烈声响。   池晏大概砸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直接踩烂了一个护理机器人。   这声音唤醒了松虞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   这让她变得更加漠然,只是无动于衷地微阖着眼。   基因。去他妈的基因。   100%又如何?他们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是彼此的死敌。   她听着他离开。故意拖着脚步,每一步都阴沉至极,像是要踏穿地板。   哒哒哒。   大概另外两个护理机器人跑过去收拾残局。   走了也好。走了最好。   她想要先睡一觉,暂时抛开这些事。可惜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满头大汗,燥热难耐,像有一把火从骨头里烧出来,把她整个人都要烧干。   机器人不在身边。   而松虞醒来后,到底还没有喝过一口水。   她伸手在床边摸索,虚弱无力的手指,碰到了玻璃杯,却失控地往外一滑。湿哒哒的温水浇在她手背上。玻璃杯也歪倒了出去——   等了半天,都没听到玻璃碎开的声音。   一只手平静地牵住了她。   又拿起柔软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指。   松虞一愣。立刻明白这是谁。   但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刻,究竟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能说:“我以为你走了。”   而池晏仍低着头,捏着她葱白的手指,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放心,你没有染上毒瘾。”他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抗药性很强,你很幸运。”   “那女人不是我的人。我也没有让徐旸去杀你。”   “我承认,在他自作主张之后,我犹豫过。杀你的确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我不出面,也许就不会心软。”   “可是我还是错了。”   他再一次站了起来。   松虞感觉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   他的掌心有粗糙的茧,反复摩挲她细腻的皮肤。皮肤相碰之处,都带给她真实的、战栗的温度。她一阵阵心悸。   而他又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她正正落进池晏眼底。   一时之间,松虞在他眼里看到了许多情绪。   那依然是她熟悉的上位者的双眼。   这双眼本该写满了冷酷,凉薄,阴沉。   可是在这一刻,松虞却在这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看到了隐忍,困惑和不甘。   “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对你动手?”他问她。 第24章 我只有一个导演。   “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对你动手?”   池晏的声音是如此阴郁。   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指还在收紧。   松虞不由自主地抬头, 那双眼如枭鹰般深沉,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自己。她看到危险的暗光。   设身处地,她明白池晏的心情。将这个秘密扼杀在摇篮, 的确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做不到。   因为基因。   突然之间, 松虞从他身上与自己同样的挣扎。   她嘴边不禁浮现起一丝淡淡笑意。   自嘲的,悲哀的笑。   原来她想尽办法要逃, 最终都没有用。救了她一命的, 竟然还是她最憎恨的东西。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到了原点。   池晏一怔:“你在笑什么?”   他的手指愈加收紧。   而她微微蹙眉。因为疼痛。   “说话。”他说。   “……我想抽根烟。”她眨了眨眼,突然说。   “哈。”池晏嗤笑一声,仿佛难以置信。   但也蓦地放开了她,“刚才是谁以为自己染上毒瘾, 要死要活?”   松虞喃喃道:“就因为又捡回一条命, 才想要来一根。”   “很不幸。”他凉凉地说,“病房不能抽烟。”   她微勾唇角:“这么听话?不愧是良好市民。”   池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没理睬她话里的讥诮, 反而故意拿出打火机在手中把玩。   咔嚓。一点火星,时灭时起。   他不自觉地回头看她。   松虞面容平静,但苍白的皮肤上还有一圈红痕。   刚才池晏捏住她的手指太过于用力, 一时失控。   而此刻她躺在病床上, 简直像夕阳中的白沙,一碰即散。   她又说:“那就出去抽。”   侧头望向窗外。   一点金光, 从百叶窗里曳出。   打火机的声音停下了。池晏似乎又低低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滑轮在地上骨碌碌地转动。一只护理机器人将轮椅送进了病房。   他将她抱了上去。   肢体接触时,松虞像柔软的藤蔓一般,攀着池晏的手臂。   但是手指深陷进他的臂弯里,她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 抬起头直视他:“刚才真的没有骗我?”   池晏望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如此澄澈,像黑曜石一般,清清明明。   或许还有一丝隐含的脆弱,小心翼翼被包裹在尖锐的骄傲里。   “放心。”他扯了扯唇,“我也讨厌毒品,不会对你撒这种谎。”   松虞微微勾唇:“好。”   她的心终于彻底放下。   轮椅骨碌碌地被推了出去。   这看起来是家崭新的医院。柔和的白炽灯,光线恰到好处,并没有让松虞感到半分不适。   池晏推着她进电梯,身体微微前倾,姿势仍然是那样挺拔。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顶层按钮。   “又是天台。”她突然笑了笑。   池晏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处理李丛的那一次,同样是在天台。   他不禁也莞尔一笑:“放心,这一次没人要揍。”   但随即他的嘴角又弯起一个古怪的弧度。   ……好像也不一定。   *   他们来得正好。   下沉的红日,还没有被林立的高楼所遮蔽。   温柔的光线将轮椅上这单薄的身影包裹了起来。松虞脊背挺直,眺望远处。她看到了酒店,贫民窟和尽头的海。   呼吸到新鲜空气,她便像一只重回天空的鸟,对这个世界又产生了依恋。   但就在这时,一件西装外套兜头落下来,砸了松虞个满怀。   “天台风大。”池晏淡淡道。   松虞:“噢,谢谢你。”   一回生二回熟。   她若无其事地披上他的外套。尽管浓重的烟草味再一次侵蚀她的感官。   夕阳为远处的高楼与山峦都勾上一层迷离的金线。   她突然说:“我曾经梦到过这个场景。”   池晏:“嗯?”   “有一天你知道我拍到什么,就将我从天台上扔了下去。”   池晏短促地笑了笑。   他刻意地弯下腰来,整个人撑在椅背上,凑近在她耳边道:“在暗示我吗?”   这突然的动作,令轮椅猝不及防地往前滑了几步。   耳边有风声在呼啸,轮椅向前俯冲,天台的边缘离她越来越近。   这本该是令人肾上腺素狂飙、心跳加速的场面。但奇怪松虞一点都不害怕,仍然那么镇定。   或许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她根本已经不知道何为恐惧。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说。   池晏淡淡一笑。   握住轮椅的手,却立时收紧。   他拉住了她。   “的确,我不会。”他说,俯视着天台下的万丈深渊,仿佛在说服自己一般,“毕竟你一直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池晏又将手肘撑在她身后,懒洋洋地把玩着松虞散落在耳后的凌乱发丝,“做个交易,如何?”   “芯片给我,就当没事发生过。”   松虞一怔。   即使她知道池晏不会杀她,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你不怕我留拷贝?”   他哼笑一声:“我说了,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才会给自己留后手。”   “不,聪明人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他淡淡道。   她不禁又露出个自嘲的笑容:“这样说来,当时拍了那个视频,足够证明我是个蠢人。”   “不。”池晏却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果你没有拍那个视频,我也不会见到你,是吗?”   松虞呼吸又一滞。   池晏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   而他话语里的某些意味,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后颈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   “我的烟呢?”   她不自觉侧开视线,岔开话题,“天快要黑了。”   池晏轻笑一声,显然是察觉到她试图逃避的意图。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抽了一根烟出来。   但他并没将它递给松虞,反而径自咬在唇边点燃。   夕阳为这英俊的轮廓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红。   他淡淡吐出一口烟圈,才对松虞伸过手。指尖夹着烟蒂,示意她接过。   修长的指尖,亦被勾了一层浅浅的金线。令人执迷的光影。   或者是这画面太好看,或者是鬼迷了心窍,松虞竟然也毫不扭捏。   反而就着他伸手的姿势,红菱般的唇微启。   咬住滤嘴,深吸一口。   苦涩的尼古丁吸进肺里。   她心神一荡,仿佛神魂终于归位。   “咳——咳——”   但不过才抽了两口,她立刻低低地咳嗽了出来,咳得甚至眼角微红。   显然这对于现在的松虞来说,到底还是太过刺激。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过了片刻,才从她手中将那半支烟夺回来,扔在地上,一脚踩灭。   火星四溅。   而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胸腔发震。   “陈小姐,我们果然是同样的人,对吧?”   松虞顾不上回答他。   她强忍着咳嗽,从轮椅边抽出随身带的水瓶,自顾自喝水。   而池晏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他突然又浅浅一笑。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   松虞:“?”   她抬起头,不知面前的男人又要玩什么花招。   却见到他的神情很放松,甚至于愉悦。   “藏好那块芯片。”池晏说,“永远不要被我看到。”   天色渐暗。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都落进他眼底,像新生的火种在跳跃。   松虞愣住:“什么意思?”   “只要它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当它不存在。”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露出了太过明显的惊愕。   “你还要拍那部电影。”她说。   “当然。”他懒洋洋地笑,“我只有一个导演。”   ……那就是她。   松虞想,他一定是发疯了。   否则绝不会开出这么宽厚的条件,甚至于……好像要将这场游戏的主动权,转交到自己手上一样。   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在天平上,他们终于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于是松虞根本不问为什么,干脆地答道:“好。”   “一言为定。”池晏轻笑。   第一次,他感到庆幸。   庆幸在S星突然心软,庆幸自己没有将她斩尽杀绝。   但他又想,或许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曾对她动过杀心。   所以她注定要留在他身边。   因为根本是上天将她送到他面前。   于是他鬼使神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松虞投去困惑的目光,却发现池晏只是含笑看着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再次出现那句话——   “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对你动手?”   她倒吸一口冷气,察觉到危险。   然而池晏更先她一步。   他将她的轮椅转了半圈,面对着自己。又再次倾身向下,向她靠近。   越来越近。   鼻尖都要相触,松虞能在他眼中找到自己的倒影。   她想要推开他。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反而手指灵巧地钻进西装下。   她的手指刚刚捧过水杯,还很温暖。   而池晏的指尖却冷得像冰,贪婪地汲取她的温度。   薄薄的衣料覆盖着他们的手,勾勒出十指相扣的形状,像雕刻的艺术品。   松虞被冻得一激灵。   “你……”她张了张嘴,却又停住。   池晏的态度变了。   刚才他还在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可是就在这一刻,他重新展现出了明明白白的……   进攻性。   “我什么?”池晏微笑。   “……你先站起来说话。”她说。   她的声音仍然很冷静。   但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越是表现得冷静自持,越会令他想要打破她。   池晏:“但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他的视线像湿漉漉的鳞片,一寸寸从她光滑的皮肤上长出来。她感到毛骨悚然。可是那鳞片又很美,闪闪发亮,令她在新生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刻,她意识到——   答案就是。   他想吻她。 第25章 有我在,你怕什么?   望着池晏被逐渐放大的脸, 一种难以形容的急迫和焦灼,如同燎原之火,令松虞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   她的胃部感到失控的痉挛与灼烧。   下一秒钟, “哇”地一声, 吐了出来。正正好都吐在了池晏的胸口。   挺刮衬衫上出现一片污渍。   池晏倒是没什么洁癖,但也不禁失笑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松虞根本不理他。   她推开了他, 趴在轮椅边, 吐得惊心动魄。漆黑的长发如流瀑般倾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单薄的下颌。   可惜她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左右吐出来也只是清水和胆汁。   这画面甚至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他将她推回病房,又叫护理机器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换了一件衣服。   远远地站在门边, 看AI帮松虞做体检:她躺在纯白的病床上, 被几个圆头圆脑的机器人簇拥着,仿佛漂浮在一座无因的孤岛上。   不知为何, 池晏莫名心情烦闷, 出去躲在走廊上抽了一根烟。   烟抽完之后,体检结果恰好也传到了手机里。人倒没什么事,只是暂时的免疫系统紊乱。   下面一行小字建议:【患者应该适当进食, 补充所需营养。】   他扯了扯唇, 突然掐灭烟头,转身走进病房。   “带你出去吃点东西。”池晏说。   松虞诧异道:“现在?”   “嗯。”   *   松虞没想到, 他们又回到了贫民窟。   入夜后气温骤降。   即使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她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冷意是如何无孔不入地从每一个空隙里钻进来,渗透自己的身体。她像一张薄纸,慢慢被浸在冷水里。   而池晏推着她的轮椅, 不紧不慢地穿梭于黑暗中。他是唯一的火源。   日落后的贫民窟像是一座死城。   “哐啷啷——”   滑轮从井盖上滑过去,骤然发出响声,仿佛惊扰了无数暗中蛰伏的巨兽。黑幢幢的影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去哪里?”她问。   “马上就到了。”   松虞裹紧了毛毯,又不禁环顾四周:“我还从来没有在天黑后来过这里。”   “你做得很对。”池晏扯了扯唇。   毕竟他们都很清楚,入夜后的贫民窟,就是犯罪的温床。   “那还带我来?”   池晏轻嗤一声:“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句话仍然说得淡定又傲慢。   但不知为何,却让她心中一动。   很快松虞又听到了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片乱糟糟的吵闹声。   接着是一阵油烟的味道:木炭,烤肉,香料……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   黑暗中一点星火,渐渐被放大。她重新感受到了温度。   她不禁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你带一个病人来烧烤摊?”   他耸耸肩:“病人不是也抽过烟了吗?”   松虞嘴角微勾:“你说得对,反正死不了。”   这是个半露天的小饭馆,一个穿围裙的中年人站在烧烤架前,里面还有个小厨房。   廉价塑料棚,顶上用电线缠绕着一串破烂烂的小灯泡,铜钱一般,随风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声。   地上堆满了乱糟糟的铁签子和其他垃圾。一群人坐在里面,俱是皮肤黝黑的本地人,对于他们的到来根本毫不在意,仍然在大快朵颐地吃烤串。   池晏推着松虞坐进去,找了张空的折叠桌。他西装革履,一身贵气,与这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但却毫不在意地长腿一伸,坐在廉价的塑料凳子上,转头对摊主说:“来一碗粥。”   在烧烤摊点粥,这听起来很不合常理。   旁边有人侧目看他一眼,摊主却很自然地答“好嘞”,转头进去吩咐厨房。   只是松虞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从未见过这种老旧的烧烤摊。这像是上世纪的画面,脏乱,却又充满人间烟火气。   这就是她想要的感觉。   她转头问池晏:“这家店每天都开吗?”   “问这个做什么?”他挑眉。   “给制片主任打电话,让他明天过来勘景。”   池晏先是一怔,接着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又在想着电影。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可不是来带你找灵感的。”   “那来干什么?”   “来喝粥。”他说。   话音刚落,一碗热腾腾的砂锅粥被送上来。   香气四溢。松虞只尝了一口,就觉得自己受伤的胃,得到了很好的抚慰。她不禁露出惊艳的神情。   池晏笑道:“喜欢?”   她点头。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他说。   从前松虞也听说,有些深巷子里的小饭馆,原始的手艺反而藏龙卧虎。但她对于食物向来不太在意,更不会费心去找。   她不禁也露出诧异:“没想到你对吃的还有研究。”   “我没有。”池晏笑了笑,“只是以前恰好来过。”   他又环顾四周,目光里露出怀念:“当时这里还只是粥铺,没想到现在已经变成这样。”   松虞耸肩:“没关门已经不错了。”   “也是。”   她慢腾腾地喝粥。   池晏又问她:“还记得那部很无聊的特工片吗?”   松虞抬头:“怎么了?”   他说:“从这里向东走出贫民窟,曾经有一家老电影院,我就是在那里看了那部电影。”   那是几年前在首都星的一个下午。   那一天天气很好,池晏从这家粥铺离开贫民窟,无意中经过一张巨幅海报。蓝天与日光照出他的轮廓与海报的叠影,他鬼使神差地决定给自己放个假,转身走进影院。   空荡荡的影厅里除他之外,只有前排的一个女观众。她像犯困的猫一样,将自己蜷缩出来。   硕大的VR眼镜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但这却令他一度很想要看清那幅漆黑镜片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双眼。   但电影很快散场,他们各自离开。一个走前门,另一个走后门。   奇怪有时候人反而会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触动。这段往事令他露出一丝久违的微笑。   视线又落回眼前,却发现松虞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松虞:“那是不是一家很老很旧的电影院,一半的座椅都坏了,门外还挂着一张巨幅海报?”   他一怔。   记忆里那猫一样窈窕的背影,和眼前这张赏心悦目的脸慢慢重叠。   松虞:“……那部电影的排片实在太少,我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很偏远的电影院里买到下午场。电影院里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池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凝视着她:“那个人是我。”   她不禁又喃喃道:“当时我还很奇怪,究竟是谁也会来看这部电影。”   原来他们不仅看过同一部电影……还是在一起看。   但那时的他们还只是两条平行线。   根本不会知道,未来还会有交汇的一天。   池晏不禁又弯了弯唇角:“陈小姐,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是吗?”   但松虞只是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又低下头去,埋头喝粥。   *   大半碗粥下去,松虞才发现池晏根本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他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温和。   但她却不禁感到一丝难言的违和。   这样一个锋利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跟“温和”这个词扯得上关系?   她慢慢放下调羹。   “你总不能真是带我来喝粥的。”松虞说。   “为什么不能?”他笑着问。   她环顾四周,又慢慢地推开了那只碗。   尽管依恋那余温,手指还是缓慢而坚定。   “你还有别的打算。”她说,“约了人?”   池晏懒洋洋地说:“嗯?我可没有。”   “我不信。”   但过了一会儿,她却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来了很多人。   俱是典型的小混混打扮,花花绿绿的短衬衫,手臂上大块青龙白虎的纹身。簇拥着为首的中年男人,同样是花衬衫,人字拖,嘴里叼着牙签,仿佛刚刚从海边度假回来。   小灯泡明晃晃地照亮了那张皮包骨的瘦脸。   他的眼神凶恶阴鸷。绝非善类。   “哎唷,这么巧?”这瘦削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   他似乎并不认识池晏,反而只顾盯着松虞的脸看。   她淡淡一笑,直视着对方,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等的人来了。”   声音很轻,只让池晏听见。   而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我发誓,这是巧合。”   松虞自顾自地冷笑,根本不理他。   而池晏慢慢倾身,一只手扶住她的轮椅。   弯腰在她耳边道:“这就是贫民窟的老大,曾门。”   他说话时,松虞已经感到,对面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落到自己身上。   像贪婪的野兽,流下了湿哒哒的口涎。   她冷哼一声:“所以呢?我需要跟他打招呼吗?”   “他才该向你见礼。”   “那我等着。”   池晏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说话的功夫,曾门大喇喇地坐在了他们的桌上。身后小弟也立刻围了过来,乌压压一圈,气势汹汹。   松虞这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帮派老大。   但她不禁想,眼前这男人的气势,比起池晏,好像还是差得太远了。   于是面对这哗啦啦一大群人,她仍然神情镇定,毫无惧色。   曾门不禁高看她一眼,故意拖着调子说:“这位就是……陈导演?”   松虞:“我是。”   他哈哈大笑,连声道:“真巧,真巧!陈导在我的地盘上拍戏,却总说有事要忙,不肯赏光出来吃顿便饭。既然今天见上了,不如再叫几个女演员出来,大家一起喝几杯?”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他身后站着的小混混也跟着笑了起来。   暧昧、粗蛮又放肆的大笑。   松虞并不认识曾门,更不可能知道对方还想跟自己吃饭。   ——显然是与之接洽的制片主任帮她挡了下来。   实际上,剧组每到一个特殊的地方拍摄,都要像拜码头一样,拜访当地的地头蛇。   而这一次他们想进贫民窟,同样不容易——不仅要拿到政府的拍摄许可证,也要打通地下的关系。   只是她从来不过问这些。   她弯了弯唇角:“很遗憾,我们组只有一位女演员。你要约她出来吃饭,大概要先问过她丈夫的意见。”   “哦?”曾门更轻佻地笑,“那位美女的老公是谁啊?”   “荣吕。”她说,“你认识吗?”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的眼风朝她扫来。   曾门的眼里突然变得凌厉。她甚至看到一丝杀意。   但松虞仍然只是若无其事地坐着。   片刻后,曾门收回视线,又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陈导演,既然今晚这么有缘,不如我来送你一份大礼。”   ……大礼。   松虞不禁转头,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   怎么都喜欢送礼?   池晏很无辜地看了她一眼,作了个口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欲冷笑,却听到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   那女人的声音太刺耳,松虞一惊。   她竭尽压制自己,才没能在脸上显出变化。她知道曾门还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但曾门还是故意道:“吵什么呢?别吓着陈导演了!”   似乎有个男人应了声“是”。   人群慢慢分开。远处有人狠狠揪住女人的头发,往她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像拖一个烂玩具一样,将她拖到前面。   一张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高高地抬起来。   变形的五官,斑驳的妆容,让这张脸显得既凄惨又诡异。像一只花花绿绿的、鼓胀的气球。   “前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陈导演好端端拍戏,竟然就在我的地盘上受了惊。”曾门说,“我立刻派人把人给抓了回来。”   “这婊/子命也够大,中了一枪都没死,差点让她跑了。陈导演还认识她吧?”   松虞:“嗯。”   她当然认识,化成灰都不会忘。   这就是当日出卖自己的舞女。拜她所赐,自己现在才会是这幅模样。   但她没想到几日不见,对方甚至比自己当时更惨。   曾门:“说起来也是很奇怪,我的地盘上,竟然还有别的人敢动手。我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开枪的人到底是谁。问了这婊/子半天,估计是药把脑子磕坏了,她也说不清楚。”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松虞:“或许陈导演能告诉我,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虞笑了笑。   她立刻明白过来:当日来找自己的是池晏的人,算是另一方势力;而他的这一番小动作,引起了地头蛇的注意力。   曾门嘴上说要帮她出气,其实根本是来找她打探消息。   而她竟然又以这种微妙的形式,被卷进了一场权力之争。   她面不改色地说:“我只知道这是场无妄之灾。不知道那女人发了什么疯,突然朝我冲过来。后来我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   曾门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小眼睛,在顶灯的照射下,折射出蟒蛇一般危险的光。   但松虞面对这拷问般的眼神,仍然能够态度平静,不落下风。   最终他又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了,我相信陈导。是这女人该死。”   他拍了拍手。   另一个手下将一只破旧的大蛇皮袋子抖开:一大把脏兮兮的注射针管散落在地上。长而细的针头,闪着蚀骨寒光。   “这些都是我的珍藏,比莉莉丝起码猛十倍不止。陈导演,有需求尽管用,千万别跟我客气。”   松虞仍然端坐在那里,下巴微抬:“什么意思?”   “我想了半天,这婊/子敢这么对陈导,一枪崩了未免太可惜。”曾门笑道,“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吧?”   舞女跪在旁边,早被打没了半条命,神志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松虞静静地望着她。   她只觉得这一幕既恶心又讽刺。   一大群男人围着她们,像看戏一样,等着看两个女人是如何互相报复,互相倾轧,演一出血淋淋的好戏——   而曾门还在得意洋洋地看着她:“陈导演,你觉得我的安排怎么样?”   她平静地说:“不怎么样。”   这句话很短,但是却像是一巴掌扇到了曾门脸上。   他的笑意僵住了。   绿色的廉价顶棚,令他的脸泛起一阵油腻腻的暗色。   他又死死地盯着松虞,目露威胁:“陈导演这是什么意思?不给我面子?还是……你知道,动手的除了这个婊/子,还有其他人?”   松虞听到“咔嚓”一声。   不知何时,池晏又坐在自己身边,低头点了一根烟。   那张英俊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不清。   她不禁觉得可笑。   事情的主谋就坐在身边,而曾门不仅对此一无所知,还一门心思针对她。   于是她冷笑一声,故意道:“是啊,我知道的确还有另一帮人。”   “哦?”曾门的目光变得更危险。   “你要找的人……”   松虞慢条斯理地说:“就坐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她看到池晏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   他嘴里还叼着烟,手中却拿着一根针管——   鹰隼一般,朝着对面男人的脖子扎了下去。 第26章 做我的同谋者   松虞想起那一天在贫民窟, 那个舞女朝着自己冲来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抖。   那是瘾君子的手,像个破落的筛子, 打着哆嗦。   但池晏的手, 修长有力,动作极快也极精准。   直接扎进了曾门的颈动脉里。   曾门说得没有错, 这药效的确是比莉莉丝还要狠十倍不止。   他的身体立刻栽倒下去, 直挺挺地砸到了折叠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松虞眼睁睁地看着他,瞳孔涣散,像个干尸一般,深深吐出一口气。既欢愉又痛苦。   “哈——”   但突然之间, 他又开始发起癫痫来。   身体猛烈抽搐。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没喝完的粥被打翻了, 湿哒哒地泼到他的脸上。温热的米粒像是子弹孔一样,嵌进干瘪的脸皮里。他大张着嘴, 露出一口腐蚀的烂牙, 手指也以诡异的方式痉挛着。   不过十几秒钟,他就断了气。   像电影里的定格镜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根本没人反应过来。   连松虞自己, 也被这极其惊骇的场面镇住了。   只有池晏还站在原地。   他微微倾身,低着头, 神情晦暗不明,侧脸像一具上帝之手的雕塑。在这破败的、凄厉的场景里,反而构成一种反差感极强的暴力美学。   他又伸手。   毫不留情地将针头拔/出来。   鲜血喷射。梅花点点,溅落在他的下颌和脖子上。   这令本该完美的雕塑多了一点残缺感,却也生出某种非人的锋利与冷酷。   他慢慢抬起头。   淡漠而阴郁的眼神, 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已经死了。”池晏淡淡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根本无人胆敢与之对视。   那一群凶神恶煞的小混混,竟然都齐刷刷地,无声地低下了头。   脏了的针头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落在松虞脚边。   她定定地看着它,慢慢长舒出一口气。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灵魂出鞘,在看一部暴力黑帮片。尽管恐怖,却从中感到某种难言的快意。   在这个黑帮片的世界里,像曾门这样的人,的确值得这一番下场。也只有池晏才能送他下地狱。   松虞从轮椅侧面抽出一张纸巾,递到他手边。   “脸脏了。”她说。   池晏深深凝视松虞,微微一笑。   他的瞳孔仍是漆黑的,像兽一样,毫无情感。原始的凶恶。   但却顺势捏住她的手腕。   “帮我。”   鬼使神差地,松虞真的抬起了手。   手指慢慢拂过脖颈,动作轻柔。他的脉搏在她的指腹下,强有力地跳动着。   随着指尖游移,凸起的喉结,亦在微微滚动。   血在她的指尖晕开。像一丛地狱里的曼珠沙华,在白绢布上盛放。鲜血与暴力,是这段关系的原罪,也是他们之间,最蓬勃的生命力。   角落里,一个小混混死死盯着桌上曾门的尸体,神情变换,反复挣扎,终于悄无声息地抬起了枪,对准池晏。   一旦自己得手,贫民窟就要改名换姓。   但手指还未扣上扳机,他听到一声枪响——   子弹从额头穿透。   他错愕地抬头。最后的视线所及,却是昔日的兄弟,对他露出冷笑。   “砰。”   松虞听到枪声,才像被惊醒一般,收回了手,将纸巾揉成一团扔开。   她恰好看到另一个人,满脸震惊,直挺挺倒地。   而不知何时,这烧烤摊里竟然早就空无一人,只剩下这群帮派小混混。满地是被掀翻的桌子凳子,一片落荒而逃的败相。   另一个人将曾门的尸体,连同肮脏的桌布,毫不留情地一把拖拽到地上。   昔日不可一世的老大,死不瞑目,就这样倒在满地的铁签子里。   松虞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中理智归位。她自顾自地将轮椅往后滑,刻意与他们保持了距离。   又转头看向池晏:“难怪你刚才敢对他出手。”   “嗯?”   “你早就安插了自己的人。”   他懒洋洋地笑道:“你看出来了。”   松虞:“我能看出来什么?论深谋远虑,谁能比得上你呢。”   曾门对池晏起了疑心的时候,想必根本不知道,对方早已经黄雀在后。   池晏的人在贫民窟里蛰伏了多久?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但他就是有耐心,一直隐而不发,一点点抛出诱饵,直到今天,直到这万无一失的场合,才骤然发难。   而曾门到死,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一针扎穿自己咽喉的男人,究竟姓甚名谁。   池晏语调懒散:“我的确对他有安排,但不是在今夜。是他自己非要过来找死。”   他漫不经心地单手倚着桌面,看着面前的人开始善后,又淡淡地吩咐道:“把他扔出去,让其他人都看清楚。以后谁敢碰毒品,就是这个下场。”   手下背影一僵。   但片刻后,才恭敬地回答:“是。”   而池晏施施然转回身,握住松虞的轮椅,倾身对她微笑:“相信我,陈小姐,我并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松虞平静地说:“但我已经看见了,怎么办?”   他再度牵起她的手,以她无法挣脱的力度。   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就……继续做我的同谋者。”池晏说。   苍白手腕犹如一朵白玫瑰。   他轻轻落下一吻。   *   深夜,小饭馆外。漆黑的空地上,凭空起了一场大火。   一夜之间,池晏的人荡清贫民窟,清缴了所有毒品。   所有人都知道首都星的地下王国换了新主人,而他只制定了一条铁律:   不许沾毒品。   不断还有手下将新缴的毒品运过来,连着麻皮袋子丢进大火里,付之一炬。   而池晏长身玉立,站在篝火边。   他向来慵懒,但此刻的神情,竟有几分罕见的严肃。   他微微抬手,将一杯酒浇进火里,仿佛在向某人隔空致意。   火光照亮劲痩有力的手臂,为他镀上一层滚滚金边。熊熊火舌,犹如一条长龙,在半空中腾云驾雾,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嘶吼。   松虞也离得不远。   夜已经太深,尽管篝火烧得很旺,还是不免感到寒冷。   她转头看他,一脸厌倦:“让你的人送我回去,好吗?”   池晏失笑:“我送你。”   他朝她走来。   但这时却又有一个手下,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给拎了出来。   是那个舞女。她依旧是那副凄惨的模样,委顿在地,疯疯癫癫。   “先生,这女人该怎么处理?”手下请示池晏。   池晏脚步顿住,借机低头点一根烟,又微笑着看向松虞:“你说呢?”   “放了吧。”她说。   “真这么大方?”他挑眉。   松虞:“她已经付出了代价。”   “是吗?但我觉得还不够。”   她冷笑一声,没继续说话。   而池晏却站到她身后,将宽大外套,罩到松虞肩头。   “你今日对她的仁慈,她并不会感激,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他在她头顶淡淡道。   松虞垂眸望着地上的舞女:“但我更害怕变成像她一样的人,只敢将刀子伸向自己的同类。”   池晏低声笑道:“欺软怕硬,这是这世界的规则。”   她慢慢抬起头来。   眉目如画的脸,亦被火光照得一片明亮。   “那这个世界错了。”她说,“总有人要反抗这些……不公正的秩序,总有人还有勇气,执刀刺向比自己更强的人。”   池晏吐出一口烟圈:“是吗?这个人是谁?”   松虞沉默片刻,才说出两个字:“沈妄。”   他一怔。   指尖的烟都微微一颤,烟灰簌簌往下抖落,像燃烧的雪花。   起先他以为松虞在向自己暗示些什么。   沈妄,这个名字里,根本就藏着“池晏”二字。   但端详松虞的脸,她神色如常。   他立刻明白,她什么都没发现,的确只是在聊电影而已。   于是他故意轻笑一声:“沈妄?他不过就是个贫民窟的穷小子,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我以为你最讨厌这种人。”   “我是不喜欢他。”松虞说,“但至少他还在反抗。他并没有屈服于自己的命运。”   池晏淡淡道:“我以为你会说,他一直在痴心妄想,肖想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什么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微微一笑,拢住了衣襟,“因为出生低贱,就不配站在高处吗?从前我父亲也说,我应该认命,不要学什么导演系。但现在我还是在拍电影。”   “看来你和他很像。”   池晏望着松虞,薄唇微勾。   松虞:“或许吧。”   “让她滚吧。”池晏掐灭了烟头,头也不回地吩咐手下。   对方神情犹豫,但还是答了“是”,将舞女又给拖走。   池晏过来推松虞的轮椅。   他缓缓弯腰,在她耳边道:“走吧,带你回去。”   “嗯。”   尽管松虞还坐在轮椅上,但那苍白而瘦削的背影,却渐渐融成一团光芒四射的剪影。她像一条流动的红河,如此耀眼。   这让池晏又想起一段回忆。   那是在他年少的时候。   他的童年充满了冷眼、霸凌和暴力。有一天他又挨了打,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独自躲在角落里,像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动物。   很久之后,他姐姐才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座木雕的女神像。   女神历经风霜洗礼,身体残缺不全,笑容却还是那么温柔。   “这是贫民窟的守护神。”姐姐对他说,“你看,她会理解你,也会包容你的所有痛苦,挣扎和不甘……”   年幼的他,怔怔地握紧了这座木雕像。   手上还有血。血染红了神像。   一如面前的女人被火光烧得红彤彤的侧脸。   而他想要渎神。 第27章 她想起那个未竟的吻……   回到医院时已经很晚。   好在病房里还开着暖气, 又有一盏小夜灯,几个护理机器人簇拥过来,不像是病房, 反而莫名有种回到家的温馨。   松虞坐在轮椅上, 不禁轻轻伸手,碰了碰一只AI的圆脑袋。本应该冷冰冰的玻璃钢材质, 却因为检测到人体接触, 而立刻开始自动调温。   掌心的暖意提示松虞,这才是她的世界。她终于从九十年代黑帮片的爱恨情仇里穿越回现代。   她在机器人的帮助之下洗了澡,但没有想到出来的时候,池晏竟然还没有离开。   他坐在窗边。窗帘被拉开一个小角,恰好能看到窗外的一排排高楼建筑, 冷酷的人造灯光交织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松虞:“你还不走?”   他笑:“这么着急赶我走?”   这样一笑, 更照映得他的脸仿佛也只是钢铁的义体,折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线。   “不然呢?”   松虞躺在病床上, 半阖上眼。   她按动窗边的按钮, 窗帘自动拉上了。   室内陷入严严实实的黑暗。   但她知道池晏还站在那里,半倚在墙上,双腿交叠, 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像是黑夜里兽的眼睛, 仍然在闪闪发亮。   于是她又问:“剧组怎么样?”   他嗤笑一声。   “给他们放假了。”   松虞扯了扯唇角:“开机第一天就停工,不想个由头的话, 其他人一定会有意见。”   “放心,我让人去解释过了。”池晏懒洋洋地说。   当然他并不太懂拍电影,也没时间去管那些细节。   主要还是让名下电影公司的制片团队,去处理这些琐事。   “噢。”松虞没问他的人究竟如何处理,反而又道, “那你可以给他们一个新理由了。”   “嗯?”   “我要修改剧本。”   而这通常意味着,她又要开始闭关。   他沉默片刻,才问:“之前的不好吗?”   “唔……关于贫民窟的细节还是不够好,不太真实。”   他笑了笑:“我记得你开机之前就天天往贫民窟跑,还不够真吗?”   松虞也弯了弯唇:“那不一样,那时我至多只是个游客,看到的也只是皮毛。”   但过去这几天的经历,才真正让她见到了贫民窟的人生百态,让她见到另一个世界。   她想,难怪从前的创作者为了写作,总是无所不尽其极地去体验生活。   因为真的就是真的,有过经历才能够共情。   所以她也并不后悔吃过这些苦,甚至感到庆幸。   池晏漫不经心地斜睨她一眼:“真够疯的。”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   松虞想,的确有人叫自己“电影疯子”。   但她还是淡淡一笑:“比起池先生,当然是差得远了。”   “呵。”他轻轻勾唇,意味不明,又朝着她走过来。   不紧不慢的脚步,停在她身侧。   接着他倾身下来,慢慢捧起她的脸,像从池水中打捞起一轮弯月。   幽深的双眸,亦被看不见的月光,一寸寸照亮。   松虞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想起那个未竟的吻。   “我应该提醒你,陈小姐。”他淡淡道,“这种事情,我只允许发生一次。”   修长手指,在她光滑的下巴上游走。   情人一般轻柔的触碰,然而力度却控制得分毫不差,根本不允许她挣扎。   松虞眨了眨眼,突然道:“放心,你肯定不会再亏更多钱了。”   手指一顿,池晏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亏钱?”   她弯了弯唇,佯装无辜地说:“剧组停工嘛,停一天就要亏一大笔钱。”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轻轻一笑。   但手指一松,他到底还是放过了她。   或者是因为她的脸色还是太苍白。   或者是因为他终于在她目光流转的漆黑双眼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这已经能让他满意。   池晏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在她头顶悠然道:“这点小钱,根本不算什么。”   “早点休息,陈小姐,之后我会让傅奇来接你出院。”   松虞歪着头,同样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因为他终于不是亲自来了。   上次他来接自己出院,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还历历在目。   隔天医生蹙眉看着体检报告,在松虞的催促下,勉强松了口,放她提前出院。   来接她的人的确是傅奇。他手上竟然还打着石膏,脸上也出现了新的淤青。   而松虞发现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恭敬,甚至于站在自己身边时,称得上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但她并不知道发生在池晏和徐旸之间的事情。   所以以为这样的态度,纯粹只是因为自己大病初愈,摔不得也碰不得。   住院的这两天,她并没有闲着,反而一直通过副导演张喆了解剧组的情况。   从他口中,松虞得知,池晏手下的制片团队的确还算得上靠谱。   他们的处理方式很得体:不仅给全组人放了带薪假,还额外封了相当丰厚的红包。钱既然到位了,当然没什么人会有怨言。   张喆也完全没有起疑心。   因为——陈老师,写剧本,临时放假,这实在太正常了!   他知道松虞一向是个很强势的导演,别说是为了写剧本而停工,就是为了某一个时刻的光线,都能让剧组一大帮人,原地一整天。   因为她一向只为创作负责。在她的世界里,可从来不考虑“成本”二字。   为此松虞从前常常跟制片人吵架。而张喆作为她的副导演,其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站在中间,调节双方的矛盾。   于是张喆不禁又忧心忡忡地问:“陈老师,你这么随便给全组人放假……真的没事?人工费,场地费,机器租赁费,这可得是一大笔钱啊。”   松虞嘴角微翘。   “给他们放假的人,可不是我。”   张喆又傻眼:“啊?”   “你别操心了。”她甚至是微笑着,刻意模仿池晏当时的口吻,“制片人说了,这么点小钱,他根本不在乎。”   张喆:“呃……好吧。”   完全是被对方的大口气镇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又眼巴巴道:“陈老师,如果你身边还有这种大方的老板朋友,可以引荐一下吗!”   松虞心想:这种大方老板,你未必有福消受。   但她只是翘了翘嘴角:“好。”   接着又对张喆叮嘱道:“记得帮我多盯一下演员。杨倚川演得不错,但到底是新人。你有空多带一带他,也让他和其他演员多交流,这对表演同样有帮助。”   张喆连声应了下来:“噢噢,好的!”   他心中一暖,知道松虞既是在布置工作,也是暗暗提点自己。   因为他早已经旁敲侧击地得知了杨倚川的真实身份,这位公爵之子既身份显赫,人又好相处,只不过有点艺术家的怪脾气。而他以副导演的身份与之相交,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出了问题的演员,并不是杨倚川。   而是另一个人。   *   几天后,张喆站在酒店的电梯间里,看着手机里一大段令人头痛的对话,和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踌躇自己是否该上顶楼去找松虞。   如无意外,他并不想打扰陈老师,但这件事情太麻烦,他可拿捏不好。   “哎。”   他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他身前越过,轻轻按动了电梯按钮。   西装袖口露出短短一截白衬衫。暗红的宝石袖扣,贵气十足。   张喆一激灵。   职业习惯,他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很敏感。于是他短暂地从愁绪里抽离出来,下意识回头去看对方的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此人明明衣冠楚楚,西装挺拔,却根本掩不住一身桀骜不驯的凶性。   他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将西装穿出这样矛盾的气质。既像绅士,也像暴徒。   而这个人恰好就是他们的制片人Chase。   “叮。”电梯门开了。   张喆十分客气地说:“老师好,老师您先进。”   同时在内心祈祷:快进去快进去,让他自己等下一座电梯吧!   然而池晏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进来吧。”   “……好的。”   狭窄的电梯,更显得池晏人高马大,像个巨人。   张喆又在内心祈祷,能再来一个人,让他不要和制片人如此尴尬地独处。   然而他的希望又破灭了,电梯门无情地缓缓阖上。   池晏:“几楼?”   他慢条斯理地按了顶层的按钮。   而张喆这时才想起来,陈老师好像的确说过,制片人和她一样,都住在顶楼的套房。   这下好了。骑虎难下,制片人帮他做了决定。   “我也去顶楼。”他说。   “哦?”   “……找陈老师。”   “有事?”   “呃。是有一点事。”他像挤牙膏一样,支支吾吾地说。   两人说话的空隙,电梯上的数字在蹭蹭地往上涨。   张喆僵硬地抻着脖子,死死盯着它,只恨这座电梯不能瞬间移动到顶楼。   奈何酒店的楼层实在是太高。他只好故意语速放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以此来减少自己和制片人说话的频率。   张喆一向自诩长袖善舞,这几年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人,其中并不乏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但却从来没有谁,能带给自己如此强的压迫感。   ——真不知道这制片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早已忘了自己还曾视对方为“偶像”。   他又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   然而池晏的下一句话说出来,张喆瞬间破功,简直连腿都软了。   “她在写剧本。”池晏说,“去我房间谈吧。”   “!!!”他立刻面露惊恐,只觉得自己要进的并不是一间总统套房,而是龙潭虎穴。   然而恰好此时电梯门开了。   他十分僵硬地一步跨出去,又看见松虞的房间门口,笔挺地守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是她的助理傅奇。   这虎视眈眈的架势,哪里是助理,简直就是门神。   张喆心中绝望,意识到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见不到松虞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池晏后面。   进房之后,他同样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一副小学生坐姿。   池晏的声音,从墙壁的另一侧远远传来:“喝点什么?”   “……不、不用了。”   趁着主人不在,张喆忍不住眼珠乱转,打量着眼前的套房。果真是富丽堂皇,简直令人咋舌。   他住在楼下的高级单间,本以为已经是很好的待遇。然而跟这里一比,顿时觉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他也意识到,这里并没有半分的人气。   像他们这样常年跟组拍戏的人,四海为家,往往在酒店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相当于是自己半个家。久而久之,一住进酒店里,就能习惯地将这里装满私人物品,怎么舒适怎么来。   然而这里是干净的,空旷的,冷冰冰的。   看不到任何生活的秩序。   池晏端着半杯威士忌回来。   他慢条斯理地坐下来,解开一颗西装纽扣,姿态优雅而放松。   “我记得我给你们放了一周的假。”他懒洋洋地说。   张喆仍然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呃是这样的老师,确实大家有假放很开心,但毕竟我们剧组才刚刚开机,酒店的位置还比较偏僻,大家整天待在贫民窟附近,陈老师又不太出现,难免就有人开始担心……”   张喆就是这样,一紧张就开始习惯性地车轱辘话来回说。   池晏打断他:“有话直说。”   “是江左,他想离组!”   张喆骤然大声喊出来,仿佛经历军训的青涩大学生——完全被这命令式的淡漠语气给震慑住了。   “江左?”   张喆又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仿佛在背诵江左的履历表:“就是我们剧组的男二号。他是选秀出身,本来是个唱跳歌手,这两年演了几部电视剧,反响都不错,势头也很猛,现在慢慢开始转型拍电影……”   “哦,就是那个小偶像。”池晏漫不经心道。   张喆心想,岂止是小偶像,人家可是如日中天的当红爱豆,之所以会来演男二号,也是看中了陈导演的实力,想要冲一冲电影节的新人奖。   但是在池晏面前,他只能汗颜地连声道:“是、是的。”   “他想干什么?”   “他说家里临时有点事,想要出去一趟,尽量在复工前赶回来。”   当然,家里有事,这明显这只是个毫不走心的借口。   谁知道他到底离组要干什么。   池晏:“所以?”   张喆硬着头皮道:“陈老师最讨厌有人轧戏。所以他们那几个主要演员的合约里,都特别注明了这一条,拍摄期间不准离开剧组。”   “那他是明知故犯了。”池晏微笑道。   真奇怪,明明眼前之人,嘴角含笑,语气也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但张喆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眼皮乱跳起来。   “我、我明白了。”他局促不安地在沙发上扭了扭,“我马上跟、跟他的经纪人说,不准离开。”   “嗯。”   池晏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手表。   张喆所说的这些无聊琐事,实在令他感到厌倦。   而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也就是他的……深夜电台时间。   在送给陈小姐的百达翡丽里,池晏装了一只窃听器。   本来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但他近来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爱好,就是每天准时打开监听设备,听一墙之隔的人,正在做什么。   大多数时候她都非常安静。   尽管如此,还是难免会发生一点声音。   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的脚步声,倒水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甚至于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在深夜里,这轻柔的、缓慢的声音,来自陈小姐的声音,会在耳机里被无限放大。   于是一种近乎于毛骨悚然的感觉,也沿着脖颈和后背缓慢向下。   他迷恋这种感觉。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睡着。   池晏又漫不经心地瞥了张喆一眼:“还有事吗?”   “没、没事了!”张喆立刻道。   当然还有事。   像江左这种摇钱树一般的年轻偶像,背后的经纪公司最是难缠,绝不是一句“不准假”就能打发走的。他已经跟他们费了一整天的口舌,实在没办法才来找陈老师的。   但Chase赶客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他哪里敢再多嘴。   “那就好,辛苦你了。”池晏说,又慢吞吞地补充道,“告诉其他人,都安分一点。”   张喆浑身一激灵,原地跳了起来:“是的!好的!”   一时之间,他只恨自己没有带录音笔来。   否则他简直想要把这句话给录下来,整日在剧组循环播放——   “告诉其他人,都安分一点。”   这充满威慑力的、淡漠又冷酷的声音,简直听了就令人通体生寒。   “那老师,我先走了?”张喆又期期艾艾道。   池晏:“嗯。”   他已经拿出蓝牙耳机。   池晏想,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陈小姐一定也不会喜欢这种行为。   但他从来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掌控在手中。   他戴上了耳机。   下一秒钟,池晏又淡淡道:“站住。”   张喆原本已经快要走到了门口。   他十分僵硬地转过身来,心惊肉跳地说:“老师,您还有事吗?”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刚才说,那个请假的男演员是谁?”   张喆:“……江左?”   而此刻,就在池晏的耳机里,陈松虞正在冷淡地说:“江左,你离我远一点。” 第28章 与他共沉沦   事情发生时, 松虞正在写剧本。   降噪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一首名为《Solari》的纯音乐。她的世界完全是真空的,只有宇宙尽头的肃穆,和如星球相撞一般炸裂开的灵感——   直到有什么东西真的撞了过来。   一个五光十色的喷漆发光体, 狠狠地撞上了玻璃窗。   松虞一怔。   她从未见过这么浮夸的无人机。   “咚咚咚。”   无人机还在锲而不舍地撞着。她彻底放弃了无视它的可能性, 走到了窗边。   外置摄像头大概拍到了她的脸。它立刻灵巧地翻了个跟头,露出另一面机身。外壳上用非常花哨的字体写着两个字, 江左。   竟然是他。松虞不禁失笑。   她过去开了窗, 无人机立刻冲进来。   因为冲劲太猛,它直接俯冲到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与此同时,江左的投影出现在半空中。   足以看出这是只昂贵的定制无人机,性能很好。   尽管机器还在地上翻滚, 投影却非常稳, 也很逼真,仿佛江左本人就站在了松虞面前。   但实际上他正坐在酒店大床上, 半裹着白色浴袍, 大大咧咧地露出半个胸膛。   暖黄色的床头灯照出一张星目剑眉的脸,这香艳的一幕,足以让万千少女发出尖叫。   他一愣:“嗯?这就通了?”   松虞:“……你还挺有创意的。”   她正在闭关写剧本, 电话打不通, 房间也进不来——所以江左就派只无人机,飞上酒店六十层?   江左却仿佛将这看成了夸奖。   他得意洋洋地说:“终于找到你了!张喆那家伙, 还一直说什么联系不上你,果然还是要我亲自出马!拜托,现在什么年代了,找个人能有多难……”   松虞直接打断他:“你要请假吗?”   他一怔:“张喆跟你说过了?他不是说见不到你吗,原来是在骗我?”   “他没骗你。”松虞说, “我在写剧本。不喜欢被打扰。”   可惜江左年轻气盛,根本听不懂这隐晦的逐客令,反而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请假的理由是?”   松虞不回答,淡淡问他。   被她这么一番先声夺人,江左的气势立刻矮了几分。   他不情不愿地说:“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   “就是有事啊!”他哼道,“干嘛啊,拍个戏而已,我还不能有点隐私吗?!”   松虞笑了笑:“可以。但我们也签过合同。你这样做,好像很没有契约精神。”   江左皱着眉,将镜头扔远了一点,两条长腿搭在床头,很不高兴地说:“可你也没开工啊,陈大导演。大家都坐在这里干等着,凭什么还不让我请假?!我的时间不值钱吗?”   松虞:“你请假是要去拍广告吧。”   江左:“……”   嚣张的气焰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   他一时语塞。   松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拍摄期间拍商业广告,这是严重的违约行为。你想付违约金?”   江左摇了摇头。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算是不打自招了。   他脸色难看,也仿佛口干舌燥,单手握着水杯,骨碌碌地拼命灌水。像只没完没了的水桶。   松虞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江左,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   他哼了一声,一脸叛逆:“因为我够红啊。”   她笑:“你有尤应梦红吗?”   “……好像没有。”   “所以你的这点流量,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江左卡住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当然觉得只是在装腔作势。   但是从面前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他又听到松虞淡淡道:“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很有表演潜力的新人。你试镜时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你很有灵气。”   他心中窃喜,又不禁嘟囔道:“灵气是什么鬼?”   作为偶像,一般人都夸他够帅,有个性,有气质。但很少有人会说他“有灵气”。   这感觉甚至有点新奇。   松虞:“但究竟要不要把你定下来,我也犹豫了几天。”   “因为你太浮躁。”   听到“浮躁”二字,江左脸上又出现一丝不服气。   他几乎要插嘴反驳,却听到她继续道:   “光是去年一年,你就拍了四部电视剧,还不算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和综艺。我知道你的经纪公司之所以拼命帮你争取这个角色,只是想让你抬高身价,多拿几个代言。你自己呢?你是什么态度?”   听到这里,江左已经明白,为什么陈导演立刻能猜出自己离组是为了拍广告。   “我是来学习的。”他慢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青春饭吃不了几年。我想好好演戏,做个真正的演员。”   “还不算笨。”松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你应该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捞快钱和做常青树,完全是两条路。我能拉你一把,但究竟入不入得了门,看你自己。”   尽管她仍然是轻言细语,口气温和又文雅,但江左却觉得,这短短几句话,是他从未听过的严厉。   毕竟他这一路顺风顺水,又是个暴脾气,身边人从来都是捧着他,根本没人敢对自己说过这种话。   他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我知道了。我去跟经纪人说,不拍了。”   松虞:“嗯。”   他又忍不住问:“那最近我该做些什么?”   “背台词,读剧本,揣摩角色,找人排练,去贫民窟体验生活……要做的事太多了。”松虞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随口又道,“也可以去健身。”   江左的浴袍衣襟还大敞着,被这冷淡目光一扫,顿时觉得胸口一阵凉飕飕的,本能的羞赧——接着他才觉得不对劲。   作为偶像,他从来都以自己的身材为傲。每天勤加练舞,没事也至少在健身房泡一小时,怎么这还能被挑剔的?   他不禁道:“我的身材有什么问题吗?”   松虞:“你练得太漂亮了,并不符合角色。”   “漂亮。”江左又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两个字。   他心想,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一股热血上头,江左用力拉开了衣襟,展现自己匀称的、整齐的八块腹肌。又驱动无人机继续向前,令他的投影无限地逼近松虞。   “导演你说实话,我的身材还不够好吗?!”他大声道。   松虞:“……”   扑面而来的雄性荷尔蒙,令她叹了一口气。   “江左,你先离我远一点。”她冷静地说。   对方却胡搅蛮缠,无人机嗡嗡地响着,更进一步:“我不,导演你先……”   “嘀嘀”一声。   房门开了。   江左僵硬地转过头。   一个颀长的身影,蓦地出现在房间尽头。   池晏看到的是一副极富暗示性的画面。   酒店暧昧的灯光之下,年轻偶像仿佛一只雄赳赳的公孔雀,凑近到松虞面前。他几乎半裸,皮肤白得发光;而她也穿着家居服,凝视着他,神情里有种近乎于迷离的温柔。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甚至无法发现,其中一方只是投影。   他只知道,两人的脸相差只有不到一公分。   于是池晏叼着烟,好整以暇地笑道:“我打扰你们了吗?”   松虞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是的,你怎么不敲门?”   池晏笑着晃了晃手中的房卡:“因为我不需要。”   错愕的人变成了江左。   制片人手上拿着导演的房卡,来势汹汹地闯进来——他目瞪口呆,怀疑自己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马上就要被灭口。   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陈老师,十一点了,我该走了,你……你们早点休息!”   无人机嗡嗡作响,在地上小幅度地盘旋。   这动静终于吸引了池晏的注意力。   “无人机?”他轻笑一声,“很有创意。”   视线一转,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江左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一直落到对方赤/裸的胸口,再到他的脚边。   池晏转头对松虞笑道:“看来这家酒店的安保系统需要升级了。”   江左彻底感受到了什么是凌迟般的目光。   他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求生欲让他慌乱地解释道:“老师,你别误会,我就是来……”   但池晏根本只拿他当做空气。   他将烟头扔开,慢慢走了进来。   仍然用闲聊一般的语气,笑着问松虞:“你就这么随便给人开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无人机,而是一颗子弹,会发生些什么?”   松虞冷淡地说:“你以为是拍电影吗?”   投影背后的江左,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着浴袍的带子,一边心想,陈导演真是女中豪杰,竟然还敢当面跟制片人这么说话。但突然之间,他似乎听到某种极轻微的“噗嗤”声——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接着屏幕黑了。   江左:“???”   “……什么鬼。”   他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找遥控器,却听到了冷冰冰的AI女声提醒自己:   【设备故障,已断开连接。】   江左:“哈?”   同一时间,松虞眼睁睁地看着池晏将手伸进西装里,拿出一支漆黑的消音手/枪。   他还记得对她微笑。气定神闲的姿态。   单手握住枪托,像是点烟一般,轻松自如地,径自扣动了扳机。   子弹角度刁钻。它恰好避开摄影头,却准确地击中了无人机的控制芯片。   “啪”的一声。   伴随着微弱的爆裂声,无人机掉在地上,灯光陨灭,瞬间变成一堆废铁。   松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而池晏唇角微勾:“你看,我并没有在拍电影。”   他又慢条斯理地朝她走过来。   巨大的阴影,慢慢覆盖了松虞的脸。   池晏俯视着她。   松虞冷笑:“你胆子真够大,万一被江左看到了怎么办?连他一起杀了?!”   “放心,他看不到。”池晏说。   “……我怎么放心?”   他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只大手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松虞。   而她的掌心里,隐秘地多了某个沉甸甸的东西。   一把枪。   她手指一颤。   池晏微笑道:“这样呢?”   明明是冷冰冰的金属,却仿佛滚烫的烙铁一般,烫得松虞心乱如麻。   然而根本挣脱不开。池晏的手牢牢掌控着她,迫使她握住这把凶器,与他共沉沦。   “这里是贫民窟。”他对她露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有多么危险,你比我更清楚。”   那只手慢慢往上滑,顺着光洁如玉的手臂,缓缓摩挲,最终揽住她的手肘。   拇指上下抚弄。   粗糙的茧,滑过雪白皮肤上残存的,新月一般的疤痕。   是之前留下的新伤。   松虞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细长的手指慢慢握住了枪身,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最危险的人,不是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吗?”   她微微抬手。   手指轻轻往下压,扣动扳机。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子弹击中了书桌角落的那只百达翡丽。   辉煌的星空,在此刻化为齑粉。 第29章 同居生活   扣动扳机的一瞬间, 松虞意识到,这并非只是又一次射击俱乐部的训练。   俱乐部里的枪大多都是古董款式,又沉又重, 后坐力也更强。   但她手中的这把枪, 最新款,羽毛一样轻盈, 毫无实感, 却杀伤力极强。轻轻一扣扳机,甚至根本不需要她费心调整姿势——   就准确地命中目标。   这是她第一次在训练场之外的地方开枪。   表盘,碎钻,星体轨迹……   都碎裂开来,变成一簇小小的烟花。   她定定地看着那画面, 眼睛都没有眨。但手指仍然紧握着枪托, 无意识的指节收紧,连手腕都起了微微的痉挛。   池晏低低地笑了一声。   “枪法不错。”他说, “俱乐部学的?”   松虞慢慢地深呼吸, 找回心跳,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以前拍戏的时候,有演员去学习, 我顺便也上了几节课。”   池晏:“你很有天赋。”   她扯了扯唇:“是啊, 那个教练也这么说。”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称得上温和。   但她却很清楚, 此刻自己肾上腺素狂飙,呼吸急促,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那一颗子弹分明也引爆了她。   但就在此时,高度紧张的大脑,突然又察觉到一点动静。   是薄薄的衣料摩擦, 轻微的、不和谐的声音。像一只吐红信的小蛇,隐秘地,蜿蜒地,朝着松虞滑动过来。   ——池晏慢慢抬起了手。   大脑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下一秒钟,完全是出于某种应激反应,松虞再一次抬起枪,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黑洞般的枪口抵住坚硬的胸膛。   大多数人,面对枪口的瞬间,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惊慌。   但池晏根本动都没有动,仍然气定神闲,微笑着看她。   甚至于他还有余力,轻描淡写地朝下扫一眼。   目光落在那盈盈一握的瘦削手腕上。她太用力地握枪,能看到一截凸起的腕骨,和青色的血管。   空荡荡的。   有点碍眼,他心想。   “第一次吧?”池晏好整以暇地说,“你的手好像在抖。”   松虞慢慢抬头。   起初她的眼神里像城市星火,一点闪烁,一点夜雾的茫然——是第一次开枪后的惊魂未定。   但直视着池晏,雾气散去。   她慢慢变得沉静下来。   松虞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双手握枪。食指贴在扳机上。   自然又标准,仿佛真的回到了昔日的射击课上。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一直在用那只手表监视我。”松虞说,声音镇定。   池晏轻轻挑眉。   “里面有什么?GPS,探测仪,还是……摄像头?”   “别紧张,只是个窃听器而已。”   “只是窃听器。”她嗤笑一声,重复他的话,“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给我留了点隐私。”   他仿佛听不到她的嘲讽,微微勾唇:“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了。”她语气冷硬,“一个傅奇,还不够吗?”   “陈小姐,你要理解我。”池晏眨了眨眼,故意慢吞吞地说,“从前我们关系特殊,所以我只是……采取了一点必要的措施。”   “从前是从前。”她更用力地托住枪柄,慢慢地向池晏的胸口施压,“现在呢?这就是你对合伙人的态度?”   池晏微微一笑:“合伙人?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朋友?你在开玩笑?”她冷冷地反问。   他懒洋洋地说:“哦,陈小姐真狠心。”   他动了动。或许是在调整站姿,或许只是想要将她的脸看得更清楚。   但松虞反应也很快,她警告般地抬起了枪口:“别乱动。”   于是池晏笑意更深,缓缓抬起手,投降一般的姿势。   摇曳的光线照耀着这双手,将影子投射到松虞的身后。   她脊背挺直,半倚墙面。   而墙面上光影跳动,阴影散开,仿佛生出一对硕大的、漆黑的羽翼,依附着她单薄的后背,慢慢向外生长,将她揽入怀中。   光与暗结合,仿佛化作一个亲密无间的、饱含着渴望与餍足的……   拥抱。   但松虞对此却一无所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够了,你不用再绕圈子,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   “嗯?”   “之前你对我说过,只要你看不到芯片,它就不存在——这果然是信口开河的鬼话吧。”   池晏似乎微微一怔。   但她却继续说道:“其实你一直在监视我,等我放松警惕,之后就像杨倚川一样,主动将芯片交出来,是不是?”   她慢慢露出一个冷笑,逼视着他:“我早该想到的,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过我?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只是傻瓜而已?”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   她眼里写满了戒备和敌意。   而他的目光晦暗不明,像隔着一片阴郁的海雾。   但最终他只是掀着眼皮笑道:“那你呢?你早知道那块手表有问题,还敢将它留在身边?”   松虞:“不然呢?扔了手表,让你再想别的花招来对付我?”   所以她根本是故意将百达翡丽放在书房里,让他去听。   池晏缓缓扯了扯唇:“你倒很沉得住气。”   她毫不迟疑道:“已知的威胁,总好过未知的。”   说到这里,松虞又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她故意说:“每天听我写剧本,开心么?”   但池晏的反应却更出乎她意料。   他笑得意味深长,拖长了语调,轻声道:“……非常开心。”   这笑又有几分让人头皮发麻。   松虞不禁蹙眉道:“你有病?”   池晏深深看她一眼:“我的确是有病。”   陈小姐说得没有错,他的确不会放过她。   但并不是因为那块芯片。   而只是因为她。   他终于朝她伸出手——   像凶猛的猎豹,蛰伏已久,终于朝着猎物脆弱的咽喉扑过去。   手指修长而有力。   快而准,一把攥住了枪身,调转枪口向下。   “啪。”   这夺枪的动作,一气呵成,闪电一般,她甚至肉眼都看不清。   直到这时,松虞才明白,对方如此惊人的身体反应和素质,根本不是她这种上过两节课的半吊子能比的。   难为他竟然还有耐心陪她玩了这么久。   恍惚之间,松虞又听到“啪”的一声。   她不自觉一惊。   池晏又开枪了吗?   但再定睛一看,他只是卸下了弹夹。   而此刻池晏又站在自己面前,姿态放松,双腿交叠,像扔玩具一样,将那只空枪随意地上下抛动。   转头又对她一笑:“喜欢玩枪?我也可以教你上射击课。”   他的声音如此低沉而愉悦。   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单手夺枪的可怕男人。   她呼吸一滞。   半晌才回答:“不用了。”   他轻轻挑眉:“又拒绝我?”   “我付不起学费。”   “免费。”   她冷笑:“那我更不敢了。”   松虞转过头去,没再继续这段对话,反而自顾自地叫了客房服务,让一个AI管家来打扫房间。   AI很高效地收拾了无人机和手表的残骸,又在她的命令下,当场就彻底粉碎了全部垃圾。   这下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曾开过枪。   但谁知道呢?或许江左还是会怀疑,自己那只无人机究竟发生了什么。松虞又想。   她是不是该旁敲侧击问他一句?   松虞心念一动,打开了关机已久的手机。   霎时之间,无数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都涌了出来。   她往下滑,翻到和江左的对话框。   他果然给她留了许多言,最新的两条是:   【江左:陈老师,你看到我的无人机了吗?】   【江左:好吧,估计是坠机了。垃圾玩意儿,才六十楼就不行了吗?我要去投诉他们品牌方!咦不对,这玩意儿好像是我自己代言的……】   松虞不禁莞尔。   这下她彻底放心了。   但她并没有回复江左。反而顺便扫了一眼其他消息,捡了几条重要的工作事宜,一一迅速处理。   这样就耽搁了几分钟。   正要重新将手机关机时,她听到池晏在一旁漫不经心问:“陈小姐,看什么这么开心?”   松虞抬起头。   只见对方懒散地倚在墙边,随意地扯开了领口,笑吟吟的姿态。   但眼中仿佛并没有笑意。   她头也不回地说:“不关你的事。”   然而池晏又笑道:“说起来,倒还要感谢那个小偶像,否则哪里会知道陈小姐还有这么好的枪法?”他故意顿了顿,“唔,他叫什么来着?”   这问题令松虞又产生一点警觉。   “问他干什么?”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你最好别在我的剧组乱搞事。”   “很在乎他?”   她抿唇道:“他是我的演员。”   “那又如何?”池晏挑眉,好整以暇道,“你是我的导演。”   语气里一丝隐含的暧昧。   他目光灼灼。   但松虞只是板着脸道:“你可以滚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   “不然呢?再请你喝杯茶?”   “也不是不行。”他耸肩。   “抱歉。”她扯出一丝假惺惺的笑,“我还有一堆工作,没空陪你喝茶。”   “那好吧,不喝茶就算了。”池晏好整以暇地说,“但我突然有个更好的想法……”   松虞等了半天,都没听到他说出剩下的话。   她抬头,却恰好看到池晏拿出了手机。   “把我的房间退掉。”他慢条斯理地说。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什么意思?”   池晏微笑地看着她:“你的套房里,不是有两间卧室吗?” 第30章 疯子   松虞最开始听到的是AI搬行李的声音——滑轮在地板移动, 将池晏的所有物,推进另一间卧室。   接着是池晏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皮鞋清脆地敲着地板, 他在慢慢走进客厅。   尽管书房的房门紧闭着, 这些若有似无的噪音,仍然吵得松虞心烦意乱。   它们都在无情地提醒着她:   另一个男人正在入侵自己的生活空间。   而她却无法拒绝。   但她仍然近乎于自虐一般, 不肯重新戴上耳机。而就在此时, 她又听到了一点奇怪的机械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金属的细肢节,在地板上敲击,爬行,扩散开来。   哒哒哒,哒哒哒。   隔着门板, 这细微而不和谐的声音, 仍然让松虞感到强烈的不适。   这下她彻底不能忽视外面的动静。索性站起来,打开了门。   “你在搞什么?”   似乎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拖鞋轻轻掠过, 不容忽视的冷意——   她低下头, 看到一只金属小蜘蛛,外壳闪着寒光,灵巧地从她脚边爬过。   她吃了一惊, 差点一脚踩上去。   但这金属蜘蛛的反应却更敏捷。八只脚奇快无比, 绕过了她,蹭蹭地往里爬。   猛地钻进书房, 消失在墙面看不见的罅隙里。   松虞抬起头,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惊惶:“这是什么东西?!”   “AI警报系统。”池晏微微一笑,“吓到你了吗?”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   外套搭在一边,池晏单穿着衬衫,袖口挽起。结实有力的小臂, 把玩着一只银色的金属球。   蜘蛛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别怕,机器而已。”他淡淡道。   池晏轻轻碰了碰球体。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蜘蛛的金属外壳慢慢褪色,松虞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身体一点点变成透明——最后彻底隐匿在空气里。   这画面令她不由自主感到心惊。   “这……到底是什么?”   池晏懒洋洋地将金属球放在茶几上:“AI警报系统。还未上市的实验品。”   松虞:“……实验品?”   但接着她却听到了“叮”的一声。   池晏:“唔,装好了。”   “关灯。”他吩咐道。   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亮了起来。   松虞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了一副极其神奇的画面——   空气中满是银色的丝线,它们彻底地包裹了整个客厅。   薄如蚕丝的银线,在月光的照耀上,发出淡淡暗光。   她下意识回头。   书房的落地窗亦被织上了同样丝线。   回想起方才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小蜘蛛,松虞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间巨大的蜘蛛巢穴里。   但这画面亦真亦幻,反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美感。   她情不自禁道:“我可以碰一碰吗?”   “当然了。”   她轻轻伸出一根手指。   在触碰到丝线的一瞬间,那轻而薄的蛛丝,却像浮动的雾气一般,立刻散开了。   池晏:“对于系统可识别的安全人物而言,它们是不存在的。”   “那可疑的人呢?”   “会触发警报。”他轻描淡写地说,“假如有任何证据表明,此人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他会被……当场绞杀。”   这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隔着重重丝线,池晏的脸仿佛被阴影分割开。   他神情淡淡,英俊而冷酷。   “想看看吗?”他又问松虞。   好奇心大过一切。她不由自主点头。   “那你往前站一站。”他懒洋洋道。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松虞还是依言照办。接着她就看到池晏轻轻抬手,将手中的枪朝自己扔了过来。   枪在半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在她怀中。   怀中的重量立刻告诉松虞:他又将弹夹装了回来。   “对我开枪。”他说。   松虞:“什么?”   但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大致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于是她咬咬牙,毫不犹豫地举起枪,瞄准,射击——   子弹对准池晏的眉心。   破空而出。   他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含笑,眼睛都没有眨。   开枪的一瞬间,松虞心想,他还真是个疯子。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所谓的实验品出了故障,他怎么办?真的死在她枪下吗?   拿自己的命赌博,就这么好玩?   但子弹在半空中骤然停住。   它被看不见的蛛网严密地包裹住,柔软的蛛丝上泛起一阵电流般的银光。   片刻后,子弹……消失了。   池晏懒懒一笑:“好玩吗?”   松虞:“疯子。”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是那样僵硬,后背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明明她才是那个开枪的人,但她却如此紧张。   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垂手,手指却还不自觉地握紧了枪身。   池晏:“我说过了,这家酒店的安保系统需要升级。”   他又碰了碰金属球体的控制器。   光影交错的蛛网,立刻慢慢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曾门虽然死了,但并不代表贫民窟就是安全的。”他淡淡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而松虞突然也从这段话里明白了什么。   她慢慢地说:“更何况,你的身份也很特殊。”   眼前的人不仅是一部电影的制片人,还有极大的可能,会成为未来的S星总督。   所以他足够警惕,他也需要这样级别的安保系统。   她不禁问:“这东西一直在你的房间里吗?”   池晏扯唇:“是啊。”   他们在沉静的夜色里对视。   月影从阳台的玻璃里倾泻而下,照拂着他修长的身影,他像一棵树。这一幕竟有种难言的静谧。   松虞一怔。   之前她一直觉得池晏今晚的这一系列反应都疯得莫名其妙,但此刻她才明白,他这样做是师出有名。   他的确是从那架莽莽撞撞的无人机里,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隐患。   虽然看似反应太过激,但总算是……出于好意。   松虞深吸一口气:“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自己的……秘密武器。”   听到最后这四个字,池晏轻笑一声。   “但我并不需要。”她继续道,“这样的高科技对我只是浪费。请你搬回去吧。”   她目光澄澈,语气也很温和。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   “那可不行。”他轻轻道,“你可是我的导演。”   根本不允许她再想出下一个拒绝自己的理由,他又露出一个更含蓄的笑容:“哦,我还有一个更合理的原因。”   松虞:“什么?”   “剧组已经停工了一周,我们当然更应该以身作则,减少不必要的支出。”   她先是一愣,之后才没好气地说:“……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一个刚刚眼睁睁地看着限量版百达翡丽在自己面前被炸成碎片的男人,居然还这么小气吧啦地跟她计较起酒店租金。   但望着眼前那张英俊的脸上,近乎无赖一般的笑容,松虞算是明白了。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池晏是打定主意要和她住在一起。   糟糕的是,他们的拍摄期竟然还有一个月。   她转头摔了门,重新将自己锁进书房。   池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   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他碰了碰嘴唇,露出一个餍足的笑。   *   尽管意识到对方就在一墙之隔,但很奇怪,池晏的存在根本没有如预想中那样,令松虞感到无比困扰。   恰恰相反,她竟然文思如泉涌,一鼓作气地改完了剧本。   当她终于摘下耳机时,天色已经微明。   最近贫民窟的天气不是很好,雾蒙蒙的、泛着灰蓝的天空,一点天光,纠缠在她紊乱的思绪里。   但仍然值得庆幸。与池晏被迫共处一室的第一夜,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松虞抛开剧本,埋头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又听到外面一点动静。是几不可察的脚步声,和关门时的轻响。   她一向睡得不是很沉。   尽管对方已经尽量放轻了声音,松虞还是立刻清醒过来。   她趴在床上,凝视听着。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推门出去。   客厅里空空荡荡,池晏卧室的门亦是虚掩的。   显然他刚刚离开。   而松虞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卧室的门。   尽管并非主卧,这房间依然大得惊人。   但这里同样也是空旷而寂静的,甚至没有一点被碰过的痕迹。池晏的行李箱安安静静地躺在衣帽间里,还没开过。   日出的一点微光照在大床上。   雪白的床单上平整如新,没有丝毫褶皱——松虞不禁一怔。   她又转头朝外看。   阳台上堆着一地凌乱的烟头。   她终于意识到,或许池晏根本一夜都没有睡。   *   松虞很快就将定稿的剧本发给了所有人。   第二天剧组正式复工。   杨倚川来到片场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我都看哭了!”他坐在化妆间里对松虞控诉,“写得太好了吧!”   “明明情节和之前都是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看完就觉得……完全不同了。好像沈妄就站在了我面前,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化妆师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举着美容仪,务必不让杨公子出镜时还挂着这副肿眼泡。   但他还在声情并茂地向松虞发表着自己对于新剧本的感慨。说到激动之处,眼眶甚至又一次微红。   化妆师:“……”   松虞一边笑,一边打开手机。   她收到了一条新消息,竟然是来自尤应梦:“新剧本已经读完,我很喜欢。”   虽然只有这么寥寥一行字,但是松虞仍然能从中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她心中一暖。   杨倚川却不满地打断她:“陈老师,你在看谁的消息,怎么不理我!”   松虞晃了晃手机:“影后的。”   杨倚川“噢”了一声,又满脸期待地说:“真希望能快点跟女神对戏!”   但很可惜,这个愿望暂时无法实现。因为尤应梦只给了松虞一周的档期。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背后那位独断专横的丈夫荣吕,开出了如此苛刻的条件。   松虞也无计可施。只能将涉及到她的戏份,全部都压缩到拍摄后期。   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说:“很抱歉,你现在只能跟我对戏。”   江左走了进来。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滑着手机,大刀阔斧地坐在了另一面化妆镜前。   杨倚川一脸扫兴地“嘁”了一声:“摸鱼怪,你肯定还没看完新剧本吧。”   江左却飞快地看了松虞一眼,反驳道:“谁说的!当然看了!不然我现在怎么会这么困!”   杨倚川立刻道:“那你肯定没看懂,不然只会越看越兴奋,才不会困呢!”   江左可疑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呃……好像是没看出来什么太大的区别,情节不都差不多吗?”   杨倚川:“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他立刻开始无情地嘲笑江左;而江左吃不了一点亏,也反唇相讥。   但他惯来一心二用,一边跟杨公子打嘴仗,一边竟然还不忘抱着手机。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江左突然一脸呆滞地指着手机,抬头看向松虞。   “呃,陈老师,这不是我们制片人吗?”   一段投影被放出来。   那是一张英俊而野性难驯的脸。   寸头,古铜色皮肤,衣领深处隐隐露出呼之欲出的刺青。   这一切都令他犹如天神般,展现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池晏叼着烟,直视镜头,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比起虚无的未来,我更关心近在咫尺的明天。”   “我们的明天。”   他的声音如此低沉。   像对情人般呢喃。   松虞立刻意识到,这正是他的竞选视频。   而银幕上已经出现了一行简短而有力的标语:   【Chase Tomorrow】   视频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星际公共电视台的台标。   这是目前首都星最权威的政治频道。   主持人坐在沙发上,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我们的节目,非常荣幸地请来了一位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下面有请——”   “Chase。”   镜头缓缓平移开。   池晏西装革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第31章 师奶杀手   职业原因, 松虞曾经跟这位公共电视台的主持人伊丽莎白打过交道。   她知道这是一位犀利的采访者。无论坐在对面的人是谁,无论对方的身份有多么尊贵,伊丽莎白都能够准确地找出其痛点, 予以重击。   时任的S星总督梁严, 在做客这档节目的时候,就曾经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但奇怪的是, 伊丽莎白对池晏的态度却堪称温和。   她甚至还难得地热了个场, 引导现场几百位观众,先向他打招呼。   不少人都仿佛被这张英俊的脸所蛊惑,热情洋溢地起立鼓掌。   面对如此盛况,池晏只是轻轻颔首致意。   他微笑着对台下道:“Thank you,各位请坐。”   仍然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姿态。外加一身笔挺西装, 更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器宇轩昂。   根本看不出来,他其实一夜未睡过。   伊丽莎白再一次着重介绍了池晏的身份:史上最年轻的总督候选人, 远见卓识的革新者, 如日中天的科技新贵。其名下的核心实验室,在近几年里研发出一系列高新技术,目前已被广泛运用于各个领域中。   “在我看来, 这些科技都极具突破性, 它们足以改变我们的未来。”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但你的竞选视频里, 却恰好提到了这样一句话——你不关心未来,只关心‘明天’——为什么会这样说?在你的语境里,‘明天’究竟意味着什么?”   池晏静默了片刻,深深地凝视着提问者的眼睛。   这片刻的安静,足以调动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   ——显然他是个极其老到的演说者, 很懂得调动观众情绪。   薄唇轻启,他微笑道:“不如用一句我很喜欢的电影台词来回答这个问题。‘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对我而言,明天意味着新的生活,也是新的希望。”   伊丽莎白轻轻“哇”了一声:“这句台词是来自……”   她本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没想到反而一时卡壳,脸上露出窘迫之色。   “《乱世佳人》。”池晏恰到好处地为她解围。   伊丽莎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更赞赏:“这是一部很老的电影吧?没想到你的涉猎如此广泛。”   池晏微微一笑:“我只是比较喜欢看电影。”   他一向谈吐得体。这突然的引经据典,更令池晏一身的锋芒有所收敛,整个人平添几分绅士和儒雅。这令他的气质更矛盾,也更迷人。   正在看视频的杨倚川,忍不住大喊大叫道:“什么!Chase也藏得太深了吧!他居然还看过《乱世佳人》!”   ——看过就怪了。   松虞盯着屏幕,不禁露出一个冷笑。   池晏对电影有多么不感兴趣,没人比她更清楚,还谈什么《乱世佳人》?   装得可真像。她心想。   很快两人又开始聊起池晏的政治主张。   因为需要阅读一部分文字材料,他甚至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副金丝边眼镜。   但薄薄的镜片并不能遮住他眼底的暗光,反而更显得他五官深邃,有种说不出的……   斯文败类。   非常明显,坐在他对面的伊丽莎白,立刻露出了更热切的眼神。   呵。松虞冷笑更深,原来这还是个师奶杀手。   伊丽莎白:“这么说来,你并不支持S星的独立运动?”   “独立,民主,平等的未来……”池晏慢条斯理地重复道,镜片下的狭长双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这些都只是虚无的文字游戏。它们毫无意义。而我深深相信,想要帮助我们的人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伊丽莎白:“的确,你的政治主张一直非常务实。此前你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提到,目前S星最严重的问题,是‘节节攀升的犯罪率和过于严重的社会分化’。”   “严厉打击犯罪,将会是我当选后的工作重心之一。我会加大政府的管控力度,恢复死刑,杜绝一切毒品交易。从根本上解决社会治安和腐败问题。”   不同于大多数热情洋溢的政客,池晏说话时,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极笃定。   他也几乎没有在玩弄什么文字游戏,措辞始终平实而自然。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里,亦没有任何温度。   但正是这恰到好处的冷淡,铁血般的魄力,才最具有说服力。   “民主的本质,并非没有限制的自由,而是一种秩序。”他扶了扶眼镜,淡淡地瞥了一眼镜头,“而我希望,能够将秩序还给我们的人民。”   掷地有声。   这眼神太锋利,也太具有穿透力。   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连化妆室的观众们也一时屏息,被这段精妙绝伦、节奏完美的演说所震慑住,沉浸在余韵里,根本说不出话来。   松虞不禁感受到这背后的讽刺性:谁能想到呢,池晏最主要的政治主张,竟然是打击犯罪。   那他首先就该把自己送进监狱,不是吗?   但不知为何,她定定地看着投影里的男人,却又根本挪不开眼睛。   此刻的他,像一座计算精妙的仪器,更是一把已出鞘的利刀,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力量感,令人敬畏,令人不由自主地……   想要臣服。   突然之间,松虞又想到了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回头看向杨倚川:“对了,你认识这个主持人吗?”   杨倚川:“啊?伊丽莎白阿姨,她经常来我家吃饭,是妈妈的好朋友啊。”   松虞:“……”果然。   真相大白了。   池晏的确个人魅力十足。但这并不足以让首都星最权威的女主持人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她抬眸看向银幕上谈笑自如的两人。   这只是又一场政治表演。   而这个男人,的确是最出色的演员。   *   片场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等到松虞从化妆间出来时,她立刻能够感受到其他人若有似无的打探眼神。   显然,他们也已经看到那段视频,得知了池晏的另一重身份。   一位正在S星参选的总督候选人,却要纡尊降贵地跑来首都星当个制片人。好像怎么听都有点奇怪。   松虞心想,这问题不说清楚,电影也就别拍了。   她心思一转,故意当着其他人的面,漫不经心地对杨倚川说:“问你个事。帝都是不是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政客不能涉足本地媒体事务?”   他们身边围着不少人。   尽管没人抬头,大家还在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但松虞很清楚,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好像是听我爸爸说过哎。”杨倚川一怔,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是为了公平起见,防止政客直接控制地方舆论吧?”   “嗯。大概吧。”她轻轻道。   点到即止,松虞没有继续往下讲,反而重新打开分镜剧本,跟旁边的人讲戏。   但这已经足够了。   过了一会儿,杨倚川就恍然大悟道:“哦,我说Chase为什么要来首都星拍电影呢!他在S星竞选,那里所有的传媒股份都得抛出去了。”   “……只能把电影公司搬到我们这边来啊。”   计划通。   松虞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   她清楚地看到,副导演张哲眉心一松,不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旁边几个人也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勾了勾唇。   接着又想,自己可不是为了池晏解围。   纯粹是为了自己。作为导演,她不能允许片场里充斥着一种猜忌不安的氛围。   当然,筹备影片的过程中,她多少也怀疑过池晏拍摄这部电影的动机——她根本不相信,这只是一次单纯的、不计成本的投资行为。   但她并不想深究。   既然他愿意去装冤大头,那就让他去装。   因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池晏都拥有同一个目标:   他们都想拍一部好电影。   *   不幸的是,当天的拍摄进行得并不算很顺利。   原定今天要拍摄一场相当重头的对峙戏。   一切准备就绪,松虞也掐好时间,让摄影师将机器对准了自己早已经计算好的角度和光线。   但就在此时,她却在注意到了一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对方遮遮掩掩地站在角落里,姿态很可疑。   导演都很重视对于整个剧组的掌控。   有些人喜欢片场里一直热热闹闹,时刻有人围着自己转,在一旁待命。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出十足权威。   而松虞则恰恰相反。她的习惯向来是在开拍前清场,只留下必须的工作人员。   于是此刻突然出现了闲杂人等,实在很碍眼。她对准耳麦,微微抬高了声音:“摄影机三点钟方向的黑衣服,你在做什么?”   对方先是一怔。   接着才意识到松虞说的是自己,他一把推开旁边的人,拔腿跑了出去,慌不择路。   这反应很可疑。   在他完全跑出片场之前,松虞仍然抓住机会,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过目即忘的脸。但她并没有办法,将此人与剧组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对上号。这的确不是他们的人。   她眉心一皱,神情更加不愉快。   张喆已经飞奔过来道歉:“对不起陈老师,可能是贫民窟的居民,混进来看明星的。”   这种浑水摸鱼的事情的确时不时就会发生。但复工第一天就犯这种低级错误,他自己都觉得赧然。   松虞冷淡道:“工作证呢?”   张泽更是捏了一把冷汗,连声赔小心:“真的非常抱歉,陈老师,今天事情太多,我有点顾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他又眼睁睁地看着松虞的脸拉了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向片场。   原来就这么片刻耽搁的功夫,她等的那束光线,已经消失了。   张喆:“……”   这下全完了。   最后这一天算是泡了汤。   虽然另外加拍了几场戏,但松虞还是兴致索然,早早宣告收工,继续等明天的光线。   回到酒店后,她倒还是继续在工作,这也是她一贯的习惯:拍摄完成的当夜,就将素材粗剪一遍。   尽管情绪欠佳,她还是耐着性子做完了事。   而一直到深夜,隔壁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池晏不在。   ……这倒是个好消息。松虞心想,算是白天的一点小小补偿。   但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通知。正是池晏。   想什么就来什么。不知为何,这一刻松虞哭笑不得,心跳竟然变快。   或许是因为铃声激起一阵声浪,像狂风吹皱一池春水,打破这沉静的夜。   她可以任这铃声一直响下去,她可以假装听不见。   但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要妥协。   于是她终于选择了接通。   池晏的声音响起来。   还是那样低沉,含着一点笑意。   “你在做什么?”   或许这声音又像窗外的月光,银色的,一点点流淌进来。了无痕迹。   她冷淡地回答:“在工作。”   “这么忙?”   松虞没说话,他们之间沉默了片刻。   池晏又轻声问:“不问我在做什么吗?”   松虞:“……”   她差点直接挂掉电话。   但不知为何,手指一顿,她又想到电视采访里那张英俊的脸,和空荡荡的阳台上,散落一地的烟头。   而此刻,在迷蒙的夜色里,他的声音隔着听筒,是这样心平气和,甚至于还有一丝疲倦。   于是松虞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话问道:   “你在做什么?”   池晏低低地笑了一声,回答她:“睡不着,突然很想听你的声音。” 第32章 逢场作戏   一时之间, 松虞呼吸一滞,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你现在听到了。”   池晏漫不经心道:“是啊。”   “那我挂了。”   “那可不行。”他低笑一声,“我还没有听够。”   松虞:“……”   她从来不知道这男人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淅沥的雨声里, 松虞在雾化的玻璃上隐隐看到一轮弯月。像一只小小的、湿漉漉的银色钩子。一个含蓄的、缱绻的、欲语还休的微笑。   最后她只能说:“我看到了你的采访。”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   池晏似乎轻轻一笑:“嗯?我表现如何?”   松虞想起视频里, 他坐在那张沙发上,侃侃而谈的模样。实在是太光芒四射, 活脱脱的政治明星。   她不由低声道:“你说呢?”   “你喜欢吗?”   松虞却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   她语带一丝揶揄, 故意说:“伊丽莎白很喜欢。”   “伊丽莎白?”池晏微笑道,“提她干嘛?”   松虞:“她是星际公共电视台最权威的女主持人,多少人排队想上她的节目。”   “哦,她不过是个蠢女人。”   她一怔。   却听到池晏继续嗤笑道:“最权威?因为她长袖善舞,最会讨贵族的欢心;还是因为, 她父亲就是新闻集团的总裁?”   松虞明明白白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讽。   而她几乎已经能够看到, 此刻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是如何漫不经心地扯开了领口, 一脸不羁。   “她之所以有资格坐在那张沙发上, 向我提问,不过是因为她投了个好胎而已。”   松虞不禁也露出一点讥诮的笑。   但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很可惜,这就是帝国的游戏规则。贵族才能拥有话语权, 他们早已经垄断了一切行业的金字塔。电视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池晏懒洋洋地说:“那么, 你和我,好像都不属于这个游戏, 不是吗?”   松虞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一时语塞。   “……我们靠的都是自己。”他继续慢条斯理道。   她知道他说得没有错。   松虞家境普通,本不应该做导演。   而池晏来自偏远的S星,他这样年轻,还是一把会割伤自己的利刀。他也不应该得到帝国贵族的垂青。   但雨势不知何时变得很大, 犹如千军万马的亡魂,猛烈撞击着脆弱的玻璃窗。   松虞几乎是失神地听着雨声。仿佛在凝视黑夜的同时,自己也被这黑沉沉的夜所逼视着。   回过神来时,她听到自己又沉声道:“那又如何?就算看不起她,你不是也乖乖配合了她的采访吗?”   语气里隐含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咄咄逼人。   池晏浑不在意道:“要往上爬,当然要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变得含糊而低哑。   大概是跟她说话的同时,还叼着一根烟。   松虞的声音则再一次变得很清醒:“虽然有公爵牵线,但伊丽莎白的确也很需要你。她的电视节目,形式早已经很僵化。她需要制造一个新的政治偶像,来刺激节目的收视率。”   “当然,你也很需要这个平台,来被更多人看到——你们是各取所需。”   池晏笑了笑。   一边笑,一边又低低地咳嗽。   这是他无声的默认。   于是她又喃喃道:“……但这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   突然间,她觉得池晏是一只热带雨林里的豹子,只是偶然闯进了文明世界。   即使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张沙发上,但骨子里,他依然是那个野性难驯的男人。   他根本不会顺从任何人的游戏规则。   只是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一个完美的、反击的时机。   “所以你到底要什么?”她不禁问道,“钱?权力?这些东西你都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机关算尽地选什么总督?”   突然之间,她仿佛也化身一个如饥似渴的采访者,不断地追问着对方。   而电话那端的男人也出奇地耐心。他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个答案。   “我说过了。”池晏的声音是这样低哑,“为了……建立新的秩序。”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劈开天空。   滚滚惊雷,在松虞耳畔炸开。   *   尽管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还是个大晴天。   拍摄如期进行。   张喆经历了昨日那一出,今天在片场堪称是如履薄冰。不仅一一核对人员身份,还特意拉了很长的警戒线,严防死守,不允许任何可疑面孔在片场附近游荡。   今天他们终于要拍到剧本里的一场重头戏。   养父石东在一次帮派火并里死去。   而男主角沈妄,顺利成为了帮派的话事人。   尽管是临危受命,沈妄还是以绝对冷酷的铁血手腕,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权力洗牌。所有不服的人都被一一铲除。   他悍然上位。重新制定了贫民窟的规则。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禁止贩毒。   于是短短一周之内,毒窟尽数被销毁,毒贩们亦是死得死,逃得逃。   唯有一个最后制毒点,怎么也无法捣除。藏得太深,背后势力也太顽固。沈妄不得不亲自出马,耐心地引蛇出洞。   最后他终于找出了那个隐蔽的所在。   然而就在那里,他发现幕后黑手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自己多年的兄弟,养父石东的亲生儿子,石青。   ——这正是江左所扮演的角色。   “小少爷,不是还在首都星念书吗?”沈妄倚在门口,叼着烟道,“你爸爸办丧事都不回,怎么还在毒窟里摆起灵堂了?”   这也并不能说是灵堂。不过是脏兮兮的地板,并排摆着两张黑白相片。   一张属于石东,另一张则属于石东的情人阿莲。两人都死在了这场惨烈的火并里。   石青跪在地上,无动于衷地往火盆里递纸钱,又闷不做声地磕了三个头。   之后才转过身,慢慢地站起来,冷眼看着沈妄。   “杀人凶手。”他恨声道,“是你杀了他们。”   沈妄挑眉,笑得不羁:“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小少爷也信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石青满眼血丝,眼眶也慢慢红了,“爸爸早就说过,你这个人,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狗!”   话说得难听。但面对这样的侮辱,沈妄只是淡淡吐出一口烟:“那你呢,小少爷?放着好好的金融学位不去读,非要回来做个毒贩?”   石青:“毒贩?你不知道爸爸就是靠这些起家的吗?难道他在你眼里,也只是个毒贩?”   沈妄无动于衷地说:“我很尊敬义父。但是毒品不能碰,这是我的底线。”   “欺师灭祖的叛徒,还跟我谈什么底线?”石青高声喊道,“念书有用吗?不做毒贩,我怎么能跟你打?”   他说到激动处,骤然从旁边的桌子上捡起了一包毒品,朝着沈妄砸过来。   沈妄仍然神情淡淡,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一侧身。   那包粉末摔到地上。他安然无恙。   蛰伏在黑暗中的手下却在此刻骤然现身。   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石青。   石青:“你们……”   他举目四望,却只觉得悚然一惊。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都是父亲昔日的手下。   从前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态度都是毕恭毕敬,和沈妄一样连声喊他“小少爷”。   但此刻的目光却如此冰冷,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你们……你们都信他?”饱含仇恨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缓缓扫过面前这一张张脸,“石家对你们不好吗?爸爸对你们不好吗?为什么都要帮这个叛徒?!”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众人都是训练有素,面无表情。   直到沈妄终于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枪口齐刷刷放下。   “小少爷,你走吧。”他似笑非笑道。   石青死死地看着他:“你不杀我,以后一定后悔。”   沈妄却径自低头,碾碎了地上的烟头:“兄弟一场,你好自为之。”   而石青冷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与沈妄擦身而过时,突然狠狠往那张英俊的脸上,啐了一口。   “呸!”   沈妄仍然面色如常,平静地拿纸巾擦脸。然而镜头却对准他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极其可怖。   良久之后,他再一次抬起头。纸巾被揉成一团,狠狠在地上滚了几圈。   特写镜头,定格在这张阴沉的俊脸上。   沈妄的眼神无比阴鸷。   但就在他即将说出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时,松虞却轻轻道:“停一下。”   杨倚川立刻抬起头来,一扫方才的阴森,很紧张地看向松虞:“陈老师,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众目睽睽,全剧组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松虞笑了笑:“没什么,你们先过来一下。”   语气很和缓。杨倚川松了一口气。   这还不是正式开拍。   为了防止再一次错过那至关重要的光线,松虞不厌其烦地与他们在排练。   然而等他真正走到松虞身边的时候,杨倚川立刻听到她对自己说:“刚才那一遍,你演得没有江左好。”   杨倚川:“!!!”   尽管陈老师的语气还是很温和,这对于他而言,已经无异于当头棒喝。   他狠狠地瞪了江左一眼——恰好对方还向自己投来了得意洋洋的、胜利者的目光。   杨倚川非常痛苦地说:“陈老师,我是哪里有问题?”   松虞直言不讳地说:“你被他带跑了。”   杨倚川轻轻“啊”了一声,面露不解。   松虞:“江左的状态是对的。父亲死了,石青失去了一切,所以他必须要恨沈妄,否则他的人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他需要在这场戏里,尽情宣泄自己的悲痛和愤怒。那么你呢?”   杨倚川迟疑道:“他要放,我就……应该收。”   “你的确演出了内敛,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先回答我,小川,为什么沈妄面对义弟的指责,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倚川还在拧眉思考。   江左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插嘴道:“……因为黑帮老大都不爱说话?”   杨公子立刻恼羞成怒地大喊:“给我闭嘴!”   松虞也被这句话逗笑了。   她嘴唇微勾,看着苦苦思索的杨倚川,不再卖关子:“因为他的自尊心。”   “沈妄和石青一样,其实都经历了丧亲之痛。但就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昔日的兄弟却不信任他,甚至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所以在这个时刻,他越是不为自己辩白,就说明他受伤越深。”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松虞:“而你刚才演出了他的气势,他的阴郁……但偏偏没有演出他的痛苦。”   杨倚川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她耐心地笑了笑,又继续说:“其实我最近看你的表演,都有同一个问题。”   对方重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他眼巴巴地看着松虞。   松虞的声音柔和轻缓,说出的话却很一针见血:“你太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一个枭雄,所以一直在尽力放大他冷酷无情的那一面。”   “但不是这样的。沈妄不是反派,而是主角。他也不是神,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会孤独,也会舔舐伤口。要演他,就一定要接纳他的全部。要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理解他……爱他。”   *   池晏来到片场的时候,恰好听到了松虞对杨倚川讲的最后一段戏。   他原本就是推开了不少工作,刻意赶回片场,想要见她一面。   但这段话却令他一怔。   那一刻陈松虞站在凌乱的道具中央,周围光线昏暗,灰尘仆仆,忙碌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   而她的面容如此恬静,简直光芒四射,比任何一个演员,都来得更耀眼。   脑海里反复回响起她的声音:“沈妄不是反派,而是主角。他也不是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认同他,理解他,爱他。”   于是池晏并没有打扰她,反而就站在角落,无声地看着他们重新拍完了这场戏。   轮到正式开拍时,一切都很顺利。   杨倚川表现完美,松虞也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束光。   镜头里的沈妄,站在黑暗深处。却恰好有一束光线,从他头顶的天窗上倾泻而下,照得他如天神一般,被明与暗分割。人性、神性与兽性的纠葛。   而这一刻的松虞,坐在监视器前。   尽管上半身微微前倾,她的坐姿依然端庄而笔直。   荧幕细微的反光,像碎钻折射出的光线,都落进那双明亮的双眸里。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脸畔的一截碎发,在迷离的光线下,像被镀上了金边的细绒,无声地颤动着。   池晏不自觉地站到她身后,想要帮她挽起那束头发。   但就在此时,头顶传来轻微的、刺耳的不和谐声,他警觉地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顶灯,直直地朝着他们摔下来——   他眼疾手快地揽住了松虞。   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第33章 这是一宗蓄意谋杀   沉重的顶灯倏地砸到地上。一时之间, 电光飞溅,白光炸裂,场面恍如陨石砸穿地心。   脚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松虞和池晏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就重重地摔到了池晏身上。一时之间, 大脑里闪过无数个问题——   发生了什么?其他人有事吗?刚刚拍到的素材还在吗?为什么这个剧组总是在出事,是不是也应该学同行去拜一拜?   以及……池晏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他总是能够出现得如此及时?   在天旋地转的一瞬间, 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熟悉的烟草气息, 竟然被某种更浓烈的香水给掩盖。琥珀,没药,树脂,焚香。   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里炸开。   像烟蒂被点燃时的火星。像顶灯砸到地面, 摧枯拉朽的下坠。   但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 松虞只是感到轻微的眩晕和心悸。   但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因为, 池晏承担了大部分的冲势。   此刻她趴在他身上, 很勉强地将自己支撑起来。   而他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还垫着她的腰——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毫发无伤。   这姿势既尴尬, 也太……亲密。   她被完全环抱起来。某种可怕的吸引力, 正在从她的身体里向外扩张。   松虞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们同时怔住。   恍惚之间, 他们像两株相依相生的水草,又像两个得了皮肤饥渴症的病人,一旦碰到彼此,就根本无法分开。   这太糟糕了。她心想。   直到周围的骚乱声慢慢变得清晰,仿佛某个并不存在的真空泡沫被戳穿, 松虞终于恢复对世界的感知力,她知道剧组的其他人都在朝他们涌来。   她匆匆站了起来。   池晏同样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有没有伤到?”他问她。   “没有。”犹豫片刻,松虞又干巴巴地问道,“你呢?”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   接着就后退几步,回到案发现场。   慢条斯理地用鞋尖挑开了一地残骸,饶有兴致地低下头。   松虞却没空去管那些。   她第一时间抓着耳麦,向摄影师确认了刚才拍下来的内容,是否还完好无损。   好在他们站得远,的确没被波及。   这灯掉得蹊跷,像是正正好朝着松虞砸下来。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全剧组的人都蜂拥过来,一堆人乱糟糟地挤在一起,片场秩序全无,差点要发生踩踏事件。   “陈老师,要不要叫医生!!”隔着人群,有人慌乱地大声喊道。   “不必。”松虞说,“我们没受伤。”   她的态度镇定自若,仿佛刚才差点被砸到的根本不是自己。   其他人顿时像握住了定海神针,不由自主地按照松虞的指令行事:收拾拍摄器材,保留现场痕迹,无关人员先行离开……混乱的秩序慢慢恢复过来。   只有池晏在她身后,隐隐嗤笑了一声。   很快灯光组的两个年轻助理,也惊慌失措地赶了过来,六神无主地向松虞道歉:“对、对不起陈老师,我们也是第一次使用这种灯……”   松虞平静地看着他们。   现在剧组大多图省事,对于灯光和摄影的要求不高,很少会采用这种规格的大灯。这两个人资历浅,现学现做,手法难免生疏。   但……真是意外吗?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昨日剧组里见到的那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   她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松虞摇了摇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池晏在身边道:“清场查监控吧。”   接着她就看到他那群黑西装的手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们效率极高地调出了现场监控,一一核对工作人员身份。   她错愕道:“……你什么时候在片场装了监控?”   池晏低头点了一根烟:“防患于未然。”   她又注意到,他这拨手下,竟又换了一批全新的面孔。   “徐旸呢?”松虞随口问道。   池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却见松虞神情如常,毫无芥蒂。看来她还是没有想起之前的事情。   “让他滚回S星了。”他淡淡道。   松虞:“噢。”   没再继续问。   过了一会儿,傅奇过来汇报:“监控查过了。没别的人动过灯。”   松虞闻言不禁微微蹙眉。   她本来以为是有其他人混进来,在顶灯上做过手脚;但这样一看,好像并非如此。   两个年轻助理仍然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难道真是意外?   池晏轻声道:“要我帮忙吗?”   他掸了掸烟灰,立刻有人朝着两个灯光助理走过来。   两人彻底僵住,他们看着步步逼近的彪形大汉,求助一般地看向松虞:“陈老师……”   松虞:“等一下。”   池晏挑眉,往后一靠,深吸一口尼古丁。   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她的侧脸:“你相信是意外?”   松虞摇头,没多做解释,只是随手在旁边叫了个一个人:“麻烦你先把制片主任叫过来。”   语气是一贯的客气礼貌,但使唤的口吻也很自然。   那个凶悍的方脸愣住了。他不禁错愕地看向池晏。   池晏微微一笑:“还不去?”   “哦、哦!”对方连声道。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禁又心想,难怪之前兄弟们私下都在传池先生和陈小姐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看……果然有点怪怪的。   负责外联的制片主任小郭,今天恰好有别的工作要协调,不在现场。等他匆匆赶到的时候,见到面前的一片狼藉,同样大惊失色。   松虞:“这个景是你确认的?”   对方紧张地支支吾吾道:“是……这是我从本地一个商人手上租过来的,本来是一个库房。”   “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制片主任明白兹事重大,二话不说掏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但根本就打不通。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偏偏就有这么巧。小郭脸色一变。   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他对松虞赔笑道:“陈老师,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松虞目光淡淡扫了一圈。   “我记得这个景好像并不是我最初挑的那个,只是备选之一。”   小郭:“是、是出于对成本的考虑。那个商人说自己是您的影迷,能给我们打折,所以我才……”   池晏嗤笑一声:“影迷。”   他在她身后,掀了掀眼皮。   傅奇会意,照着对方的脸,狠狠地抡了一巴掌。   “啪!”   小郭被打得头一歪,脸颊红肿,瞬间懵了。   池晏漫不经心地问:“你收了他多少钱?”   这句话直中要害。   小郭一怔,眼神遮遮掩掩,捂着脸不敢说话。   松虞也立刻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外联相当于半个商务。联系场地,足够他赚一笔中间差价。   她心中暗叹,论起人情世故,果然还是池晏更老辣。   很快有人过来汇报:“查过银行账户。一个月前有一笔大额进账,但转账方是虚拟账户,暂时查不出身份。”   池晏:“继续查。”   “是。”   小郭明白事情败露,忙不迭开口:“我是……收了一点点钱,但这都是行业惯例而已……”   池晏淡淡看了一眼他账户上的数字。   “你们拍电影这么赚钱吗?”他笑着问松虞。   松虞也看了一眼。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价。   于是她冷笑着,将阅读器直接砸进了小郭的怀里;“他给你的钱,是场地租金的十倍,凭什么?”   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说是您的影迷……”   “那他应该直接找我,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松虞直直地看着小郭的眼睛,嘲弄地说,“你还跟他说什么?”   “我……”   她打断了他,沉声道:“你是不是告诉过他们,究竟会在哪个地方布光,哪个位置架机器?”   小郭先是一愣——而松虞从这惊惶的眼神看出,自己猜对了。   她的声音更冷:“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没人碰过顶灯,它却能够自己掉下来。早在这盏灯被装上去以前,这个地方已经被动过手脚。这并不是意外。”   这时傅奇又走了过来。   他弯腰报告道:“刚才修复了现场的残骸,在里面找到一个微型AI。应该就是这东西撬动了顶灯。”   这句话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郭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一时贪财,他竟在无形中成了一场蓄意谋杀的帮凶。   他不禁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声音都开始哆嗦:“陈老师,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绝对没想过……”   池晏吐出一口烟圈:“太吵了。”   于是傅奇又按着他的头,照着另半张脸狠狠扇下去。   “啪!”   这一下更狠,十成力气,小郭的嘴角都渗出血来。   松虞:“够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傅奇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池晏的脸色。这才松开了小郭。   松虞微微偏头:“那群人是什么时候问你现场的情况?”   小郭已经满嘴是血,被打掉了半颗牙。   他龇牙咧嘴地说:“是、也是在一个月以前……”   她转头看向池晏:“但那时候根本还没开机,是有人早就盯上了这个剧组吗?”   接着松虞又想到了昨天那张可疑的脸。   她继续道:“昨天有陌生人想混进片场,但被我赶了出去。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不得不用上了原本就藏在仓库里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不禁又感到后怕。   假如自己昨天没有及时发现那个人,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也许情况会比今天更糟糕十倍。   但池晏却并没有在听松虞说话。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嘴唇微勾,一副很愉悦的模样。   “你在笑什么?”她蹙眉问。   池晏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说:“噢,没什么。”   “……你说得对。”他又慢吞吞地说,“的确有人盯上了我们。”   她冷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拍电影能碍着谁什么事?这群人明摆着冲着池晏来的。   池晏耸了耸肩。   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屏幕一眼,才将它收起来。   他慢慢站起身,似笑非笑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傅奇的肩膀:“不要在陈小姐面前做这些。”   “是。”   傅奇蹲下身,一只手捂住了制片主任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血,黄土,灰尘,在凌乱的道具和残骸之间,留下了一条长痕。   空无一人的片场,被鲜血和惨叫浸淫过,反而更有一种肃杀之气。   “你没意见吧?”他微笑着回身道,“犯错的人就要接受惩罚。”   “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松虞冷冷地看他。   整个制片团队,都来自于池晏那家新开的电影公司。   而他扯了扯唇:“放心拍戏,陈小姐。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目光再一次隐秘地,落在了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那上面正在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   昨夜的酒店房间。   夜已太深,窗外还在下着大雨,云层翻滚,仿佛潮水涌过头顶。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划破长空。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不知何时出现在窗边。像一只漆黑的蜘蛛,静静地趴在玻璃上。   这画面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五指异常灵巧,像毛茸茸的蜘蛛腿,轻巧地撬动了锁扣。   一个瘦小的男人,无声地推开玻璃爬了上来。他抬起手中枪口,遥遥对准了松虞。   假如松虞也看到这段视频,她会立刻认出,这就是昨天闯进了片场的陌生人。   但就在此时,对方整个人僵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银色的细密丝线,已经黏湿地、严实地缠住了他的身体——   他像一只银白色的茧,慢慢高悬起来。无法呼吸,无法求救。   在绝对的死寂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抛出窗外,从六十层的高空下坠,坠向万劫不复。   但池晏并没有注意这些。   他的视线完全落在视频画面的另一个角落里。   太过专注,连手指都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   松虞裹在雪白的被子里,双眼紧闭,沉沉睡去。   对于近在咫尺的这一切都毫无察觉。   鸦羽般的长睫,随着呼吸而轻轻颤抖。她的神情是如此柔和与沉静。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但他的月亮,就静静地藏在这里。 第34章 一条轻盈的真丝吊带裙……   不幸的是, 视频来来回回播放,也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   因为这只不过是警报系统里的存档记录。   其他时候,池晏并没有打开AI的监控。   而松虞突然又站了起来。   她径自走到摄影机后, 将镜头对准了这满目疮痍的、空荡荡的片场。   池晏:“怎么了?”   松虞头也不抬地, 专注地调整机位:“补拍一场戏。”   “现在?”   “嗯。”   池晏轻轻一笑。   他没继续问她为什么,只是随手拉了个手下过来:“把人都叫回来。陈导演要开工了。”   回来的人并不多, 只是几个关键岗位的工作人员以及两位主演。   其他的杂活儿, 松虞索性就让池晏的手下去做了。   于是副导演张喆只能一脸汗颜地,小心翼翼地指使着这群彪形大汉将器材搬来搬去——这些人个个肌肉隆起,神情凶悍,仿佛随时就能拎起东西砸到自己头上。他不禁心中打怵。   回头一看松虞,她却根本毫不在意, 甚至还冲自己点了点头, 神情很满意:“这样效率高多了吧。”   张喆:“……”   效率再高,谁也不敢请阎王干活啊。   真正的阎王, 池晏, 还站在后面,但松虞完全视若无睹。   她自顾自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杨倚川乖乖听着,反而是江左犹犹豫豫地看着她:“陈老师, 你都这样了, 还要继续工作吗?”   松虞:“我怎么了?”   江左看了看满地的疮痍:“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拍?”   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没关系。”   这下他无话可说, 只能低下头去看剧本。   这是男主角童年时的一场戏,同样发生在两兄弟之间。   十一岁的沈妄,被龙头老大石东收养后,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青云直上。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他一场重击。   某天石东有事离家,只留下他和义弟石青两人。   看似乖巧的小弟弟石青, 立刻撕下了情同手足的假面具,带着一群小弟,狠狠地羞辱了沈妄。   “这是很残忍的一场戏。”松虞缓缓道,“唯一一场……童年暴力。之前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另请小演员来演,这场戏对他们而言,会不会负荷太重。”   “但今天的事情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们剧组太多灾多难,不适合让儿童演员进组。”   江左诧异地看了松虞一眼。   此前他一直觉得这女人为了拍电影,根本无所不用其极。根本没看出来,她还有这么心思细腻的一面。   而杨倚川在旁边,突然也兴奋地大叫一声:“我懂了!”   江左吓了一跳:“?”   却见杨公子两眼放光:“的确应该现在拍啊!趁热打铁!这场童年回忆,本来就是沈妄在与石青对峙之后才发生的。用同一个场景,恰好能体现出那种过去和现实的互文与反差。”   江左:“……”   竟然说得头头是道。看来这也是个戏疯子。   两位戏疯子会心一笑。   松虞:“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杨倚川;“嘿嘿嘿。”   江左:“……”   杨公子又不禁四周环顾。经过刚才那一番动乱,整个仓库已经天翻地覆,布景凌乱极了,俨然一片荒唐的废墟,地上还有污浊的血痕。   “真的!好有张力!”他感叹道,又好奇地半蹲下来,用手指沾了沾地上的血,“这是道具吗?做得好真。”   “…… ”语塞的人变成了松虞。   她不忍心说出真相:这当然是真血。制片主任小郭的血。   她不禁又回头看池晏。   冲他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但那位始作俑者,只是唇角微弯,回给自己一个无辜的眼神。   松虞;“呵。”   特效组的人很快赶过来给两位演员化妆,定点和戴头套。   而松虞仍然站在一旁给他们讲戏。   “要把那种痛感演出来。”她说。   “痛感?”杨倚川立刻尝试着做了几个非常夸张的、龇牙咧嘴的表情。   松虞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你不用刻意去扮小孩子。”   杨倚川:“哎?不用吗?”   “这些外形上的问题,都交给后期来处理。要记住,你演的人还是沈妄。”   杨倚川:“噢。”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松虞继续耐心地引导他:“不要在乎像与不像。这场戏,我需要的是情绪——越浓烈越好,越尽情宣泄越好。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进入那种状态,就试着代入刚才的情形:假如刚才的大灯,是照着你的头顶砸下来,你会如何?”   杨倚川又点了点头。   他眉心一皱,神情发怔,仿佛已陷入冥想。   松虞知道,他是慢慢进入状态了。   江左在旁边假装刷手机。但其实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这两个人的对话上。   虽然羞于承认,但是他竟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丝羡慕。   从来没人这样跟他讲过戏。   如此轻言细语,循循善诱,细致又温柔。   从前江左去过的组,人人都极力捧着他,把他当尊大佛。根本不求他演得多好,只要他出现在镜头里,哪怕是块木头,也能吹成天花乱坠。   当然,这些人本来对于电影也没什么追求,只求能糊弄完事。   谁会这样把角色剖开了,揉碎了,仔仔细细地分析?   只有陈导演在聊角色的时候,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她所聊的根本不是什么虚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她的朋友,甚至于……情人。   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何谓“表演”。   江左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吞了吞口水,打算也借故向松虞提几个问题。   是的,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并没有让公司全力争取这部电影的主角,而是满足于这个更好上手的男二号。   否则这时候,被松虞的双眼所注视着的……就是他了。   但话还在嘴边,他看到制片人朝着自己走过来。   池晏仍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淡淡扫了江左一眼。   但不知为何,江左浑身一震。   他近乎于慌乱地低下头,却心神巨震,那分明是轻描淡写的眼神——   却像是一道刺眼的强光灯,当头照下。   将他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悸动与渴望,都照得无所遁形。   *   池晏站在松虞身边,竟然也捡起她的剧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她头也不回;“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低着头看她:“看你拍戏不行吗?”   松虞轻嗤一声,没搭理他。   又听到池晏饶有兴致地问:“剧本里不是几个小孩儿吗?怎么也让他们来演?”   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问。   “笑你……好像是真的不太懂电影。”   “那你教我。”他很自然地说。   松虞一怔,又道:“用CG和动作捕捉,就能够完美地重塑演员年轻时的面貌。这是一项现在很常用的技术。”   “这么神奇吗?”   她心念一动,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最早使用这项技术的,是21世纪初的一个导演,名字叫做李安。”   她随手用投影放出一段视频资料:“他在一部名叫《双子杀手》的电影里,用CG和动作捕捉,重塑了演员威尔·史密斯二十岁时的面貌,而当时那个演员已经五十岁了。”   两张纤毫毕现的人脸模型对比,出现在他们面前。   池晏:“做得不错。”   “可惜票房惨败。”松虞扯了扯嘴角,“他是电影工业的先驱者,却得不到时代的认可。”   不知为何,池晏隐隐察觉到她声音里的落寞。   他唇角一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但你不是最爱实拍吗,怎么还要用特效?”   江左清清楚楚地听着这段对话。不知为何,竟然越听越心惊。   明明只是闲聊而已,但这两人之间,仿佛就是有种难言的默契,一种……难以被分割开的气场。旁人根本无法介入。   制片人很了解陈导演吗?——他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大喇喇冲进来,分明像是在宣誓主权。   江左的神情更微妙。他只能继续埋头滑手机。   但松虞浑然不觉,只是很认真地回答:“我的确考虑过实拍,但这场戏太残酷,不适合让小孩子来演。”   池晏轻笑一声:“不适合?但这故事本就是由真实事件改编。”   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不忍:“那我只能希望,这都是被戏剧加工后的真实——否则这一切,实在是太黑暗,也太荒唐了。”   *   在普通人的眼里,这场戏或许会显得有些滑稽。   演员们都穿着特效服,站在一片凌乱的废墟里。除了两位主角之外,其他都是人高马大的专业动作演员。   但在松虞眼里却截然不同。   她已经看到了这场戏在银幕上的模样:   年幼的沈妄被一群同龄人按在地上。   起初他还试图反抗,然而根本寡不敌众,反而还激怒了对方。   坚硬的拳头像疾风骤雨般,落在他身上脸上。而他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犹如一棵被压弯的矮树。   “这小子还真扛打啊?”一个人笑道,“这么打他,都能一声不吭的?”   另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又照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下:“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根本看不清原本俊朗的面容。   但仍然倔强地一言不发,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冷冷地扫视过每个人。   “这小子的眼神还真是让人不舒服。”一个人小声道。   冷不丁,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怕什么?这小子可是贫民窟出来的,你们就是拿他当个沙包,也打不死他。”   其他人听到“沙包”一词,都哄笑成一片。   只有沈妄愣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个倨傲……而熟悉的声音。   “小青?”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啪!”   沈妄身边另一个人,又狠狠给他一巴掌。   “小青也是你叫的?!叫石小少爷!”   沈妄置若罔闻,只是僵硬地抬起头。   他满脸血污,眼睛高高肿起,死死地盯着面前骄矜的小少爷,他的兄弟,石青。   石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是啊,你就是我们家的一条狗而已,也配叫我的名字?”   “忍你好久了,就是当着爸爸的面,不好做得太明显。”他哼道,“喂,你们几个,好好教教他,到底该怎么做一条好狗。”   他使了个眼色,其他几个小孩子,又将沈妄的头踩在地上。   有人拿出了棍子,照着他瘦弱的脊背,狠狠砸下去。   另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瓶威士忌,兜头浇了他满脸。   沈妄始终神情麻木。   酒精混着血液,顺着肿胀的眼皮一直往下流淌。像凝固的、迟缓的恒河,像死亡。或许他也哭了。   特写停留在这个镜头,松虞却还没有喊卡。   本来她是打算到此为止,因为这场戏的收尾,需要另一个角色出场,也就是尤应梦所扮演的莲阿姨。但她此时还未进组。   当然,尤应梦在此处只是走个过场,后面补拍、剪辑和后期处理,不会影响整体的连贯性。   但此刻演到了高/潮,一种莫名难言的情绪,惊涛骇浪一般,也在松虞的心中翻滚。她切切实实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抓到了什么。   一时热血上头,她突然站了起来,对张喆低声叮嘱了几句什么。   对方神情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松虞飞快地走进化妆间,换了一条轻盈的真丝吊带裙,静静地站到门口的帷幕背后。   ——她决定亲自演完这场戏。   昏暗的光线,在污浊不堪的暗黄色帷幕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缓缓地勾勒出一个窈窕诱人的弧度。   “你们在做什么?”她轻声问道。   演员们已经收到提示,知道摄影机还没有停。   于是他们狠狠捂住地上沈妄的嘴,交换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眼神。   石青嚅嚅道:“莲阿姨……”   葱白的手指,轻柔地挽起帷幕。   帷幕背后,隐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这只手名贵得如同艺术品,本不该出现在如此污浊的环境里。但此刻影影绰绰的光线下,画面又如同一幅戈雅的画像,有种难言的神性。   手指停在半空中。定格。   莲阿姨轻笑一声。   “小孩子打闹,也要知道分寸。”她说,“否则回头在你父亲那里,可不好交代。”   说完就放下帷幕,转身离去。   镜头再次对准那摇曳生姿的背影。   长腿,纤腰,平直的肩。无一处不美。   隔着朦胧帷幕与绰约光线,更令人心痒难耐。   “我知道了,莲阿姨。”石青沉声道。   他又使了个眼色。   其他人警告地看了沈妄一眼,纷纷从后门离开。   张喆一怔,不禁小声道:“咦,陈老师改了剧本。”   原剧本上写的是,莲阿姨站在帷幕后,狠狠地呵斥了这群小孩子。   因为,沈妄就是她的亲弟弟。   两人失散多年,偶然在贫民窟遇见。相连的血脉令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   沈妄之所以能够被石东相中,当然不乏亲姐姐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隐瞒了彼此的关系,连石东都完全不知情。   张喆又暗叹一声:“陈老师的确老辣,这么一改,这场戏立刻不同了。”   因为,这样一来,沈妄的处境,就变得更可怜。   一帘之隔,他的亲姐姐知道弟弟正在遭遇些什么。但为了避嫌,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甚至不肯掀开幕帘,真正看他一眼。   片场的另一端,池晏死死地盯着帷幕背后玲珑的背影。   他的目光复杂难辨。   半晌才低下头,指尖夹着烟,凑近一小撮星火。   然而他的手指竟然在抖。   旁边有人走过来提醒:“老师,片场不能抽烟……”   池晏一言不发。   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凶悍,像一把刀,直直刺进对方眼里。   对方吃了一惊,甚至连剩下的话都忘了说,就嚅嚅地低下了头。   而池晏慢慢吐出一口烟圈。   真是见鬼了。他心想。   他明明故意改了这段剧情。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催眠也好。他只是想要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得到一句虚假的安慰。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能把它再改回来。   眼前这瘦削的、婀娜的背影,渐渐和他的记忆重叠交合。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刻骨铭心,像一把刻刀,一笔一划,横冲直撞,将他的心口刺得鲜血淋漓。   这场戏,简直演得和当年一模一样。 第35章 他虔诚地捧住她的脸   松虞觉得自己是真的成长了。   尽管白天发生了那么多, 到了当天晚上,她不仅内心毫无波动,还能继续剪片子。   实际上松虞对今天拍到的素材感到非常满意——她甚至心想, 如果每天的拍摄都能这么完美, 自己简直一点都不介意再被顶灯砸几次。   于是她打算趁热打铁,跟张喆挂个电话, 继续头脑风暴。   但就在此时, 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池晏:出来一下。】   松虞眉心一皱。   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按动,编辑了一个问号,发回去。   接着就将手机扔到另一边,继续埋头剪片子。   一分钟后,她收到另一条消息。   【池晏:我有你的房卡。】   松虞:“……”   这男人还真是一贯的蛮横,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于是她冷笑着, 恶狠狠地戳着手机屏幕回复道:【这就是良好市民?】   很快她就收到了新消息。只有两个字。   【池晏:当然。】   松虞几乎已经能够从这个简短的回复里,看到他脸上气定神闲的笑容。   她极不情愿地推开卧室的门, 却发现客厅里并没有人。   找了一圈, 才发现另一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倾泻出微弱的光线,仿佛含蓄的邀请。   池晏仍然站在阳台上抽烟。   他还穿着白衬衫, 但却松松垮垮, 下摆随意地扯出来,袖口也卷到手肘, 露出劲痩的小臂,像被涂了金粉的雕塑。   窗外华灯初上,远处高空轨道上穿梭的飞行器变成一条璀璨的光带。霓虹灯都落进他眼里,与他唇边的一点星火相连,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松虞不禁想, 这才是真正的他。不羁又颓唐,野性难驯。   她敲了敲玻璃。   池晏转过头来,叼着烟,对她懒懒一笑。   他依稀做了个口型:“有事找你。”   她却怔住了。   因为松虞看到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而他恰好站在玻璃的另一边。   光线不断游移。虚虚实实,明与暗之间,他和她的脸,仿佛也在这玻璃镜面上交叠重合。   不知为何,这一幕令她的心,刺了一下。   *   松虞坐在卧室角落里的沙发里。   而池晏则面对着她,斜倚在床边。   “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松虞语气不善,“我在工作。”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突然指尖夹着烟蒂,慢吞吞地倾身过来。   衬衫的纽扣胡乱解开了两颗,露出蜜色的胸膛——碾烟灰而已,稀松平常的动作,竟然也能被他做得色气十足。   “我一直很好奇,陈小姐,除了工作,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他缓缓道,声音里含着某种暧昧。   “当然有了。”松虞直勾勾地看着他。   “嗯?”   她微微勾唇:“看电影。”   “呵。”他笑出了声。   手指微微用力,明明早已被熄灭的烟蒂,还是被反复碾动。   “这么爱电影吗?”他又问。   松虞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这就是你要跟我谈的事情?”   池晏挑眉:“当然不是。”   下一秒钟,他终于重新回到她对面,慢条斯理地坐定。   “我命人继续追查了仓库主人的身份。”   她顿时变得严肃:“结果呢?”   “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他淡淡道,“仓库已经废弃了许多年,前主人早死了。”   “剧组跟他签的合同呢?”   “伪造的。”   松虞神情微敛,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她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么说,他们的确是有备而来。小郭根本就是上了别人的套。”   “嗯。”   她又追问道:“那别的方法呢?银行账户?”   “匿名账户,虚拟币交易,中间转了几个平台。”   另一条线索也断了。希望破灭。   松虞一怔,接着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的身体慢慢往后靠,大半个后背都倚靠在沙发上,突然又感到隐隐的后怕。   这次只是砸了一个灯,下次呢?这么大一个剧组,简直像是活靶子。   “看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她说。   池晏冷淡地说:“不过玩些小聪明。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松虞沉默片刻,又轻声问:“你觉得会是谁?”   他轻嗤一声:“反正早晚会是死人。”   “但这个人很聪明。”松虞平静地说,“之前根本没几个人知道拍电影的事,他却事先探听到消息,布下了棋子。至于这一次,他也做得很小心,伪装成了片场意外……”   突然之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闪电般地抬起头:“你不觉得他的做事风格,和你很像吗?”   池晏诧异地看向她:“和我很像?”   “步步为营。狡兔三窟。”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但池晏却掀着眼皮看她,微微一笑:“你说错了。”   “什么?”   “换作我,根本不会失手。”   窗外一阵风吹过。   他的声音如此凛冽,仿佛是刀锋划过脸颊的疾劲——   但松虞却莫名地从中感受到某种安全感。   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或许是被这阵风迷住了。   于是她就错过了池晏望向自己的目光。那里分明隐含着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和。   “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罢了。”池晏淡淡道,“不要放在心上——来根烟吗?”   他慢慢站起来,将烟盒递到她面前。   松虞轻声道:“好啊。”   她慢慢伸手,抽一根烟出来。   指腹短短相碰,温热的触感,像烟蒂被点燃时的一点暧昧火星。   “咔嚓”一声。   池晏弯腰,挑开打火匣,动作娴熟地替她拢火点烟。   松虞却莫名想到,从前有一次在片场,他也故意拿乔,强迫自己给他点过烟。   风水轮流转。   于是她轻嗤一声,并不避让,坦然受之。   两只纤细的手指夹着烟,微微启唇,旁若无人地吐出一口烟圈。   她的轮廓是冷艳的,窄而长的脸,细直鼻骨,唯有嘴唇很饱满,显得克制又诱人。   此刻这红菱般的、娇艳欲滴的唇,轻轻咬着烟头。   ……这一定很适合接吻。   松虞对于池晏眼中的自己一无所知。   她仍然低头,沉浸在那桩危险的片场事故里。尼古丁刺激了她的神经,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对池晏说:   “那个藏在现场的微型AI,我好像看到了LOGO,是你名下公司的产品吧?也许这是一个突破口,从购买记录……”   但话没说完,冷冰冰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又听到“咚”的一声。是打火机突然被扔了,孤零零地滚到她脚边。   松虞惊得几乎一跳,却听到耳畔一个含糊的声音:   “借个火。”   她猝不及防地抬头,只见池晏不知何时,又叼起一根未点的烟,朝自己倾身过来。   他眉眼低垂,看似漫不经心。   眼里却像有一团火,藏着她看不清的光与暗,凶恶与执迷。   她一时被这眼神所以蛊惑,竟然移不开视线。   于是唇边两只烟头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彼此。   她仿佛听到了“滋”的一声——   一团含苞待放的橙花,也在她大脑里炸开。   她的心猛地一跳。   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刚才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就在此时,眼前一黑。   客厅的灯没来由地熄灭了。   池晏眼神一沉,本能地抱着她,趴倒在地上。两人滚了一圈,躲在床背后。   这机警的眼神犹如幽暗的、危险的火苗,也窜地一下点燃了松虞。   她立刻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不明身份者的另一次袭击。   她背抵着硬邦邦的床板,被迫倚在池晏的胸膛,他的手紧紧箍住她,分不清这令人不安的心跳声,究竟属于他,还是她。   肾上腺素飙升,心跳也被无限放大。像临终病床前的心电图,更像定/时炸弹上的读秒器。   不对。   紧张过后,松虞又想,池晏明明就向自己展示过那个神乎其神的警报系统。这套房安全得像个铁桶一样,他何必还要这样?   于是她下意识地抬头。   每晚关灯后,那银色丝线都会在黑暗中现形,像散热的电灯胆一般发出微光;几分钟后,才会慢慢地褪色隐形。   然而四处张望,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仍然是间空荡荡的卧室。   白色窗布如轻纱一般,被微风吹得若隐若现,照拂起城市星光。除此之外,半空中空无一物,只余空气。   而松虞意识到了什么,她错愕地转过头来。   黑暗之中,她只能看到池晏的眼睛。   他目光灼灼,手臂用力揽住她,眼眸仿佛被地毯上的一点猩红所点燃。   “哗啦——”   就在此时,冷冰冰的水倾泻而下,猝不及防,瞬间就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松虞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像被人浇了满头的冰块。   “……烟雾报警器。”她咬牙切齿地说。   真相大白。根本只是虚惊一场。   松虞她住的这间套房是无烟模式。而池晏从前只在阳台抽烟,刚才想必也是临时起意,才在室内点了两根。没想到就闹出这种乌龙。   池晏在她头顶轻笑一声,手臂慢慢松开。   “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   松虞立刻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并没有站起来,因为她还记挂着刚才的事情。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卧室里的警报系统呢?”   池晏垂眸,半晌才缓缓道:“这里没有。”   “为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但松虞的大脑转得飞快,立刻想出了答案:“因为……你说过,这是实验品。它能够覆盖的区域有限,是吗?”   “这才是之前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进来。”   也是为什么,刚才池晏会表现得如此警觉。   因为他知道,这间卧室并不安全。   池晏笑了笑,权当作是默认。   松虞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宁愿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默默留给她,反而自己暴露在危险里?   他懒洋洋地笑道:“你比我更需要。”   “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   “但我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他淡淡道,“你呢?”   松虞一时语塞。   这些话当然只是诡辩而已。放在平时,她立刻就要反唇相讥。但此刻的她,却突然大脑空白。   因为池晏正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们都是全身透湿。他的白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体上,勾勒出蜜色的胸膛和紧实的肌肉。阿波罗神像一般的丰神俊朗,即使在黑夜里,碎发间的水滴,仍然像碎钻一般,亮得惊人。   但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太危险。   像猎豹,蛰伏在暗处,蓄势待发。   池晏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变得低沉而蛊惑:“真想要感谢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松虞一愣。   而他已经捏着她的下巴,继而捧住她的脸。虔诚的姿态。   温度不知何时在攀升。   是因为空气里含水量过高。   太潮湿。太幽暗。冷水变成了热腾腾的蒸汽。是他的眼神,像一把湿火,慢慢沿着她的脊柱,往上烧。   他离她越来越近。   迷离的光线几乎令她看到他眼里的自己。   她想起那个玻璃里的倒影,她与他的脸交叠重合,仿佛他们本就该是一体,生来就是两个在寻找彼此的半圆……   “咚咚咚!”   直到敲门声让松虞清醒过来。   她猛地推开了他。   既感到惊慌,又有一丝愠怒——为池晏的冒犯,也为她自己的失控。   该死的基因。 第36章 这颗心脏为她而跳动   松虞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冲去客厅开门。   她甚至心想,即使现在站在门外的真是什么危险分子,她也要感谢对方。   然而不过才站起来, 池晏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身体竟然这样无力, 被他轻轻一碰,就又化成一滩水, 失落地跌进他怀里, 跌坐在床沿。她不知道他的床是这样软,像一团浮云,令她深深陷进去。   池晏维持着这背后怀抱的姿势,低首埋进她发间。   灼热的呼吸和毛糙的短发都摩挲着她的后颈。   松虞一动不动,浑身都毛骨悚然。   隐约之间, 她仿佛听到了一声餍足又不满的……叹息。   那叹息声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直直地坠进她心口。   令她既麻又痒,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受。   “嘘。”池晏说, “我去吧。”   他终于放开她, 懒洋洋地站起来。   而松虞仍然坐在床沿,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手指用力地抓住了雪白的床单, 上面一圈湿痕。   她忍不住也追了出去。   客厅里的银色丝线仍然若隐若现地亮着。   池晏颀长的身影,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穿梭于其中。仿佛漫天的丝线, 都在与之共舞。   他缓缓打开了门——   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   照出一个圆头圆脑的身影: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她的AI管家。   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松虞不禁失笑。   显然它是收到了烟雾探测器的警报器才赶来的。   “来得真快。”她说,笑得更开心。   却见池晏仍站在门口,一脸平静地在AI胸口的操作面板上,按了又按。   “你在做什么?”   池晏没回答, 轻嗤一声。   但话音刚落,松虞就看到操作面板上出现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投诉管家】。   她:“……”   圆脑袋里发出了机械运转的声音。   一张纸从它的嘴里吐了出来。   松虞本以为是投诉问卷,她想要停止池晏的幼稚行为,就径直将它扯了过来。   然而看清上面文字的一瞬间,她又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是一张室内抽烟的巨额罚单。   于是她转过头,直接将这张纸拍上了池晏的胸口,忍俊不禁道:   “喏,这就是我给你的谢礼。”   但抬头的瞬间,触及到池晏那双黑沉沉的眼,她又是一惊。   原来池晏根本没去接那张纸,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把擒住了她的手——   他几近蛮横地,将这只纤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就这么谢我?”他微笑道,“陈小姐好狠的心。”   罚单慢慢滑下来,像簌簌的烟灰,落在两人脚边。   无人在意。   松虞感受到掌心下的胸膛在微微起伏,仿佛这颗强大的、战无不胜的心脏……   正在为她而跳动。   她像是被狠狠地烫了一下。火山熔浆顺着她的脉搏向上流动。   仅存的理智让她用另一只空余的手,碰了碰身边的AI。   灯一亮,管家立刻行动起来。   运动的轨迹恰好撞到了池晏:这短暂的冲力,令松虞得以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快步回卧室。   临走时匆匆扔下一句:“我让它去收拾你的房间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情形,里面也的确是一片兵荒马乱,堪比下午的片场。根本住不了人。   池晏低笑一声,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罚单。   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单薄的纸面。   仿佛那是一截雪白的、伶仃的脊背。   是在他掌中展翅的喙凤蝶。   没关系。他想。   反正来日方长。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   第二天拍摄照常。   松虞醒来的时候,池晏又已经不知所踪。但这一次他卧室的门紧闭着,而松虞当然也不想踏足半步。   昨夜她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回忆这一夜的事情,发誓自己要引以为戒——从前她是低估了基因对自己的影响。但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发生。她和池晏的交集,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大错特错。   所以一旦这部电影结束,他们也会彻底画上句号。   但赶到片场,松虞却发现另一件令她感到错愕的事情。   通常来说,她一般都是最早到的人之一。陪伴她的往往只有空荡荡的片场和几个清扫机器人。   但今日的片场却热闹非凡,一大群面容凶悍的彪形大汉,整整齐齐地站在空地上,一看到她出现,就低头鞠躬,大声喊道:   “陈小姐!早上好!”   那声音简直是响彻云霄。   但这群人实在卖相不佳。尽管他们也穿西装打领带,但站在片场里,人高马大,魁梧异常,与真正的工作人员相比,实在是非常违和。   其他人陆陆续续赶到,看到这情形,都是一脸怀疑。   一个人打着哈欠问副导演张喆:“新招的特约演员?”   张喆:“……”   他尴尬地走过来,对松虞说:“呃,Chase先生说,这些人……是我们的新场务和各部门助理。”   她顿时神情有些古怪:“原来的人呢?”   张喆:“都……辞退了。”   松虞:“辞退?谁同意的?”   张哲支支吾吾,而她皱着眉把傅奇叫了过来。   “解释一下。”   傅奇恭敬道:“先生说,之前剧组的人太多,不好管理。换成自己人比较放心。”   松虞扯了扯唇:“自己人?谁的自己人?”   傅奇察觉到她的不悦,他不再说话了。眼观鼻鼻观心,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   “……算了。”   松虞直接给池晏打了电话。   很快接通了。她隐约听到听筒对面传来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人声。   不知为何,这空旷的声音,令松虞又想到他卧室里的白窗布。一层轻纱,隔着月色,被微风吹拂着。   她心神微漾,下意识地微微摇头,将那一幅旖旎的画面都赶出大脑。   声音重新变得冷硬,松虞单刀直入地说:“为什么要把你的人安插到剧组?”   池晏:“留他们在,我比较放心。”   “那你该提前通知我。”她说,“而不是这样先斩后奏。”   池晏低低一笑:“昨天你使唤我的人,不是使唤得很开心?”   “这是两码事。”松虞蹙眉道,“不要偷换概念。我是这部电影的导演,不是你的手下。”   他懒洋洋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陈导演。”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念“陈导演”这三个字。   像一只豹子,无精打采地咀嚼着嘴边的苜蓿芽。   还有下次吗?她本想冷笑一声。   但那雪白的窗布再一次在她面前飘荡——松虞突然又想起昨夜,想起那间毫不设防的卧室。   于是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不会又把大部分人都留在这里了吧?”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   “嗯?你在关心我吗?”池晏慢吞吞地说,含着一丝笑意。   松虞:“……”   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池晏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忙音。   电话那端的他,看着手机一怔,半晌才缓缓笑了出来。   身边一个性格活泼的手下,忍不住问;“池先生,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池晏盯着漆黑的屏幕,笑了笑:“没什么。”   从来没人敢挂他的电话。   他想。陈小姐又是第一个。   池晏将手机收起来,转过头,又兴味十足地望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那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扔进了一只铁桶里,整个人被折叠在狭窄的空间里,狼狈地蜷缩起来。   “这人叫Hoover,是个专门的二道贩子。”手下说,“我们复核过那个微型AI的型号和购买记录,的确是他买的。但他不肯说买家是谁。”   “哦,嘴很严。”池晏说,“我喜欢。”   他慢慢将袖口卷到手肘,手臂上青筋怒张。   又漫不经心地伸手,手下心领神会,赶紧跑来,奉上一整瓶汽油。   他拧开瓶盖,尽情倒下去。浇了男人满头满脸。   “啊!!”   刺激性的液体沾到对方的伤口,连同某种刺鼻的气味。他立刻又痛得大喊了起来。   叫声在这片空地里回荡着,激起了凄厉的回声。   “嘘。”池晏轻声说,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慢慢出现在这张英俊的脸上,“这可是好东西,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   他又低头点了一根烟。   打火机虚握在手里,猩红的、危险的火光,照亮他锋利的轮廓。   但这火光也令铁桶里的男人更加恐惧,不住地瑟瑟发抖。   因为他知道,哪怕一点火星,也足够要了自己的命。   “好了,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池晏叼着烟道,“告诉我,你到底卖给了谁?”   *   张喆原本一直看着松虞,寄希望于她一通电话,就能让眼前这群人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但继续观察松虞的神情,他就知道这希望是越来越渺茫。   于是电话一挂断,他就凑过去小声问道:“陈老师,我们这、这怎么办啊?”   松虞扯了扯唇:“当然是照单全收,不要辜负制片人一番好意。”   张喆:“可是……”   他又拧眉看着面前的这群人。   一眼望去,纹身,刀疤,断眉……竟然还有人戴着义肢。这不像是来剧组工作的,反而像是在砸场子的。   谁敢使唤这群人做事?   旁边有人投来好奇又忌惮的目光,而灯光师不知在哪里大喊着“我的助理呢?怎么还没来?”——他并不知道原来的人都已经被辞退了,而他的新助理看起来竟然块头比他大十倍还不止。   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向所有人一一解释情况,张喆就变得更加焦虑。   但松虞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她知道池晏是故意挑了一群面相不善的手下,才能够唬住外面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但他的人到了自己手里,如果她都不敢用,那未免也太无能了。   于是她拍了拍张喆的肩膀:“怕什么。”转头又面向这群大汉。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干什么的。”她平静地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遵守剧组的规定。谁敢惹事,就自己滚回去找你们老板。”   众人齐刷刷喊了一声:“是。”   “从现在开始,你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拍完这部电影。”   她的声音并不高,语调也很平和,但是却足够坚定。   站在那片空地上,整个人犹如一面伶仃的旗帜,被初生的太阳所照耀着,光辉四射。   之后一段时间,拍摄都进行得很顺利。剧组被这群人围得像铁桶一般,没再出过什么意外。   池晏也是一贯地来去匆匆,行踪神秘。她甚至不知道他哪天晚上回过酒店。   松虞并没有再联系过他。   但她只需要打开新闻,就能够对于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这位神秘的科技巨头,一反从前在S星的低调,在首都星俨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令人着迷的政治明星。   他频频地上采访,广泛地投放竞选广告,参加公益活动,甚至去大学参加演讲。所到之处,永远都伴随着鲜花、掌声和镁光灯。   有评论员形容他是“横空杀出的黑马”“现任总督梁严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老练”“兼具对帝国的忠诚,和能够主持S星乱局的铁腕”。   更为狂热的追随者,则形容他是“帝国的一把长刀”:他的强硬、野心,他的大胆与锋芒,都为这日渐僵化的帝国制度,带来了全新的血液。   假如帝国是行将就木的夕阳,他就是东升的旭日。   甚至于,不知从何时起,剧组里都多了几个他的迷妹。   这甚至让松虞感到好笑。   这些人从前见到池晏,都被吓得唯唯诺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但现在情况彻底变了。拍戏的空隙,松虞时常能听到身后有人在围在一起,一边看池晏的公开演讲,一边发出兴奋的尖叫。   甚至还有人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小声问她:“陈老师,那个……制片人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剧组啊?”   而松虞只是似笑非笑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需要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吗?”   这年轻小女孩起先眼睛一亮:“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松虞微笑道。   如果能提高全组人工作效率的话,她甚至可以把池晏叫回来,天天陪这群小妹妹喝酒。   但接着女孩又低下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屏幕。   那张高不可攀的、英俊的脸,直视着镜头,目光寒气逼人。于是她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默默回到原位。   “……算、算了,我不要打扰老师了。”   松虞凝视望着她,不禁也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软弱的、摇摆的时代。她心想。   所以人们也更崇拜天才,向往强者。   *   又过了一天,松虞依然早早地来到了片场。   那几个迷妹也很快到了。她们依然缩在角落里,兴奋地窃窃私语着,俨然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在开工前,都要刷一刷池晏的视频,来为自己发电打气。   但今天松虞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尖叫声。   反而一个女生疑惑地说:“咦,演讲怎么取消了?”   另一个人小声道:“听说是Chase突然被人爆出了什么黑料……”   “啊?不会吧?我房子要塌了?”   松虞眉心一跳。   在她的大脑反应过来以前,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她的手飞快地滑开手机,搜索今日新闻:   映入眼帘的头版头条却与池晏无关。   尽管它看起来同样也是极其骇人听闻。   【顶流爱豆被爆出恋爱传闻】   松虞一怔。   接着她看到江左迎着光线走进了剧组。   他罕见地形容憔悴,眼下一圈淡青,下巴上也多了一圈胡茬。   松虞本该很满意:这副尊容,很贴合今日江左要拍的这场戏的状态。   但“顶流爱豆”这四个字,却已经令她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她低头点进了这条新闻。   预感成真。   这条新闻的男主角,正是江左。   昨夜星网上一位匿名用户,晒出了江左去年的基因检测报告。其中女方的名字和个人信息,当然全被打码了。   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和这位女性的基因匹配度,高达80%。 第37章 粉红的海   松虞明显能够感受到, 随着江左走进来,剧组的气氛是如何为之一变。   像是一颗石头被扔进了池水里,搅起层层涟漪。好奇、怀疑甚至于窥探的目光, 犹如无数道水纹, 将江左给包裹了起来。   他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握紧了风衣领口, 半掩住那张憔悴的俊脸;长腿一伸, 强自镇定地在两名助理的簇拥下,走进了化妆间。   只是疾风扫过,江左手一松,重重地砸上了门——   “砰!”   爆裂的声音,仍然挡不住身后众人的议论和嗟叹。   松虞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找他, 反而又坐在原地, 仔细阅读了一遍新闻,以及下面的评论。   事情是深夜里爆出, 不到几小时的时间, 已经足够全网引起轩然大波。   【80%??这么高的匹配度还想赚粉丝的钱???】   【高匹配度就是原罪。这种人不配做偶像。】   这件事还在愈演愈烈。已经有人开始挖坟江左的社交网络。   很快他们就发现,江左前几年,竟然年年都要和粉丝一起过生日会。有一年, 他甚至是在生日这一天上线了新剧, 还因此而破了当年的网剧收视率。   之前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情,现在都变成了不能碰的雷池。   无数人在下面成群结队地嘲笑那些真情实感的粉丝们:   【没想到吧, 你们还以为自己在跟哥哥庆祝生日,其实哥哥可是在这一天找到了自己的真爱。】   【一颗真心喂了狗。】   【偶像失格,这绝对是偶像失格。】   松虞听到身后有女生在小声道:“难道他是真的在谈恋爱?不会这么傻吧,事业上升期……”   另一个人说:“无所谓啊,没谈又怎么样?你能忍受你哥哥跟另一个女人匹配度那么高吗?”   “也是哦……她们说得对, 匹配度就是原罪。而且80%真的好罕见的,就算现在没谈,以后也逃不过。想想粉丝也挺惨,这几年在他身上砸的钱,难道都只是在给嫂子凑份子吗?”   松虞听到这里,蹙眉转过身。正想要说些什么,副导演张喆已经走了过来。   “乱说什么呢!”他呵斥道,“你们成天就在剧组聊这些?再让我听到,干脆不要做了。”   几个女孩子立刻噤声散去,回归各自部门。   张喆向松虞递了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又径直朝她走来。   “陈老师,您看新闻了吗?”   松虞:“看了。”   他勾着腰,又叹了一口气:“这事情闹的,不要搞得最后被饭圈封杀了,反过来牵连我们电影。”   松虞说:“他本来就是我们的演员,谈不上什么牵连不牵连。”   张喆蹲在她身边,仰头望着她,却感到心头一暖。   他跑的剧组多,也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大多数人遭遇这种事,第一反应都是弃车保帅。就算表面上还假装和气,背后也要狠狠骂两句出气。   但陈导演这句话,却真正像是维护自己人一样。   于是他也更小声地说:“咱们剧组还真是流年不利,兴许这就是好事多磨吧。陈老师,您看要不要哪天抽空出去拜拜佛?我听说东南边的四面佛,很灵的,之前我有不少朋友都去拜过……”   松虞扯了扯唇:“是该去拜拜。”   突然间,她意识到,张喆说得没错。   这太巧了。   江左爆出新闻的时机,不偏不倚,正是在拍摄过半的节骨眼上。他们剧组根本还没有太平几天,就又爆出了这样一颗隐雷。   或许是有些人还不肯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松虞不禁拿出手机,给池晏发了一条信息:“上次对剧组动手的人,你查到了么?”   消息发出去,松虞才想起来,在那几个女孩口中出了事的人,不是池晏吗?怎么阴差阳错地又变成了江左。   但这时片场已经准备就绪,她甚至没空等他的回复,就抛开手机,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   江左最开始站在镜头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担心他将情绪带到工作里,连累其他人都没办法收工。   没想到的是,他今天的表现,却比平时哪一次都要更好。   今天他们来到了海边。拍的这场戏,仍然是江左所扮演的石青,和男主角沈妄的一场对峙。   沈妄亲自带人,毁了一宗大型毒品交易,而幕后黑手仍然是石青。等到石青赶到现场时,只看到沈妄气定神闲地,命人将自己所有的毒品,都抛进海里。   石青恨极了。   这原本就是他赌上了一切才得到的机会,为此不惜拍卖了父亲仅剩的遗物——但东山再起的希望,沉甸甸的希望,在沈妄手中,不过是轻飘飘一句命令。   就彻底石沉大海。   于是他不顾阻拦,毅然地站了出来,直视着沈妄。   无数枪口立刻就对准了他。   但他浑若不觉,只是低声道:“沈妄,你是决心要毁掉我们石家的一切了,是吗?”   沈妄挑眉笑道:“毁?义父从前说过,要做大事,就要会赚钱。我现在带着兄弟们赚钱,还是赚干净的钱,怎么会是毁?”   石青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得咸湿的海盐堵住了他的喉咙,又咸又痛,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一部分的他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当初爸爸之所以将他送出去读金融,就是希望自己将来能执掌大业,带着家族生意走上白道。   反而他培养沈妄,是在培养一个暗夜里的打手,培养一个替石家做脏事的人。   他们一黑一白,才能所向披靡。   可是……他又恍惚地摇了摇头。这不对。   沈妄明明应该是石家的一条狗。   为什么现在反而是沈妄站在了明处;而他自己,堂堂的石家少爷,却成了躲在阴沟里的,动辄躲躲藏藏,不见天日的毒贩?   “不是这样的……”他喃喃道,“你说得不对,不是这样的……”   微腥的海风,恶狠狠地拍打在石青的脸上。   他的眼神如此失魂落魄,像一头丧家之犬。湿漉漉的刘海搭在前额,是腐烂的海草,漂浮在死海表面。   沈妄却微笑着朝他走来。   他微微低头,刻意附在石青耳边,轻声道:“石家养的一条狗,现在却爬到了自己头上,小少爷,是不是很恨我?”   石青如遭雷击,定定地看着沈妄。   他嘴唇颤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他只是闭上了眼,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清泪:   “你、你杀了我吧……”   沈妄却笑意更深。   他拍了拍石青的脸,动作亲昵,仿佛在对待一只宠物。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在我玩够之前。小青。”   他意味深长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而石青浑身一震,仿佛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昔日的兄弟,而是……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犬。   松虞喊了卡。   杨倚川飞快地抬起头,在人群里找到了松虞。确认她向自己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他才放下心来,一脸明媚地朝着监视器走过来。   江左却还木然地站在原地。   起先他面无死灰,半晌才慢慢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去。   像个被沙子埋起来的贝壳,任海风吹拂,始终一动不动。   江左的助理面露难色,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松虞却拦住了他们。   “让他静一静吧。”她淡淡道。   “……好的,陈老师。”   过了一会儿,人都快走光了,江左才终于站起来。助理们立刻迎上去,用一件大外套罩住他的头和脸,护着他离开。   松虞全程没有见到他,但想也知道,江左会是什么样子。   张喆忍不住道:“看他刚才那样,估计也是整晚没睡。他们公司现在肯定已经乱套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到合适的公关。”   松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公关公司能不能处理好,也是未知。”   张喆深深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挺可怜的,基因匹配的结果,当然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却要他来埋单——但是话又说回来,长相,天赋,歌喉,哪一样不是老天赐的呢?说到底都是命,谁也躲不过……”   *   松虞不幸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江左和他的经纪公司,终于姗姗来迟,发表了一则官方声明。   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这的确是找了专业的公关公司来代笔。   江左承认了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是真的,但也强调了目前的自己依然是单身。既没有恋爱打算,也从未联系过那份报告中的女主角,同时也希望网友不要去探寻对方的身份,打扰无辜的人。   但可想而知,他的态度越是想要息事宁人,就越是让人感到不满。   星际网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热门投票:【你认为江左的声明是真的吗?】   只有60%的人选择了“是真的”。   将近40%的人都相信他撒谎了:他们根本不觉得,江左能够放着一个80%的完美对象,还不去和对方见面。   而剩下的60%,即使相信江左现在单身,对于他隐瞒自己报告一事,仍然是谴责的态度: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基因匹配度即是一种「必然」。   一条被顶到首页的高赞评论写道:【根据基因检测中心去年的报告所显示,匹配度高于80%的概率小于5%。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基因。就算他现在说自己没有恋爱的打算,那又如何?那个命定的对象就在那里等着他,一旦见面,他们肯定是天雷勾动地火。倒显得我们粉丝是在做恶人,拆散一对鸳鸯了。求求江左,还是赶快放过我们,退圈结婚吧。】   而与此同时,网络舆论还在不断地发酵,俨然演变得不可控制,成为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大火,让整个娱乐圈都被彻底洗牌。   一部分嗅觉敏锐的经纪公司,直接让其旗下的年轻艺人们晒出自己的基因检测报告——当然,结果是清一色的低于70%——这意味着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有那么几个可有可无的匹配对象,无伤大雅。   也有不少网友开始私下疯传其他号称“单身”的明星的基因检测报告。仿佛一夜之间,半个娱乐圈的房子都塌了。   但信息源不知真假,有人立刻打脸,有人保持着可疑的缄默,有人则直接选择发律师函澄清。假新闻和律师函满天飞,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众人都吃瓜吃到眼花缭乱。   在这其中异军突起的,反而是另一群“真爱党”,他们开始盘点娱乐圈那些高匹配度的恩爱夫妻:其中又以尤应梦为首。   于是尤应梦和丈夫荣吕拍的那部公益宣传片,一夜之间,播放量竟然暴涨了1亿。评论一水地刷着:   【郎才女貌,神仙爱情。】   【这才是真正的娱乐圈典范,堂堂正正,不遮不掩。】   到最后,此事终于也惊动了官方。   基因检测中心不得不连夜出了一份声明,表示泄露他人基因检测报告是严重的违法行为。目前关于江左报告被泄露一事,星际警察已经在立案调查。   当然,这不过就是句推卸责任的废话:星际警察的办事效率如何,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但事态演变到此,已经彻底翻天覆地。   仿佛这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形之中推波助澜。令一个年轻偶像的私事,一张薄薄的纸,变成了一场舆论的狂欢,甚至于一次娱乐圈的大清算。   而江左,作为事件的导/火索,需要承担的也不再只是粉丝的愤怒,更是眼红他的对家的倾轧,是无辜被波及的同行的愤怒,甚至于是整个行业的问责。   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里,孤立无援。注定逃不过作为悲惨棋子的宿命。   第二天早上,张喆小心翼翼地问松虞,是否要给他放一段时间的假。   她摇了摇头。   “昨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松虞说,“他现在只有这部电影了。如果还能够将痛苦发泄在角色里,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张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不禁心想,陈老师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此后的几天,戏基本还是要在海边拍。江左一改往日懒散作风,每天都顶着副大墨镜,准时来到片场。   松虞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允许剧组里的任何人讨论此事。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装作无事发生,拍摄进行得也还算顺利。   肉眼可见地,江左一天天消瘦下去,再也不是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偶像,仅凭一只无人机,就蛮横地闯进她的书房。   偶尔他们提前收工,松虞坐在海边剪片子,他也会坐在不远处。未必会对她说什么,更像是在独自吹着海风发呆。   只是这样微妙的平衡,很快也被打破了。几天之后,当他再一次出现在片场,人群里突然镁光灯一闪——   池晏的手下们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立刻有人从角落里揪出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对方不仅抱着摄影机,背包里还装着一只盗摄的无人机。   显然这是一名专业狗仔。   已经迟了,当天晚上就爆出了新闻:【江左和尤应梦疑似加盟同一新片】。   这一下更是炸开了锅。   两位同一话题的焦点人物,一个正面典型,一个负面典型,居然齐聚在同一个剧组。   松虞看着这条新闻,头痛得连片子都不想剪。   她意识到,这个一向低调的剧组,竟然前所未有地站在风口浪尖之上。   但就在这时,松虞却接到了池晏的电话:   “不如我们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如何?”   松虞:“什么发布会?”   翻开通讯记录,他们上一次联系,还是自己在几天前向池晏发了一条消息,问他有没有查出对片场不利的人。   但池晏并没有回复,而她后来也忙昏了头,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电影发布会。”他微笑道。   “现在?”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松虞立刻明白,他和自己在看同一条新闻。   她不禁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吗?现在开发布会,江左会被那些记者撕碎。”   “是吗。”他无动于衷地笑道,“那他也算是死得很有价值。”   松虞一怔。   她听出他的声音里不加掩饰的冷酷。   突然之间,一个近乎于不可能的可能性,出现在她的脑中。   “是你吗?”松虞低声问。   “嗯?”   “是你……曝光了江左的报告吗?”   池晏低笑一声。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默认。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是我们的演员。”松虞追问道。   他仍然不正面回答,反而自顾自地、懒洋洋地说:“你好像太过关心那个小偶像了。”   松虞冷淡地说:“他是我的演员。我关心他,天经地义。”   池晏:“是吗?”   下一秒钟,手机“叮”了一声。   他又向她发了一条消息。   看清屏幕的瞬间,松虞更是怔忪。   那是一张照片。   两个人坐在海边,靠得很近,背景是粉红的、日落的海。   是她和江左的背影。   电话那端,池晏淡淡地说:“不知道的人,甚至会觉得,和他匹配度80%的那个人是你,陈小姐。” 第38章 地狱的手   松虞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在贫民窟尽头的海边拍摄。进展非常顺利, 松虞提早拍到了自己想要的光线,于是也很大方地宣布收工。   一片欢呼声里,突然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吃烤肉。剧组一大群人围在篝火边嘻嘻哈哈。   而松虞独自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 低头继续检查视频。   江左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这时候的他已经被舆论压力折磨得不轻, 整个人时常变得很沉默,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   松虞也习惯他时不时会坐在一边发呆, 就没怎么管他, 仍然在做自己的事。   但过了一会儿,江左却轻声说:“陈老师,我能看一看今天的片段吗?”   松虞:“嗯。”   她微微侧过手中的镜头,让江左也看到画面。   “这场戏演得不错。”她说,“最近你的进步很大。”   江左扯了扯唇。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镜头里的自己, 却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真奇怪。”他说, “这个人像我,但又不是我。从前我拍戏, 只会在乎镜头里够不够帅, 够不够完美。我还从没有试过这种感觉,完全放下自己,去变成另一个人……”   松虞:“这依然是你。”   江左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是啊, 这依然是我。越演越觉得, 石青和我好像。我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但其实说穿了, 根本什么都不是。”   “陈老师,你知道吗?公司已经开始选新人了,助理偷偷告诉我的。之前好不容易拿到的代言,也都在跟我闹解约,搞不好还要赔一大笔钱。从前我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 但没有想到,才不过几天,我就变成了弃子。”   起初她并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江左只是憋了太久,太痛苦,想要找个人倾诉而已。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勾唇:“都会过去的。”   江左不禁转过头。   奇怪,他心想,隔着黑沉沉的墨镜镜片,陈老师的面容仍然是那样明亮,仿佛一个柔和的光源,令他像飞蛾,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松虞:“你还年轻。在这个圈子里,起起落落很正常。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或许在最绝望的时候,反而才会出现转机。”   她顿了顿,对江左展颜一笑:“你看,之前我也两年没有拍过电影了,还差一点以为自己会死。但现在不是又能摸摄影机了吗?”   海风吹拂着松虞凌乱的碎发,昏黄的日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边。   江左眉心一跳,但接着他听到了那个“死”字,又扶了扶墨镜,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神情:“呃,陈老师,你之前还考虑过……轻生吗?这,就算拍不了电影,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啊。”   松虞起先是错愕,接着不禁笑出了声。   她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不可能向他解释更多。   但笑过之后,又心中一暖。   于是松虞神情微敛,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其实这次的事情,对你来说,未必完全是一件坏事。如果你真想做个好演员,就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吃过苦头,才会离角色更近。”   “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开窍了,对吧?”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吞没进潮汐里,但江左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慢慢扬起唇角:“你说得对。谢谢你,陈老师。”   “事到如今,唯一没有放弃我的人,就只有你了。也只有在这个剧组里,才没人会用有色眼镜看我……太好笑了,以前我竟然还想请假溜走,现在我只希望这部戏能永远拍下去,永远不要离开。”   他们共同转过头,看到一轮迟暮的红日,慢慢被海水所吞没。海平面尽是一片金红,难以形容的壮丽美景。   “……这个剧组就是我的乌托邦。”他慢慢说完最后一句话。   海鸥掠过天际线。   松虞伸手出去,握住一捧金沙,又任它慢慢地从指尖滑落。   她说:“这就是电影的意义,不是吗?电影本来就该是造梦的机器。现实是冷酷的,而电影……永远是那个温柔的梦。”   *   玫瑰色的回忆,慢慢变成眼前的静止画面。   松虞想,池晏发给自己的这张照片,想必就是在那时候被拍下来的。   她却感受到某种讽刺:那本该是一次很愉快的对话,她和江左,都从中找到某种慰藉;到了池晏的口中,倒变得这么不堪。   占有欲?池晏是以什么立场,在对她宣誓主权呢?   她不禁冷笑道:“江左跟谁的匹配度是80%,你不是最清楚吗?”   池晏轻轻道:“嗯?”   松虞却不肯跟他继续装傻充愣:“难得你还算有良心,曝光那份报告的时候,记得替那女孩子打马赛克。”   “为什么认定是我?”他又笑道。   松虞深吸一口气:“我也想问,为什么是你。”   但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日在片场所听到的蛛丝马迹,几个女孩子之间的只言片语,都慢慢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咦?演讲怎么取消了?”   “听说是Chase突然被人爆出了什么黑料……”   她拧着眉,将搜素引擎的页面投影到半空中,输入了「Chase」。   松虞记得上一次自己搜索这个名字的时候,网上根本看不到什么有效信息。池晏一手操控了舆论。   但是随着他最近在首都星铺天盖地的宣传,大量信息,真的假的,也都一股脑都涌出来,像喷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不再是他能够只手遮天。   所谓的“黑料”也就很快浮出了水面。   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点小事。   池晏曾在某一次采访里无意中提到过,自己从前在首都星一所著名的商学院,进修过金融。   于是有好事者立刻顺藤摸瓜地去查阅了那所大学历年的毕业名单,却根本没有找到他。   最开始有人怀疑他是学历造假。   但接着出现了更多质疑的声音,最可疑的一点是:这位年轻英俊的总督候选人,明明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但在其任职科技公司CEO以前,履历表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实在太不合理。   人们不禁好奇:在那个神秘而遥远的S星,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在Chase成为「Chase」以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   候选人完美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他的出身和来历。甚至有反应激烈的群众,在他的个人主页上留言请愿,要求他公开自己的生平。   正是在此情形下,池晏当机立断地取消了自己在另一所大学的公开宣讲。   当然,这件事本可以被发酵得更大。   假如江左的事情,没有突然被曝光出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转移。   由江左而起的,整个娱乐圈关于「偶像失格」与「基因伦理」的探讨和清算,盖过了其他一切新闻。   松虞讥诮地勾了勾唇。   她随手往下一滑,就看到了此事的后续。   几天之后,事件中的那所商学院亲自出面解释:Chase的确不曾在鄙校就读,但却是校长亲授的名誉学者。他们还一并晒出了学术荣誉证书,以及一张池晏与校方的亲切合影。   事情就此完美解决。尽管除了池晏的忠实拥趸,早已无人关注。   合影里,池晏还是那副人模狗样的打扮。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胸口的红玫瑰,娇艳欲滴,泣血一般。他却还西装革履,笑得温文尔雅。   她轻哼一声,又将那张证书给不断放大,直到终于看清了池晏的签名。   “Chase.”   字如其人。   他的手写体行云流水,笔锋一勾,苍劲、雄浑而张扬。   松虞从没见过第二个人,比池晏更会伪装自己。   明明是一匹狼,却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文明社会里,生活得如鱼得水,所向披靡。   究竟校方所言非虚,还是池晏抓住这短短的几天,成功公关了一所百年名校,说服对方来配合自己表演。   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才是一场完美的公关。   但这一切,却都是靠踩着一个人的肩膀,所做到的。   江左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他被卷进来,何其无辜。   用一桩丑闻来遮掩另一桩丑闻。   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做法,但也是……最冷酷无情的做法。   松虞将手机扔出去。砸中了投影,光线颤动,如同被打散的白雾。   但电话没有挂。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她不禁又轻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江左?”   “你想要找个人做幌子,外面大把的人,娱乐圈谁不是脏的……”她说,“可江左明明就是我们的演员,他哪里得罪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她听到池晏在电话那端微笑道:“自己人,才用得更顺手,不是吗?”   松虞一字一句地说:“你会毁了他,也毁了这部电影。”   “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他懒洋洋地说,“还为影片贡献了一点,唔,免费宣传。”   她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机关算尽。”   的确,池晏说得没错。拍摄期所爆出的丑闻,到了影片上映时,早就被人们遗忘。运作得好的话,只是白白做了一波前期宣传。   所以他要在此时开新闻发布会,也是顺理成章,将利益最大化。   但这样一来,江左还真是被碾成了灰,一点不剩。   “放心,陈小姐,我不会做对我们的电影不利的事。”   池晏慢条斯理地说,声音里仍含着笑。   这笑声也像恶鬼。   冷酷,凉薄,残忍。   松虞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她凝视着地上的手机,屏幕的光闪烁着,反射在窗玻璃上。   这令她想起了他的薄唇,和唇边叼着的烟。   簇簇星火,是烟蒂的一朵橙花,是池晏望向她的眼神,更是她摇摆不定的心。   那一夜,白色窗纱照拂着深夜。他们差一点就会拥有一个吻。   而她也差一点就……对他改观。   可惜不过短短几天,现实又将一切都打回原形。   可惜?不,值得庆幸。   “我不相信。”她淡淡地说。   “今天出事,你能把江左拖出来当挡箭牌。明天呢?以后呢?”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拍戏,也并不关心你的动机。因为我相信,至少我们还有同一个目的,就是拍一部好电影。”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想必在你的眼里,不仅电影不重要,任何事都不重要。反正你这么聪明,运筹帷幄。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能为你所用,都是你往上爬的工具,是吧?”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   接着松虞听到池晏低低地笑出来,边笑边咳嗽。   “陈小姐,谁都能够对我说这句话,只有你……”   深夜的风轻轻碰着窗棂,风声里,仿佛也裹挟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松虞嘴角微弯,慢慢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只有她?   可是她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因为基因吗?   基因——真可怕。   它迷惑了他,或许也迷惑了她。   松虞的确觉得自己在被那个男人吸引着,那只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手,强有力地握住她,令她站在深渊边,几度犹豫,像个漂泊的游魂,想要奋不顾身地往下跳——   但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基因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她一旦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松虞犹自怔忪着,慢慢站了身,将不远处的手机捡了起来。   “我还有事,先挂了。”犹豫片刻,她又补充道,“发布会的事,我不同意。”   说完她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松虞仍然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过了一会儿,手机收到消息:她预约的飞行器已经到了顶楼的停机坪。   于是松虞推门出去。经过客厅时,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池晏的卧室:房门仍然紧闭着,自从上次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顶楼的风很大。松虞站在飞行器前,墨色的玻璃倒映出她的脸。她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城市阑珊的灯光。但那张倒影的脸却很模糊,像是胧着一层月色。   松虞决心要做一件很疯的事情:去拜一拜李丛所说的那座四面佛。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否则白天她要拍戏,也抽不出时间。   她漫不经心地回忆着与佛像有关的传闻:有同行说很灵验,说得神乎其神;但也有人说忘记还愿的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奇怪在这个时代,还照样有人信奉这种迷信。她自己是不信的,之所以突发奇想,只是心中实在郁结,想要暂时做点什么,摆脱那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飞行器的门开了。   一双长臂从黑暗里伸出来。   松虞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牢牢地禁锢住,无情地拖进黑暗里。   那是她熟悉的气息。   池晏身上的烟草味,裹挟着夜的、危险的温度,将她给包裹起来。 第39章 有一个人,由身到心,都……   黑暗之中, 根本无人说话。   池晏用力地勾住了她的腰,而松虞被迫跨坐在他的身上,紧贴着两条紧实有力的大腿, 俯身望着他。   他目光灼灼。   那是一双兽的眼睛, 又黑又沉,闪烁着危险的暗光。   想要推开他, 但却很难做到, 因为这飞行器里的空间实在是太过狭窄。   而这又是一个太亲密的姿势。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身体都变得很僵硬,僵硬而紧张。   慢慢他的手往上攀,手指灵巧,指尖带着罕见的温度, 顺着她的脊背, 像烟花的引信,黑药一点点燃烧起来, 预示着最终凶猛的坠落。   松虞忽然浑身一激灵。彻底失去意识前, 大脑向自己发出了最后的警报。她清醒了过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用力推开那厚实的胸膛。   像一条光滑的美人鱼, 她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奋力逃出海啸,逃离他的桎梏。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后颈。像一条小小的红蛇, 滑腻地,恋恋不舍地吐着信。但最终还是任她离去。   松虞立刻活了过来。她深深吸一口气。后背抵着飞行器另一侧的窗户,冷冰冰的玻璃贪婪地汲取她仅剩的体温。是她看向池晏的眼神,毫无温度。   “不要碰我。”她说。   池晏根本不以为意,只是气定神闲地望着松虞微笑。甚至于还有一点遗憾, 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掌下逃出去——再一次。但这游戏让他乐此不疲。   “这么晚去拜佛吗,陈小姐?”   他笑道。洁白的牙齿,在黑夜里反而亮得很刺眼。   松虞冷笑一声:“与你无关。”   她径自转过头去,不打算再费心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   反正池晏一向神通广大。   目光无焦距地落在窗外。她仍然无意识地,低低喘息着,胸口也微微起伏。   夜深露重。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松虞心想,这样一来,池晏在电话里的沉默也有了解释。   难怪他会白白任自己指责那么一大通,却毫不反驳。并非是因为她的诘问而退让。恰恰相反,他只是另有谋算,所以安静地蛰伏着……   等待她自投罗网。   *   飞行器降落在那座名为“天山”的巨庙外。   庙在山顶,但他们却被拦在山脚。   守庙人义正言辞地说:“已经过了开放时间。”   松虞起先是感到错愕,接着却不禁一笑。   的确,现在已经是深夜。这显而易见的事实,自己在气头上,竟然忽略了。   “好吧。”她转身要走。   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轻轻拉住了她。   池晏微笑着看向她,黑夜里,他狭长的双眼仍然亮得惊人。   松虞一怔。自从飞行器的突然袭击之后,她一路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也配合了她的安静,就连刚才下飞行器时,他们都没有任何接触。   他将修长食指抵在薄唇边,向松虞比了个“嘘”。   接着就转过头,拿出一张黑卡,轻描淡写地递给了那位守庙人。   “麻烦你了。”他轻声道,弯了弯唇。   松虞吃了一惊:在神庙脚下,神明的注视之下,他竟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贿赂守庙人。   “你……”   但话还没说出来,她就看到那看似严肃慈祥的老者,眉开眼笑地双手捧起黑卡,转头为他们开了门。   那副娴熟与虔诚的姿态,仿佛手中抱着的是沉甸甸的神龛。   池晏笑着回头:“我怎么了?”   他看穿她的想法,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而松虞并不想当着守庙人的面谈论这些事情。   她抿唇道:“没什么。”   老人十分殷勤地将两人迎进去,为他们开车,一路将他们送上山。   “一般人都是爬上去的。”对方仍然满脸堆笑,“但夜深了,爬山不方便,我送你们一程。”   “有劳了。”池晏淡淡道,倒是很坦然受之。   松虞想,这还真是池晏一贯的做法。   他永远都和别人不同,永远都将规则踩在脚下。   车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开上山。   隔着婆娑的树影,灯光通明的新世界,慢慢尽收眼底。无数跳跃的火种,织成一张密密的、金色的网。这景色犹如身在宇宙中俯瞰星云,隔得越远,就越显得璀璨动人。   可惜松虞无法从中看到任何神性。反而只觉得自己在尘世里,越堕越深。   很快抵达目的地。松虞收回视线,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庙。   庙身上密密麻麻地刻满浮雕,数以万计的石块以诡异到密不可分的姿势嵌刻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庄严而肃穆。   “吱呀——”   老人吃力地走上前。   沉重而繁复的庙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他谄媚地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们。二位想待多久都没问题。”   他似乎话里有话。   孤男寡女,深夜来拜佛。不能不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   但松虞只是无动于衷地走了进去。   池晏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很长,像一条蛇,紧紧地缠住她。   脚步声在空旷的寺庙里,激起了一点飘荡的回音。   而他们终于见到了那座传闻中的四面佛。   巨大的佛像静立在庙宇中央。   吞天的人头,神秘的、如出一辙的微笑。这庞然大物,似乎更反证出人类自身的渺小。   但在飘忽不定的灯火之下,佛像半明半暗,原本丰鼻厚唇的面容被照得沟壑分明,笑意盈盈的、慈悲的神情,也莫名显出几分漠然。   松虞仰头看着佛像,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要跪下参拜。毕竟她从来不信神佛,她的心根本就不诚。   她犹自怔忪着,却看到池晏走到一旁。   他在一只金碧辉煌的圣坛里洗过手,舀一瓢水洒在自己身上;接着拿起三炷香,一根蜡烛和一只花串,平静地为佛头的每一面献上供奉。   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烛光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长睫轻轻颤动,像一线香。   松虞不禁一怔。   这动作出乎意料的娴熟,他好像并不是第一次来。   于是她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完成供奉,俨然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徒。   过了一会儿,池晏才静静地问:“陈小姐不来吗?”   松虞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你刚刚亵渎了神明,怎么还敢来拜佛?不怕遭天谴?”   池晏笑道:“我做了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说。   他淡淡一笑,目光像摇曳的烛火,若有似无地投向她。   “神明会宽恕我的。”   他声音低哑。松虞却只觉得这句话,既无情又讽刺。   她想起了自己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他们风云飘摇的剧组。   她不禁冷笑道:“神明既然愿意宽恕你,为什么不能宽恕江左呢?因为他太无辜,什么都没有做错吗?”   “怎么又提到他了。”池晏轻轻挑眉,“难道陈小姐大半夜要来拜佛,就是为了那个小偶像?”   “我心疼自己的演员,有什么不对吗。”她说。   他又笑了。   笑过之后才说:“他喜欢你,你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是男人在看女人的眼神。”   起先松虞是错愕。   “江左喜欢我,你在说什么胡话……”   但接着她回忆起江左面对自己的许多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池晏说得没有错。   她尽管迟钝,但也并不傻。   松虞微微敛眸:“就算他对我有好感,那又怎么样?演员在剧组里,的确常常分不清角色和自己。难道你就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池晏:“我只是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的身份?”松虞平静地重复这四个字,“所以他是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江左收到的那些恶毒的、指责的评论,心中慢慢被一种难言的愤懑所填满。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单凭报告上的一个数字,就觉得他十恶不赦?这根本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并不是罪名,是他的命。”他说,“他迟早要见到那个女人,爱上她,和她结婚。”   他的语气太笃定,松虞不禁呼吸一滞。   “噢,我忘了。”她语带讥诮地说,“你也是基因的信徒。”   “我说过,我相信科学。”池晏似笑非笑道。   她不禁轻嗤一声。   狗屁科学,她心想。   一阵风吹过。   梁柱上的金铃,被吹得铃铃作响。那是极清脆,也极令人恍惚的声音。   在这样迷幻的铃声里,松虞听到池晏继续说:“基因匹配是独一无二的。”   “那意味着有一个人,由身到心,都属于你。”   池晏的声音本该是冷的,像深沉的夜,凉薄的晚风。   然而这一刻,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却是从未有过的低缓。   像一个轻柔的梦。   像在暗夜的密林,拨开幽静的树影,听听簌簌的细声——是惊慌的小鹿一跃而过,而它背后则是一轮模糊的圆月。   是这样的温柔的、充满神性的时刻。   “为什么要抗拒?你不喜欢吗?”他轻声问松虞。   这问题终于打破了那美好的幻境。   突然之间,她眉心一跳。   池晏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反反复复地向自己提到基因?他在暗示什么吗?   于是她仍然一脸镇定,却故意说:“那你该做这里许愿,求神给你一个完美的基因匹配对象。”   “我的确想过。”池晏轻轻一笑,“但很可惜,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每一次我去检测,都没得到过一个及格的对象。”   松虞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也微微痉挛起来。   这更像是话里有话。   但是她不能装傻。装傻才会显得更假。   “这么巧,我也是。”她平静地说,“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做几次体检。我爸爸就拖着我去做过检查。”   “哦?那结果是什么?”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一切正常。”她冷冷道。   “我也确信,自己很健康。”池晏微笑道,“所以说……陈小姐,我们好像很有缘。”   他慢慢地走在她身后。   两道瘦而长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松虞感到一道危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像野兽的利齿,盯住她雪白的后颈。   他在怀疑她吗?   还是他已经确定?   她的心跳得很快。   或许有无数铃铛被狂风搅乱,在她的心脏里深深鸣吟着,发出令人躁动不安的警告。   假如他真的想要对她做什么,在这深山古庙里,在神像微笑的注视之下……   但最终,池晏只是将一只花串,轻轻戴在了她的头顶。   “看起来这很适合你,陈小姐。”他说。   松虞背对着他,身体一僵。   她不曾看到他眼中的温和与虔诚。 第40章 如果我非要呢?   “呃, 陈老师,你昨晚真的去拜四面佛了?”   次日在片场,拍戏的间隙, 张喆睁大了眼睛, 一脸好奇地看着松虞。   她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是啊,折腾到好晚才回来。”   “辛苦了老师, 白天拍戏, 晚上竟然还大老远跑去寺庙,那地方过去得好久吧?”张喆一脸同情,转头叫助理去泡一杯咖啡,但过了一会儿,却又一脸期期艾艾地说, “陈老师, 下次你如果要再去,能不能再叫我一起?”   松虞笑了笑:“好。但最近应该不会了。”   张喆:“那是那是, 拜多了就不灵了嘛!”   松虞并没有说的是, 自己直到最后,还是没有真正参拜那座四面佛。   尽管它看起来的确如此宏伟,如此慈悲, 凌驾于众生之上。   但每每看到这样超然于人的存在, 她反而会产生一点莫名的叛逆:   求人还是不如求己。   她从来不愿意将命运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无论对方是谁。   后来他们从寺庙离开的时候, 天已经蒙蒙亮。   他们在守庙人暧昧的目光里坐车下山,天光照着浅蓝的天空,浓墨重彩的云层,像是一副山水画。   池晏将松虞送回酒店。但他甚至没有下飞行器,就披着一身露水, 匆匆离去。他总是很忙。   她甚至不知道,既然他是个这样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陪自己走一趟寺庙——难不成是他借机也要去拜一拜吗?   这一夜似真似幻,好像只是一场点了沉香的梦。   但直到最后,松虞也没有能成功地试探出池晏的态度: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出那样暧昧不明的话,关于基因,又究竟猜到了多少。   尽管她并不觉得他能够查到真相:当年胡主任带自己参观检测中心的实验室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过,那是他们唯一的核心数据库,是整座实验室的中枢大脑。储存在其中的信息,无法复制,更无法修复。   就在此时,身边之人的吵吵闹闹,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原来这场戏已经拍完了。恰好有一大群人围起来,正在看监视器里的回放。   他们还在海边。海风送来了咸湿的空气,场面也相当活跃。一个配角演员在大喊:“你们都看到我这里的细节设计了吗?!”   旁边另一个人嘲笑他:“打个架而已,还要什么设计?”   松虞远远听着,不禁也露出一丝微笑。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生活。只有片场才能带给她安全感。   张喆刚才被人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来,手中拿着剧本,一脸为难地小声道:“陈老师,突然有个状况。”   两人走远几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背后的僻静处。   松虞:“怎么了?”   张喆:“下一场戏也是出海戏,但是那个演员临时出了点……事故,今天赶不过来了。”   松虞微微蹙眉:“事故?”   张喆:“是,交通意外,现在人躺在医院里。”   他说到这里,神情不禁又有些微妙:陈老师刚去拜了佛,剧组竟然又有人出事,看到这传闻中的四面佛,也不怎么灵验嘛。   但松虞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人没事就好。”她不假思索地说,“你以剧组的名义,帮他把医药费付了吧。”   张喆一怔,接着心头一暖:“好的,陈老师。”   实话说,当他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也只是怕会影响今日的拍摄计划,根本没太关心那个演员会如何。   但他没想到,都这样了,陈老师竟然还是将演员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   片刻之后,他又犹豫地问道:“那这场戏,要不我们往后放一放?”   松虞低头看了看剧本:“不必,换个人就好。”   张喆:“但那是个动作特技演员,他要演的是场跳海戏……”   她心念一动,突然转过头。   傅奇还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盯着自己。   于是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立刻过来了。   “你会游泳吗?”她问。   傅奇立刻答:“会。”   “那很好。”她将剧本扔进他怀里,“下面这场戏,你来演吧。”   傅奇一愣,但又想到池先生的一大帮手下都在这剧组里干活,于是惯性答了个“是”,才低下头看剧本。   他僵住了。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外景:海滩日】   【手下甲站在悬崖边,与沈妄撕打一番后坠海,被摔得粉身碎骨。】   他抬起头:“陈小姐,这……”   松虞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我会让人给你买保险。”   傅奇:“……”   看着这短短一行字,他只觉得自己未必还有命赚那点保险钱。   而松虞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就当是我送你的谢礼。”   她想,之前究竟是谁向池晏通风报信,拍下了她和江左的照片,答案显而易见。   她可以允许自己的身边有一只眼睛。但傅奇这样做,越界了。   *   松虞在片场是出了名的喜欢“保一条”。   即使表演完美,摄影完美,打光完美,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劝说演员再多即兴演几条。   所以那天傅奇一共跳了十一次崖。   尽管动作特技组给他做了充分的安全措施——以现在的电影技术水平,演员已经很少会因为拍动作戏而出事。   但次次都是真跳。   就好像在玩蹦极,明知道只是在玩极限运动,照样会心悸,会腿软。   等到松虞终于说出“收工”二字的时候,傅奇只觉得自己好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终于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日光。   他浑身湿透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拆绑在身上的安全装置,只能僵立在原地,任人摆布。像一块在水里泡发了的木桩。   松虞慢慢走过来,对他说:“辛苦了,刚才你表现很不错,考虑以后转型做特技演员吗?”   傅奇头皮一僵:“……不必了。”   她笑了笑:“也是,你一向最忠心耿耿。”又很亲切地说,“今天你帮了我大忙,别忘记让你老板给你发奖金。”   傅奇低下头:“不敢当。”   过了一会儿,松虞又淡淡道:“我知道你只是拿钱做事,夹在中间也很难办。但有些事情,要知道分寸。”   傅奇不敢说话。   他已经明白陈小姐其实是在借机敲打自己。   潮湿的海风吹着他的后背,粘稠的泥沙还沾了满身,整个人都有股海腥味。   而他一看到松虞的脸,就想到自己刚才受的罪:高空坠体时鼓胀的风,和落海时狂暴的海浪,一遍遍拍打他,冲刷他。   即使她说话时的语气根本不重,他也从中听到了明明白白的压迫感。   雷霆万钧,都隐于无声之中。   她和池先生好像越来越像了。   *   过了几天,发布会如期而至。   剧组的人都被震慑住了。没人想到这场临时活动,竟然会被布置得如此隆重。   尽管地点就在他们下榻酒店里的宴会厅,但不同于寻常发布会,它被布置成一场极尽奢华的酒会。不仅安保极严,还请了专业的转播团队。   媒体签到的席位上,摆满了精致的伴手礼和极其丰厚的车马费。   松虞听到有路过的工作人员咋舌;“这也太大方了吧。”   另一个人道:“是呀,现在电影营销的主力都转到了线上,很少见到有人舍得给媒体砸钱了。”   “我们剧组可真壕!”   但松虞只是漠然地勾了勾唇。   池晏当然不差钱——他存心要向世界展示一袭华丽的袍子。   可惜她已经看到里面爬满的虱子。   她独自回到后台休息室,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   看清楚来人,松虞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是江左。   他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不复平日在片场的颓唐,简直像只花蝴蝶。一身挺刮的高定西装,内衬却是若隐若现的蕾丝衬衫。表面含蓄,实则勾人。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曾经有那样多的粉丝。   或许这正是演员和偶像的区别:一个真正的演员,只有在电影镜头里,才最能大放光彩;但江左这样的年轻偶像,却更懂得如何将日常生活变成舞台,随时随地释放荷尔蒙。   但美色在前,她只是皱眉道:“我不是让你今天不要来了吗?”   江左一脸懵懂地指了指身后:“是你的助理让我来的。我还临时买了一套西装呢。”   傅奇站在他身后。   松虞冷笑一声:“他不是我的助理。”   江左:“啊?”   “我身边没有这样阳奉阴违的人。”   松虞顿了顿,又继续道:“江左,你回去吧。”   江左:“呃……”   松虞:“我不让你来,就是不想让你这么快站到媒体面前。你知道他们会问你什么吗?”   花蝴蝶的脸顿时灰了下来,两瓣嘴唇碰了碰:“他们会问……”   “他们会把你撕碎。”松虞简明扼要地说。   “明白了,我不去了。”他瑟缩地说,转身要走,却被拦在了门口。   傅奇还堵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堵山。   “陈老师,这……”江左懵了。   松虞平静地问傅奇:“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傅奇微微低头:“这是先生的意思。”   她扯了扯唇;“看来你是跳海还没有跳够。”   但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在这件事上,池晏并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向蛮横,不择手段,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于是她拿出手机,直接给池晏打了电话。   立刻就接通了。   “让你的人滚。”松虞说。   池晏微笑:“之前还没有出够气?”   他果然已经知道前几天,她借机给过傅奇下马威。   “拿他出气有什么用?”松虞冷笑着,故意道,“我一向不喜欢为难下面的人。 ”   傅奇低垂的头似乎微微一僵。   松虞一向对他很不错,这时在气头上,用“下面的人”来称呼他,或许对他是个打击。   “你这样说,傅奇要伤心了。”   “我就是说给他听的。”她漠然道。   “陈小姐真狠心。”   “别绕圈子。”松虞皱眉,直言不讳地说,“江左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发布会上。”   “是吗?”池晏轻描淡写地笑道,“可是今天那么多人都是为他而来,如果主角不出现,岂不是很扫兴?”   “那就让他们一起滚。发布会也不必开了。”她断然道。   “如果我非要呢?”   他低低地笑出来。   居高临下的,凉薄的笑声。莫名让松虞想到海风吹拂的风铃,挂在房檐上一摇一晃。   松虞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江左。   他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并没有在刻意听她讲电话。察觉到松虞的视线,很可爱地对她眨了眨眼。   江左的戏份已经接近杀青,而他也慢慢从那桩丑闻里恢复过来。   但一旦他站出去,面对那群记者,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于是松虞深吸一口气,忽然咬咬牙,下定决心。   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也会送给所有媒体——一个更爆炸的新闻。”   电话那端似乎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干巴巴地补充道。   池晏的声音仍然很轻:“你确定?要为了这样一个小偶像……”   她打断了他;“我说过,他是我的演员。”   “今天就算不是他,是剧组里的任何一个人,我都照样会这样做。”松虞的声线很稳,握住手机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因为我是导演,我要对他们负责。”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用芯片来威胁池晏的这一天。   旧事重提,这才是他们之间的最丑陋、最危险的秘密。她很清楚,它从来没有翻篇过。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那个微妙的平衡。   但是突然之间,她亲自打破了它。   因为她不能再允许他这样伤害自己的剧组。   或许问题也并不仅仅在于江左。真正危险的,是池晏,是他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控制欲。   他的蛛网,在一点点地向她收紧——   而她已经感到喘不过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池晏轻笑一声:“那你最好做好准备。”   这轻描淡写的一笑里,仿佛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翻滚的乱云,瞬间将松虞拉回到密不透风的黑夜。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池晏这样阴沉的声音。   就在昨夜,在那燃着焚香的寺庙里,松虞还依稀能够从那只落在自己头顶的花束里,感受到某种难言的脉脉温情。   但此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一次降回到了冰点。   她是猎物。   而他仿佛也变回那个无情的、残忍的捕猎者。   但松虞只是淡淡道:“我拭目以待。”   *   发布会在下午三点正式开始。   对于媒体来说,这本来就是一部充满噱头的新作。   黑帮题材。女神尤应梦婚后复出首作。导演陈松虞,一度风头正健,却也沉寂了足足两年。   然而这一切的神秘光环,都被近来江左所爆出的那条爆炸性新闻所掩盖了——   所以当他们看到,发布会的主创席位上,竟然根本没有出现江左的身影时,所有人都难掩失望。像是嗷嗷待哺的秃鹫,却没找到筵席上的腐肉。   来的人是导演陈松虞,男主角杨倚川和女主角尤应梦。   或者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与打击,最开始的几个提问,始终都不温不火。   记者分别问了几位主创关于电影剧情、角色和演员配合的问题。当然在这过程中,不断有人旁敲侧击,想要打探几句关于江左的事。   这些问题都被松虞和尤应梦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尽管尤应梦是在发布会开始前一秒才姗姗来迟,但她和松虞却意外表现得很有默契。   两人时不时会交换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两位大美人对视,一个妩媚,一个知性。这画面赏心悦目,也值得谋杀许多菲林。   这样一来,发布会始终在一种微妙而平稳的气氛里进行着。   直到一名男记者突然站了起来。   他脸上毫无笑意,咄咄逼人地望着松虞,连珠炮一般地问道:   “陈导演,不久之前,德丛影业老总李丛被爆出性骚扰丑闻,而您曾与李丛共事多年。为什么您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频里?可否向我们解释一下,您和李丛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时之间,全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记者们表面波澜不惊,实则都竖起了耳朵,在手中的AI速记里迅速地划下了重点符号,内心也极其兴奋:   他们知道,这场发布会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与此同时,宴会厅二楼的导播间里,一名工作人员被这突然的发难,惊得满头大汗。   他立刻问:“先生,我们要将直播信号切掉吗?”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人身后,似笑非笑。   池晏本来就是专程为了松虞而来,为此还推了不少工作。   但他并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并非陈小姐,而是她在电话里那一番毫不念旧情的威胁:就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只他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松虞,突然感受到这一幕的某种隐喻性——第一次见面时,同样是他站在二楼,而她在一楼。   于是此刻的他,只是俯视着那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慢慢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不用。”他说。 第41章 她不属于任何人   在那个尖锐的问题被抛出的一瞬间, 松虞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想到了两年前的星际电影节。   她盛装出席,坐在观众席里,很清楚导播的镜头正对准了自己的脸。身上那条浅金色的丝绒吊带裙, 在灯光之下, 被照得波光粼粼,勾勒出美人鱼一般的线条。她仍然淡淡笑着, 表面波澜不惊, 静静地等待最后的判决。   “最佳影片的得主是——”   台上的司仪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片刻,讲了个笑话。   但松虞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身边人哄笑一片,笑声像一把烈火,点燃了她这束干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他们在笑什么?她不知道。她口干舌燥, 五官像被沉浸在燃烧的海水里, 视线都变得模糊。   终于她听到了胜利者的名字。   不是她。   不是她的电影。   尘埃落定,心脏从云端落回暗无天日的深海。但她知道镜头还对准了自己, 如此残忍, 如此赤/裸。这一幕将永远被历史铭记,她,陈松虞, 是一个微笑的、羞耻的失败者。输也要输得好看, 这是谁定的规则?但她也只能大方地笑,优雅地鼓掌, 眼睛像失了焦的追光灯,目送另一个剧组的人,鱼贯登上了舞台,成为被世界注视的宠儿。   而她一败涂地。   导演发表感言,制片人发表感言, 接着是男主角、女主角……他们在台上又哭又笑,抱成一团,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将这场早该结束的颁奖礼无限度地拖长。但所有人还微笑着坐在原地,没人会有怨言。   因为这是胜利者的特权。   松虞也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坐针毡。手机正在手包里震动着,是谁给她发了消息?她猜是李丛。当然,他看到结果,迫不及待地要教育她,指责她,甚至于奚落她。   “我早说你这样做是行不通的,都什么年代了,还装什么艺术家?”   “女导演就是格局太小,非要拍长片,想也知道,这个奖绝不会给你。否则别人会怎么说?电影节居然鼓励这种保守倒退的拍摄风格?场面岂不是会很难看?”   保守,倒退,难堪。   她明明只是想好好讲一个故事而已,却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变成一个千夫所指的异类。   接着松虞又想到李丛出事之后。   那段时间她准备新电影,忙得晕头转向,大致看过新闻,就将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   直到几天之后,某一次开会中途,张喆突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最近有没有上网。她回答没有,对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东扯西拉地跟她聊别的事情。   她太敏锐,当即重新打开网络。于是铺天盖地的恶评,立刻朝着自己涌过来:   “德丛是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女导演?好像是姓陈的?怎么视频里没看到她?”   “陈松虞?对哦,她都两年没拍电影了吧?我还以为她已经凉了。”   “合作这么多年,姓陈的不可能摘得干净吧?”   “呵呵,那我懂了。”   “我就说嘛,什么女导演,不就是想立才女人设,给自己涨涨身价吗?到头来还不是靠男人……”   “呕。”   她再一次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恶意。   但看过也就看过了。松虞面无表情地关掉页面,仿佛无事发生,继续跟张喆聊电影。   他甚至没发现她有任何异样。   因为她知道这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丑闻,非议,诋毁,就像皮肤上的疤痕,乍一看丑陋又羞耻,但最终都会淡去。只要她还活着,活得够长,总能重新见到一个光洁如新的自己。   而最终能被记住的,只有她的作品。   于是此刻的松虞,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记者。   他如此气势凌人地逼视着自己,仿佛双目喷着火——   真奇怪,松虞心想,他是以什么立场,对自己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难道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士吗?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话筒,眼睛微微弯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通过话筒扩散了出去。   像火山爆发时的烟尘,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很好笑吗?”   当然,松虞心想,她也可以随口回答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小记者打发走。   但为什么要便宜他呢?   会场变得更安静,众人都仰头直视着松虞。仿佛一场不可见的黑色风暴将舞台包围起来,变成一个不可触碰的真空地带。   而她继续说道:“为什么我没有出现在李丛的视频里?我想,这就好像质问一场灾难后的幸存者,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死。”   “所以,其实我更想要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你。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一个无辜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为什么需要向你自证?”   “还是说,在你的潜台词里,任何出现在李丛身边的女性,都一定要跟他发生点什么?不是被他伤害,就是被他所臣服——这样的推论,是太看得起李丛,还是太看不起女人?”   她的神情仍然波澜不惊。   那么冷静,目光澄澈,气势魄人,淡淡地直视着对面的记者。   对方一时语塞。   他站在原地,汗津津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只话筒,仿佛紧张的喘息声,都要透过它传出来。   但是他眼里还有某种隐隐的不甘:这回答太完美了,四两拨千斤。   这样一来,他的头条和奖金都要泡汤。可是他既然已经得罪了陈导演,如果再不能回去跟主编交差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得罪到底……   于是混乱的大脑里,突然又冒出了别的什么句子,他对准了话筒,孤注一掷地大声喊道:   “那么这部电影呢?陈导演,两年前你执意要拍长片,已经铩羽而归,为什么现在还要重蹈覆辙?您觉得这是对投资方、对观众、对整个电影行业负责任的行为吗?您做过市场调研吗?有多少观众只看短视频?有多少人不愿意在电影院里坐超过三十分钟……”   “够了。”池晏说,“把他拖出去吧。”   他突然觉得这对峙的游戏索然无味。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他知道陈小姐可以独自应付这种无聊的挑衅,她可以做一番精彩的演讲,博得满堂彩。   没有跳梁小丑,如何反衬出英雄?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隐隐感到不愉快:这种蠢人,根本就不配出现在这里。向她提问,是平白脏了她的耳朵。   “拖、拖出去?”导播的工作人员一时傻了,“可是……这是直播……”   池晏根本没理他。   他负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淡。而身边的手下已经察言观色地叫了几个酒店保安过来。   很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就公然地出现在了发布会现场——   几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悍然地扯掉这名记者握着的话筒,踩烂在地上。   接着就像拖沙袋一样,捂着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但转播的镜头不知何时都无声地扭转了角度,根本没将这一幕拍进去。   有个躲在角落里的记者,悄悄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想要偷拍下来,但是立刻有人,鬼魅一般地站到了他身后,狠狠地伸手打掉了手机。   “啪!”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场的秩序都为之一变。   记者们近乎僵硬地坐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机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消息。   他们更僵硬地低下头。   消息来自自家主编。有人的命令很直接,有人比较迂回,但都是同一个意思:回来好好写稿,在现场不要乱说话。   他们握住手机的手,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所有人都意识到,或许这部电影背后的来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深厚。   台上的三人,乍一看到记者被保安拖了出去,也愣了片刻: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个这么简单粗暴的反转。   尤应梦最先反应过来。   她知道大多数镜头还对准了他们,场面不能乱,于是淡淡微笑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杨倚川则根本按捺不住,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于是瞬间眉开眼笑,悄悄在下面比了个V。   而松虞仍然坐在原地,目光发怔。   她突然明白,其实自己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同一个窒息者,一直渴望着浮出水面,疯狂地将这两年来压抑在心肺里的积水、怀疑和反抗,全部都说出来。   并非是说给那个记者听。   而是说给这个世界听。   而现在,无数镁光灯对准了她的脸,白光太过刺眼,令她甚至看不清台下任何人。他们只是黑压压一片,面目模糊的脸,竖起来的耳朵,热切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   你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脸,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反应。   因为此刻,只有你是唯一的主角。   于是松虞微微一笑。   她终于缓缓倾身,对准麦克风,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执意要拍长片。老实说,电影工业如何,市场如何,这些与我关系不大。作为导演,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讲好一个故事。”   “所以一切都只关乎于创作本身:假如这个故事需要用很长的篇幅来讲述,我就拍长片;反之就拍短片。仅此而已。”   “电影的篇幅,和市场、和观众喜好究竟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并没有研究过。但我从读书时就谨记一句话:作为创作者,不要盲目跟风。”   “因为,真正的爆款,永远都是先于市场,而不是追着市场跑。”   台下不少记者听到这里都是眼前一亮。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明天的头条标题有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那些不能留住观众的院线片,究竟应该怪罪时长,还是应该怪罪内容本身,不够有趣,不是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   讲到这里,松虞极富技巧地停顿了片刻。   她十指交叠,目光沉静地望着镜头,语气仍然是那样平淡又娴静。   但众人都能明白,有哪里不同了。   “当然,我不否认,作为观众的自己,的确更喜欢从前的老电影。电影工业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经历了一场巨变。但我最怀念的,始终是童年那些泡在电影院的日子。一部长片两小时,从午后到日落,也只是两三部电影的时间,就足够我走遍世界,拥有五彩斑斓的人生。”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怀念的、温柔的笑。   “我想,看电影本是为了获得沉浸感。好电影,就仿佛做一场美梦,应该能令人忘掉现实,将自己代入另一种人生。从来没人会嫌梦太长,那么,为什么电影却越拍越短?”   “那么,到底应该是时长决定电影,还是电影决定时长?”   她的话说完了。   但台下仍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最后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   众人都屏息望着松虞的脸——那真是一张光芒四射的面孔。他们已经能想象到,她真正站在片场掌控全局时,会是怎样耀眼的画面。   或许重要的并不是她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天生的导演。   池晏站在二楼。   森森的光,照进他的眼眸里,寒潭水一般深不见底。   即使他早已经见过她在片场时的样子,但这一刻站在台上的那个女人,还是太熠熠生辉。她像神女,早已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信仰。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倒像是他在庸人自扰。   因为她的心里根本谁都没有。   只有电影。   他低头点了一根烟。   在缭绕的烟雾里,池晏转过头,去凝视一旁的导播屏幕。   特写对准了松虞。当然,这张脸经得起大特写。   但最美的永远是她的眼睛。   太轻盈,太有神采,像明亮的日出,像跳跃的火焰。永远令人感到神往。   所以这双眼应该是自由的。   于是他转身,淡淡地吩咐傅奇:“以后陈小姐的事,除安全必需外,都不用再报备给我。”   “……是。” 第42章 陈老师,你变了   发布会结束, 一群保安护着他们回后台休息室。   簇拥的人群里,松虞下巴微抬,身量很高, 脊背又笔直。尽管只是普通的商务休闲打扮, 一眼望过去,仍然足够鹤立鸡群。   直到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还记得站在台上的感受。   说那些话的时候, 她需要极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令手指痉挛起来。   而现在冷风一吹,冰火两重天,她更觉得自己像是洗过一次桑拿,后背沾满了滚烫的汗水。   不知为何, 松虞竟鬼使神差地又想到了池晏。   他做过许多次公开演讲。   每一次站在台上, 都是那样风度翩翩,游刃有余, 仿佛他是天生的演说家, 掷地有声,举手投足,都能够煽动起观众的情绪。   那么台上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他回到漆黑的幕后, 是同样感到疲惫, 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兴奋?   这真奇怪。她又心想。   在一场大战胜利之后, 自己脑中出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池晏。   而他们明明才刚刚大吵过一架。   “你刚才说得很好。”   尤应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松虞感激地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却发现触手同样一片湿滑。   原来尤应梦的细腻掌心里,一层密密的汗珠。于是松虞才明白,原来她和自己一样, 只不过是表面平静而已。   推开休息室的门,江左还穿着那身撩人的蕾丝西装,却根本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一只旋转椅上滑着手机。他闻声抬起头,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陈老师你太厉害了吧!我刚才看网上评论都爆了,简直是……所有人都变成了你的迷妹!”   松虞一怔:“这么快网上就出评价了吗?”   江左大力地点头:“是啊!直播嘛!”   她却本能地产生了一点怀疑。   就算是直播,按照正常的传播速度,也不可能立刻就引爆全网的。   但江左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机屏幕投影到半空中。   大段大段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像迷宫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天哪太爽了!每个字都说到我心坎里了!】   【那个死记者凭什么当众提这种问题?受害者有害论这一套还没玩够吗?】   【真的不想再看到李丛这个恶心的名字了,能不能抱走美女导演不约?】   【姐妹们,查了一下陈松虞的履历表,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娱乐圈大女主剧本吧?19岁入围星际电影节最佳新人,拍过一部年度票房冠军,一部票房亚军,今年才27岁?】   【圈内人,匿名说句大实话,李丛那傻逼根本不懂电影,当年纯靠投陈松虞的一部处女作赚了大钱。德丛影业之所以能走起来,纯粹是走狗屎运。】   【所以这么多年,德丛都拿陈松虞当摇钱树,难怪不肯放人啊。我看他们公司的其他项目都挺不靠谱的。他真是满脑子屎。】   【等等,我好像发现了什么:陈松虞自从两年前那部长片扑街了,就一直是半消失状态,直到她不久之前跟李丛解约,才终于有新的拍摄计划,难道说……】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小声说,其实当年我在电影院看过那部扑街长片,真的排片特别少,我是赶一大清早去看的。但我觉得挺好看啊,最后还看哭了,不是像很多人说的那样,特别艺术和无聊……】   【影迷举手。我觉得陈导演的电影都很好看,很诚恳,好像在跟观众对话一样。而且她从来不跟风拍那些烂大街的商业片,作品里一定是有自己的思考和表达的。】   【是的是的!我记得她拍过一部爱情片,是关于一对基因匹配度不高的私奔情侣的!真的哭掉了我一包纸巾……】   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争先大声念出这些评论。   但反而是被谈论的主角自己,仍然只是一脸平静。   江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陈老师你看看!有这么多人喜欢你!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的!”   但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你看,这就是舆论。”松虞说,“今天骂你,明天爱你,每天的风向都在变。”   江左愣住了。   他意识到松虞在说些什么,一时不禁哑然。   之后才艰涩地说:“……您说得对。”   过了一会儿,张喆也火烧火燎地冲了进来,半只脚刚跨进来,就抱着手机喊道:“陈老师你火了!”   于是气氛俨然又变回了最初的火热。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仿佛大醉了一场,喜滋滋地刷着评论,又重温了好几遍现场的视频。   但突然他眼睛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小声问松虞:“对了陈老师,那个杠精男记者,是谁提前安排的托吗?那两个问题,真是提得恰到好处,演技也不错,好会拉仇恨哦。”   松虞慢慢回忆着对方当时的神情。   “应该不是托。”她托着下巴说。   张喆:“啊?可是我听说那个记者都被保安拖出去了啊,这么夸张的事故,还不是提前设计好的噱头吗?”   松虞:“……”顿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在她看来,倒很像是某人的“即兴风格”。   于是她只是微微一笑:“我也不清楚,也许是这家酒店的保安特别疯吧。”   张喆摸着后脑勺,更加困惑地嘟囔道:“可是这是五星级酒店吧……”   但很快他们就没空看网上的评论。因为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像是许愿精灵欢快的召唤。连松虞自己都收到了不少同僚的庆贺。有人说非常喜欢她刚才的那番话,有人恭喜她拍新片,还有人已经试图向她提出合作邀请。   望着那一排排的新消息,她不得不感到轻微的恍惚: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你红的时候,会觉得娱乐圈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而她已经两年没遇到过好人。   此刻她才意识到,这场小小的发布会,其曝光度和影响力,都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香薰静静燃烧着,是某种能令人安定的香气,淡淡的万寿菊、琥珀与麝香。昏黄壁灯照耀着众人的脸,如出一辙的快乐。   张喆甚至开心得满脸发光,又双手合十,不停地碎碎念道:“感谢偶像!”   杨倚川:“啊?你偶像是谁?”   张喆:“当然是制片人老师了!”   “哦哦,他也是我的偶像。”   松虞在一旁静静听着。   她想要说“这未必是他”,但是心底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只能是他。   除了池晏,没人能有这样的能力,将舆论彻底玩弄在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过了一会儿,张喆又提议:“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松虞抬头看了一眼尤应梦:因为这场发布会的缘故,影后提前了几天进组,这是另一条好消息,拍摄计划更充裕了。   “也好。”她点了点头。   借此机会,恰巧能让这几个演员之间更熟悉。   张喆:“去哪里好呢?这附近好像没有特别好的餐厅,这家酒店的自助餐也做得相当一般,早就吃腻了……”   松虞心念一动:“我知道一个地方。”   “……不过要叫够保镖才行。”   *   故地重游。   勾人的烤肉香气里,一排破破烂烂的小灯泡,像一串又一串熟透了的白葡萄,在塑料顶棚上摇摇欲坠。   这家烧烤摊和松虞上次造访时,竟然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么三三两两的食客,与一个沉默寡言的摊主。   傅奇带了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后面。   他原本想要清场,让其他人离开,但是被松虞拦住了。   “热闹点也没什么。”她说。   傅奇;“是。”   而松虞从他们的眼神和站姿里能够看出来,这里并不危险。或许自从池晏上一次在这里处理了曾门,甚至早在这以前,这地盘就已经彻底归属于他。   杨倚川一脸咋舌地看着眼前泛着油腻的折叠桌,与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的塑料凳子:“陈、陈老师,你就带我们来吃这个啊?”   松虞差点被他这副惊吓的样子给逗笑了,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不好吗?正好带你来体验生活,理解角色。”   她既然抬出了电影,杨倚川当然就没有话说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拿纸巾出来,一层层垫在那满是油渍的凳子上,最后一脸痛苦地坐了上去。   江左又发出了无情的嘲笑声:“哈哈哈哈。”   之后就大大咧咧地坐下,动作很娴熟地拿起了一旁脏兮兮的菜单,转头和摊主聊了起来。   杨倚川顿时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你……”   江左回过头来:“我怎么啦?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吃路边摊的。”   杨倚川:“呃,没看出来。”   松虞不动声色地看了江左一眼。   她也没想到江左家境这么普通。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敢来娱乐圈打拼,都是靠家底在撑。即使不是像杨倚川这样家世显赫,多半也是中产阶级以上的出身。很少再有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这样一来,江左从前那些心浮气躁、拼命接代言赚钱的行为,似乎都变得更好理解:或许他的确是很需要钱。   几碗香气四溢的砂锅粥端上来,众人立刻被征服了,低头大快朵颐。   张喆一脸幸福地捧着碗,又不禁欣慰地说:“陈老师,劝了你那么多回,总算懂得要享受生活了。”   杨倚川好奇地说:“什么意思?”   张喆:“你们是不知道,陈老师从前真的是工作狂,对吃什么都不关心,甚至有人怀疑她其实是AI,靠喝营养液就能活的。有一次制片组一个小姑娘搞错了,把群众演员的午餐发给了陈老师。后来她整个人都吓坏了,跑过去道歉,没想到饭盒早空了,陈老师又在工作,根本没看出来吃的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众人都不禁莞尔。   松虞倒也毫无芥蒂,只是微微一笑:“哪有这么夸张。”   张喆又催促道:“老师,快点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怎么开窍了,居然找到这么好吃的烧烤摊。”   她浅浅勾唇:“没什么,是有人带我来过。”   然而张喆并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反而很认真地看着她。   “陈老师,我觉得你真的变了很多。”   松虞一怔:“是吗?”   “从前我们也合作过好几次。我一直觉得,你是我心目中的电影天才,什么都懂,但好像……就是缺了那么一点烟火气。”   “当然,我知道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但从前剧组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你。可是这一次,你真的不一样了。你会关心身边的人,也更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想法……”   “你不知道大家背后有多么崇拜你。”   张喆最后咧嘴一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真的很为你高兴。”   松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张喆的真诚感染了她。   于是她也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   今夜的气氛实在太好。   烧烤加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所有客人都走光了,他们还兴高采烈地坐在这里。甚至邀请了远处的保镖们也加入进来,傅奇犹豫片刻,竟然也同意了,只是不允许他们喝酒。   反而是张喆破了例:他从来不在拍戏中途喝酒,但是却毫不犹豫地叫了几打啤酒,接着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教杨倚川划拳。   很多几个人都喝得满脸潮红,还一手烧烤,一手啤酒,几颗脑袋凑在一起比手画脚,根本就看不出半点明星与导演的样子。   松虞只是在一旁笑着,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于是她站起身来,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躲到旁边。   身后仍然不断地传来欢声笑语。   她咬着烟头,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尼古丁灌进肺里。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却出现在身后。   她转过头,是尤应梦。   松虞扬了扬手中的烟盒:“来一根吗?”   尤应梦:“好。”   松虞淡淡勾唇,低头,掌心拢着火,帮尤应梦点了一根烟。   黑暗之中,这张妩媚的面容被火光照耀着,仍然是如此摄人心魄。   饶是松虞也是女人,不禁还是感到心神荡漾——帮影后点烟,这是怎样的殊荣。   但尽管尤应梦拿烟的姿势极其慵懒和百媚横生,站在那里,都像一幅电影画报。   真正一口烟吸进去,反而立刻开始咳起嗽,眼眸里也泛起一层水雾。   “咳咳——”   过着一会儿,她细瘦的指尖夹着烟,望着松虞,却慢慢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几年没碰,竟然连烟都不会抽了。”   戒烟本该是一件好事。   但松虞却知道,究竟是谁逼着她戒烟。   于是她微微一笑,对尤应梦说:“没关系,我们剧组别的没有,烟是管够的。”   对方一怔,显然没想到松虞会这样回答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松虞,良久之后,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尤应梦说,“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和别人是不同的,陈导演。”   “叫我的名字吧。”   “好,松虞。”   两人又相视一笑。   这场酒最后喝到深夜,三个男人都喝得醉醺醺,好在他们还算知道分寸,没有真的烂醉,以至于影响明天的拍摄。   松虞也很庆幸自己叫了帮手过来,否则单凭她和尤应梦,可没办法将这几个人给扛回去。   回到酒店后,她才发现,尤应梦竟然就住在自己隔壁的那间套房。   顿时松虞的脸色有些古怪。   万一尤应梦发现自己和池晏竟然住在一起,那她可就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但尤应梦并未察觉到此事,反而还误解了松虞的眼神。   她神色不明地勾了勾唇,轻声道:   “放心,他没有来。”   松虞在心虚之下,甚至心跳漏了一拍,以为对方所说的“他”就是池晏。   但接着大脑恢复神智,她意识到了尤应梦所说的人是谁。   是她的丈夫荣吕。   “那真是太好了。”松虞顿时如释重负,非常真诚地说,“他最好是连探班都不要来。”   然而尤应梦却并没有笑。   走廊的白炽灯照耀着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却更显得她脸色雪白,犹如一张艳丽而无情的面具。   她的眼神极其空洞,慢慢地说:“他不会来的。他答应了,放我这一周的自由……条件是,等我回去,就要给他生个孩子。”   说到这里,尤应梦又掩饰般地笑了出来:“你们这电影是定档在明年吧?宣传期再见到我,应该就是大着个肚子了。”   走廊上一阵穿堂风吹过。   或许是因为今夜吃得太多,太油腻,松虞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微微的痉挛。说不出话来。   她想,自己从未见过这么难看的笑容。 第43章 宽恕我   第二天早上, 傅奇照旧送松虞去片场。   一贯都是他亲自开飞行器。   松虞仍然坐在后排,低头检查今天的拍摄计划。她也早已经习惯了傅奇一言不发,做个沉默的影子。   但突然之间, 她听到傅奇说:“陈小姐, 我要为之前的事情,向您道歉。”   松虞一怔, 放下手中的工作, 慢慢抬起头来。   但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傅奇的后背。他虽然瘦,但是年轻,也很精壮。只是不同于池晏,傅奇总是微微佝偻着腰, 习惯性地躲在暗处。   “是因为我的不知轻重, 给您造成了困扰,非常对不起。”   他一贯寡言, 从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还是以这样文绉绉的口吻,整个语气听起来都十分生硬。   松虞:“算了,都过去了。”   虽然他们立场不同, 但傅奇这段时间到底也帮过她不少。   然而安静片刻, 她却听到傅奇更艰涩地说:“但之前的事情……是我自己自作主张,不是池先生的意思。希望您不要因为这个原因, 对他产生什么误解。”   她摩挲着手中的阅读器,不动声色地笑了:“是你老板派你来当说客?”   傅奇摇头:“不,陈小姐,他不让我说这些的,是我……”   松虞打断他:“那么你又在自作主张了。”   傅奇顿时噎住。   而她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嘴角:“我们走吧。”   *   这一天他们拍摄的仍然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情节。   男主角沈妄第一次杀人。   起因是他的养父石东在府上宴请宾客:其中一个人, 远道而来的贵客,据说也是某个帮派大佬,名字里恰好也有个“东”字。   或许因为撞了名讳,两人并不怎么对付。   众人唤客人为“东爷”,反而称呼石东为“石爷”:这样一来,高下立判。似乎这位飞扬跋扈的东爷,比起石东来,在所有人心里,要更配得上这个“东”字。   但石东仿佛丝毫不曾被冒犯,还是笑呵呵地坐在席上,招呼众人喝酒。   石东是个精壮魁梧的中年人,即使只穿一件普通T恤,仍然能看出手臂和胸膛都练得肌肉勃发。面相并不凶悍,反而有一点斯文和善。只是常年染一头银发,令整个人多了一点难以形容的邪气。   而台下的另一位东爷,不修边幅,大腹便便,行事风格则要嚣张许多。   他很快就喝得醉醺醺,不断大放厥词,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句句直指着石东。   过了一会儿,他借故出去方便。   回来的时候,手中却还拽着另一个人。   对方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来。经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被绊到。   东爷大笑一声,硬生生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给提了起来。   仿佛手中抓的不是女人乌黑浓密的发,而是一条训犬的粗绳。   那是个窈窕而曼妙的身影。   在他的强迫之下,女人昂着下巴抬头,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脸上却写满了隐忍的痛苦。   这本是一只名贵的鸟雀,却被人狠心拔了羽毛。   这就是尤应梦所扮演的莲姨。   “石老大,家里藏着这种宝贝,怎么都不跟兄弟们分享的?”   东爷故意一脸狎昵地,埋首在莲姨的脖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妄坐在人群之中,看到自己的亲姐姐被如此对待,立刻脸色就变了。   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说话,只能暗自握紧了拳头,转头看向石东——那是姐姐的男人,是她的保护者。他一定能够做点什么。   然而石东的表情根本丝毫不动,还是一样笑容可掬,像个活菩萨。   “兄弟们谈正事的场合,怎么好叫女人出来?”他微笑道,“阿莲,谁让你在外面乱跑的?快点向东哥道歉。”   莲姨咬着唇,不肯说话。   于是石东的声音一沉:“阿莲……”   回答他的是“刺拉”一声。   布帛被撕碎。   幼嫩的花瓣被扯烂。   东爷径自扯开了她的衣襟,露出一截雪白的香肩,像夜明珠一样,在这黯然浑浊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更放肆地大笑道:“道什么歉?坐下来陪你东爷喝一杯就是了。”   淫亵的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湿滑的手,顺着她胸口大敞的雪白,逐渐向下。仿佛已经看透她衣襟深处,雪肤上一点勾人的玫红。   莲姨却蓦地动了。   像一个死物突然被唤醒亡魂。   那双莹白的手,以一个极其妩媚的姿势,慢慢将一只满满当当的酒杯,送到了冶艳的红唇边。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堪称惊心动魄的笑容:   “是。东爷,我敬您一杯。”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仰头。   烧刀子一般的酒,灌进了纤细的喉咙里。   “爽快!”   旁边知情识趣的人,立刻大声叫好起来。气氛也一扫方才的剑拔弩张,立刻变得热闹非凡。仿佛看女人喝酒,是一个多么助兴、多么令人血脉贲张的事情。   东爷轻哼一声,斜眼睨了对面的石东一眼,脸上既有得色,也隐含一丝不甘。   他对这种残花败柳本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借机羞辱石东而已,没想到这女人倒很豪爽,再跟她纠缠,平白显得自己小气。   酒实在太烈。像一串红辣辣的鞭炮,顺着莲姨的喉管一直炸进了胃。一杯接连一杯下去,她立刻有些晕了,目光也透出几分暧昧的昏沉。   但这时候再想离场已经不可能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石东身边,依偎着他坐下,一张红晕的脸,宛如怒放的红玫瑰。   石东顺势揽住了她,姿态亲密。   酒席之间,时不时有人飘来窥探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尤其以东爷最为放肆。这些目光都好似细细的藤蔓,直往莲姨被扯烂的衣领里,蠢蠢欲动地钻。   但她与石东,始终视若无睹。   角落里的沈妄,也死死看着他们。眼前的珍馐仿佛不存在,他味同嚼蜡,双眼也像在滴血。   从前这类场合,石东从来不曾让他姐姐出席过。   他原本的妻子早就因为难产而死了。尽管莲姨只是情人,但向来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所有人都一向对她尊敬有加。   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姐姐,过得很好。   但直到真正站在了这样的场合,沈妄才明白,原来姐姐也不过是被人养的莬丝花,可以随意供人观赏。   这场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   石东在酒桌之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他一贯是笑面虎的风格,所以不断地暗暗地命人向东爷敬酒,嘴巴里却又将他捧得飘飘欲仙。   到最后东爷喝得烂醉如泥,嘴里还一直大声叫嚣着;“没喝够!没喝够!老子回去要继续喝!”   石东虚情假意地说:“这么晚了,不如在我这里将就一夜?”   东爷却两眼如铜铃般地一瞪:“谁、谁稀罕!爷要回家!”   他是彻底醉了,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年轻的小弟赶紧过来搀扶住他。东爷也就从善如流地,将自己醉醺醺的身体架在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人太多,场面早就乱成了一团。   其他人也都喝得神智不清,只听见东爷高声喊过一句“回家”,就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   两个人慢慢往外走。走进角落里,走进寂静无人的黑暗里。   月光缓缓地照亮了左右两张脸。一张脸是醉得人事不省,另一张脸却还极其清醒。   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年轻,英气,生机勃勃。   这张脸本该令人想到阳光,想到青翠的树,想到沸腾的气泡,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   但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冷酷。比寒风更凛冽。   像一把雪亮的刀,迫不及待要去收割,去杀戮,去舔舐刀锋的第一滴血。   而他的猎物……已在掌中。   沈妄感受到东爷虚软无力的手指,毫无知觉地揽住了自己的肩。   他也仍然在自己头顶,不三不四地骂着;“臭婊/子……真骚……”   少年英俊的脸上,只是露出一个隐秘的、几近疯狂的笑。   他低低地说:“东爷,您还没尽兴吗?”   “尽兴?还、还没玩到那个骚娘们,怎么能尽兴……”   于是本该清亮的少年声音,却变得低哑而诱哄:“既然如此,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您想不想去看一眼?”   醉汉自然连声说好。   而他架着东爷,慢吞吞地,继续往僻静无人之处走。   原本沈妄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男人。   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该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前院的声音越来越吵闹,甚至有人开始放鞭炮助兴。沈妄闻到了硝烟的呛鼻气味,和这冰冷的、铅灰的夜,最两相得益。但震天的巨响还是不能令肩头的男人产生任何警觉。他像是一具灌满酒精的尸体,一个毫无知觉、被使用过度的容器。   沈妄勾了勾唇。   他知道最佳时机已经到来了。   他搀扶着东爷,依照刚才脑中计算好的路线,从后门重新回到了石府。   走廊上空荡荡的,谁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前院忙碌着。   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一起上楼,醉汉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在楼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乌鸦的惨叫。醉醺醺的酒气不断喷到他脸上。   但沈妄很平静。   手臂稳稳地支持着沉重的身躯,从始至终不曾动摇过。   直到他们终于走进了他的卧室。   手还没松开,东爷自己先挣脱出来,俯身趴在地上,“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而沈妄静静地转身。   “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里,他不紧不慢地拉上了窗帘。   最后一缕月光——   如同温柔的轻纱,照亮了他床头的那只女神像。   木雕像的身体是残缺不全的,甚至于还沾着一点褐色的血。   但每一夜,他都只有凝视着女神慈悲的微笑,才能够安然入睡。   于是他最后俯视了那只木神像一眼。   宽恕我。   薄唇无声地默念道。   接着长臂一伸。   他再没有回头过,任由黑暗将他的世界彻底吞噬。   地上的东爷在骂骂咧咧地说:“人、人呢……死哪里去了……”   沈妄轻轻道:“这就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倒在呕吐物的男人。对方像狗一样瘫倒在地上,满身污浊,嘴里还不知道在骂些什么。酸臭而腐烂的气味慢慢在空气里发酵开来。仿佛自己身在垃圾场。   他不禁想,自己做过这件事以后,会害怕吗?会失眠吗?   不,一定不会的。只是从此每一夜他入睡时,眼中所见不仅是头顶的女神像。   还有伏在地底的恶鬼。   但他甘之如饴。   沈妄终于俯下身,用枕头盖住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掌心用力。   向下压。   起先那个男人在奋力挣扎着。像一条被剖腹的鱼,最后一次在案板上血淋淋的翻滚。   但这样的反抗对于年轻气盛的少年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恨意让他的手更加用力。青筋在手背上一条条暴起,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他想起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就恨不得将那双肆意妄为的眼睛给挖出来,将那双碰过他姐姐的、粗肥的手指,给一根根斩断……   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微弱。   最后终于停止。   东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沈妄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这死亡来得如此迅猛而无声,而他的双手甚至不曾沾过血。   奇怪他却根本感不到恐惧。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他只能感受到快意,甚至于还有一点遗憾:一切都被枕头蒙住了。他不曾见到这条有罪的生命,是如何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失去生机。   他仍然坐在原地,长腿交叠,久久不曾移动过。   像一尊雕塑。   静静在死寂的夜里,品味这一刻的百感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点响动。   嘎吱。   一只脚重新踩上了楼梯。   沈妄警觉地转过头。起先他浑身肌肉都收紧了,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死死地盯着门的方向。   但很快这具充满力量的身体放松下来。   因为他从那熟悉的脚步声里听出来,来者并非别人,而是他的姐姐,莲姨。   而他甚至不想费心将那具尸体给藏到床下。   因为他知道姐姐不会真正走进来。   她总是这样,在深夜里悄悄来过,倚在门边,与自己说几句私房话,或是将什么东西,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留在门边,再悄悄离去。   就像一缕夜间的风,来去无踪。   起先姐姐对今天筵席上所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而仍然像平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生活琐事。   但她惯来温柔的声音,却罕见地令他感到一丝烦躁。   沈妄又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一阵冷冽的风灌进来,冲淡了室内糟糕的气味,但不能抹杀这房间里罪恶的存在,地板上还躺着一具尸体,脏兮兮地,倒在呕吐物里。他杀人了,就在刚才,为了门外的女人。这令他也不能不一时热血上头——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当年你为了这个男人,抛弃了我们,离家出走。可是你跟他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一个名分都不肯给你……”   沈妄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少年的血气方刚,叛逆与不甘。   门边另一边的莲姨怔忪了片刻。   一向沉默的弟弟,好像从未这样质问过自己。   但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某种奇特而甜蜜的腔调,曼声道:“因为我爱他呀。”   他不禁冷笑:“爱?你管这叫爱吗?”   “你不懂的。”她说。   “那就教我。”他固执地说。   莲姨沉默了片刻。   起先沈妄以为她又想说些什么粉饰太平的话来打发自己——姐姐的一贯做法。   但他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知道基因匹配测试吧?”莲姨温和地说,“每个人到了十八岁,都要去做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去做了,然后我就找到了他——我和东哥的匹配度有90%。”   沈妄愣住了。   他对于基因匹配了解不多,但也知道,90%是一个多么罕见的数值。   难怪他们平时总是那样恩爱,简直亲密无间,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但是他又想到今日筵席上的事情,难以置信地开口:“那他还……”   “嘘,你听我说。我们见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已经跟另一个女人订婚了。那个女人匹配度的确不高,跟他也没什么感情,但这是一桩政治联姻。没有她父亲的帮助,东哥寸步难行。所以他们还是结了婚。”   “……而你今日所见到的那个东爷,就是东哥从前岳父的手下。”   她并不知道东爷已经死了。   沈妄低低地哂笑一声,无声地踢了踢脚边的尸体。   他听到莲姨说:“假如东哥真的当面维护我,那更会激怒他们。我也不愿意他为了我,破坏两个帮派之间的关系。他不可能娶我的。但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我就很满足了。”   姐姐说话的语气还是这样温柔。   她像是一株兰花草,永远温顺地依附旁人,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沈妄却不能。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锋芒;“这样的懦夫,也配说爱你吗?”   莲姨:“你还小,你不明白,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身不由己的。”   他却淡淡地说:“这不过是在为他的无能找借口。”   他慢慢站起身来,将那只作为凶器的枕头挪开。   东爷死得很凄惨。大张着嘴,双目圆睁,整张脸都扭曲变形。   而沈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具尸体。   月光一寸寸照亮这张年轻而冷厉的脸。   他微微勾唇,轻声道:“没关系,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够做。”   “我会保护你的,姐姐。” 第44章 砂锅粥   今天片场的人尤其多。   很多原本没有工作安排的人, 也要找借口过来帮忙。往常张喆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都赶走,这一次却罕见地放了水。因为他知道,大家的目的都很一致:主要是想一睹影后的风采。   而尤应梦的表现果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连松虞都没有在看监视器, 反而直接盯着两人的表演。   这场戏演得酣畅淋漓。她甚至也一度忘记自己是导演, 完全沉浸在两人的对手戏里。   旁边的张喆不禁道:“陈老师,你有没有觉得, 今天杨公子的表现特别好。”   松虞:“嗯, 跟尤应梦对戏,带出了他身上的潜力。”   “不愧是拿过影后的人。”他又感叹道,“连演配角都能够拿捏得这么恰如其分。既不会抢戏,又有很强的化学反应。”   “是啊。”松虞笑了笑,“那句台词也改得很好。”   张喆:“改台词?”   松虞:“你看剧本。”   “哦哦。”张喆低头去看剧本, 之后很快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句台词……竟然是即兴的。我根本就没有看出来,她的表演太一气呵成了。”   「你还小, 你不明白, 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身不由己的。」   这句话,原剧本里, 根本就没有。   但由那一刻的莲姨说出来, 却是那么恰如其分。   这个美丽而哀愁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甚至不敢将脸贴在门板上, 只敢远远地低着头,仿佛生怕自己惊扰了什么。这场景令人想到雨夜的月亮,柔和的,昏黄的,又总是胧着一层迷离的轻纱。   一时之间, 松虞也分不出来,说出“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人究竟是莲姨,还是尤应梦自己。   就在此时,摄影师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不好意思,陈老师,刚才我……”   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大事不妙。原来刚才他的助理一时混乱,机位没摆好,角度稍微偏了一点。   松虞立刻回到监视器前,发现也的确如此。刚才那场戏虽然演员表现完美,但瑕疵也很明显,能用的镜头不多。   “只好重来了。”她蹙眉道。   这种事经常在片场出现。而作为导演的她,就不得不两边斡旋。   例如现在她就只能亲自过去,向演员道歉,麻烦他们重新再演一次。   杨倚川倒是很好说话,就是不知道尤应梦……   走过去时,松虞发现尤应梦独自窝在角落里,两个助理很尴尬地站在一边。   她目光低垂,看似是在看剧本,但分明有什么透明的液体,落在了阅读器上。   像雨滴一样,慢慢晕开。   很明显,她哭了。   松虞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好站在原地,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打扰到对方。   偏偏一个助理刻意在旁边提醒:“陈老师来了。”   尤应梦的身体微微一僵。   “噢,我知道了。”   她说。尽力想隐藏,声音里却有一点哭过的沙哑,很性感。伶俜的后背,也更显得单薄可怜。   松虞默默地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你入戏太深了,尤老师。”她说。   她解释了摄影师那边的突发状况,又说:“正好你先休息一会儿,刚才那场戏演下来不容易,辛苦了。”   尤应梦道了好,又轻轻笑了一声:“谢谢你,松虞。”   她当然知道松虞之所以刻意强调“入戏”,只不过是在给自己解围。   松虞:“都是我该做的。”   她转身要走。   但是尤应梦却又道:“陪我坐一会儿吧。”   松虞:“好。”   助理特意端过来一把椅子,又很知情识趣地站到了远处。   于是松虞坐了下来。   这种场合,她通常都是沉默的那个人。于是她只是看着尤应梦纤细的手,默默捏着那一团纸巾,像在撕一朵白色的绢花。绢花上一点湿痕,是被拭去的眼泪。   “你觉得刚才我演得怎么样?”尤应梦突然问。   松虞;“非常好。”   “真的吗?”她微微一笑,“不是你想让我再来一条,却不好意思开口,才扯个摄影师的由头?”   松虞一怔,没想到对方的心思如此百转千回——不愧是在名利场里浸淫过的人。   “当然不是。”她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监视器,角度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来真是我想多了。”尤应梦又继续说,声音隐隐低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越演越觉得,好像是在演我自己。”   松虞:“所以说你是入戏太深了。”   她心念一动,存心要逗尤应梦开心:“你别见怪。最近剧组里新换了一新助理,手生得很,时不时就要给我惹点麻烦。”   说着就讲了几桩最近片场里的趣事。   大多都是池晏的手下笨手笨脚,所闹出的乌龙。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一旁的灯光师在大声训斥助理:“不是让你提前检查灯箱了吗!”   对方一脸懵逼:“啊?灯箱是什么?”   松虞:“你看。”   尤应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容尤其动人,仿佛令她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松虞不禁感到如释重负。   笑过之后尤应梦却说:   “看来你和Chase的合作很顺利。”   松虞:“……”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于是她说:“哪里愉快了,他的人每天都在给我捣乱。”   尤应梦弯了弯唇:“但他至少还有这份心。”   “你知道吗?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荣吕以为你们也是……那种关系。他还觉得很奇怪,现在竟然还有这种不怕麻烦的男人,专门拍电影来讨女朋友的欢心。”   松虞:“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尤应梦:“我知道。”   “好像在这些人眼里,也许男人和女人之间,只可能会有一种关系。”松虞又轻嗤道,“他们迟早要为自己看不起女人付出代价——”   “但你也不用对Chase有什么滤镜。”她又微微一笑,“毕竟他和你丈夫看起来很有共同语言。”   尤应梦却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说到底,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否则,你们不会一起拍电影的,是吗?”   松虞心口仿佛被人一撞。   这句话也令她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感受:像被剥了壳的、滚烫的栗子,在手里来回倒时一样。那种未知的不安与迫切。   但最终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这两天,池晏都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似乎她身边,人人都还记得他,提起他,时不时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成池晏派来的说客。   但他的手,总不可能伸得这么长吧?   *   之后重新来过的时候,一切都很完美,只除了一点:   尤应梦这一次是严格地按照剧本在演,并没有再念错一句台词。   李丛在旁边啧啧称奇:“尤老师好厉害,每场戏都演得完全不一样,但是都演得这么好。”   松虞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当然还是之前即兴发挥的效果最好。   但她也很难再请求对方,重新将那句台词说一遍:这似乎显得太过残忍。   拍完这场戏已经很晚,众人都累得不行。   正在此时,制片组的人却又拎着大盒小盒的食物过来:“Chase老师听说今天加班拍戏,辛苦各位了,特意买了点宵夜犒劳大家。”   人群里发出了欢呼声。他们迫不及待地冲过来,打开食盒。   立刻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叫喊:   “老师这是大晚上请我们吃满汉全席啊……”   食盒里装着色味俱全的八珍玉食。尽管是远道而来的外卖,精致的摆盘半点都没有受损,甚至还冒着热气。   很快有人认出了这家餐厅:这是首都星一家高档餐厅。不仅贵得令人咋舌,并且是出了名的有价无市。普通市民想去吃,至少要等一个月的位。   但此刻剧组却人人有份:上到主演副导演,下到各位演员的助理,全部都有照顾到,顿时所有人都一扫之前加班熬夜的疲惫,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这次熬夜也太值了吧!”   “制片人就是我的亲爸爸!!”   听着身边不少工作人员的溢美与感谢,松虞不禁扯了扯嘴角:显然他们并不知道,今天之所以会加班,就是因为池晏手下的人出了纰漏。   但他的补救措施来得如此之高效:比起司空见惯的加班,还是有价无市的高档宵夜,更让人刻骨铭心。   论起笼络人心,池晏果然是行家。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食盒,只是手动了,眼睛仍然盯着监视器——这家餐厅松虞从前也去过,虽然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但至少在她看来,似乎并不值得被那样趋之若鹜。不过话说回来,世人对于口舌之欲的执迷,一向令松虞感到费解。   直到一股熟悉的鲜香传入鼻中。   松虞微微一怔,低下头。   盒子里装的,并非是那家高档餐厅的招牌菜。   而是一碗热腾腾的砂锅粥。   *   吃完宵夜,所有人都重新变得精神抖擞。他们以极高的效率,完成了接下来的拍摄。   于是松虞又是在一片欢呼声里宣告收工。   但她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一直到深夜,松虞还窝在酒店房间里剪片子,反而整个人越剪越清醒。   最后她将视频定格在最后一个镜头,对准沈妄的特写。   她心想,杨倚川凭借这场戏,是足够明年在电影节拿一个新人奖的。   她没想到他会演得这么好。   某一瞬间,松虞甚至觉得自己在杨倚川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另一条鲜活的灵魂。   沈妄像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如此年轻,如此残忍。   但是他的掌心里,却开出了一丛丛热烈的、火红的曼珠沙华。   突然之间,她感到口干舌燥,迫切地想要一杯冰水,来压下舌尖的燥热。   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但她根本感觉不到丝毫困倦。这场戏彻底点燃了她。   于是松虞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打算去厨房倒一杯水。   外面很安静。但客厅里却还透出一点幽光。   她的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投影的幽光,照亮一张英俊而成熟的脸庞。   池晏转过头来,摘掉了蓝牙耳机,对她微微一笑:“还没睡吗?”   松虞一怔。   这真是杀她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已经几天没有见过面,她也早就习惯了这间套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更没有想到,再一次见面时,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形。   “你做什么?”她问。   “我睡不着,在看电影。”他说,“一起吗?”   松虞下意识看向墙上的投影。   那是她十九岁时所拍的导演处女作。   《基因迷恋》。 第45章 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幸福……   “我睡不着, 在看电影。”池晏说,“一起吗?”   他穿着一件黑色睡袍。   投影里的森森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令这个英俊的男人, 也被照出一层虚幻的、银色的光。仿佛坐在沙发上的并非真人, 而只是一个雕塑般的剪影。   松虞扯了扯嘴角:“好啊。”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坐在了沙发上。   于是池晏也微微一笑, 只是很有默契地, 重新按了播放键。   放在几天以前,松虞都没有办法想象,再一次见面时,他们居然会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看电影。   但是她不禁心想,这一刻的池晏, 给人的感觉, 好像很不同。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没有穿西装,或许因为他们都在失眠, 而深夜的人总是不设防。   客厅里的灯关了, 投影的光线,将桌上一堆啤酒瓶的影子,斜斜地打到了地面上。像一排耸动的树影。   大概是因为客厅里无法抽烟, 池晏才改成了喝酒。一瓶一瓶往下灌, 好像根本不会醉。   这还真是个集一切坏毛病于一身的人。   但他却是个很好的观众。   松虞原本以为,像池晏这样的人, 看十分钟就会不耐烦,没想到他始终认真地坐在沙发上,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怎么变化过,一直心无旁骛地盯着投影。   只是偶尔起身,仰头灌一口啤酒。   片头四个字很快出现在屏幕上。   「基因迷恋」。   最初松虞为处女作定名的时候, 当然不无反讽。   因为影片的核心剧情,恰好讲述的是两个基因匹配根本不合格的人,如何坠入爱河。   故事一开始是一个颇为炫技的长镜头。   镜头追随着女主角陈燕溪,一个生物系的女大学生,穿过阳光明媚的走廊,走进人山人海的教室。午后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教授在头顶的长篇大论,也慢慢变成了她的催眠曲。   “基因检测技术,最早被运用于基因疾病的预防和治疗上。通过筛查特定的基因组合,就可以有效根除遗传病,并避免99%以上的基因缺陷。随着基因序列库的建立和完善,基因科学家们开始将这项生物技术,进一步运用到伴侣选择上。”   “本世纪以来,根据《帝国婚姻法》条例,所有成年公民在结婚前,都必须每年进行基因匹配测试。《婚姻法》禁止匹配度低于60%的伴侣结婚,并且……”   半梦半醒之间,陈燕溪突然听到教授高喊自己的名字:“陈燕溪!请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她立刻惊醒了。但仍然不情不愿地撑直了身体,整个教室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的身上;不幸的是,她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突然之间,一张纸条被递到她面前。   纸条上字迹工整,甚至于可以是娟秀。她下意识地念出了上面的答案:   “基因匹配的原理是:夫妻之间的基因相似性,会远高于常人。相似度越高,匹配度越高。”   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   陈燕溪如释重负,立刻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她撞上一双温和的、含情脉脉的眼睛。   这就是陈燕溪和男朋友的开始。   与基因无关。   只与对方的一时善意有关。   但这并不是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在短暂的校园生活之后,影片的基调就变得严肃、冷酷而愤怒。   因为毕业后的陈燕溪想要与男朋友修成正果,但他们是自由恋爱的情侣,彼此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对方的基因检测报告上——这说明了,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他们是彻头彻尾的不适合。   于是,他们根本无法得到《帝国婚姻法》的认可。   好友苦口婆心地规劝她:“你知道有个词叫crush吗?就算你现在再爱他,这也不过只是一次crush,是你的大脑所分泌出的苯基乙胺激素在欺骗你。一旦激情退却呢?你会发现,他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大多数自由恋爱的人,最后都是这样分手的。”   自由恋爱——这是相对于基因匹配的反义词。   这年代当然还有人自由恋爱,但大多数也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匹配对象,想要派遣寂寞。玩玩而已。   而她只是冷笑一声:“是我迷恋他?还是你们太迷恋基因本身?”   “基因匹配,是进化的体现。”昔日的生物系年级第一,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个人喜欢什么人,适合什么人,会对怎样的人产生欲望,这些东西,早都已经写在了自己的DNA里。”   “那么后天环境呢?它对于人的影响就不重要了吗?”   好友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她:“你再这样说下去,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读过生物系。”   “你知道的,帝国一向都是唯出身论。这些外在的东西……就像我所说的,都只是一时执迷。”   也正因为帝国对于基因的吹捧,他们这些生物系的学生才会如此吃香。   陈燕溪原本也可以找一个完美的工作,但她最终却放弃唾手可得的前程,和男朋友私奔去某个遥远的星系,远离世人对于基因的崇拜与迷恋。   影片的收尾仍然是一个长镜头。   两人手牵着手,在空旷的街头亡命狂奔,一直跑向机场。像一只蜜蜂在巨大的玻璃房中寻找出路,被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停止。电影里甚至听不到他们脱力喘息的粗重呼吸声,这两个瘦小的身影,都被淹没在都市的繁华之中,只有十字路口,巨大的广告牌在上演着循环往复的甜蜜戏码,人声沸鼎,车水马龙。   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短暂的黑屏。然后开始走片尾字幕。   池晏轻轻侧头。   他神情晦暗,或许只是想要看她一眼。却发现松虞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在手机上写着什么。   于是他随口问:“你在做什么?”   “记笔记。”她头也不抬地说,“我从来不看自己从前拍的电影。但现在看来,偶尔复盘一次,的确会有很多收获。”   池晏不禁挑眉:“收获?”   这出乎他的意料:陈小姐看了这样一部令人心潮澎湃的爱情片,居然根本不为所动。唯一的反应,竟然只是反思和学习。   松虞:“这部电影在技巧上有很多瑕疵,炫技也炫得很生硬。尤其这几个长镜头的运用,其实都可以有更自然的表达方式……”   她说得认真,用词也越来越专业,根本没在乎自己的听众只是个对电影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但池晏只是微笑听着,并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于笑意越来越深。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此刻自己的神情有多么温和。   过了一会儿,池晏又静静地问:“所以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呢?”   没想到松虞的手指一顿,立刻停止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手机屏幕的光线,照着那张沉静的脸。长睫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为了探讨基因匹配与爱情之间的必然联系。”   她在撒谎。   她只是想在电影里,让自己的母亲能拥有另一种人生。所以女主角被设定成了生物系的女学生。   遗憾的是,当自己拍出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   池晏轻笑一声:“是我的错觉吗,陈小姐?你好像对于基因这个话题,格外地执着。”   “我拍的是爱情片。”松虞的语气里,出现一点不自然的生硬,“而在这个年代,要拍爱情,就绕不过基因。”   “……好吧。”他慢吞吞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而松虞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看了?”池晏倚在沙发背上,摇晃着啤酒瓶,漫不经心地问。   松虞:“不看了。”   她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况且自己本来就不是出来看电影的。然而一部电影看完,她都还没有喝一口水。   方才看得太入迷,现在报应来了。喉咙里简直是一阵火烧火燎的干涸。   她走进了餐厅里,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干净的水杯。   瓶口半倾,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似乎已经能缓解舌尖的干涸。   然而弯腰的一瞬间,她突然身体一僵。   仿佛被某种毛骨悚然的直觉所驱使,然而已经迟了,身后一道黑影,像动作迅猛的巨蟒,偷袭过来,紧紧地缠住她——   厚实的胸膛抵住松虞的后背。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   熟悉的烟草味顿时将松虞给包裹起来。但似乎又还裹挟着一种……蜂蜜的甜香。   这气息更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在狭窄而黑暗的厨房,仿佛制造出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舌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难以形容的渴望,从身体里往上涌。她太需要一杯水。   “哐。”   然而手一松,水杯掉进水槽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水花溅起,这只孤零零的杯子,随着水流的冲势,仿佛也要被卷进看不见的漩涡里。   松虞终于被这声音惊醒,冷笑一声,本能地手肘向后一顶,毫不留情。   “呵。”   池晏低笑着,灵巧地侧身躲开了。   于是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越过松虞的头顶,打开了冰箱门。   “我拿啤酒。”他说。   ——真是拙劣的理由。   池晏停顿片刻,又故意问道:“你要吗?”   松虞:“我不喝酒。”   “好吧。”   他假装遗憾地说。   而松虞已经将杯子捡了起来,用毛巾擦干净,顺便洗过了手。之后才转过身,纤细的手指捧住水杯,以一种看似从容,实则急迫的姿态,将它凑近到唇边。   清凉的液体像沙漠里的甘泉,让松虞彻底恢复了清醒。   她想起池晏方才的举动,讥诮地勾了勾唇,故意道:“你是应该多喝一点酒。不是失眠吗,也许喝醉了,就能睡着了。”   “很不幸,我从来没有醉过。”他对她微微一笑。   “的确很不幸。”松虞说,她转过身,半倚在流理台边,斜睨他一眼。   这个开放式厨房正对着客厅的投影,画面暂停在了演职员表,赫然一行大字:   「导演」   「陈松虞」   “所以呢?难道看我的电影就很催眠?”她说。   池晏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投影的方向。   但他很快就转过头来。   他没说话,笑了笑,突然将啤酒瓶盖递到唇边,低头用力一咬。   “噗。”   瓶盖开了。   一圈雪白的泡沫,浪花一般涌了出来,顺着古铜色的手臂往下滑。他毫不在意地举起酒瓶,向她遥遥示意。   “Cheers.”   池晏仰头将半瓶啤酒灌下去。   客厅里微弱的光线,将他修长的脖子和突出的喉结,都照得很分明。这一幕仍然充满力量感。   啤酒瓶底的蒸汽凝结成水珠,往下滑落。   滑过蜜色的胸膛,紧实健硕的肌肉,一直消失在衣领深处。   松虞也掩饰性地喝了几口水,却差一点呛到。   接着她就看到池晏又低下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黑暗之中,这双狭长的眼睛,仍然像兽一般,亮得惊人。   而她呼吸一滞,不能不想到方才这个男人半咬住瓶盖的样子。   洁白的、尖尖的牙齿,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道。   恨不得将自己的猎物拆吃入腹。   “不,只是想要更了解你。”池晏微微勾唇,“……和你的作品。” 第46章 流行的云   或许对于一个女人而言, 一段亲密关系里最为动人的瞬间之一,就是听到男人对自己说,“我想要了解你”。   因为更多时候, 她们只会听到对方说“我想要你”。   这个句子的主语是“我”, 它太霸道,完全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索取。这背后是原始的、掠夺的、占有的关系。   但是——“了解你”。   这样温柔的、甚至于小心翼翼的用词, 总是能让人心口一软。   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已经从荷尔蒙之间的原始吸引,上升到了另一个阶段。他对于她的好奇,超越了性别,超越了雄性的征服欲,变成了某种更深刻的东西。   松虞定定地看着池晏。   她当然听得出此刻他蓄意的撩拨。原来这低沉的声音, 既可以像锋利的刀锋, 也能够像深夜的大提琴,如此扣人心弦。   但她只是无动于衷地扯了扯唇:“我该回去睡觉了。”   松虞转过身又倒了一杯水, 端着水杯往外走。   “晚安。”池晏在她身后懒洋洋地说。   她抿着唇, 没有回答。反而又听到了哐啷啷的响声。   褐色酒瓶相碰的声音。透明的水蒸汽与啤酒的白沫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奇怪的化学反应。像酣畅淋漓的夏夜,令人微醺。   池晏从冰箱里拿出了新的啤酒。   他拖着步子, 慢吞吞地走回了客厅。   而松虞已经走到卧室门前。   但他突然又抬高了一点声音, 对松虞说:“再推荐一部电影如何?”   仿佛是暗暗的邀请……或者挽留。   她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时钟:“两点半了。”   “我睡不着。”   她不禁微笑道:“那你不如看一部老电影,名字叫做《美国往事》。”   池晏挑眉:“你很喜欢吗?”   “喜欢倒也谈不上。”她说, “只是这部电影的片长有四个小时,看完正好天亮,你就可以去工作了。”   四个小时。   这样的片长对于当代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池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胸腔发震。   “我真喜欢和你聊天, 陈小姐。”他说。   松虞背对着池晏,心脏微微一跳。   这低哑的、含笑的声音,莫名又令她想到月光下的白色窗纱,随着微风而若隐若现,像是看不见的浪潮。   接着她又想到了另一幅画面:熹微的晨光里,在那起伏的窗纱旁的,阳台上的满地烟头。   仿佛有某一根紧绷的弦,在大脑里被弹了一下。   “你失眠很久了吗?”她鬼使神差地问。   “有一段时间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不足以取信于她。   联想到从前这个男人的深夜来电,松虞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的确已经被失眠所困扰很久了。   她又问:“有没有考虑过看医生?”   池晏沉默了片刻,才懒洋洋地笑道:“又是对同事的关心?”   松虞:“……当然了。”   “你还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导演。”   她微微蹙眉:“我随口一说。如果你觉得我太小题大做,那就算了。”   几步向前,她空余的那只手伸向了卧室的门,手掌平摊,触发指纹解锁。   但是却只听到了“滴”的一声。   解锁失败。   “咦?”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   掌心是微湿的,或许也正因为沾上了玻璃杯的水蒸汽,所以才会识别失败。   但来不及做什么,一道巨大的影子,又紧紧地缠住了她——   松虞甚至不知道,池晏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声地从她的后腰,绕了过来。   她再一次闻到那蜂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甜蜜与苦涩,如此矛盾的味道竟然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心下微恼,做好再一次还击的准备。   但等待片刻,后背始终空空荡荡。   松虞不禁一怔。   然后她才发现,这一次池晏什么都没有做——同样的招数,玩得太多,也会让人觉得腻。   他只是将一块崭新的手帕,放在了她微湿的掌心。   绅士得难以想象。   “……谢谢。”松虞生硬地说。   池晏:“不客气。”   她莫名地心软了:“也许你该试试褪黑素?助眠喷雾?ASMR?——甚至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VR辅导就行,不需要见面。”   拍电影是创作类型的工作,精神压力很大,几乎每个导演都有那么几个惯用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池晏仍站在她身后,轻轻道,“不用这么麻烦的。”   松虞听到他低笑一声。   那笑声像一团洁白的云,在她耳畔被打散。   “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吗?”池晏说。   她吃了一惊,立刻转过身。   仰头看着他。   这一刻池晏站在松虞面前,俯身看着她。鸦羽般的睫毛低垂,遮住狭长的双眼。黑色睡袍也被照出一种水波般的流动与轻盈。这画面俨然一部奢侈品的香水广告,空气里的荷尔蒙,足够让人脸红心跳。   “我想,这样就足够了。”他继续道。   松虞纤细的手指攥住手帕。   真丝柔软的质感,像一团云在亲吻自己的掌心。   她突然意识到,假如这个男人愿意好好地说话,用这样……恳切的口吻。   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拒绝他。   *   阳台宽敞得能够容纳两个人。   星空之下,两把藤椅肩并肩靠在一起,宛如交缠的藤蔓,密不可分。   但池晏并没有坐在藤椅上。   他倚在阳台外侧,面对松虞,肩上背着一把吉他,低头,神情淡淡地拨弦扫弦。   ——松虞从来没有想到,池晏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毕竟“艺术”似乎从来都与这个男人无关。   但池晏好像一次又一次在打破她的认知。   既然他可以是专注的观众,当然也可以是……虔诚的吉他手。   清澈而悠长的旋律,不紧不慢地,从修长的指尖往外流淌。   池晏的手指比想象中更灵活,指法也异常娴熟,仿佛这天生就是一双弹吉他的手,而非握枪的、凌厉的手。   甚至于,从手指落在弦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松虞所认识的那个池晏。   然而他究竟是谁,她也说不清。   夜幕的轻纱之下,月光勾勒出这个男人颀长的身形,这支曲子想必他也早已烂熟于心,它的旋律是格外沉静而温柔的。某种无法形容的情绪,从他的指尖绽开,像下坠的流星,像一场流动的、模糊的、连绵的梦。   一曲结束,他们却仿佛还深深地沉浸在其中。   良久之后,松虞才轻轻道:“你怎么会弹吉他?”   “只会弹这一首。”池晏又恢复了原本懒洋洋的姿态,缓缓地摩挲着吉他表面,“从前有人喜欢,故意学给她听的。”   松虞:“噢,难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问我那是谁吗?”   她微微一笑:“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方才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愧是你。”池晏嗤笑一声,但还是告诉她答案,“《流行的云》,这支曲子叫做《流行的云》。”   “好,我记住了。”松虞若有所思地说。   她莫名觉得,这支曲子很适合自己正在拍摄的电影。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池晏的手上。   月光淡淡地照拂着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尖也沁出了一层汗珠。   她忍不住问道:“学吉他难吗?”   “难?”池晏重复道。   他看到童年矮小的自己坐在狭窄的房间里,抱着一只笨重的旧吉他,对着一个旧视频,一遍遍地演奏。   他并没有什么音乐天赋。   很快就弹到手指红肿,流血,被磨出了厚厚的茧。   他对松虞微微一笑:“也不是很难。”   “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不是只会这一首吗?”松虞不禁一哂。   他低声道:“就教这一首。”   这声音如此笃定。   像咒语,像古老的乐章,隐含着某种难言的蛊惑。   但松虞还是狠下心来说:   “……以后有机会再说。”   池晏倒还是神情自然,好像早就料到自己会被拒绝。   他挑眉道:“那么轮到你了。”   松虞不禁失笑。   在见识过池晏的音乐天赋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点怯场。   “你确定?我一向没什么音乐天赋,可能随便哼哼就走调了。”   “没关系。”   池晏目不转睛地看着松虞,他的眼神里罕见地……有一丝迫切。   “我想听你的声音。”   她仿佛从这双眼里,看到贫民窟尽头的、深夜的海。   暗无天日,破碎而幽沉。   不知为何,刚刚才重温过的那部电影,一时之间又涌上了松虞的心头。   她回忆起其中的一句台词:   “受基因影响,人们会尤其被伴侣的某一特质所吸引。有人是眼睛,有人是头发,有人是气味……”   而池晏。   喜欢她的声音。 第47章 长夜终有尽时   松虞唱歌的声线很澄澈。   像喷气飞机划过天空时, 总会留下一道白烟。   这声音很温柔,也很自由。   “The clouds in Camarillo   Shimmer with a light that‘s so unreal”   她所唱的是一支全然陌生的歌曲。旋律很简单,有种童谣一般的轻快与朗朗上口。但是在不断地重复之中, 却意外地产生了一种和谐而宁静的美感。   一旦开了口, 松虞内心的忐忑就全部都消失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唱歌竟然是一件如此解压的事情:一切混乱的、未知的情绪, 都随着旋律倾泻而出, 又慢慢地融化在漫天的星光里。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   当然,这一幕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想象里,出现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但当它真正发生时,他才明白,原来所有的想象都是如此苍白。   陈小姐坐在藤椅上, 沐浴在氤氲的月色里, 轻声唱一支陌生的、遥远的歌谣。   她背后的天空漆黑一片,像一块严严实实的、黑暗的幕布。   黑暗, 那本是池晏最熟悉的颜色。   但这一刻。他仿佛透过陈松虞, 和她低回婉转的声音,看到了很多东西。   日光。蔚蓝的天空。无形的风。上升时破碎的、五颜六色的泡沫。   突然之间,他的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拨动了琴弦。   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比真切的想法出现了:   他想要为她伴奏。   第一个音当然是艰涩的——   远远比方才弹奏《流行的云》时更困难。毕竟他从来没有学过别的曲子。但奇怪的是, 随着他继续往下弹, 一切的陌生感都消失了。或许是因为松虞的声音在温柔地指引着他,令旋律都无师自通地从他指尖往外涌动;或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共享着所有, 默契、记忆、灵感、情绪。所有她熟悉的东西,他都不应该感到陌生。   听到清脆的吉他乐声响起时,松虞当然也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却见池晏抱着吉他,颤动的长睫在眼睑下打出一圈扇子般的阴影。神情仿佛比他刚才弹奏那首多年的故曲时,还要更加专注和入神。   她不禁微笑起来, 继续唱下去。   就像是鼓励。   “I think my spirit will be happier”   “With the stars in outer space”   吉他的演奏起先是生涩的,像第一次跳舞的年轻人,在星空下笨拙地转着圈圈;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而自然,完美地融入到她的清唱里。   一根树藤攀附着另一根藤,渐渐交缠起来,变成通天大树。   一路攀上云端。   *   一曲结束,他们本该就此告别。   但不知为何,两人都还恋恋不舍地待在阳台上。某种心照不宣。   松虞仰头望着天幕。只觉得这一刻身心的放松,甚至比任何一场甜梦,都还要来得更让人慰藉。   而池晏慢吞吞地站直了身体,将吉他放在一边,坐在了她身边的藤椅上。   两人的手肘微妙地碰到。她再一次闻到他身上那股蜂蜜般的香甜气息。但这一次松虞能够辨认出,这其中或许还夹杂着某种沐浴后的清香。于是她不禁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使用这样的沐浴液,似乎与这个男人的风格完全相悖。   没想到直直撞进了池晏的眼里。   对方含笑地,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一刻松虞竟然只觉得慌乱——仿佛自己方才所见到的漫天星辰,都藏在这双眼睛里。胶着的电流,从彼此眼中划过。   但她终于还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这首歌叫什么?”池晏问。   “《The Clouds In Camarillo》。”她说,“因为你的《流行的云》,就突然想到了它。”   他不禁失笑:“这听起来是一首会让人快乐的歌。”   “恰恰相反。”松虞说,“这首歌很悲伤。”   池晏:“嗯?”   松虞:“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们有很多时间。”   她扯了扯唇,放松地将后脑枕在藤椅上,举起水杯抿了一口,之后才用一种怀念的口吻道:   “这首歌是主唱写给他的母亲的——更准确来说,是他以母亲的名义所写的。在他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被送进了一家位于Camarillo的精神病院。九年后,她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母亲从精神病院的窗户里看到了云的时候,想要对儿子所说的话。”   “很悲伤,对吧?但是也很……美。”松虞望着天空,喃喃道。   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池晏在听到“母亲”二字的时候,神情就已经很不同。   仿佛某种脉脉温情的气氛,都随着两个字而烟消云散。   他伸长了脚尖,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吉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下意识地抚摸陈年的伤口。   转身又背对着松虞,点了一根烟。   苦涩的烟草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   冲淡了薄雾般的甜香。   “美?我不觉得。”他吐出一口烟圈。   “为什么?”   “他很可悲。他在幻想母亲对自己的爱,但实际上,他只是被她抛弃了。”   松虞注意到他声音里突然的锋芒。   她不禁扬起下巴看池晏。   但隔着袅袅烟雾,那张英俊的脸也变得模糊。   最后她摇了摇头:“我相信她一定是爱他的。”   他轻嗤一声:“如果她还对自己的儿子抱有任何感情,就不会抛下他自杀。”   松虞温和地说:“这样说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她是母亲,但也只是一个病人。她所拥有的爱只有那么多,即使她全部都给了自己的儿子,她依然是残缺不全的。”   “你看,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是爱无能的。他们小心翼翼地想要去爱别人,但是却带着一身尖锐的棱角,越想要去爱,反而越会伤害到对方。”   “真正的悲剧在于,从来没有人教导过她,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爱的方式。这个世界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松虞想,她明明没有喝酒,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话却比平时要多了许多。   池晏一直坐在她身边,久久地陷入沉默。假如不是火星还在微弱地闪着,他也一直在吞云吐雾,她甚至要疑心对方已经不耐烦听自己的长篇大论而睡着了。   烟灰落了满地。   但是她听到池晏轻声问自己:“那你觉得他……还有机会吗?”   “当然。”松虞说,“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是么?”对方又轻笑一声。   他沉默地扔掉了烟蒂,又站起了身来,站到松虞面前。   一堵高大的阴影堵住了松虞的视线。   她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浮动的云,看不到月亮。只有他。   但奇怪这一刻松虞的身体仍然是放松的。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机感,即使他们已经如此靠近。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   看着这昔日最疯狂的掠夺者,向自己弯下腰来。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   “谢谢你。晚安。”   *   后半夜里,池晏罕见地做了一个梦。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大汗淋漓,身下的白床单也满是辗转反侧的褶痕。   但究竟梦到了什么,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完全是一片模糊。   某种直觉告诉他: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反复地在大脑里搜刮。但最终混乱的记忆里,还是只能剩下昨夜睡前,他与陈小姐站在阳台上的情形。   那倒是每一秒钟都很栩栩如生。   他还记得她的笑容:这似乎是认识这么久以来,陈小姐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如此真诚的笑。   那一刻她的眉眼是如此熠熠生辉,比月光还更耀眼,比最烈性的酒还要让人沉迷。   这令此刻的池晏,也露出一点笑意。   他不能不庆幸自己做出了如此正确的决定。   一开始他拿出那把吉他,只不过是为了投其所好。   但突然之间,当她微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发现,这的确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如此平静,如此慵懒而放松。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说谎,去掠夺。   当时的他,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的烟瘾。   只可惜长夜终有尽时。   又是新的一天。   望着窗外的天光,他明白自己再次回到这副沉重的肉身。   然而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昨夜的事情,池晏又浅浅勾唇,打开手机,发了另一条新消息:   【重新查一下陈松虞的基因报告。】   *   第二天张喆发现,松虞即使在拍戏休息的间隙,仍然戴着耳机,听得很入神。   直到张喆过去找她,她才摘下了耳机。   他不禁好奇地问;“陈老师,你在听什么?”   “一首吉他曲。”她微微一笑,“突然觉得好像很适合我们的电影,我已经发给了我们的作曲指导。”   张喆:“哎?叫什么?”   “《流行的云》。”她说。   张喆嘿嘿笑道:“我记住了,晚上我也去听。”   他又摸了摸后脑勺,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了哪件事来打扰陈导演。   于是他拿出了阅读器,递给松虞面前。   “陈老师,沈妄不是有一场纹身的戏吗?我们之前也换了好几个纹身师,都不是太满意。新找的那位是我朋友推荐的,据说在圈内小有名气,这是他发过来的几版设计稿,您看看有没有满意的?”   松虞闻言,立刻倾身过来,仔细地端详面前的阅读器。   她抿着唇,没有立刻说话。   但张喆向来听话听音,已经从松虞的神情里读出来,她依然不满意。   他忙不迭地打圆场道:“没事,这个只是初稿,我让他再参考一下我们的角色,重新出一版设计……”   但松虞却说:“不用了,你把设计稿发给我,我先帮你问个人。”   “哎,好的。”张喆满口答应,又好奇地问,“陈老师,你也认识这个行业的朋友吗?”   在这个时代,刺青是一门古老的、日渐式微的艺术。   甚至像是隐藏在穷街陋巷深处的某种都市传说。刺青师,尤其是好的刺青师,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松虞:“也不是这个行业吧……只是感觉他会懂。”   她将这几张图纸发给了池晏。   因为她还记得他后颈深处的刺青。   尽管松虞还从未见过那幅刺青的全貌,但她鬼使神差地认为,那个男人会对此有所研究。   所以她在消息里的口吻很正经,纯粹是以一种学术的心态,请他有空的时候,针对这几张设计稿,“提一点建议”。   池晏的消息很快传了回来。   松虞对张喆说:“我看看他说什么。”   “好的好的。”张喆一脸期待地应道,“回复得这么快,那位老师一定很专业吧!”   松虞也嘴角微勾,猜测对方的回应。   然而在看清楚屏幕上文字的一刻,她顿时神情一僵。   【池晏:想看看我的吗?】 第48章 我只要你   这时身边的张喆已经注意到松虞的表情之微妙。   他不禁担忧地问:“怎么了陈老师, 是觉得这个纹身师完全不行吗?要不我再换一个?”   松虞:“……不是。先不用。”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短短一行字,微微一笑。   池晏已经对自己玩过许多次这样撩拨的小把戏,而她的态度无一例外, 全部都是拒绝。   可是她突然觉得, 这样做好像并不够有趣。   于是她重新按亮屏幕,回复了两个字。   【陈松虞:想看。】   松虞想, 池晏一定没有想到过, 自己会这样回答他。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对话框,迟迟没有新消息发过来,他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而上面的状态则反复地在“输入中”和空白之间切换。   松虞不禁笑意更深。   接着她慢条斯理地补完了这句话。   【陈松虞:你的设计图。】   屏幕上的“输入中”立刻戛然而止。   她笑出了声。   从张喆的角度来看,他只能看到陈老师突然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了狐狸般的、微妙的笑容。   在他的记忆里, 陈老师这样沉稳的人, 似乎还从没露出过如此开朗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他甚至隐隐地感觉自己毛毛的。   好在很快松虞就阖上了手机, 转头对张喆说:“这个人不管用了,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工作态度。   尽管张喆似乎又从“不管用”这三个字里,听出了一点意味深长,但他还是很配合地说:“噢噢, 好的。”   不过他又敏锐地注意到,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老师的手机时不时会响起来。对方的热切态度, 颇有些让他回忆起,当年自己在李丛手下工作时接到的绝命连环call。   但陈老师却既不看消息,也故意不关机,只是任由对方继续源源不断地向自己发来消息。   而她始终气定神闲,笑得意味深长。   *   一回到酒店, 松虞就将自己锁进了卧室里。   但她还是得加班。   于是深夜里,一盏小夜灯照亮了她面前的投影:   上面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刺青图案。   各式各样的花纹,或繁复,或妖媚,盘踞在光裸的后背上,栩栩如生到令人不寒而栗。   她在暗网上找到了一部关于刺青的纪录片。但因为题材太过于小众,年代和创作者都已经不可考,只能隐约知道,这是拍摄于十几年前。   纪录片里介绍道,尽管科技在进步,但刺青艺术仍然还保留着最古老的传统。   这是因为,当代还迷恋着刺青的人,多半不是爱其工艺,更是爱那种刻进身体里的痛苦。   于是不少刺青师,甚至不是用机器,而仍然坚守着最古老的针——又长又尖的针,一针一针,刺进皮肤里。这是一种折磨。但折磨与痛苦本身,便是艺术。   遗憾的是,当刺青渐渐沦为一种行为艺术,自然也就很难再出现什么好作品。   松虞蹙着眉看到了最后,只觉得全无收获。就在此时,一幅画却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一只疯狂的怪兽,似人而非人,圆睁着怒目,每一个毛发,都像刺猬的尖刺一样竖起来。祂正在囫囵地嚼食着一个年轻男人。两只手紧紧地攫住雪白的后背,鲜血顺着失去头颅的脖子,不断往下流淌。   这画面极其暴力、邪恶和疯狂,但也太具有视觉冲击力,让人一望而生魔怔,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纪录片里的对白还萦绕在她耳边:“这就是我毕生都想要完成的作品,但它实在是太危险、也太邪恶。我拥有过许多客人,但从没有谁胆敢在自己的后背,刺上这样一幅画。哼,世上的人果然都是懦夫……”   松虞看得屏息而入神,根本已经听不到纪录片里的老者在说些什么。她情不自禁地将这幅画截取下来,发给张喆所推荐的那位刺青师。   “这就是我想要的风格。”她备注道。   刺青师立刻回复了她:“抱歉老师,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好,我知道了。”松虞说。   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所以她立刻将这幅画又发给了张喆,问他能否联系到新的刺青师,再不行的话,找个画家也可以。   之后又将这幅画给打印了下来——不知为何,松虞就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它变成颜料与实体时,会呈现出怎样的质感。   打印机在书房。   她又回了张喆几条消息,这才直起身体,打算过去拿画。   但就在此时,松虞听到了门外的声音。   “咚。咚。咚。”   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叩着门板,十足耐心,充满节奏韵律。   像一只胡桃木鼓槌,轻轻敲击着薄薄的手鼓。   声音沉而闷,却兼具某种奇特的穿透力。   这个时间,除了池晏,她想不到还能有谁来敲自己的门。   ——但是他竟然还会敲门。   这似乎已经让人足够诧异。   不是早说有她的房卡吗?   松虞轻哼一声,扯了扯唇,又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过去开门。   客厅里没开灯,池晏站在一片黑暗里。半明半暗的锋利轮廓,全被卧室的一点幽光照亮。   他还穿着那件柔软的黑色睡袍,头发微湿。碎发间的水珠闪闪发亮,亮得令人心惊。   另一只手则低垂着,正握着那副画。指尖也沾了水,紧紧地攫着单薄的纸,边缘一圈湿痕。   松虞以为他是来给自己送画的。   “多谢你了。”她说,要将它接过来。   他的手却往后一缩。   “你……怎么会有这画?”池晏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松虞随口道:“网上看到的刺青图,觉得很好看,就保存下来了,不知道能不能用到电影里。”   池晏的语调有一丝古怪:“嗯?你还想用到电影里?”   松虞:“是啊。”   她抬眸看向池晏,却察觉到他的眼神也有点不对劲,似乎比平时更严肃。   于是她开玩笑般地补充道:“怎么了,你也想要吗?”   池晏起先是怔忪。   之后才浅浅勾唇,对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不用。我已经有了。”   震惊的人变成了松虞。   明白池晏在说什么的一瞬间,她的声音抬高了,几乎称得上错愕:“你是说,你背后的刺青……”   “就是这幅画。”池晏好整以暇地笑道,“你是在哪里看到它的?”   松虞却还定定地看了他几眼。   仿佛在竭力地想象着,如何将那幅可怕的画,与面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你自己看吧。”她直接拉开房门,让他进了卧室。重新播放方才纪录片里的片段。   而池晏立刻认出了画外音里那苍老却倨傲的声音。   “噢,就是这个疯老头。”他懒懒地回忆道,“当时我在他的工作室里,一眼就挑中了这幅画,结果他激动得要命,连钱都不肯收了。我说呢。”   池晏又望着投影,轻嗤道:“世人都是懦夫,这句话倒还说得不错。”   松虞:“为什么会选择这幅画?”   “没有为什么。”池晏微笑道,“只是觉得它很适合我,不是么?”   “是,它的确很适合你。”松虞喃喃道。   他又低头,笑意盎然地说:“陈小姐,好像我们真的很有缘。”   “——这么多刺青,为什么你独独就相中了我这幅?”   松虞一时语塞。   的确,这实在是太巧了。   池晏是误打误撞地碰到了那位刺青师,又选择了这幅画。而她也是误打误撞地看到了这部纪录片。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无形之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而此刻她魂牵梦萦的那幅画,竟然就站在她面前,藏在这个男人的后背。   某种奇怪的情绪充盈在她的内心。   她仰头,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看一眼吗?”   “看刺青吗?”   他俯身看着她,目光含笑。   松虞:“对。”   此刻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   她投向池晏的眼神,也是如此炙热和充满渴望,仿佛他是某种艺术品,值得被顶礼膜拜。   而池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站在陈小姐的卧室里。   这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但又截然不同。   因为这里……充满了她的气息。   一个女人,邀请男人踏进自己的房间,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总是让人有些热血上头的。   他笑意更深,却还在故意逗她:“陈小姐,你看,我明明邀请过你,但是却被你无情拒绝了,这让我很伤心。”   松虞:“……”   “你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他继续往前逼近她。   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她堵进角落里。   那股蜂蜜的甜香充盈着松虞的感官,她仰头望着池晏英俊的脸,魔怔一般,轻轻启唇,几乎就要说出些什么毫无原则立场的话。   ……假如不是这时手机又很准时振动了起来。   池晏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的锋芒,而松虞已经走到床边,将手机拿了起来。   消息来自于张喆。   他的效率倒是足够高,但还是噩耗。   【张喆:抱歉,陈老师,我已经把能联系的人都联系过了,但他们都说,这作品太复杂,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美地将它复刻下来。其实甚至没人能认出它的出处,所以我想如果这背后涉及到什么版权问题,可能也会很麻烦……】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消息。   但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种隐隐的庆幸。   因为这样一来,松虞很清楚,就只剩下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没事了,你随便找个纹身师吧。我想到办法了。】   没等张喆回复,她就干脆利落地将手机扔回到床上,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池晏。   “你愿意出镜吗?”她问。   池晏挑眉:“出镜?”   松虞深吸一口气:“我想要拍你的刺青。”   池晏微微一笑:“刚才还只是想看,这么快就变成想拍了?陈小姐,我从来不知道你也可以这么……热情。”   松虞;“……”   有时候她真佩服池晏这张嘴。   但没有办法,既然有求于人,她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解释道:“是这样的,只有你背上的这幅刺青是最完美的,其他能找到的刺青师,都技不如人,爱莫能助。所以你就当为电影牺牲一下,好不好?放心,摄影师绝不会拍到你的脸,只是后背的刺青而已。”   池晏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端详着她。   流连的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甚至能够感到某种无形的灼烫。这令她再度回忆起那幅画——那极其邪恶的、血腥的眼神。祂的眼里只有吞噬与疯狂。   松虞妥协地说:“好吧,假如你实在不愿意的话,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那位老刺青师?”   “不用那么麻烦。”池晏却打断了她,“这么多年了,那个疯老头子,都不知道已经死了没有。”   她察觉到了希望:“所以?”   池晏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为了电影,我当然不介意献身。”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并且选择性地忽略了“献身”这个奇怪的词。   但不幸的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哦,我还有一个条件。”池晏轻笑道,“这场戏,我不要别人来拍。”   “我只要你。” 第49章 最性感的镜头   这场刺青戏, 发生在沈妄的十八岁生日前夕。   这是他预谋已久的成人礼纪念。   十八岁这一年,他的身份已经天翻地覆。   早几年,沈妄不过是石家名义上的养子, 看似生活无忧, 其实根本不曾涉足过石东的家族事业。   直到那一年他为姐姐杀死了“东爷”,反而误打误撞地立了一件大功:养父石东真正看到了这个小男孩的价值, 开始栽培他, 重用他。   而沈妄也立刻展现出了自己的天赋:他聪明,心狠,最重要的是,对自己也够狠。   短短几年内,他就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儿, 变成了石东最信任的二把手。   昔日最瞧不起他的弟弟石青也不敢再轻视他, 反而真要喊沈妄“哥哥”,被迫陪他演一出假惺惺的兄友弟恭。   某一日石东难得在家, 一家四个人共进晚餐。   莲姨特意亲自下厨, 满桌菜都是石东最爱的大鱼大肉。然而被节日前的红灯笼一照,也莫名有种诡谲的气氛。   石青热情地赞美了莲姨的厨艺,又眨巴眨巴眼睛说:“爸爸, 我也想跟哥哥一起去刺青。”   石东瞥他一眼:“你学校让吗?”   石青:“不让是不让, 也没人会真扒衣服去看嘛……”   石东“哼”了一声:“少想那些不该想的。”   他又慈眉善目地问沈妄:“你打算选个怎样的刺青图案?”   沈妄立刻放下了筷子,平静地说:“还没有想好。”   石东:“嗯, 不着急。”   这时他的余光看到莲阿姨笑盈盈地给石青夹了一筷子菜。   他立刻停住了话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莲阿姨会意,微微一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给石东盛了满满一碗汤。他立刻眉开眼笑地接过来。   甚至在阿莲朝自己倾身时, 捧着她仍然娇嫩的脸,重重地偷香了一口。   石青大喊道:“我还在呢!你们能不能注意点!”   他父亲十分得意,无比洪亮地哈哈大笑。   而沈妄始终沉默不语,埋头吃饭。甚至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用过饭后不久,石东又被突然的公务给叫走。   莲姨送别了他,从外院回到卧室里,对着镜子缓慢地卸妆。   镜面一闪——   她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高大的青年。   白色窗纱吹拂着他修长的身躯,露出若隐若现的英俊面庞。   莲姨起先是一惊,之后迅速认出了对方。但她仍然惊魂未定,所以声音也很冷:“你疯了?这么晚过来干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沈妄平静地说:“我如果不来,你永远都不会主动来见我的。亲爱的姐姐。”   莲姨:“你大了。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见面。”   她轻轻抬手,卸下了明艳的口红和眉毛。妩媚多情的脸,立刻也变得寡淡了几分。   莲姨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到底不年轻了,岁月悄然地爬上了眼角眉梢,而她已是枝头残花。   “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她说。   沈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哦?来做什么?”   “你想要刺的图案是什么?”   沈妄僵了一秒。   他被说了心事:他的确想要刺一朵莲花,或者一个古汉语的“莲”字。   “这是不可能的。”莲姨温柔地说,“你是以怎样的身份和立场,来刺下这个字呢?”   沈妄冷笑一声:“我是你的弟弟,我们是这世界上仅剩的血脉亲人。这还不够吗?”   他直起身,一步步走向莲姨。   镜面里这年轻而颀长的身影也渐渐放大。说不出的压迫感。   但莲姨只是将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东哥是个很多疑的人。”她缓缓道,“我本想等你长大了,再向他坦白我们的关系。但是没想到你现在……变得如此得用。现在再告诉他实情,反而会节外生枝。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撒了一个谎,就注定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填。”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我不该带你回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美丽而哀伤的目光,像月光一样,缓缓滑过镜子里年轻的脸。   但是她甚至不敢转过身,真正看他一眼。   沈妄心想,他明明就站在姐姐身后,可是她依然躲避着自己的视线。多么讽刺。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弟弟,是吧?”他静静地说,“你们才是真正的三口之家,而我只是个外人。”   “……或许早在当年,你抛弃我和爸妈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姐姐。如果没有你,我十一岁就已经饿死在街头了。”   他的手慢慢放在阿莲肩头。   低下头。   两张脸贴在一起。   卸妆过后的阿莲,眼神里显出一丝疲惫。   而沈妄却还如此年轻,锋芒毕露。   他们长得并不像,年纪也差了十几岁。她离家出走时,弟弟才刚出生不久。   所以这些年来并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关系。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爸妈是怎么死的,对吧?”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问。   阿莲的嘴唇碰了碰,神情挣扎。   “砍死的。”沈妄冷静地说,“他们是被一群抢劫犯砍死的。爸爸挡在外面,妈妈把我藏在床底下,但是她自己来不及躲了。所以我只能趴在那里。妈妈让我闭上眼,不许看。但不管我怎么捂住耳朵,还是能听到她的惨叫,和那群小混混的大笑。他们一刀一刀下去,利器刺进人的身体,鲜血喷溅出来。这些声音,死亡的声音,我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   这场戏拍完,就该轮到刺青的重头戏。   沈妄站在光线昏暗的刺青店里,亲手撕碎了原本设计好的莲花图,又故意将视线转向了墙上最惊悚、最骇人听闻的一幅画作。   “有什么寓意吗?”他冷冷地问刺青师。   对方回答:“我的作品灵感来自于从前某个西班牙画家的一幅画,叫做《农神食子》。”   “农。神。食。子。”沈妄默念着这四个字。英俊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的笑容,“很好。亲人残杀,罔顾人伦。我就要这幅画。”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刺青师只需要在杨倚川的背上,装模作样地画上几笔,这场戏的任务就到此结束。   接下来就轮到这幅刺青真正的主人,池晏上场。   杨倚川故意在片场拖延了一会儿,想要看一看那幅传说中的刺青,但是却被松虞无情地赶走了。   因为池晏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要她亲自拍;二是要清场。   她自然满口应承。   但是池晏却迟到了。   松虞掐着表等他好一阵子,中间打了无数个未接来电,池晏才终于姗姗来迟。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刚一进门,就随意地脱下大衣,扔到一边的凳子上。好整以暇地抬起头,环顾面前这家剧组精心复刻的刺青店。   除了必要的打光、摄影和收音机器,一切都是如此逼真。   暗红的灯光,照着墙壁上诡异的花纹。肖像,画作,雕塑,无一不透出某种古怪的邪典。仿佛这里并非一家纹身店,更是一座诡异的祭坛。   “做得很像啊。”他微微一笑,语气里露出欣赏,“陈小姐,不考虑直接开个店?”   松虞没管他的调侃,只是冷淡地道:“你迟到了。”   她从来是个守时的人。   “抱歉,刚才有点事。”池晏很敷衍地说,又低下头,点了一根烟,“反正前面你们拍的几场戏也不需要我,是吗?”   不知为何,她被这态度给微微激怒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松虞说。   她“腾”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那根叼在他嘴里的烟,扔到地上,用力地踩熄。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她冷冷地问,转身就走。   池晏凝视着她的背影,却缓缓抬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唇——那里方才被她柔软的手指,短暂地、不经意地触碰过。   假如松虞此刻转过身来,一定会为他此刻的笑容,而感到毛骨悚然。   池晏轻声道:“当然。”   他跟着她走进了内室里。   几根摇曳的红蜡烛,簇拥着一张平摊开的纹身椅。这光线极其暧昧,令人不能不浮想联翩。   池晏又吹了一声口哨。   他微笑着问松虞:“我该怎么做?”   “趴上去,露出后背。”   “噢。”他慢条斯理地问道,“裤子呢?”   松虞已经在调机器,她头也不抬地冷笑道:“你想脱,我当然也不拦你——反正这部电影的分级已经够高了。”   池晏轻笑一声。   他慢慢地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露出自己雕塑一般的身体。   像十七世纪的贝尼尼,借上帝之手所塑造的作品。每一寸身体线条,皆是力量与美的结合。可是大理石上又被雕刻出了欲望的肌理。这样一具完美的躯体,既让人想要顶礼膜拜,又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唯一的瑕疵,是他的胸口下方,还有一道浅浅的陈年疤痕。   松虞从镜头前移开目光,蹙眉看向池晏:“这道疤?”   池晏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却又抬头对她咧嘴一笑:“我以为你会关注些别的东西,陈小姐。”   关注什么,你的人鱼线吗?   松虞在心里哼了一声。   但显然,池晏这样油嘴滑舌,只是故意在岔开话题。   她继续问道:“怎么不做手术?”   现代的整容手术非常方便和发达。   像这样的疤痕,甚至不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彻底消除。   “留个纪念。”他淡淡道。   仍然不愿多谈。   松虞举起了摄影机。   她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在手臂最初抬起的时候,她甚至有一丝颤抖。是因为摄影机太沉了吗?她真希望是。很可惜这机器轻得像羽毛。沉重的是她自己。是她的手臂,是她的心脏。   往常她绝不会问池晏这种私人问题。但这一刻,她纯粹是无意义地在制造话题,刨根问底,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   一切都是为了电影。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都是为了电影。   池晏已经含笑着朝她走来。   他赤着的、健硕的上半身,荷尔蒙太过旺盛,足以使得这间昏暗的内室,变得彻底沸腾。   他们几乎都已经听见了热水被烧到沸点里发出的尖啸。   “你会怎么拍我?”他又问。   松虞几乎是很机械地回答:“先拍多角度的特写,方便剪辑和后期的处理;再拍几个中景和全景备用。”   “那我们开始吧。”   池晏说。   他趴在纹身椅上——   露出了后背栩栩如生的怪兽,与被祂吞噬的幼子。   很久以后,无数人都还深深为影片中的这一幕所迷恋。   这是公认的全片「最性感」的镜头。   尽管始终无人知晓,这令人疯狂的后背,究竟属于谁。   在摇曳的、迷离的红光里,镜头像是一只情人的手,一寸寸抚过那古铜色的皮肤,起伏的脊背,和紧实的后腰。   他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紧绷的。   像是猎豹,修长而充满力量感。   而在这样的氛围里,那本该极其可怖的刺青,也带着某种令人迷惑的、残酷的美感。   獠牙,尖刺,鲜血……   都完美地融入了皮肤本身的纹理里。像是从血与骨里生出的恶之花。   这既是杀戮,又是新生。   而这画面就是漩涡中的魔眼,它足以唤醒深埋在每个人心中的毁灭欲。一旦与之对视,就要永远堕入漩涡之中。   这场拍摄太长。   根本也没有尽头。   不知何时,松虞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燥热。   仿佛一把火从她的身体里烧出来。   而被她的目光,被她的摄影机所注视着的池晏的后背,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微微沁出的汗珠,像是细碎的、金红的鳞片,又或者淋漓的光线,缓缓滑过了光滑饱满的后背。   她情不自禁地也拍下了这一幕。   良久之后,松虞终于恋恋不舍地结束最后一个镜头。   她如释重负地将摄影机放回到桌上,顾不上检查,已经长舒一口气。   池晏仍然趴在刺青椅上,懒洋洋地仰头问她:“拍完了吗?”   松虞:“拍完了。”   她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辛苦你了。”她又硬邦邦地补充道,打算先去外面倒一杯水,再处理后续事宜。   池晏轻笑一声。   “不辛苦。”他说。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椅子上爬起来,就站在她身后。   “那我来要片酬了。”他说。   一双汗涔涔的手,握住了松虞的手臂,将她的身体掰过来,面对着自己。   池晏低下头。   像蓄势待发的猎豹,重重地咬住她的唇。 第50章 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   在片场所有机器的注视下, 在未燃尽的烛火里,在某种浓郁的焚香里。   被一个半裸的男人拥吻。   这或许也是陈松虞人生最经历过的,最出格的事情。   她应该拒绝他的。当池晏朝她低下头的时候, 某个理智的声音试图唤醒她。假如这一刻她真的喊停, 池晏想必也不会继续下去。   但是,另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只是一个吻而已。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场, 这原本就是造梦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应该允许被发生。一切的不可能都应该变成可能。   而此刻他们所共享的,也不过是场虚幻的梦。   是偶然错轨的列车,奇迹般地停在漂浮的海面上。   天一亮, 一切都将被打回原形。   于是她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池晏将她抱起来, 抱到了某张桌子上。仿佛他们在沉默中跳了一支旋舞。   “哐啷”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他仓促地推翻了,摔到地上, 发出了碎裂的清脆声音。这声音像一阵巨浪, 短暂地惊醒了松虞,她下意识想要去看他是不是破坏了什么,但池晏用力地咬了她一下。   “放心, 不是摄影机。”他在她耳边轻笑道。   他指引着她的手臂, 勾住自己的脖子。   这男人的短发竟然这样扎人。   温热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廓,像是一簇火苗, 越烧越旺。从浅浅的幽蓝,变成了耀眼的金红,变成一朵巨大的刺桐,碾压着她的唇,让她的世界只剩下摧枯拉朽的红。   她低下头, 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荒唐的吻里。   他的舌尖是滚烫的,一如他们贴近的身躯。皮肤相触时的感受是极其温暖的,让人沉迷的温暖。仿佛黑夜里滋生出的日光。她从不曾在另一个人身上感知过这样危险的体温。   某一瞬间,松虞的脑中闪过一句遥远的诗。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   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摸过池晏的后背。   仿佛那就是他的伤口,是他的名字。   指尖流连在光滑的、古铜色的皮肤上,缓缓抚过那幅令人目眦欲裂的刺青。莹白的、圆润的甲盖,像夺目的珍珠,在野兽连绵的脊背上滚动着。   他们巨大的影子落在墙面上。   只有月光曾见证这悄无声息的吻。   *   第二天早上,江左走进片场,却发现松虞趴在桌子上熟睡。   摄影机就放在她的手肘边。   他吃了一惊,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但松虞一向睡眠很轻,这声音已经惊醒了她。   于是她睁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江左,慢悠悠地撑起身体。   “几点了?”她问。   江左:“还早,现在才……”   随着松虞的东西,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肩头滑了下去。   那是一件大衣。   上面还残存着淡淡的烟草味。   江左:“陈老师,您昨晚没回酒店吗?”   松虞:“是啊。”   她轻轻咳了咳嗓子,神情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回酒店当然是不可能的。   以昨晚干柴烈火的程度,真的要回去,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   所以她决定留在片场剪片子,而把池晏直接给赶走了。   她又看向江左:“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江左眨了眨眼,小声道:“是的,陈老师,今天我就要杀青了,想到处再拍拍照,留个纪念。”   松虞一怔,才缓缓道:“对,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场戏了。”   江左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陈老师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仿佛心里有一根弦被扯断了。   是隐隐的刺痛。   当然,他早知道她心里只有电影。更何况他们的拍摄如此紧张,她哪里还有空去思考别的事情呢。   但他还是对她抱有一些不该由的悸动,直到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清楚:原来自己在她心里,的确只是个演员而已。   她在海边对他的开解,也只不过是在尽导演对演员的义务。那一份温柔,他并不独有。   他又强颜欢笑,故意找话题:“昨天拍的那场戏很麻烦吗?您怎么忙到那么晚?”   松虞却心念一动:“你要不要看一看?”   江左:“好啊。”   他跃跃欲试地走过来,松虞给他看了粗剪的拍摄素材。   这段视频并不长。   但江左的脸很快就可疑地红了,甚至于连呼吸也变得很急促:“这、这……”   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松虞:“什么?”   但江左仍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这也拍得太勾人了。他心想。   明明只是一个后背而已。根本就没有任何限制级的镜头,居然能够看得他口干舌燥,比最高级的艳情戏,还要让人面红心跳。   可是他自己只是个观众而已,这场戏就看得他大汗淋漓,心悸不止。   那拍的人呢?被拍的人呢?   “陈老师,我听说昨晚的拍摄,只有您和那个刺青模特,两个人在吗?”江左的声音都在哆嗦。   松虞:“是啊。”   “那他、他是你的朋友吗?”他又追问道,“你们认识?”   松虞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实际上她之所以会给江左看这段素材,就是想要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来,这段视频里的人就是池晏——这也是池晏的要求之一。他希望自己完全匿名。   江左反应这样敏锐,难道是看出什么了吗?   “不。”她状若无事地说,“只是我临时找到的一个人,你不觉得他的刺青很好看吗?”   “是很……独特,但我也觉得很害怕。”江左仍然怔怔地望着投影,神情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厌恶,“为什么会有人把这样的刺青,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松虞扯了扯唇:“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对了。”她又自然地问道,“刚才为什么问我们是不是认识?你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吗?”   “不不不。”江左连声否定,“我不想要!这个人一定很可怕!”   松虞看着对方如临大敌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   这小男孩的第六感倒是很准。   池晏的确很可怕。她心想,很不幸的是,你们已经认识了。   江左又鼓起勇气继续道:“我只是觉得,这场戏给人的感觉,特别亲密。”   松虞一怔:“亲密?”   “是。这个模特好像非常信任你。而你的镜头……也格外偏爱他。”   他十分诚恳地看着松虞的眼睛:“陈老师,我看过你全部的电影。但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   此刻江左语气里的认真超乎寻常。   松虞却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他的眼神。   最终她只是开玩笑一般地说:“或许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场我自己掌镜的戏吧。我该跟摄影师好好谈谈了。”   江左也哈哈一笑:“还是直接扣他工资吧。”   但是笑容里也带着几分落寞。因为他很清楚:真相并非如此。   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松虞的镜头里,看到情和欲。   奇怪他从来不是多么敏锐的观众。   但这一刻,他却分明能够感受到,这场戏里,拍摄者和被拍摄者,是多么地难舍难分。仿佛他们根本就是一体。   那种亲密感,甚至具有某种可怕的入侵性。   一直到这场戏出现以前,他都以为陈导演根本不懂感情,更没有凡心。   但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她并非不懂。只不过他自己不是那个人。   于是他主动岔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松虞说:“一起走吗?我回去洗个澡。”   江左抱着相机:“那我也去下一个地方拍照了。”   松虞:“好,晚点片场见。”   临走之前,她犹豫片刻,还是拿上了池晏的大衣。   她想起昨晚池晏走的时候,的确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但这件大衣原本在外面,又怎么会跑到她身上?   总不能是他其实根本没离开吧。   但一旦走出片场,她就明白,这荒谬的想法,竟然是真的。   一个清理机器人正在不远处的墙角打扫,松虞循声转过头。   她看到了满地凌乱的烟头。   江左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很惊讶地说:“这是谁啊?片场不是不允许抽烟吗?”   松虞镇定地说:“可能是附近的居民吧。”   “哦哦,也是。”他恍然大悟道。   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拢紧了身上的大衣。   “那我先走了。”   或许池晏昨晚的确走了,但是又中途折返回来。或许他一直就等待在这里,直到看到最后一盏灯熄灭,才无声地走进去,给她披上大衣。   贫民窟的夜暗无天日。   而他一直站在黑暗里,站在满地的烟头里,沉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光。   但清理机器人的动作更快。   很快地上就变得整洁一新。那最后的、意乱情迷的罪证,也随之也烟消云散。   *   但这一天江左到底是没有成功地杀青,因为片场发生了另一桩意外。   尤应梦缺席了拍摄。不仅如此,她还彻底地失联,尝试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   就在所有人都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她的两个助理才期期艾艾地出现,向松虞道歉。   “很对不起,陈导演,梦姐说自己今天要请一天假。”   张喆一听,立刻很关切地说:“尤老师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叫医生?”   在他心里,影后一向是个很敬业的人,会出这样的状况,只能是因为客观原因。   没想到她的助理却涨红了脸,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只是荣先生今晚要举办宴会,让梦姐回去参加。所、所以请一天假。”   张喆怔住了。   竟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可是他顾不上去思考尤应梦的反常,因为影片拍摄已经到了尾声,最关键的时候,他们根本就耽搁不起了。   他立刻就急了:“这、这……那尤老师既然家里有事,不能提前先说一声吗?一定要当天再杀个措手不及?”   两个助理年纪都不大,但面对这样的质问,也只会道歉,别的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最后还是松虞拍了拍张喆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之后对其中一个助理温和地说:“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好不好?”   对方面露犹豫:“这……”   松虞平静地说:“我知道她现在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接不了我们的电话,但你还是可以联络到她的吧?拍电影是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签过合同,就算真要请假,也要尤应梦本人跟我沟通才行。”   “合同”两个字拿出来,两个女孩的表情立刻不同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将手机递给松虞。   “喂。”电话那端很快传来了尤应梦的声音。   这一贯妩媚的声音,却显出几分沙哑。   而松虞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要请假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去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   尤应梦:“我……不能拒绝他。”   “我没有问你能不能。”松虞说,“我只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去。我想听你自己的意愿。”   她的声音还是这样坚定。   令人发自内心想要信任。   这一次是更长久的沉默。   松虞甚至听到听筒对面细细的呼吸声,但她一直耐心等待着。   最后尤应梦终于开口了。   “我不……”   就在此时。   电话被挂断了。   ——就在成功的前一秒。   那冷冰冰的忙音,简直像是对于松虞的某种嘲讽。   但同一时间,她自己的手机却响了。   松虞沉着脸打开了手机。   她看到了一张照片。   尽管拍得极其模糊,不知道是隔了多远才偷拍到的,依然能够勉强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在拥吻。其中一人还赤着上半身,令人血脉贲张的胶着画面。   松虞冷笑一声。   没想到荣吕的手伸得这么长,自己还没做什么,就威胁到她头上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这张照片发给了池晏,顺便附上一行文字。   【陈松虞:荣吕今晚要设宴,你陪我去。】   松虞很快收到了回复。   还是他一贯懒洋洋的腔调,既不问原因,也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池晏:好。】 第51章 从没见过你哭   不知为何, 松虞想到了一件事。   在尤应梦进组后的某一天,他们要拍一场偷窥视角的吻戏。她所扮演的莲姨,与石东在角落里接吻, 却不小心被沈妄撞到。这个镜头并没有很大难度, 但不知为何,拍了好几条, 状态始终都不对。   最终整个剧组的气氛都变得很僵持, 不少工作人员都在偷偷瞄松虞,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要给尤应梦一个下马威。   无奈之下,她只能喊了中场休息。   尤应梦过来道歉,但情绪也很不好。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表演有什么不合理。   松虞说:“尤老师,你知道刚才的问题在哪里吗?”   对方摇了摇头。   “我感受不到你对石东的爱意。”她平静地说。   尤应梦却立刻蹙起眉, 一脸不赞同:“莲姨怎么能会爱他?他们的身份地位这么悬殊, 他甚至不敢娶她,只留她在身边做个情人。对于这样的男人而言, 女人不都是玩物而已吗?”   “不。”松虞摇了摇头, “他们当然是非常相爱的。只是对于石东这样的人来说,爱情要让位给很多事情,权力, 金钱……但是对于莲姨而言,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起先尤应梦的神情还带着几分迟疑。   但松虞说到最后,她突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是了。”她说, “我都忘了,他们的基因匹配度有90%,货真价实的90%。”   尤应梦站了起来。   逆光的脸,最后对松虞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是我想岔了。她到底和我是不同的,至少她还有爱情。”   下一条果然顺利通过了。   那个吻异常地缠绵悱恻, 甚至于带着某种奋不顾身的意味。   松虞从没见过尤应梦这样热烈的一面,某一瞬间,这个吻甚至令她感到不安:仿佛镜头里的女人,将某一段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人生,一并埋葬在了这个镜头里。   *   既然尤应梦不在,他们临时补拍了几个镜头,也就早早地宣告了收工。   松虞还记得自己要去赴一场不请自来的鸿门宴。   而池晏已经在片场外的飞行器里等她。   舱门开了。   一只修长的手从里面伸出来。   暗红的宝石袖口,在最后一点日光里熠熠生辉。   但松虞故意躲开了这只手,自己跨了上去。   她听到池晏在自己头顶轻笑一声。   他的西装仍然穿得很挺阔,但里面的衬衫领口却大敞着,简直露出了小半个胸膛。像个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   这画面勾起了某些更让人脸红心跳的,万分旖旎的记忆。   于是松虞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起初他们并没有说什么。   但过了一会儿,池晏又慢条斯理地说:“拍得不错,不是吗?”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机屏幕,显然还在意犹未尽地重温这张照片。   松虞头也不回,讥诮地说:“这么喜欢,要不要打印下来,当成你的新竞选海报?”   池晏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如果另一位当事人同意的话,我当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她冷笑一声:“我怎么会有意见?”   这意料之外的大胆回答,令池晏闻言不禁挑眉。他扯了扯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松虞继续说:“荣吕还真是可笑。这是什么年代了,一个吻而已,难道他以为这张照片,就能够把我怎么样吗?”   池晏轻轻重复道:“……一个吻而已。”   松虞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又嘲弄地扯了扯唇:“对了,我忘了,你是靠一张基因匹配报告,就足以颠覆整个娱乐圈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他又沉默了。   气氛短暂地凝滞。   松虞不自然地抿唇:她是一时在气头上,竟然开始无差别扫射。也许她不应该现在说这些,毕竟他们还站在同一阵线上。   但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覆盖住自己的手背。   池晏缓缓开口道:“我好像一直欠你一个道歉,陈小姐。”   松虞一怔,转头看向他。   这一瞬间的失守,令对方成功地得寸进尺,完全掌控住她。   修长的指尖继续用力向下按,以一种蛮横而温柔的姿势,与她十指交扣,紧紧交缠在一起。   而她仿佛猎物,被甜蜜的毒液所麻痹身体,四肢悬空,任由柔软的蛛丝一寸寸裹挟着,成为一只乖巧的茧。   但与这黑暗中的进攻截然相反的是,她头顶的声音,还是那样光风霁月。   池晏竟然在向她道歉。   从前他对她说过的最姿态的话,不过是“既往不咎”。但现在他竟然还学会了道歉。   他继续说:“关于那件事,我当时的做法太欠考虑,差一点就伤害到了我们的电影。我很抱歉。”   他的语气始终很自然。   甚至于此刻直视松虞的目光,也有种难得的磊落。   交扣的十指,将某种难言的灼烫,顺着血管一直传到了心脏。   一时间,松虞望着这双狭长的眼,竟然无法判断出,这究竟是另一个恶魔狡猾的谎言,为了讨自己欢心;还是他的确在……为了她而改变。   她不禁呼吸一滞。   但最终她只是眨了眨眼,平静地说:“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池晏不禁翘了翘唇:“你的反应总是让我出乎意料。”   松虞:“不然呢?难道我要为您突然的良心发现,而感动到痛哭流涕吗?”   池晏没再说话。   反而开始仔细地端详着松虞的轮廓。   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莫名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你在看什么?”她说。   想要后退,但是他还握着她的手,动弹不得。   池晏微微一笑:“只是想到,好像我的确从来没见到你哭过,陈小姐。”   “有点期待。”他又慢吞吞地补充道。   松虞:“……”   这张嘴真是见鬼了。   刚才因为对方郑重的道歉而产生的一点微妙情绪,也立刻烟消云散。   她冷淡一笑,直接岔开了话题:“荣吕为什么能够偷拍到这张照片?”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先发制人,抓住这空隙,一把挣脱开了池晏的桎梏,接着又向他伸手:“手机给我。”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居然还真将手机递了过来。   屏幕的画面果然还停留在那张偷拍的合影。   松虞仔细地端详着照片,心情早并没有半分旖旎:“自从江左那件事之后,剧组的安保已经提高了好几个级别。不可能是无人机,信号都被屏蔽了,只能是有人藏在附近。从角度和清晰度来推断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是……”   池晏却打断了她。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地点。   “哦,你已经查过了。”她说。   池晏:“这件事是我手下的人失职,我已经罚过他们了。”   松虞蹙眉道:“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想知道……”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严厉:“荣吕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淡淡道,“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蠢人。”   “一个蠢人,却能够拍下这张照片。”她不无讽刺地说,“这是意外,还是他早就安排人在盯着这个剧组?”   池晏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   他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而松虞继续道:“但我记得你最开始说过……他也投资了这部电影。”   “一点小钱,哄他玩儿罢了。”   “那你为什么愿意陪他玩?你总不能是在跟他们玩过家家。”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他突然说。   松虞错愕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喜欢尤应梦,所以找到了她的丈夫,劝说他让自己的妻子出来拍戏。当然,荣吕不是个那么容易说服的人,所以我用了一点小手段,让他以为我有求于他。就是这么简单。”   他说话的口吻还是那样轻描淡写。   低沉,冷淡,但仿佛亦隐含一丝……温柔。   松虞沉默了片刻。   之后径直将手机扔回了他的怀里。   池晏低笑一声:“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小姐?”   松虞想要说“没有了”。   但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反而鬼使神差地换成了另一句话。   她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她?”   “不为什么。”池晏平静地说,“或许是一种直觉吧。”   *   在抵达目的地以前,松虞顺手去搜了搜荣吕的履历表。   他这是一个教科书般的,帝国权贵的人生轨迹。   诞生于贵族家庭,从小接受全国最好的教育,无论能力如何,都能理所当然地跻身权力中心,占据一席议员之位。   更不要提,他还拥有一个完美的妻子。   他们不仅有极高的匹配度,对方还甘心在婚后立刻放弃事业,回归家庭。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不少女性都为尤应梦的做法感到惋惜,更极端的人甚至认为她这样做“背叛了自己的同胞”。   但在社会的主流观点看来,这仍然是值得鼓励的做法。将一生都奉献给家庭,才是女性的楷模。   松虞想,这真是令人作呕。   根本没人知道这背后的龃龉。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权贵之人的家庭,哪一个不是满目疮痍呢?   池晏突然漫不经心地提醒道:“我们快到了。”   松虞:“好。”   她远远看到一座城郊的小庄园。   尽管其豪华程度无法与公爵府相提并论,但也奢侈得足够让花边小报记者们咋舌。   “其实我还不知道,陈小姐,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宴会。”他含笑道,“我以为你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   松虞冷笑道:“他毫无理由地劫持了我的演员,我当然要找他讨个说法。”   “劫持?”池晏微微一笑,“很新鲜的用词。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演员的丈夫。”   她嗤笑道:“这种婚姻,和绑架也没什么区别了。”   池晏一怔,接着才缓缓道:“也是。”   飞行器已经进入了低空状态,前方就是庄园大门和空中警戒线。   傅奇打开广播,向对方的安保人员说明了身份。   但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却以一种客气而为难的腔调说:“很抱歉,Chase先生,我们已经反复核查过今夜的来客名单,您并不在其中。请恕我们无法向您开放权限。”   傅奇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腔调:“那你应该请示你们的主管,或者让他直接过来跟我说话。”   广播的信号并不稳定。   不断传来了沙沙的杂音。   池晏漫不经心地说:“算了。”   “先生?”傅奇迟疑地问。   松虞的手指也无意识一紧。   接着她就听到池晏说:“直接撞进去吧。” 第52章 我带你走   但话音刚落, 他们就在广播里听到了荣吕的声音。   荣吕冷冷地训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保安小声解释:“这位先生不在宾客名单里……”   荣吕:“Chase?”   对面的广播频道被短暂地屏蔽了。   池晏弯了弯唇,手指轻轻敲击窗沿,发出规律的声音。   哒哒哒。   不过片刻, 面前刺眼的探照灯消失了。戒备森严的高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广播也重新连上了。保安忙不迭地向他们道歉, 语气比方才恭敬十倍不止:“对不起,实在是非常抱歉, 希望您能理解……”   池晏转头对松虞轻轻一笑:“看来撞不成了。”   语气竟然有几分遗憾。   松虞古怪地看着他:“你的飞行器很结实么?”   而他却对她眨了眨眼, 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   松虞:“……”   她突然想起池晏那些神神秘秘的黑科技。   说不定这平平无奇的飞行器,还真的内有乾坤。   从飞行器下来时,已经有侍从在外面,指引他们。   荣吕的家当然更符合一个现代富人的审美:他们经过了一座充满未来感的螺旋桥。在黄昏落日里, 银色的灯光随着脚步而渐次亮起, 仿佛他们穿梭在一个闪闪发光的DNA分子片段上。   一切都是对称的、简洁的。银灰色的冷酷线条,制造出一种秩序森严的美。   池晏低下头, 附在松虞耳边说:“这些光线是人体扫描仪。”   松虞:“你怎么知道?”   她不禁心惊:竟然这样机关重重。   池晏微微一笑:“我卖给他的。”   松虞:“……”   于是她又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来你今天没带枪, 良好市民。”   良好市民。池晏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词。   他不禁笑出了声。   但是接着他又更隐秘地将唇凑近在她耳边:“不,即使我带了武器,他们也检查不出来。”   温热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廓, 像晨雾般一触即散。   松虞:“……你再不好好说话, 我就要举报你了。”   “哈。”   池晏短促地笑了一声,到底站直了身体。   很快荣吕就出现在了桥的另一端。   他果然衣着光鲜, 派头十足。身后站着另一个侍从,手中托着两杯香槟。随着两人走近,荣吕亲自将一杯香槟递给了池晏,却对松虞视而不见。   “好久不见了,Chase。”他十分亲切地说。   “你不是才刚刚见过他的大尺度照片吗?”松虞嗤了一声。   池晏弯了弯唇。   而荣吕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他转过头来, 仿佛面前的女人原本是隐形的,这一刻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陈导演。”他刻意上下打量着松虞,但还是故意闭口不谈那张照片,反而滑腻腻地道,“你就穿成这样来赴宴吗?”   松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的黑色哈灵顿夹克和牛仔裤。   这是她拍戏时最习惯的穿着。   “有什么不对吗?”她说。   荣吕意味深长地说:“我一向觉得,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   松虞微微一笑:“而我一向觉得,什么场合,就穿什么样的衣服。”   ——所以,区区荣议员的宴会,当然不值得她盛装出席。   荣吕当然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他眯着眼睛看她,眼神阴鸷:“陈导演,上次见你,不知道你是这样伶牙俐齿的——不过也是,假如你不是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会说得小梦都不愿意回家了呢?”   松虞心念一动。   她好像隐隐知道了为什么荣吕突然要强迫妻子请假。   于是她也意有所指地说:“看来在片场和家庭之间,尤老师更喜欢前者。”   “很可惜。她注定是要回家的。”荣吕笑了笑。   “二位请进吧。”   宴会厅也被布置得像个当代美术馆,处处都是VR装置艺术,松虞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尽是出自名家,动辄价值连城。   宾客们穿梭在其中,随意走动,自由交谈。人人都衣冠楚楚,脸上挂着面具般虚假的笑。   一旦踏入,松虞就感觉到不少隐晦的、令人不舒服的打量目光,扫向自己和身边的池晏。   但很快目光都散去了——显然,这些眼毒的政客,一眼就看出了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   松虞若无其事地走进一个视野很好的角落里,拿了一杯柑橘气泡水,其实是在暗暗地寻找尤应梦的身影。   但是很快她就感到一丝莫名的焦灼:自己始终没看到尤应梦的身影。   荣吕究竟在玩什么?   她无意中看到某个中年人站在一具深海水母的雕塑前,随口赞美了几句。过了一会儿,荣吕就走上前,表示要将雕塑送给他。   “不不,这可不行。”中年人假意推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荣吕笑容满面:“这雕塑原本就是我从慈善拍卖会上得到的。您才是它最适合的主人。”   池晏含笑道:“新上任的财政大臣。”   松虞:“噢,那个呢?”   她眼风一扫,某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与一个美貌的侍女亲昵地说话。   池晏“啧”了一声:“来头就更大了,他可是……”   他兴致上来,干脆将在场所有人,都给她介绍了一遍。这些看似其貌不扬的男人,果然全部都身居要职。   而松虞也敏锐地注意到,这些官员里,根本没有一个女人。倒是有不少人手臂上还挽着楚楚动人的年轻女伴,像是粗肥手指里,硬要胡塞一只璀璨钻戒。   她又转头斜睨池晏一眼:“难怪站了这么半天,没人来跟你打招呼。”   池晏浅浅尝了一口香槟:“因为他们都在等我过去见礼。”   松虞:“那你还不去吗?”   眼前全都是高枝,随便攀上谁,都是通天捷径。池晏在这样的场合,想必最能如鱼得水。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却还好整以暇地站在角落里,跟自己咬耳朵。   这似乎并不是他的风格。   “那可不行。”池晏微笑道,“今天我只是来陪你的。”   松虞:“我不敢挡你的升官路。”   “我心甘情愿。”他说。   深深浅浅的光,浮在玻璃杯的表面,变成晦暗迷人的倒影,又落进池晏的眼底。   像是漩涡。   令人心悸的美。   松虞竟莫名地觉得脸热。她匆匆地将水杯凑到唇边。   但低头的一瞬,整个会客厅的光线变暗了下去。   而一束光又从头顶升起。   像是深海里的泡沫,缓缓照亮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身影,窈窕而玲珑,身体曲线极美,像一条熠熠生辉的美人鱼。   松虞目光一凛。   一个女人站在二楼。   她穿着一条细细的银色吊带亮片裙。亮闪闪的水钻,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像人鱼的眼泪,璀璨到令人心碎。   那正是她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尤应梦。   一支乐团在她身后演奏。   而尤应梦毫无征兆地轻启红唇,开始唱一首歌。   这显然是一次糟糕的演出,她的肢体语言很僵硬,歌喉也太青涩,将原本妩媚的靡靡之音,唱得味同嚼蜡。   但她太美,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已经是一幅画。   在座的男人,无一不仰头望着她。不少人都露出隐秘的笑容,暗自交换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松虞不禁感到一阵恶寒,捏着酒杯的手也暗自收紧。   她一脸厌恶地看向荣吕。   怎样的男人,才会在这样的场合,像展示被拆封的礼品一样,展示自己的妻子?   对方站在一群脑满肥肠的高官里,众人都夸奖他得此娇妻,言语里不无暗示。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黑沉沉的目光,望着美丽的妻子,笑得极其满足。   突然间松虞却看懂了这阴鸷的目光:这正是荣吕的用意。   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用这样的方式来折辱尤应梦。   因为他享受的就是强迫她本身。   *   一曲唱毕,那悬空的高台,慢慢地降落到了地面。   原来这也是另一个奇技淫巧的装置。   尤应梦转身要走,却被荣吕一把抓住手臂,直接拉进了怀里。   他抵着她的耳廓,无限缱绻地低喃道:“你还没给客人敬酒呢。”   尤应梦的脸立刻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答应我的,就唱一首歌……”   “我改变主意了。”荣吕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吻着妻子雪白的脖子,丝毫不顾虑旁人暧昧的目光——像是湿哒哒的毒蛇,在自己的领地留下印迹,“你看,你的陈导演也来了。我最讨厌这种女人,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你就是跟她在一起太久,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告诉我,宝贝,你是谁?”   “我是……你的妻子。”尤应梦说。   起先她的声音还有一点颤抖,但又慢慢变得平静。仿佛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她就完成了一次自我催眠。   “这就对了。”荣吕又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腰,“乖,老老实实去敬酒,我就放你回剧组,拍完最后几场戏。”   松虞眼睁睁地看着尤应梦款款地从荣吕怀里走出来。像一只被束缚着脖子的鸟雀,走到某一个面目模糊的政客面前。   这美丽的提线木偶,微笑着举起了酒杯:“我敬您。”   一杯下去。   旁边的人却又开始起哄:“好酒量!再来一杯嘛!”   不知为何,在这令人作呕的起哄声里,一段久远的、尘封的记忆,重新回到了松虞眼前。   她想起了十九岁的自己。   那时候她刚刚拍出了处女作,半只脚踏进这只圈子。   影片宣传期内,李丛频频带她参加饭局,美其名曰“结识圈内大佬”。   于是这个年轻、貌美却青涩的女导演,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酒桌上的主角,一朵娇嫩的花,或者说,某种酒桌文化里的“奖品”。   当然,没有人会做得太过分。   在上流社会,一切的潜规则都是隐形的。一切都被包裹在文明的假象之下。   正如荣吕只需要当众让尤应梦唱一首歌,就能够重新驯服她。   当年的那些男人,也不过是将松虞团团围住,起哄让她多喝几杯,或者是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手肘和腿,或者是占几句口头便宜,逼迫她赔笑着听那些暗示性的笑话。   但这对于松虞来说,已经足够忍无可忍。   很快她就在一次酒会上公然离席。   满座哗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再邀请过她,无论是饭局、聚会还是新的工作机会。而伴随着这样的冷遇,是坊间的奚落与传闻:这个年轻的陈导演“不懂事”“没格局”“太自命清高”。   那时的李丛还没有变成现在这样,他只是个比松虞大不了几岁的富家公子。   所以他也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她。   “你当然可以拒绝。”他说,“如果你没有野心。”   “我有野心。只是我的野心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实现。”   这是松虞当时的回答。   “那你注定会走一条很难走的路。”   “我从没有选择过……好走的路。”   很多年来,松虞都知道,自己所做的选择都是在自讨苦吃。   但她始终甘之如饴。   所以此刻的她,也只是平静地走上前,在众人的目光里,温柔而坚定地,夺走了尤应梦手中的空酒杯。   尤应梦嘴唇颤抖,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但松虞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安抚的笑容。   她重新满斟了一杯。   走到了荣吕面前。   “我敬你。”松虞说。   她慢慢地抬高了酒杯——酒杯的边缘,还印着一个妩媚的唇印。   她将这杯酒泼到了荣吕的脸上。   霎时之间,会客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无比惊愕。连荣吕自己都愣在当场,瞠目结舌,满脸湿漉漉的水痕,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蚂蚁也敢挑衅大象。   这真荒谬,但也真勇敢。   松虞不禁快意地想,这是她熟悉的寂静,是她在十九岁那年就曾享受过的寂静。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付出代价,但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在乎这个瞬间。   松虞又转过身,定定地看向尤应梦。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在那一瞬间,尤应梦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   她是迟疑的。   但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于是松虞握住她的手:“那我带你走。”   她们径直向外跑。   尤应梦一度险些被裹身的长裙给绊倒,但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明明如此纤细,也是如此有力,始终指引着她继续往前。   她们推开那些围观的男人们,撞倒服务生手中的香槟,澄澈的液体被摇晃出了猛烈的气泡,在半空中泼溅出来——像是在庆祝一场突然的重获新生。   池晏凝视着松虞的背影。   很多年前,他曾经看到过一个同样美丽的女人,屈辱地握紧了酒杯。   于是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女人。   她们总是如此温柔而孱弱。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堕入地狱,来换取……保护一个人的资格。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原来有人可以说不。   他的陈小姐,和那个女人一点都不像。   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因为她是这样勇敢和耀眼,因为她总是站在阳光下。   所以他也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黑暗里,看着松虞以某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冲进了亮得刺眼的光明。   *   荣吕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一脸愤恨地看着那两个女人越来越遥远的背影,张口就要命人关闭栈道,拦住她们。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钢铁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钻心剜骨的剧痛。   荣吕几乎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被当场捏碎了。他咬紧牙关,才没有当场失控地痛叫起来。   汗水模糊的视线往上移。   他看到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逆光之下,池晏的身影是如此高大,巨人一般高大。他仰头望着荣吕,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他握住荣吕的手,仿佛也裹挟着地狱之火的温度,是能够将他挫骨扬灰的烈焰。   荣吕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第一次品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在这几乎要窒息的痛里,他不禁扪心自问:从前自己怎么会看走了眼,觉得这个男人只是公爵家的一条狗,最好拿捏?   而池晏微笑着,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荣议员不会以为,你找人威胁我这件事,就能这样算了吧?” 第53章 抓住你了   一直到坐上飞行器的时候, 尤应梦仍然还感到做梦一般的不可思议。   剧烈运动令她的胸口还在不断地起伏。飞行器在盘旋之中升空。而她凝视着窗外,那座闪闪发光的、银色的螺旋桥正在变得越来越小,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DNA分子, 一个不匹配的基因序列, 从自己的人生里慢慢淡去。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了出来。   但是她却立刻听到松虞认真地纠正自己:   “不是逃。我们是堂堂正正地走了出来。”   这时尤应梦才意识到,她早已将自己的想法给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松虞又递给她一杯温水。   她接过来, 仍然失神地看着松虞, 忍不住问道:“你刚才……那样做,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怎么会害怕。我说了要给他敬酒,手滑而已。”松虞对尤应梦眨了眨眼,十分促狭地说,“最多让他泼回来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会泼回来吗?”   这张沉稳的脸上, 难得露出了少女一般的灵动。   尤应梦仿佛也被她的愉悦给感染了,忍俊不禁地说:“他不会的。他这个人最要面子, 不会当众做些什么。只是背地里……”   “背地里搞小动作?”松虞微微一笑, “那他已经做过了。”   尤应梦一怔。   “他早就拿一张隐私照片来威胁过我们。”   “但我觉得,和区区一张照片相比,还是一个大活人比较重要, 对吧?”松虞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尤应梦心有顾虑, 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松虞打断了她。   她的眼神是如此笃定。   尤应梦只能说:“好。”   漫长的旅途之中,尤应梦睡着了。   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仿佛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肉身, 漂浮在一片平静的蔚蓝里。像个新生儿一般懵懂而纯净。   直到松虞轻声提醒道:“我们到了。”   推开飞行器的门,两个人都立刻被潮湿而喧闹的空气所包围。   尤应梦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里还是贫民窟,但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入夜就死气沉沉的贫民窟:这是贫民窟的另一面,一个色彩斑斓的市集,一座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狭窄的小巷里挤满了琳琅满目的商铺。破败的墙壁上残存着鲜艳的壁画。货物挨挨挤挤地陈列着, 又被一层一层叠起来,仿佛一座饱经风霜的通天神塔。   “铃——”   晚风吹拂过风铃。   人人都是快乐的。皮肤黝黑的本地人脸上,也罕见地挂着笑容。仿佛某种令人快乐的因子,隐秘地在空气里扩散了开来。   尤应梦还迟疑地站在原地,就看到松虞走上前,站在某个露天小摊面前,兴致勃勃地弯下腰。   “快过来看。”她对尤应梦说,“给你买一双鞋。”   这时尤应梦才意识到,在刚才奔跑的过程之中,自己早就踢掉了两只高跟鞋。此刻光脚站在地上,踩着满地的尘土,一股冷意从光裸的脚底袭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畅快的感觉,是她终于不用再被禁锢在那双窄窄的、不合脚的鞋子里,整日踮起脚尖,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家养天鹅。   而脱掉了十厘米的鞋子,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松虞其实比自己要高。   自己甚至需要仰望她。   最后尤应梦穿上了一双深红色的平底布鞋,踩上去很柔软。当然,做工也很粗糙,她这辈子都没穿过这样廉价的鞋。但这似乎也是她所拥有过的、最轻盈的一双鞋。   她们在闹市里闲逛了一会儿,松虞又说:“再往前走就是红灯区。”   “红灯区?”   “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红灯区,想要去看看吗?”她微笑着邀请道。   “……好。”   于是松虞又随手买了两条丝巾,将彼此的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牌的照耀下,两人眼神都是如此水光潋滟。   她们经过了人声鼎沸的赌场。赌场的空气还是那样污浊,充斥着乌烟瘴气的人群。   尤应梦曾经跟丈夫去过赌场,但绝非这样三教九流的地方。她想要赶快离开,却发现身边的女导演停下了脚步。   “我曾经在这里,看到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松虞低声道。   尤应梦一怔,接着才听到自己下意识的吸气声。   但松虞还在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对于她来说,这是一次故地重游。她曾经差一点就死在这里。   杀戮,死亡,尸体——这对于尤应梦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越听越心惊。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根本是无法想象的。更不能想象的是,站在她面前的人,经历过这些,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和平静。   只是或许这平静里还有一丝悲哀。   松虞说:“当时我就站在这个位置,看到那个女荷官死在我面前。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自己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拉人一把,我也不想再袖手旁观。”   她说话的声音被迫混杂在赌场嘈杂的音乐里。有人在高声叫骂,有人在疯狂加注。而老虎机那纸醉金迷的灯光,也渐次地落到了松虞的脸上。但那双头巾下的眼睛,还是这样清澈。   这双眼转而看向尤应梦。   对方当然还在震惊和失语之中。   而松虞的眼角弯了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好了,回忆到此为止。尤老师,我们去下一个‘景点’吧。”   记忆的下一站,应该是一家廉价的女士百货商店。在松虞试图逃出贫民窟的那一天,是这家店里冷冷清清的美妆柜台救了她一命。   但她只是远远地看了百货商店一眼,就笑出了声:“看来今天没法打卡了。”   因为狭窄的店面里竟然站满了人——没想到入夜之后,这家店的生意会这么火爆。   松虞心念一动,突然又对尤应梦说:“你等我一下。”   接着尤应梦就看到她十分费劲地杀入重围,消失在那一大帮女人里。   闪闪发亮的橱窗,照着无数相似的、浓妆艳抹的脸。尤应梦极力试图在这群人里寻找松虞的身影,视线却被这些贫民窟的女人所吸引。   她们正在旁若无人地装扮着自己:有的撅着身子,挤在化妆镜前描摹唇线;有的扬起脖子,拿着好几条裙子在身上比划。   突然之间,尤应梦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羡慕这些女人。尽管她们活在社会最底层,她们的妆容如此拙劣,却活得很自由。她们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始的生命力。   过了一会儿,松虞终于费劲地从沙丁鱼罐头里挤了出来。   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像变魔术一般,递给尤应梦一整包卸妆湿巾。   “你刚才大老远挤进去,就是为了这个?”对方迟疑地问。   松虞笑了笑:“我觉得你会需要。”   尤应梦慢慢地将纸巾接过来。   “你说得对。”她说,“我的确需要它。”   “——我早就想要把这愚蠢的妆容给卸掉了。”   抬手的姿势仍然是自然而妩媚的,但抹去妆容的动作,却罕见地粗暴起来。   尤应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卸掉脸上的一切屏障。   当然,这并非是愚蠢的妆容,而是极其精致的妆容,以至于她像个人偶一样,在镜子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荣吕满意地点头,才终于算是大功告成。这妆容太过精致,太过完美,像一张面具,像湿透了的画皮,始终紧紧扣在她脸上,令她窒息。   但是这一刻,站在贫民窟黑暗的角落里,她终于远离了那些所谓的男性凝视,能够畅快地呼吸,用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谢谢你,松虞。”她说。   *   她们又来到一个二楼的露天咖啡馆。   这再一次令尤应梦感到意外:她从没有想过,贫民窟竟然有这样惬意的地方。   从露台望出去,鳞次栉比的窄巷,繁华的集市,彩色的经幡……一切都尽收眼底。头顶网格般的小灯泡,像是一大丛满天星,在晚风中缓缓浮动。   服务生都已经认识松虞了,热切地向她打招呼,又微笑着问:“老样子吗?”   松虞:“对。”   之后她才笑吟吟地将酒水单递给了对面的影后。   尤应梦不禁问:“你常来吗?”   松虞点了点头,露出怀念的神情:“收工早的时候,我经常来这里改剧本。就坐在这里,吹吹风,看着夜晚降临,附近高楼的每一盏灯都慢慢亮起来。”   这当然是非常浪漫的描述。   但尤应梦的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古怪。   “……干嘛这样看着我?”松虞注意到对方的眼神,话音一转,“很奇怪吗?”   对方竟然点了点头:“对于你来说,是有点奇怪。我以为你不会这样……享受生活。”   松虞“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可能我是变了很多吧。”   “老实说,最开始,我也很不喜欢贫民窟。我觉得这里太脏,太乱,太没有秩序。”她慢慢地说,“但现在我反而很羡慕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不顾一切的……勇气?”尤应梦迟疑地重复道。   松虞:“你看,对于这里的人而言。真正的秩序只有一条,就是活下去。所以他们活得很简单。爱很简单,恨也很简单。今天能够说的话,就一定不要等到明天。谁知道明天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谁知道明天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尤应梦彻底怔住了。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似乎她们又回到了片场。她是困惑的演员,而对方则依然是那个循循善诱的导演。   而她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于是尤应梦又抬起头看向松虞,鼓足勇气地说:“松虞,你听我说,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松虞原本在随意地摇晃着面前的玻璃杯。但看着尤应梦郑重的眼神,她脸上轻松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某种直觉告诉她,对方即将要说的,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但就在此时,灯突然熄灭了。   整个贫民窟都陷入了一片漆黑。   一个服务生喊道:“例行停电!请客人们稍安勿躁!”   于是原本的寂静又被周围的闲聊声所打破。显然这些常住民都已对此见怪不怪。   但松虞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她多半是黄昏的时候过来,很少会在外面待到这么晚。回忆起停电的那一刻,尤应梦瞬间僵住的表情,她想,或许对面的人要比自己害怕许多。   她下意识地想要给予对方一点安慰。   但是松虞并没有想到,放在身侧的手,才刚刚抬起来——   就被黑暗里另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抓住了。   十指相扣的一瞬间,对方展现出了罕见的温柔。宽大的手掌,合丝合缝地包裹住了她,像是从黑暗罅隙里生出的青绿苔藓,柔软而潮湿。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食指不忘轻轻挠过松虞的掌心。那是异常敏感的触觉,犹如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嘘。抓住你了。”   池晏在她耳边轻笑道。 第54章 完美关系   那只手指还在轻轻挠松虞的掌心。指腹微妙地擦过她细腻的皮肤, 沿着掌心的纹路,浅浅的凹凸不平,逐渐画出一条清晰的命运线。   松虞当然并不知道, 池晏不是刚刚才赶来, 他已经站在二楼的台阶旁看了她许久。   他并不关心她们在说什么。   他只是突然满足于这样站在远处凝望着她。   看到陈小姐坐在露台边,头顶摇摇晃晃的小灯泡, 在她脸上投下繁星一般的阴影。晚风吹拂着她脸颊旁的碎发, 她像是一株在灯光里漂浮起来的睡莲。这画面有种难言的静谧。   但接着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一片黑暗和惊呼声里,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恐慌。   似乎那个原本近在咫尺的人被黑暗所吞噬。她消失了。   他将要失去她——或者说,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其实他从未抓住过她。他总是站在远处,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 跑向更刺眼的光明。   于是在暗夜中, 他慢慢地向她靠近。直到这高大的阴影,终于能够附在松虞耳边, 轻声道:   “抓住你了。”   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听出这声音里滚烫的、压抑的、隐忍的情绪。   松虞更不能。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抬高了声音:“哦, 你来了。”   坐对面的尤应梦一怔:“谁来了?”   池晏低笑了一声,乘胜追击地挤进了松虞的那张小沙发里。他太过人高马大,立刻侵占了一大半柔软的沙发。   松虞不得不往角落里缩了缩, 但她还是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 进一步地往下陷,深陷在因他而起的漩涡里。   他的拇指短暂地摩挲过她光裸的手臂。   像擦出火星的短短烟蒂。   但那只手很快又抬了起来, 握住了桌上的香薰蜡烛。灵巧的手指,变魔术般地拿出了一只打火机,缓缓点燃了蜡烛的芯线。   烛光一闪,随之而来的是某种甜蜜的气息:是浓烈的、娇艳的、近似于呢喃的水生莲花香气,又混合着某种无花果树的微苦气息。   这亦是某种自地底而生的神秘香气。   微弱而跳跃的火光, 照亮了香薰蜡烛上睡莲的剪影,亦照亮了面前这张英俊而锋利的脸。   尤应梦长舒一口气:“Chase,原来是你。”   池晏身体向后仰,懒洋洋地倚靠在沙发上,一度想要伸手去揽住松虞的肩,但是刚刚试探性地抬起手,却被她无情地挡开了。   他低笑一声。   只可惜沙发太窄,两人肩并着肩,无论做出多么细微的动作,另一方都能感受德清清楚楚。仿佛有某种振动的频率,从相连的手臂和手肘,水波一般向外扩散。   松虞说:“你的事情做完了?”   “嗯。”池晏淡淡道。   “来得倒是很及时。”   她心里还惦记着尤应梦刚才说要对自己讲的话,可惜被他给打断了。当着他的面,尤应梦想必不会再提。   池晏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也不知道这里突然会停电。你总不会觉得,我是掐准了时间过来的吧?我可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松虞;“是吗,我一向觉得你无所不能。”   池晏:“没想到你对我竟然有这样高的评价,我很荣幸。”   尤应梦隐约地察觉到这两人对话里的□□味,但她并不明白从何而来。   是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很郑重地说:“方才多谢你帮忙,Chase。”   “我走的时候看到你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或许我们未必能够这么轻易地离开。”   池晏懒洋洋地笑道:“这没什么。”   声音里有某种懒洋洋的餍足。   但沉默片刻后,松虞却说:“不,尤老师。他要多谢你。”   尤应梦一惊。   她困惑而哑然地说:“谢我?为什么?”   这时一个服务生走过来,送上了方才所点的饮品,又因为突然的停电,而再一次向他们道歉。   “没有关系。”松虞温和地说,“停电什么时候会恢复?”   对方抱歉地说:“这个,我们也不太确定,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这期间我们会照常提供服务,如果您有需要,随时……”   “好。”她说,“我旁边的这位先生,今天要请这里所有的人喝酒。”   对方吃了一惊:“您说什么?”   “字面意思。”松虞扯了扯唇,斜睨了池晏一眼,“对吧?”   “——好不容易大捞了一笔,还不普天同庆?”   池晏哈哈大笑起来。   他转过头,好整以暇地对服务生说:“今夜所有的账单,都记在我名下。”   很快好消息就在座无虚席的咖啡馆里扩散开。   人人都知道一位神秘客人要包了今夜所有的单,欢呼声四起。明明停了电,黑夜却像是被一簇火给点燃了,气氛热闹非常,只能看到服务生不断来来往往,手中端着餐盘,像是几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而松虞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咬着一只伶仃的吸管。   她也是直到池晏出现的时候,直到她亲眼看到这个男人此刻脸上意得志满的笑容,才终于想明白,池晏为什么要跟自己去赴宴。   ……总不可能真的只是为了陪她。   他早就另有图谋。   从头到尾,这个男人都是一个耐心的猎手,始终安静地蛰伏在一旁,等待着最佳的开战时机。   而自己竟然如此凑巧地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尤应梦仍然惊愕地看着两个人,仿佛在猜一个哑谜。   松虞察觉到她困惑的眼神。   于是她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轻声向尤应梦解释道:“你还记得吗?之前荣吕偷拍了一张照片,涉及到我和他的……隐私。”   听到隐私二字,池晏微微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但尤应梦并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她只是一脸厌恶地说:“的确,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松虞:“想必他这样做的初衷是为了你。他察觉到了拍这部电影对你的改变,所以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这个剧组。”   尤应梦露出一丝内疚,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被松虞用眼神制止了。   “你听我说,一张照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温柔地说,“喜欢玩这些不入流招数的人,往往内心非常狭隘和愚蠢。”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所以这反而给了我们的Chase先生,一个很不错的借口。”   尤应梦:“……借口?”   “荣吕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好端端的,一个首都星的议员,为什么要去偷拍掌控S星总督的候选人——还偏偏是对帝国态度最友好的那位候选人?是对公爵有什么不满,还是想要借此来激化S星和首都星之间的矛盾?”   松虞转过头,轻飘飘地瞟了池晏一眼:“我想,你刚才是这么对他说的吧?”   池晏目不转睛地看着松虞。   幽暗的火光,将他的轮廓也照得更深邃。   “看来我们真的很心有灵犀了,陈小姐。”他含笑道。   松虞轻嗤一声。   她没再问他究竟从荣吕那里得到了什么。   但事到如今,真相已经很清楚。   电影也好,尤应梦也好,都只是一个诱人入瓮的饵。   荣吕身上一定有什么是池晏想要的,所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对方跳进来,主动将破绽送到他面前。   而荣吕败就败在,他根本不知道对手是谁,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尤应梦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低声道。   面前这两个人在谈论政治。   而她对于政治一无所知。   尽管她已经嫁给荣吕这么久,可是在她眼里,政治始终只是压倒人的权势而已。是一个吃人的词,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可以轻易让自己无处可逃。   松虞笑了笑,仿佛洞察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荣吕从前对你说过什么。”她说,“不用在乎他的话。很多时候,看似强硬的威胁,都只是一种虚张声势而已。”   “政客只讲利益罢了,一切都可以变成谈判的筹码。”   尤应梦怔忪地看着对面的女导演。   摇曳的火光,将她的双眼照得如此明亮。   她好像又重新认识了面前的人。   这一夜,松虞一直试图告诉自己,去做一个自由的人。   但现在尤应梦才明白,对方身上的勇气究竟来自于何处。   松虞又扯了扯唇:“没关系,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这部电影拍完之前,想必荣吕都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池晏突然懒懒道:“那拍完之后呢?”   松虞:“……”   这人还真是会破坏气氛。   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狠狠撞了撞他:“拍完之后,你有事就找他。反正这个人最喜欢敲竹竿,有好处的事情,他不会不做。”   池晏慢吞吞地笑了笑。   而尤应梦也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你放心,松虞,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静了一静,慢慢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件事要谈。”   松虞仰头看着尤应梦。   她能够感受到,眼前的人有什么不同了。   旧事重提。方才尤应梦试图提起那个秘密的时候,声线都不稳,手指更是紧张地拧成一团。显然是内心经历了极大的挣扎。   但现在她的语气很笃定,眼神亦云淡风轻。   她终于又变回那个百媚横生的影后。   “好,我找个人送你回去。”松虞说,“你先好好休息。”   尤应梦轻轻点头,又转头看向池晏:“Chase,多谢你的酒。”   池晏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举杯向她致意。   但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惊呼一声;“电来了!”   于是所有人同时转过身,望向露台之外广阔的天地。   高楼里的光渐次地亮了起来。   仿佛神明降世,烟花一瞬间在他们眼前蓬地炸开,令黑夜也亮成了白昼。   *   尤应梦离开之后,池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又慢条斯理地坐到松虞的对面。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松虞笑了笑:“你还不走?”   池晏说:“我想跟你再喝一杯酒。”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空荡荡的杯口,像是在勾勒着情人的唇线。   这动作太缓慢,太缱绻,仿佛也具有某种难言的暗示性。   “很可惜我不喝酒。”她说。   松虞想,尤应梦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尽管她不懂得政治,但是却很懂人心。   她之所以提前要走,是因为她凭借女人的直觉,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她知道自己和池晏还有事要谈。   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松虞反而并不想开口。   或许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   于是她招了招手,对服务生说:“请给我们一壶水烟。”   池晏不仅挑眉:“你竟然还知道水烟。”   松虞:“想尝试很久了。但之前多半都是来这里工作,好像不太方便。”   “噢,很荣幸我是你的第一次。”他懒洋洋地说。   还是这一贯的暧昧语气。   松虞却冷不丁地问道:“那你呢?”   她垂着眼,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而对方却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仿佛有一触即燃的火星落在眼底。   他轻声道:“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你很在意?”   松虞微微一笑:“想问就问了。”   “那我回答你。”他平静地说,“我……”   但突然出现的服务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水烟壶被端了上来。   那是一只金灿灿的黄铜烟壶,形状古老而优美,外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仿佛一座公主与蛇共舞的雕塑。   服务生熟练地为他们摆弄烟管,又殷勤地问她:“一支烟管足够了吗?”   松虞很自然地说:“两支。”   “好的。”   尽管对方的眼神仍然流露出几分诧异。毕竟在当地的传统里,情侣间共用一支烟管,这是很寻常的事。   “请慢用。”   松虞向他微笑示意,又缓缓地握住那细长的烟管,深吸一口。   她尝到一种奇特而愉悦的味道——混合着鲜烟叶、干水果肉的清香和蜂蜜的甜。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吸进肺里,直到终于听到了水烟壶里的气泡声,才松开了烟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圈。   霎时之间,白雾包裹住了她。   那是非常悠长的气息。一种难以名状的、香甜的眩晕感,从舌尖慢慢地扩散开来,自上而下地侵占她的身体。她感到飘飘然,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不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沙发上。   这像是一个吻。她不禁想。一个令人沉迷的吻。   池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轻声问道:“如何?”   松虞懒洋洋地说:“自己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池晏伸长了手臂,要拿松虞方才用过的那支烟管。   她的手指却轻轻点了点,制止他的动作。   “用你的。”她说。   他的手顺势握住了她。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这本该是很缱绻的暗示,但他的动作却足够有力,令松虞只能被迫与他一起抬起手,亲手将自己用过的长长的烟管,送到他的薄唇边。   共用同一支烟管。   这真像是在间接接吻。   但她的身体懒洋洋的,完全不想动弹,只是任由池晏握住自己的手。   咕噜噜的水泡声又响了起来。   这声音像是蒸腾到了沸点的空气,她感受到他眼神的温度,当然还有他的掌心,是如何裹着她的手背,像滚烫的浪潮,令她无法挣脱。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静静地开口:“我重新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和荣吕有什么关系?你之所以会找到尤应梦,真的只是因为我吗?”   池晏握住她的手微微一动——也或许是她的错觉。   他的神情波澜不惊,还在漫不经心地咬着烟嘴。   大概又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终于吐出了一口烟圈。   松虞定定地看着他。   “他手上有我要的东西。”池晏说。   他的声音还是这样沉稳。   隔着烟雾和昏昏沉沉的夜色,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眼底是否也被染上过哪怕一丝动摇。   松虞扯了扯唇。她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很放松。或许她在微笑着,但这完全是无意识的。   只是在水烟的帮助下,接下来的话,都变得非常简单了。   “你终于说实话了。”她说。   “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是完美的合作伙伴,是吗?我解救了可怜的妻子,而你恰好又能从丈夫身上得到些什么……虽然大家的动机不同,但却有着完全一致的奋斗目标。”   “所以,我们应该保持这样的合作关系,而不需要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她继续说,“那张照片,希望你可以彻底销毁掉。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   她终于缓慢而坚定地,从他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55章 我不会放手   在指尖即将交错滑开的一瞬间, 池晏重新握住了她。   这一次他更用力,带动着松虞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他们几乎撞到了旁边的水烟壶,黄铜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像鸟雀的啼鸣。   “完美的合作伙伴。”他轻轻地说, “你就是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吗?”   松虞:“这是事实。”   他的手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这是一个牢牢的,掌控的姿势。   “我不这么觉得。”   粗糙的虎口停留在她的脉搏上。他能够感受到, 她的脉搏在稳健地跳动着, 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他所触碰的是如此鲜活的生命。这蓬勃的生命力令他也心生向往。   于是这只手继续往上。   他掌心的茧,细细地抚摸她的手臂,沿着她肌肤的纹理,仿佛在描摹一幅看不见的刺青。   直到一口白烟突然喷到了他的脸上。   池晏一怔。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手中握着细长的烟管,对自己微笑。她的脖子上还半缠着深红的丝巾, 像一幅古老的阿拉伯画卷。缈缈的烟霭里, 她的脸是一轮新月,在浮云里若隐若现。   但最美的始终是她的眼睛。   眼波流转, 目含春水。平日难得一见的风情。   指尖不自觉一顿。   而这短暂的迟疑, 让松虞得以真正挣脱了池晏的桎梏。   她缓缓地坐直了身体,隔着一张桌子,又深深地吐出一口形状漂亮的烟圈。   纤细的手上, 握住的是那只还没人碰过的新烟管。   “你看, 我学得很快。”松虞微笑道。   池晏的喉结滚了滚。   “是,你一向很聪明。”   “你过奖了, Chase。”他听到她以一种异常放松的语气说,“我并不聪明,只不过不怕比别人多吃一点亏。但我永远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他只注意到,她又在叫他Chase。   “叫我池晏。”他说。   “嘘。”她眨了眨眼, 将食指抵在唇上,“这个名字是你的秘密,对吧?”   “不。我的事对你来说都不是秘密。”   池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毫不迟疑地说。   松虞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对我做这样的承诺,我们只是合作拍一部电影而已。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池晏想,不,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是缭绕的、迷醉的白烟,又将她包裹了起来。   他明白此刻多说无益。   于是他也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垂着眼看她。无论松虞用的哪一支烟管,一旦她放下手,他都会缓缓地握住同一支。   好像他们在乐此不疲地玩着同一个游戏。   鲜烟叶和蜂蜜。还有她唇上残留的余温。   池晏无声地咀嚼这刻骨铭心的滋味,将它深深地吸进肺里。   像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吻。   “我不会放手。”最后他轻声道。   无论是那张照片。   还是你。   *   后来他们根本分不清楚,是谁抽得更多一点。   池晏在喝酒,而她在喝茶。   他们像一对恩爱的、漂亮的情侣,拥有最般配的外表。不断地交换着彼此的烟管,在暖黄的烛光下喁喁私语。   没人能看出他们的貌合神离。   直到回到了酒店,松虞才发现,原来水烟的后劲这么大。   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当电梯在往上滑行的时候,那种眩晕感被放大到了极致。于是开门的瞬间,她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地毯上。   好在她反应很快,平衡感也不错,立刻扶着墙壁站直了身体。   而池晏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停在半空中的手又放了回去。她没能给他机会。   她低头去拿房卡,但视线还有一点恍惚,怎么也翻不到房卡:人就是这样,不想要的时候,那个东西时刻在你面前晃悠;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却在哪里都找不到。   挎包的链条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互相碰撞,回荡出清脆的响声。   而一只漫不经心的手从身后伸过来,越过自己。两只修长的手指,夹住另一张薄薄的房卡,直接打开了房门。   这动作太行云流水。   长臂挡在松虞面前,仿佛她又被他半揽在了怀里。   池晏等待许久,才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要我扶你进去吗?”他在她身后说,声音含笑。   而她回答:“要我给你小费吗?”   他从胸腔里发出了闷笑。   但就这时,他们都听到了另一个细微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过头——以这样纠缠的、让人误解的姿势。   尤应梦出现在走廊的另一侧。   松虞心想:糟糕了。   她从对方的眼神里就已经看出来,她一定误解了什么。   她往前站了几步,离池晏远了一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故意的吧?”   他微笑着附耳道:“什么故意?”   “你早就发现她在看,才故意这么做。”   而他好整以暇地说:“不,她看到的都是事实。”   松虞:“……”   去你的事实。   果然,尤应梦迟疑地问道:“你们俩……住一起?”   “是的。”   “不是。”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松虞又恶狠狠地瞪了池晏一眼,将房卡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才转过头对尤应梦说:“尤老师,你不是说有事要对我说吗?现在可以吗?”   尤应梦:“当然可以。”   松虞毫不留情地走过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房门合上的前一刻,她发现池晏还停留在走廊上。   专注的目光,深深地望进自己的眼底,像一个美丽的深潭。   他似笑非笑地对她做了个口型:   “好梦。”   而松虞也假惺惺地笑道:“祝你继续失眠。”   转过身来,她发现尤应梦已经十分体贴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松虞不禁道;“抱歉,尤老师,这么晚还来打扰你。”   “其实我也睡不着,所以一直在等你回来。”尤应梦提议道,“要不要去阳台坐一坐?”   这正中松虞的下怀。   她笑了笑:“太好了,我现在非常需要新鲜空气。”   站在露台上吹过了冷风,又连喝了好几杯水,松虞果然觉得自己清醒不少。   她仰头看着天空。漆黑的云层,让天幕变得如此晦暗。   原来今夜并没有星星——之前自己所见到的绚烂夜景,都只不过是水烟所制造的幻觉。   尤应梦:“看来明天会下雨。”   松虞握着阳台的围栏,身体慢慢往外倾:“那正好,我们明天也要拍雨戏。”   “可惜这部电影不能永远拍下去。”尤应梦说。   松虞一怔。   似乎有人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但思绪稍纵即逝,她又听到尤应梦继续道:“你还记得荣吕家有一座银色的桥吗?”   问得突兀。她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而对方洞察地笑了笑:“设计很特别吧?所有第一次去他家的人,都会记得那座桥。它的设计灵感来自于基因序列。”   那是一座银色的螺旋桥。   仿佛闪闪发光的DNA分子片段。   松虞尴尬地说:“呃,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基因崇拜。”   尤应梦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寒意像水一样浸透她的身体。心底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一旦说出来,她就再也不能回头。   但松虞的回答,却在无形之中,再一次坚定了她的决心。   于是她继续说:“你看,人都是这样,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要得到些什么。”   “荣吕的基因有缺陷,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任何人有高于60%的匹配度,他的测试结果永远都会是不合格——所以他才不肯放过我。”   这次怔住的人变成了松虞。   她意识到尤应梦所说出的,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秘密。   这不仅事关荣吕。   还事关「基因」。   尤应梦转头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道:“没想到吧?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怪病。但我有一次……不小心打开他的保险箱,看到了他的诊断记录。白纸黑字,我不能不信。”   “后来我用尽办法,偷偷查了违禁资料,才终于弄明白,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缺陷,只会发生在全国不到0.1%的人身上。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无法治愈,甚至于医学检测的准确率,也只有不到60%。”   “但荣吕找过最好的基因科学家,所以他确诊了。”   松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基因检测结果一直是不及格,父亲和胡主任曾经秘密地给自己安排过好几次彻底的体检。她像个可怜的小白鼠,频繁地出入检测中心的实验室。   某一次体检安排和她的课程有冲突,她实在不厌其烦,下课去找他们理论,却无意中偷听到父亲和胡主任的对话。   她还记得胡主任那奇怪的、悲恸的语气:“确诊率很低……无法确认……”   而父亲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我和她妈妈明明……”   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又是隔着门,她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最后胡主任说:“我们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父亲开始对她的基因匹配结果如此上心。他不断地经历着希望与绝望,而她也开始在他的头上看到白头发。   现在松虞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也怀疑她的基因有缺陷,但选择了对她隐瞒。   或者本就该如此:这种不该存在的基因缺陷,是基因检测中心的秘密,更是帝国的秘密。   那真正不到1%的患者,如果不是像荣吕这样有权有势,多半只能稀里糊涂地自认倒霉。   只是胡主任出于恻隐之心,以及某种微妙的愧疚,才将他所以为的真相,告诉了她的父亲。   松虞沉默地问道:“这种病……有正式的名字吗?”   “没有。”尤应梦缓缓地摇了摇头,“这种基因缺陷非常罕见,确诊率也不高,所以更像一个都市传说。”   “的确。”松虞喃喃道,“我以前拍过一部与基因有关的电影,为此曾经查阅了几乎所有相关的公开资料,但是没有任何一行字,提到过这种基因缺陷。”   尤应梦笑了笑:“我知道,《基因迷恋》,我很喜欢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要将这件事告诉你。我想只有你能够……理解。”   松虞平静地说:“我理解。”   而对方沉默片刻,又问松虞要了一根烟。   片刻之后,细长指尖夹着烟,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哦,这种病有一个坊间流传的外号,叫做「爱无能症」。”   “爱无能症。”   松虞一怔,下意识默念这名字。   尤应梦嘲讽地一笑,又低声道;“很贴切吧?因为具备这种基因缺陷的人,往往也会很聪明,很理智,但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同理心。”   “也是从那时候我才知道,荣吕根本就不爱我。他在骗我,或许也在骗他自己。但那不是爱,只是占有欲。”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去爱任何人。”   在沉默里,尤应梦抽完了这根烟。   最后松虞低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是我要谢谢你,松虞。”尤应梦说,“从前我总是觉得,我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一定不可能放过我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这才是我的筹码。”   “我决定和他离婚。”   松虞仍然站在原地,望着阳台外深不见底的黑夜,又试图从黑夜里,凝望贫民窟尽头的海。   她不禁想象,此刻那黑色的巨浪是如何翻卷着,发出滔天的咆哮,仿佛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波涛翻滚,难以名状的浪潮,亦在拍打着她的心脏。   于是她转过身,十分郑重地对尤应梦说:   “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做任何事,我都一定会尽己所能。”   *   在走廊的另一边,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池晏收到了一通姗姗来迟的匿名电话。   “池先生,我们彻查了陈松虞的基因检测报告。这的确就是她的原始报告,找不出疑点。至于您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她的匹配度始终低于60%……”对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也找到了答案。”   不知为何,池晏从这微妙的停顿里,已经产生了一丝糟糕的预感:或许那答案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但他还是平静地说:“说。”   于是电话那一端的声音继续道:“基因检测中心的秘密报告里显示,陈松虞曾经在21岁到22岁期间,多次接受过科学家会诊,诊断结果是,她疑似患有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   不知为何,那声音慢慢地淡去了。   他想到星际飞船的电台广播,跨越太空的频率,声音总是含糊不清,被混杂在沙沙的电流声里。他想到空无一人的宇宙教堂,有人偷偷坐在漆黑的告解室里,窃窃私语,小声忏悔着。声音总是迟钝,缓慢,充满回音。   而他最终只从这越来越遥远的声音里,听到了三个字:   爱无能。   *   在与尤应梦告别之前,松虞花了一点时间,向对方解释了她和池晏的尴尬室友状态。   尤应梦表示理解,并且还十分好心地留松虞住下,但不知为何,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她还是决定回来。   开门的时候,松虞甚至漫不经心地猜测着:池晏此刻会在哪里?卧室?客厅?他还失眠吗?   但接着她又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好像她已经习惯了对方作为室友的存在。   门开了一点缝。   墙壁上投射的光线立刻令松虞得到了答案。他在客厅看电影。   她将大衣脱在门口,继续往里走。在看清投影画面的一瞬间,又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又在看《基因迷恋》。   影片恰好播到了尾声。   这实际上是个开放性结局:故事停在了这对小情人决定私奔的时刻。他们一路奔向机场,以一种携手奔向末日般的勇气。   但究竟这两个人有没有准时到达机场,能不能赶上那班船,私奔后的生活又会如此……无人知晓。仿佛讲故事的人,也根本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有幸福的未来。   所以才只能在此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望着这熟悉的一幕,松虞脑中突然再一次出现了「爱无能」这三个字。   她不禁想,假如不是自己在十八岁那年,亲眼看见过她和池晏的匹配结果,又亲身经历过自己和他之间种种玄而又玄的巧合,她一定也会深信自己是这所谓的「爱无能症」的患者之一。   因为这四个字来形容她,似乎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她从来都感情淡漠,心里只有电影而已。   可是命运好像在给她开一个巨大的玩笑:她不仅没有基因缺陷,还有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而此刻对方就坐在她面前。   但就在这时,池晏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禁吃了一惊。   墙上巨大的阴影,令池晏的眼神也变得格外晦暗而深邃,像一盏将灭的灯,光线明明灭灭,时而黯淡,时而却亮得令人心惊。   松虞鬼使神差地问道:“怎么又在看这部电影?”   池晏沉默片刻,才说:“突然很好奇,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相爱。”   松虞:“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很相信科学吗?”   “不,我好像……改变想法了。”   她听见那低哑的声音如是说。 第56章 入戏   几天之后, 他们终于迎来了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重头戏。   但因为松虞前几天临时对剧本做了一次调整,所以在正式拍摄之前,她又重新给几个主要演员讲了一遍戏。   “这场戏, 就是沈妄这个人物的‘戏眼’。”松虞说。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问道:“……戏眼?”   “在沈妄前十八年的人生里, 他在石家拼命往上爬,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姐姐。一开始是想要保护她, 后来则是为了在姐姐面前证明自己。”   扮演石东的男演员突然摸了摸后脑勺, 忍不住插嘴道:“呃,其实我一直都不太理解,沈妄为什么会这么姐控?他的姐姐明摆着是个恋爱脑啊,根本不把自己的弟弟当回事。”   杨倚川这时候已经入戏颇深,并且将石东视作自己的头号敌人, 所以没等松虞说话, 就很不屑地抢白道:“大哥,你自己想一想吧, 设身处地, 假如你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父亲双亡,人生陷入绝境, 但是你姐姐却救了你一命, 你会怎么办?”   对方沉吟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会非常信任她, 感激她。”   杨倚川得意洋洋道:“对吧?”   尤应梦却突然说:“不是的,不光是这样,是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他在强迫自己去爱他的姐姐,去相信他的姐姐,否则他孤零零的, 要怎么活下去呢?”   松虞:“是这样的。他的前十八年里,一直靠一种悲哀的自我催眠来活着。他不想要戳破那种泡沫般的虚假的幸福。”   “对姐姐是这样,对石东也是这样。即使沈妄的潜意识里,已经看穿了石东的虚伪,他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石东当成自己的养父,或者说‘姐夫’。”   “直到这一夜,他终于被养父所背叛,又因此而失去了姐姐。他谁都没有了。这种「残缺」终于成为了他成功的原动力。痛苦,仇恨,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报复,让他成为了人中之王。”   “我懂了!”杨倚川大叫一声,“渣男!”   他愤怒地锤了石东的扮演者几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头,跑到了动作指导的身边——这场戏涉及到不少打戏,而他总觉得自己的动作还练得不够好。   松虞弯了弯唇,转过头去看尤应梦,却发现对方的神情仍然有一丝迟疑:“尤老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尤应梦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改剧本。让莲姨不再是自杀,而是为弟弟牺牲。这并不像她,也不符合逻辑。”   “我以为在她的心里,爱情始终是大于亲情的。更何况你也说过,她和石东的基因匹配度高达90%。”   松虞轻声道:“不,这正是莲姨的人物弧光。在她的全部人生里,亲弟弟始终为她的爱情而让位——所以我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第一次为弟弟做点什么。”   尤应梦摇了摇头,神情仍然是迟疑的,松虞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说服她。   她不禁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其实她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个改变就是很一厢情愿。   恰好这时候摄影师经过了,两人又确认了一遍场面调度的细节。之后松虞才重新看向尤应梦,清了清嗓子,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给沈妄一点善意而已。”   “我希望他最后能够感受到,即使姐姐不够爱他,但依然是爱他的。否则他就……太可怜了。假如他是在所有人的背弃里,真正捅下了那一刀,我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会何以为继。”   尤应梦沉默片刻,才终于道:“好吧,你说服我了。这样的结局,至少还能让这部电影保留一丝温情。”   尽管,她心想,“温情”,这好像是和陈松虞的创作风格相去甚远的一个词。   从前她一直觉得陈松虞是个老辣的创作者。她的创作主题,永远都是愤怒,抗争,对立。   她知道如何讲述一个故事,才能将戏剧张力拉到最满,才最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但这一刻,松虞却宁愿牺牲那种情绪的张力,也要留给自己的角色……一点温柔。   仿佛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某个剧本上的角色。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与他们这些演员相比,真正入戏的,反而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导演。   *   几年来,石东的前岳父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杀死“东爷”的凶手。   而这位帮派老大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   于是在沈妄十八岁这一年,石东决定联合自己的养子,演一场戏:他假意交出真凶沈妄,向岳父赔罪。   但其实这是一场鸿门宴。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机将岳父的势力一网打尽。   他们包了一整座酒楼,做了最严密的部署。   沈妄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席上众人的面前。   他试图抬头,却被一脚踢到了地上,被身后不知是谁,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咽喉。   匆匆一瞥,窒息般的痛苦里,沈妄看到凄厉的红灯笼,照亮石东的脸。   对方目光沉沉,俯视着自己。原来他已经老了,脸上深刻的纹路,在血色的光线下,都如刀斧一般无情。   接着他听到石东那迟缓而洪亮的声音,慢慢在自己头顶响起:“爸,事情就是这孩子做的。他当年一时冲动,不懂事,下手没轻重。希望你能看到他姐姐的份上,放他一马。”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他姐姐?”   “是,就是我身边那个阿莲……”   沈妄悚然一惊,浑身都变得僵硬。   手臂不自觉地动了动,背后的人却将其视为挣扎,于是那只脚更用力地踩住他的喉咙。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没想到,义父居然公开点出了自己和莲姨的关系:这不啻于让他去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处心积虑地隐忍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夜,才将真相捅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送死吗?   义父并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想清楚这一切,他的血慢慢冷了。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丝丝缕缕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夜。   因为背叛,因为痛苦,因为绝望。   七年半,他所以为的养育之恩,根本什么都不是。义父就这样算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置他于死地。连死囚都能发表遗言,而他却被踩着喉咙,无法说一句话。   席上之人,在只言片语之间,也已经决定了沈妄的命运:他们要将这个年轻的男孩给直接处决。   但在饭桌上杀人,未免有些太扫兴。于是在不远处一面屏风背后,沈妄那单薄的身影缓缓跪下。   已经无人再关心他的死活: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一个死人。   菜肴被一盘盘地端上来。   满桌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几个男人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枪声一响。   一簇血花,犹如雪夜的红梅,在素锦的屏风上盛放开来。   石东漫不经心地在心中盘算:思考回去之后该如何编造一个万无一失的谎言来安慰阿莲。不过话说回来,亲弟弟又如何?她是他的女人,只需要依赖自己就够了。就当是他们白养了一条狗,左右一条狗的寿命也不过是这么几年。   关键问题是,沈妄太有本事了,又跟阿莲有这样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一定会踩在自己头上,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屏风被撕裂的声音。   他几乎是错愕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从黑暗的罅隙里站出去。   他的阴影,瘦而长,落在饭桌背后的墙壁上,真像一把镰刀。   动作也极快,快得真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掀翻了桌子,拿出了事先藏在暗格机关里的武器。   满目狼藉。   在犹如震后余灾的混乱里,石东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枪法。   既稳又狠。   猛烈,疯狂,不死不休。   *   这场戏的调度极难。   动作设计本身就已经足够复杂,涉及到众多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他们与场景本身的互动。   更何况还是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杨倚川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走位,在行动之间,给摄影机让出动线。   即使事先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真正开拍的时候,松虞还是相当紧张,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池晏是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她半边的耳机。   她不悦地回过头,却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对自己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将耳塞挂了上去。   旁边还有场务十分殷勤地给池晏搬了个椅子。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监视器前——甚至共用同一副耳机。   真是奇怪得不像话。   但松虞抿着唇,无心理睬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监视器。   反而是池晏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时不时发表几句观后感,真当自己是在看电影一样。   “杨公子演得真不错。”   “可惜拿枪的姿势露怯了。”   “人死了怎么是这种反应?”   “哦,这家伙是在给自己加戏。”   最后松虞实在是被吵得忍无可忍了。   她一下踩住了对方的脚,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己上去演好不好?”   池晏微微一笑:“哦,陈小姐终于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了吗?”   松虞头也不回,冷笑道:“咦?哪里飞进来的苍蝇这么吵?”   脚下继续用力。   像碾烟头一样,来回转动脚踝。   但这当然只是在白费力气。   池晏毫无反应,仿佛既没有痛觉,也毫不心疼锃亮的名贵皮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甚至于觉得陈小姐在片场突然的小孩子脾气也很可爱。   最后她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脚:“你来干嘛?”   池晏:“来履行我作为制片人的义务。”   “所以麻烦你保持安静。”   池晏低笑了一声:“好吧,我的真实目的,是来看望一下辛苦加班的导演。”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一丝罕见的柔软。   让松虞莫名地想到了阳光下的白棉布。   但她更不能允许自己此刻的分心,于是她不客气地说:“看到了吗,那你可以走了。”   “不,我还没有看够。”他微笑道。   松虞:“……”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凝视。   像一束太过刺眼的追光灯,照在自己的脸上。   作为导演,她一向习惯躲在监视器背后,去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很少会有人这样花功夫来盯着自己。   但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任池晏坐在自己身边,好整以暇地抢占了自己的一半耳机,偶尔还要履行助理的权益,递给她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或者是一颗薄荷糖。   这场戏果然也没有一次到位,来来回回地拍了好几次,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但实际上,真正的重头戏,却是接下来的部分。   尤应梦所扮演的莲姨出场了。   这时候酒楼已经变成了杀戮的战场:两个帮派的火并与乱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头落地。   镜头追着莲姨窈窕的背影,裹身长裙下一截雪白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二楼,拉开了那座宴会厅的纸门。   当然她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喷溅的血浆,与不详的红灯笼,将这世界都染成一片血红。   还剩下最后两个人活着。   石东半跪在地上,衣衫被血浸透了,黏在湿漉漉的伤口上。   而沈妄仍然站得很笔直,垂着头,清冽的眸光被染上了层层叠叠的血色。   年轻人手中的枪,直指着自己的义父。   窗外的急雨敲打着纸窗。红灯笼左右摇晃,曳下了渗人的赤光。门外是永无休止的厮杀声——   一边是情人,是刻进基因里的爱情;一边是弟弟,是血脉相连的亲情。   她该如何选择?   她看到沈妄转过头来,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轮廓,被涂满凌乱的朱红颜料。   他轻轻喊了自己一声“姐姐”。   像一只幼猫的呜咽,这样低,怯生生的。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石东的手在背后慢慢摸索着,握住了什么利器,凌冽的光,在湿透的衣衫后一闪。   那一瞬间太快,她来不及做决定。   她扑了上去,抱住了沈妄。   “噗嗤”一声。   利器穿透了柔软的后背。   再往前一寸,这把刀也将刺入沈妄的身体。但他并没有石东这个机会。   食指已经无情地扣动了扳机,对准石东的脸。   莲姨的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在最后时刻说些什么。但枪声太嘹亮,湮灭了她最后的话。   而那张熟悉的、严厉的脸,“蓬”地一声,在沈妄眼前炸开了。像是一朵食人花,张开了满是尖牙的花蕊,不断地向外喷溅出污浊的血,令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血和泪水混合在一起。   他抱着姐姐仍然温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   眼眶发红,身体痉挛着,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姐姐,姐姐……”   他重复着这单调的字,但永远都不会再得到回应。   镜头从这里又摇了出去。   从二楼一直俯视下去,俯瞰众生一般的大全景:被砸烂的酒楼,被杀死的人。太多的血,染红了这个夜晚,像是血色的朝霞,一轮旭日从东边升起,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而沈妄抱着他的姐姐,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   这场戏终于拍完了。   松虞后仰在导演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其他人想要冲过来,却发现杨倚川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没从这场戏里走出来,一时脚步也踌躇了,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尤应梦经验更老到,从年轻人的怀抱里,轻巧地跳了下来。又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不嫌沉啊?”   杨倚川手忙脚乱地说;“怎么会!才不会呢!”   伴随着这个动作,剧组才重新活了过来。助理们抱着雪白的大毛巾走上去,帮他们擦掉脸上花掉的特效妆。   而松虞也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这两个人,丝毫不顾忌他们身上还沾满了脏兮兮的道具血浆。   “辛苦了。”她说,“非常感谢。”   这诚恳而郑重的语气,令眼角原本就还挂着泪花的杨倚川,立刻又大声哭了出来。   这反而让其他人都笑出了声,也彻底扫荡了众人心头因剧情而残留的最后一点阴霾。   接下来当然就是主创们之间互相道谢。   连张喆也冲上来凑热闹,再一次跟他们搂成了一团。   拍完这场戏,尤应梦就正式杀青了,而杨倚川也只剩下几场要补拍的戏。他们都知道,这一夜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告别。于是片场乱糟糟的,既有种大功告成的欢乐,又充斥着某种微妙的伤感。   过了不知多久,人潮终于渐渐散去了。   松虞照例留到最后,但这时她才发现,池晏竟然也还没有走,反而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不知为何,这形单影只的背影,莫名地让她的心跳了一下。   她走回到他面前:“还不走吗?”   松虞看清了监视器上的内容。   是最后莲姨赴死的那一场戏。来来回回地循环播放。   池晏低声道:“为什么要这样拍?你不觉得这很假吗?”   松虞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诧异地看着他:“假?”   池晏缓缓地抬起头,以一种罕见的、死气沉沉的目光看着她;“你最清楚莲姨是个多么无情的人了,她对自己的弟弟,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为他去死?”   但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分明还翻滚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像海兽在月光下的海面,卷涌出巨大的阴影。   松虞一怔,接着才说:“对了,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这部电影是一个非虚构故事改编的。你是觉得这样改动太大,脱离了大纲么?”   池晏没有说话,仍然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却本能地心头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不如,你就将这理解为另一个平行世界?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结局。”   “……平行世界。”池晏重复这个词,意味难辨。   就在这时候,片场突然黑了下去。   “又停电了吗?”松虞奇怪地说。   好在片场的收尾工作已经做完了,就算是贫民窟的又一次临时停电,也不会再耽误什么。但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围太安静,松虞四周瞥了两眼,思考要不要出去找人。   还没有往外迈两步,她听到池晏在自己身后说:“这样改很好,谢谢你。”   松虞:“不客……”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被捉住了手腕,拉回到导演椅。   高大的身躯,像是一个太沉重的阴影,将她半压在椅背上。   接着是一个劈头盖脸的吻。   她根本毫无准备,就被彻底压制住了。   这个吻异常热情,裹挟着某种烈火焚城般的炙热。   很快她就开始感到缺氧,甚至是眩晕。   仿佛被迫吸进了太多的水烟。松虞整个人都好似漂浮在云端,又或者深陷在流沙里,在沙漠的篝火边看星星。满天繁星都化作一个金灿灿的漩涡,将灵魂给吸附进去。   但他还没有停下来。   他的手勾住她的腰,滑进宽大的外套里。   隔着薄薄的衬衫,火星蓬地一下炸开。   她想起水烟壶上的花纹:   仿佛有一条灵巧的小红蛇,正在缠绕着自己柔软的腰肢,翩然起舞。他用指尖在她的皮肤上作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曼妙的水生莲花。   直到他的唇终于停在她耳廓。   仿佛是情人般的呢喃,池晏轻声道:“别动,有狙击手。” 第57章 别怕   狙击手。   松虞立刻僵住了。   某一瞬间她甚至连心跳都停止了。   狙击手, 片场,这听起来真疯狂,像是天方夜谭, 像一部狗血的特工片。可是这样危险的事, 如此真实地发生在她身边。她把自己活生生地变成了特工片演员。   那么这一次又是谁呢?   是荣吕吗?   不,比这更早。始终有人在暗中窥探这个剧组, 在有意无意地试探着他们。的确, 中间消停过一段时间,但最近又回来了。或许荣吕的事也与这群人有关,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推波助澜。   所以究竟是谁,到底想要对他们做些什么……   她的大脑下意识地运转起来,因为过分的紧张, 反而异常活跃, 像一个生了锈的铁风扇,铁片的扇叶越转越快。   直到一个吻突然落在她的锁骨上。   接着轻轻咬了她一下。   牙齿不过微微用力, 已经令她难以自禁地战栗起来。   “别怕。”池晏说, “别多想。”   他的声音很轻,是低低的气声,像温柔的叹息。   但与此相反的是他的手臂, 无法抵抗的蛮力。牢牢地禁锢住松虞, 将她按进自己厚实的胸膛里。   黑暗之中,这个男人的后背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他们仿佛连每一寸关节都紧密相连。   池晏低下头。   他又开始吻她。   剥夺她的呼吸, 剥夺她的理智。   这真荒谬。   他和她像一对走错片场的演员。   在想象里,一把枪已经瞄准了他的后心,或者是后脑。那只看不见的食指随时会扣动扳机,一颗子弹破空而来,让他们两个人都脑浆迸裂, 横死当场。然而他竟然还有闲暇,重重地咬着她的唇瓣,狠狠吮吸她的舌尖。   死亡的想象让松虞的肾上腺素狂飙着。   于是她也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将太过激烈的情绪,尽数都宣泄在他身上。   “呵。”   池晏在她耳畔轻笑一声。   铁锈的味道,从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像被投入深海的一点腥红,立刻吸引来了嗜血的鲨鱼。接着是更凶猛的攻势,更危险的进犯。深海里的光柱,照亮那巨大的、柔软的鱼鳍,致命的美,几近缺氧的银光,在她眼前炸开。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这样的吻里,时间都是失去意义的。心脏也变成停摆的指针。   池晏终于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好了。”他说。   松虞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爬过鬼门关的冷,和那个滚烫的吻重合在一起,像一道巨大的漩涡,在不断地将她的意志力所蚕食。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   而池晏也并没有松手,仍然压着她的两只胳膊,将她禁锢在这个狭窄的导演椅上。   黑暗里,他的眼睛依然很亮,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真遗憾,我们不能继续下去。”池晏说,“如果你是在我的房间,我不会放你走。”   “……我们的确很契合,是吗?”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   不知为何,这样蛊惑的低喃,反而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松虞只是垂着眼,平复自己的呼吸:“他死了吗?”   她的声线很平静,竭力不让他听出自己的战栗。   池晏的眼神也慢慢地变回了最初的冷静。他就这样冷静地,审视地看着她。   “不用管他。”他短促地说,“有人会处理,我们先离开这里。”   松虞:“好。”   站起来的时候,大脑仍然感到眩晕。   或许因为缺氧,或许因为恐惧。   但她很快就站直了身体,跟在池晏后面,半点没有犹豫,无声地离开了片场。门外,三道黑影如同幽灵一般,加入了他们。   可是由始至终,她的视线,只能锁定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   偶尔有影影绰绰的光线,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是如此硬朗;而他的步伐始终是如此稳健,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显然他们在用某种方式与外界沟通。所以这几个人能够轻车熟路,在深夜的窄巷里穿行,毫不迟疑。   偶尔池晏会说些什么,一两个短促的词,声音压得极低。她并没有仔细去听。   只是冥冥之中,松虞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心跳从未平复过:   电还没有来。   这一次停电的时间竟然如此漫长。   突然之间,池晏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身边的手下亦停了下来,摆出了戒备的姿势,十分警惕地四下环顾。   “信号被切断了。”池晏说。   他的声音很轻,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但是松虞的心却一沉——   预感成真。一种溺水般的恐慌感袭上心头。   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失控。   到目前为止,池晏带她走的,一定是一条安全的路。   只是从现在开始,就不再是了。   偶然?还是人为操控?   那个狙击手真的死了?还是说,并不只有一个狙击手?   他们的敌人究竟是谁?   气氛变得凝重。   几个手下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而池晏站在黑暗里。仅有的一寸光,照亮他锋利的侧脸。修长手指,在轻轻地敲击着墙面,指尖游移之处,似乎勾勒出一个熟悉的形状。   松虞突然意识到,他在画地图。   她立刻问:“你们要去哪里?”   旁边的手下露出犹豫的神情。而池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说出了一个地点。   “跟我来。”   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没有再多问一句。   即使在黑夜之中,她依然展现出了相当出色的方向感。贫民窟的地图还深深地停留在松虞的大脑里。   只是这一次他们变得更谨慎。毕竟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人藏匿在黑暗里。一切都是未知。但到底一路还算顺利。   偶尔池晏会停下脚步,匆匆地看了她一眼。   再一次,松虞动作的干净利落超出他的想象。   似乎又回到了他们相识的第一夜:那时候他就知道,她的冷静和大胆,远远超出常人。她会是他从未见过的惊喜。   *   远远地,松虞在乱糟糟的棚屋中间,一个简陋的开放式机坪里,看到了什么——一座飞行器。其貌不扬,却很熟悉。是池晏的座骑。   她突然想到一段对话。在他们去荣吕家的时候,他曾经向自己暗示过:这座飞行器里另有玄机。   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气,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胜利在望了。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拐角,池晏突然一把将她拉住,按在墙根边。   他淡淡地向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   傅奇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出去探路。松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着他出去,目送他的身影被黑夜所吞噬。夜里起了一阵薄雾。寒光一闪,是他将手伸向后腰,去摸自己的枪。   但几分钟之后,外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太过安静了。诡异的安静,像黎明前的黑暗,最折磨人的等待。寒意像水一样,慢慢渗透她的身体。   池晏仍然紧紧地按着她。   他的手还是很稳,而她的指尖却因为紧张而微微痉挛。她不由自主地攀住他。突然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在狙击手的枪口下,他要那样吻她。只有欲望,只有体温,在这一刻,可以抵消恐惧。   就在此时,松虞听到了什么声音。   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   很大一团。蠕动着的,蜷缩着的。她渐渐看清,那是一具软绵绵的身体,浑身都被鲜血浸透了。视线慢慢上移,定格在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松虞强忍住自己,才没有发出一声尖叫。   那是傅奇。   池晏的反应更快。   他用后背护住了她,毫不犹豫地拖着她往回走。   但这时候已经太迟了。几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从黑暗里站了出来,堵住了他们来时的路。而与此同时,前方亦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像一排簌簌的、阴森的树影,遮天蔽日的树根,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松虞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是汗毛已经一根根竖了起来。这是面临危险时,生物最本能的恐惧。这些人都有着藏獒一般的眼睛。暴戾,嗜杀。不见人性,只有嗜血的凶性。   他们……根本不像是人。   池晏低声道:“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用力推了她一把。   然后拔出了枪。   “砰——”   这声音令她身体惊麻,像一只被惊起的鸟,全凭本能行事。跌跌撞撞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扶住墙,在墙根慢慢蜷缩起来,收敛起瑟瑟发抖的翅膀。   “躲起来。”此刻她的大脑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灰尘太大,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令她的咽喉既痛又痒,好像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此。但是却根本咳不出来,只是发出了奇怪的、窒息般的呜咽声。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从前松虞许多次见过池晏开枪,但她从来没有见到他真正动过手。   她不知道他是这样强悍。   非人的强悍。   他很快,也极其残忍。   子弹例无虚发,穿透了太阳穴和心脏。   活人很快又踩着死人的尸体冲上来。   池晏将空枪扔了,拿出一把刀。薄薄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划破对面之人的咽喉,太干净的动作,毫不停留,有种机器般的精准和残忍。   血溅到那张英俊的脸上,他依然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不会眨一次。那是绝对的平静。死神一般的平静。   但是他的对手实在数量太庞大。   也太顽强。   假如不是一击毙命,他们仿佛根本没有痛觉神经,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都会立刻爬起来,再一次冲向池晏。他们手中空空,单凭自己的血肉之躯,岩石一般膨胀的肌肉,团团地将池晏围起来。   而池晏夺不到任何武器,这同样也令他被掣肘。   他是天生的战士,有最恐怖的、野兽般的直觉。但他也只是人,也只有两只手而已。   最终他只能徒手。   即使是赤手空拳,仍然是拳拳到肉,每一拳都直击要害。拳头撞到皮肉,那种痛觉是极其真切和可怖的。像陨石冲破大气层时的力度,足以击碎一个人的骨骼。   可即使如此,还是不够。   将他包围起来的这些人……根本就不像是人。他们像是打不死的蟑螂,瞳孔里时而闪过一丝诡异的猩红,像昆虫的复眼。   松虞怔怔地望着他们。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进她的大脑:   也许这些人的确不能算是“人”。   也许他们是被改装过,或者被注射了某种生化药剂,才能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这样惊人的战斗力,变得无坚不摧,失去理智,只知道杀戮。   于是今夜这精妙而恶毒的计谋,终于展现出了全貌:   无论敌人是谁,他一定太了解池晏,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是一步步地将池晏引到了这里。狙击手只是一个诱饵,为了引开他身边的人。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池晏死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让他在最接近希望的时候,彻底绝望。   这就是一场无穷无尽的车轮战。   他们要耗死他。   突然之间,她听到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咔嚓”。   她眼睁睁地看着池晏的最后一个手下,被硬生生地拧断了脖子。   而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她今夜,甚至于今生所经历过的,最凶险的时刻。从来没有哪一次,松虞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命运。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但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松虞反而感受不到恐惧。   她冷静下来,转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飞行器。   希望就在那里。   一百米之外。那么……近。   她还不想投降。   她慢慢地蹲在地上,蹑手蹑脚地、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没人注意到她。   她经过了一具尸体。正是刚才被拧断了脖子的人。原来他也还这样年轻,比傅奇大不了多少。软绵绵的身体被扔到地上,双目圆睁,颈椎脱臼。这就是人的生命,这么脆弱,这么廉价,像一株草,折一折就断了。   最终颤抖的手,终于碰到了……   傅奇。   满手温热的血,令她甚至想要呕吐出来:最残酷,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不断地提醒着她,全部都是真的。不是道具,不是电影,是真的。   她甚至没有办法哭。   眼眶里空空的,很干涩,没有眼泪。她竭力睁大了眼睛,机械地、麻木地在他的后腰摸索,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把硬邦邦的枪。   她猜对了。   他们抓住他的时候,傅奇根本就没有机会开枪。   这把枪还是满膛。   松虞再一次回忆起了自己的训练。   这和哪一次都不同。这不是开玩笑。她从来没有对着活人开过枪。她从来没有在黑夜里,在阻碍视线的夜雾里开过枪。她从前没有上过战场,在满地的尸体、黄土和鲜血里,开过枪。   可是一旦做好心理建设,这一切并不难。假如池晏可以做到,那么她也可以做到。这只是一种直觉,一种身体的本能,这一切早就写在她的基因里——   松虞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双手握起枪托,扣动了扳机。 第58章 他想要吻掉这些眼泪   子弹射中头部。   松虞仿佛听到了头盖骨被炸开的声音。目标被炸成一团血雾, 踉踉跄跄倒在地上,仿佛一只负荷太满的垃圾袋,倾倒出碎裂的血肉和滚滚黄土。   下一枪。   击中咽喉。又一团血雾。   一旦开了第一枪, 一切都变得更容易。她的大脑完全停止思考, 脱离现实。身体的本能,只剩下瞄准—射击这两个最原始的动作。   不断有人倒下。不知是谁循着枪声, 转过身来。她对上一双最凶猛的、畜生的眼睛。这令她本能地脊背生寒,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杀人。   握枪的手指一凛。   打偏了。   庞然大物的黑影朝她扑过来。   一瞬间她失去了判断力,来不及射出下一颗子弹。   但就在此时,另一只手从夜雾里伸出来。沾着血的拳头,骨节分明,准确地击中那男人的心窝, 像钢铁击穿血肉。   池晏踢开了地上的尸体, 一只手将松虞拎起来,拽着她往前。   “走。”他短促地说。   迟到的月光, 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他满脸是血, 像鲜红的刺青,是杀戮与死亡的咒文,覆盖在这张英俊的脸上。瞳孔亦是漆黑的, 像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深不见底,凶悍而凌厉。   她在这双眼里看到了血与火。   看到了黄泉路上盛放的曼珠沙华。   最后几十米。   还是不断地有人冲上来, 前赴后继。   起先还是她开枪,后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根本不听使唤,于是他握着她的手,替她扣动扳机。子弹太珍贵, 不能随便浪费。他又开始直接将死人扔出去,当做武器或是盾牌。他不恋战,不与人缠斗,只是要逃。而她的腿发软,靠最后的意志力跟紧他。横冲直撞,跌跌撞撞。脚踩在黄土里,脚步声变成了巨大的回音。   唯一的信念是,她知道还有个人始终在护着自己的后背。他们几乎不说话,仅有的眼神就足够交流。两个人互相搀扶,像相依相生的水草,在冷酷的月光下,撑过一轮又一轮的巨浪。   只有一次,松虞听到池晏在自己耳边说:   “你做得很好。”   还是低哑的气声。   他的手那样稳。牢牢地掌握着她,指引她扣动扳机的时候,力度分毫不差,准头也惊人。   但是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压抑的呼吸。紊乱,艰涩。   握枪的手都被鲜血所浸透。不断还有温热的液体喷涌出来,是他的血。烫得她心慌。松虞知道他刚才一定在格斗中受了很重的伤。但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跑,跑向那座飞行器,最后的希望——   停机坪近在咫尺。   登上飞行器,他们就能活下去。   她像是马拉松长跑的选手,站在终点线前面,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要竭力向前一跃。   但池晏的却猛地拉住了她,往旁边一扑。   身后几个追得最猛的人,反而被他极有技巧地往前一勾,笨重的身躯,直挺挺地撞上了飞行器。   本能的,她顺着他的力量往下倒。   接着她听到了一声巨响。   可怕的气浪掀翻了一切,整片大地都剧烈晃动,翻天覆地的震颤。   冲天的火光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池晏将她牢牢地按在地上。身体覆盖住她。   冲势太猛。后背被地上粗硬的沙砾摩擦着,火辣辣的疼。但池晏还记得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勺。或许比起生理的痛,更可怕的是直面爆炸的那一瞬间。人随着气浪而下坠,仿佛一直坠入深渊。接着是将鼓膜都震裂的巨响,剧烈的耳鸣,视线也变得模糊,她像被剥夺了五感,神魂出窍,大脑里只剩下那可怕的一幕——   熊熊大火。   太刺眼的金焰,烧成了一片火海。   那几个人一头俯冲进去。犹如黑色的剪影,流连在光的海洋。顷刻就被炸成碎片。呛鼻的浓烟。血肉被烧焦的味道。   差一点……死的就是他们。   死亡再一次从她的头皮擦过。   池晏似乎对她说了什么,但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她根本什么都听不清。大脑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飞行器一定被炸毁了。   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做法何其恶毒,又何其阴险,就是要欣赏他们一次次从希望走向绝望。   但是他又用一股蛮力,将她给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接着捂住她的嘴,拉着她一头冲进浓烟里。   这看起来像是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   进去干什么?   最后几个追兵也被炸死了,但难保还有其他人躲在暗处,在这里多停一秒都是危险……   松虞突然清醒过来。   相信他。尽管她什么也听不见,心里仍然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相信他。   于是她又撑起身体,在浓烟里屏住呼吸,反握住池晏的手臂。   火光里,他掌心的汗滴到她唇边,她尝到一点咸,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听觉慢慢在恢复。视线也越来越清晰。   浓雾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展露出来。外壳一定地损毁了,但仍然岿然不动,有种残缺的庄严。是那只飞行器。它竟然完全没有被炸毁。它果然……内藏玄机。   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   突然松虞很想要哭。倒流的恒河水,重新回到她的眼眶里,翻滚起一层层模糊的水雾。   但不可以哭,至少不是现在。   池晏拉开飞行器的门,直接将她抱了上去。   *   门关上的一瞬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松虞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   在她看来,眼泪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她从来不愿意将软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甚至是在她自己面前。   但这一刻,她根本不管不顾,只想要放肆地哭出来。泪如雨下的瞬间,她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恐惧,惊惶,痛苦,绝望……都随着泪水,在决堤的洪流里倾泻出去。   他低声笑着,慢慢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抚过她的后背,最后落在她的脸颊上。指腹滑过柔软的皮肤,替她擦掉脸上的泪。动作很温柔,可惜他满手是血,黏腻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   “我想吻你。”他轻声说。   他想要吻掉这些眼泪。   松虞想嘲笑他,在这样危险的时刻,竟然还有这种谈情说爱的闲心。   但不知道为何,她的心跳也再一次炸裂开来。   他的声音令人沉沦,像一个美丽的漩涡。   “很可惜,现在不可以。”池晏又缓慢地说,声音变得更轻,“你会开飞行器么?”   松虞:“……”   旖旎的气氛立刻烟消云散了。这个问题在她看来,甚至有点荒诞。   “我以为现在的飞行器都是自动驾驶。”她说。   他笑着咳嗽了两声:“我的飞行器不是。”   当然了,所以它才能挨过这次大爆炸。   松虞又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她心脏又重重一跳,像是被个小锤子敲了一下。某种糟糕的直觉。   或许是池晏同自己闲聊的语气太随意,或许是他的另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上,这动作太具有欺骗性,令她竟然忘记了什么。   她慢慢地摸索着池晏的手臂,将那只受伤的手抬起来。   倒吸一口凉气。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那样深的伤口,看一眼都觉得心惊。   这样的手,的确是不可能再去做任何事的。   “我知道了。”她说,“教我怎么操作。”   池晏笑了笑:“你这么聪明。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简单。”   “死马当活马医吧。”   松虞在他的指示下,打开了操作台。   触摸屏界面上立刻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功能按键,对于初学者而言,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了眼镜和手套。   视野受限,覆盖着织物的手指也变得更笨拙,她小心翼翼地触碰屏幕,点击按键。中间难免出了几次小小的纰漏,但好在都无伤大雅。恍惚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一年级,从学校借到了第一台摄影机。尽管那玩意儿是最老式的器材,又笨又重,操作极其麻烦,但乐趣在于学习本身:在于她又通过了一道窄门,发现了思维的新大陆。   而池晏显然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的指令始终言简意赅,精炼有力。懒洋洋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是轻松又寻常。   只是在准备就绪,即将启航的时候,他凑近在她耳边说:“可能会有颠簸。记得低头,弯腰。”   颠簸算什么?   被炸过的飞行器,还能飞起来就很不错了。   松虞扯了扯唇,戴着手套的手握紧操作杆。   再一次深呼吸。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驾驶员。虽然她仍然肉眼可见地紧张,身体紧绷,指尖也沁出了很多汗。   突然间,另一只手攥住了自己。   隔着厚厚的手套,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还有他的血。温热的血立刻渗透了织物,包裹着她,血和汗混在一起,黏合着她闷热的皮肤。   ”我陪你。“池晏说。   两只手共同拉动了操纵杆。   继续将它慢慢地向上拉。   飞行器真正开始上升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所谓的“颠簸”有多么可怕,而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又是多么具有欺骗性。她一度疑心这飞行器要在气流的猛烈冲突里,像蛋壳一样碎开,而她自己也要被活生生地甩出去——   但池晏将她按紧在自己的胸膛里。   于是她的心好像也定下来。   从万里高空又回到人间。   他们会活下来吗?   好像根本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被不断地推到绝境,又艰难地从缝隙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路。剩下的一切都只能交给命运。对她,对他,都是如此。   但松虞又忍不住想,假如她还活着,她会记住这个瞬间。就是这个瞬间,是她的人生被推向极致的浓墨重彩,是最终极的“活着”。只有生存,只有最原始的动物本能。   还有最原始的——对于同类的渴望。   假如他们死了,这会是她唯一的慰藉:至少她不是孤独地死去。没有人想要孤独地死去。   这一刻,池晏还在她身边。   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一切。他们是彼此人生的,最后的见证者。   她永远都会记得这个男人。   记得他的心跳,他的体温。记得这个拥抱。   她坐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中,在狭窄的驾驶舱里,上半身紧紧贴着。   他们甚至不需要亲吻,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这样依偎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   松虞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喃喃道;“假如我们能够活下来……”   活下来,又怎样?她和他会怎样?   她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   好在这声音太轻,被完完全全地掩盖在了气流里。池晏没有听到。   只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记忆的开关好像也被打开了。她突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那场爆炸之后。   当两人都狼狈地趴在地上,池晏也紧紧按住她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滔天的火光,勾勒出他野兽一般的、明亮的眼睛。   他对她说了很多话。那时候她因为耳鸣,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但此刻她却奇迹般地读懂了唇语,也看懂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假如我们能够活下去,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第59章 最终极的占有   池晏很清楚, 飞行器从贫民窟里开出来的一瞬间,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但是他也一向相信,只有在阳光下才最安全。   越是明目张胆, 才越没有人敢动他。   所以他们直接开到了他位于CBD的竞选办公室, 摩天大楼的顶层。实际上这一整栋楼都是他的,这样做不过是在掩人耳目。   从飞行器上下来的时候, 松虞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伤口在哪里, 浑身上下都痛得几乎麻木。但她很清楚,与池晏的伤势相比,自己实在不算什么。他始终都把她护在怀里。   但即使如此,她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狼藉。短暂的亢奋之后,当然是长久的震惊和恐惧。此时的她, 俯瞰着城市的星光, 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生活,反而开始无尽地后怕。高楼的冷风太刺骨, 令她的心脏也极速地收缩。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特工片都不敢这么拍。   尽管如此, 松虞还是竭力保持了表面的镇定。站在地面上的时候,至少双腿还是稳的。两个护士搀扶着她躺进了医疗舱,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好好休息吧。”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声音温柔, “陈小姐,你已经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吗?   但这一夜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 她是一只惊弓之鸟,心还悬在高空,意识却不停使唤,慢慢地被吸入一个沉沉的黑洞。   直到她突然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池哥,你跟嫂子, 就是靠着这个破玩意儿跑出来的啊?”   松虞不知道是哪个词惊醒了自己。   嫂子,还是破玩意儿。她勉强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城市的灯光彻底地照亮面前的飞行器。这时候她才真正吃了一惊。原来它的表面被烧得这么彻底。处处都残缺不全,阴森可怖,简直像是博物馆里偷出来的古董。她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当时视线受损,看不清楚,否则她未必还有勇气做那个大无畏的驾驶员。   但是池晏一定看得很清楚。   而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   这样的飞行器也敢开,还是让她开。   只是她也明白,他的做法没有错。   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们绝对不能在那样的情形下,留在断电又没有信号的贫民窟里。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一群人簇拥在那座破损的飞行器外。   池晏缓缓地从黑暗里走了下来。   最后一眼,她的视线昏昏沉沉,终于还是落在他身上。   高大的身影,危险的、锋利的轮廓,被月光所包裹着,一步步地显露出来。   他脱了衣服,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身体。伤痕累累,与后背的刺青交叠在一起,如同浴血的浮屠。如此摄人心魄。令人恐惧,也令人无法抗拒。   松虞不禁想:池晏一定很信任他面前的这些人。否则,他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自己的刺青。   这是一个信号。她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安全了。   这疯狂的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可是某一部分的她,竟然还感到奇怪的……怅然若失。   好像心突然豁了一道口子。空空荡荡,寒风不断地往里灌。   那对曾经在黑暗里紧紧依偎的男女,孤立无援的、只能用体温来相互取暖的男女,一旦回到城市灯光的照耀下,也就要重新披上人皮,分道扬镳。   再一次,他们要各自踏上了彼此的路。   松虞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想思考这些事。   *   一旦离开了贫民窟,池晏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看医生反而变成了最不紧要的事情。他只是草草地处理了伤势,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就把心腹路嘉石叫来了身边。   今夜是伤亡惨重的一夜:跟着他进贫民窟的人全军覆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伏击,甚至于他自己,也差一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还是在首都星——所谓的皇城根下。多么讽刺。   但也只能是在这里。   假如是在S星,根本没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这样的手脚。   他又点了一根烟。   淡淡地叼着烟,猛吸两口,将尼古丁都尽数吸进肺里。   身边一个轻快的声音笑道:“池哥,你刚才没有听医生说么?该戒烟了。”   “少管闲事。”他漫不经心道。   “我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你就这样对我?”路嘉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你知道么?我们甚至想过,假如你真的出不来,干脆就拿一把火箭筒,直接把这破地方给轰平了——”   从池晏失去联络信号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   但同一时间,贫民窟开始戒严,彻底切断与外界联系,显然是有官方势力介入。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寻找其他的救援方案。而池晏真正的心腹,远在S星坐镇的路嘉石,也第一时间搭飞船赶来首都星。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阴谋,刺杀,都借着浓郁的夜雾,悄无声息地展开。   但就在他们决定不管不顾、直接冲进贫民窟的时候,池晏的飞行器突然恢复了信号。   接着他们听到他冷冽的声音,出现在了广播频道里。尽管那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短促的命令,还是在一瞬间,令所有六神无主的人,都神魂归位。   他还是那个池晏。   疯狂,强悍,无所不能。   最缜密的计划,最手眼通天的刺杀者,也没有办法在阎王爷面前,留住他的命。   “嘉石,你的性格总是很冲动。”池晏摁灭了烟头,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边咳嗽边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不可能。”路嘉石不假思索地说,“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我只有一个老大。”   池晏淡淡地笑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又重新点了一根烟。缠满绷带的手拢着火光,一点危险的橙光,照亮他晦暗漆黑的眼眸。   “可是我们的人不能白死。”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要所有人,全都付出代价。”   毫无感情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   路嘉石也收起了一贯开玩笑的语气,他低下头,顺从而恭敬地说:“是,池哥。”   *   谈完事情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   又是满地的烟头。路嘉石劝不动池晏,他知道从来没有能改变池晏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该去休息了,池哥。”   池晏;“嗯。”   他掐灭了烟头,转头却又往另一个病房走。   路嘉石揶揄地看着这高瘦的背影:“去看嫂子吗?”   “别乱喊。”池晏没回头,淡淡地说。   “哦,好吧,陈——小——姐。”路嘉石故意拖长了语调。   但回答他的,只有干脆的关门声。   朝霞远远地堆在天与地的交接之处,一点若有似无的、暧昧的金粉色。   光线落在松虞的脸上,为她沉睡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他知道她被注射了镇定剂,这一觉会睡得很熟。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醒。   于是池晏平静地拉上了窗帘。   朝霞湮灭了。高大的身影,独自坐在黑暗里,守在她的床边。   “这部电影,拍的是我。是我的过去。”他说,“只有一件事,我撒了谎。”   “你知道,我有个姐姐,她死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   很多年来,他都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这个梦的开端,总是“刷拉”一声。   刺耳的声音。   接着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力地拉开了那扇纸门,站在大红灯笼之下,怔怔地望着他。   明明灭灭的红光,像一只凄厉的画笔,慢慢地,以血色勾勒出那张妩媚的脸。   而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看清过姐姐的脸。因为她总是站在门外。   这竟然是她,第一次为他打开门。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怎样也抬不起来,无法扣动扳机。   而义父跪在一旁,嘶吼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窗外的疾雨,猛烈地敲打着脆弱的纸窗。像木偶师的咒语,牵动那看不见的丝线。   他呢?   或许他也曾徒劳地,低声唤过她,“姐姐。”   但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知道她会选择谁。   然而他看到姐姐张开双臂,红裙曳地,像一只浴火的鸟,朝他而来——   在那一刻,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也重新跳动了起来。   擂鼓般,从未有过的鲜活。   温柔的、火红的羽翼终于包裹住他。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这是姐姐第一次拥抱自己。她竟然选择了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馨香,裹挟着潮湿的雨水。但是她真干净,她身上没有血腥气,她与死亡无关……   骤然间。   心跳停止了。   一把短刀刺进他的胸膛。   凛冽的光。   刺痛。或者是麻木。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消失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望进姐姐的眼睛。   可是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有那一刻,梦境是空白的。她的脸被一层浮动的夜雾所笼罩着,他什么都看不清。   原来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给他拥抱,也给他……死亡。   而十八岁的池晏,用力地抱紧了柔软的身躯,将头埋进她的后颈。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压下去,扣动扳机——   “砰。”   子弹射中她。也穿透义父的胸膛。   这个机关算尽的男人,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残存的狂喜。他本以为自己会是胜利的那个人。   但是他和他的情人,死在了同一颗子弹之下。   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是他亲手开了那一枪。   这才是他的人生。   千疮百孔。   他的世界,只有背叛,只有残缺。他的眼睛,曾亲眼目睹过这世界上深重的炼狱。他的手,沾满了永远都洗不净的鲜血。   黑暗里,这个男人,不断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向面前沉睡的女人,讲述自己的过去,仿佛在吟诵一段无意义的悼词。   很奇怪,池晏仍然是在微笑的。   他一度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但或许是她的皮肤太过苍白,像无血色的日光,刺痛了他。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目光沉沉地,哑声道:   “我恨她吗?当然。”   每一次到下雨天,胸膛下方的伤口,好像都还在隐隐作痛。   但奇怪的是,原本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在经年累月里,也慢慢地演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是羡慕。   他渐渐明白,原来他羡慕他的姐姐。   她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人。那样令人悚然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情感。为了那个人,她才不惜举起刀,对准自己的血脉之亲。   原来这就是基因。   刺进胸膛的那一刀,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上——   最极致的感情,最终极的占有。   基因。这个词,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但是他原本就是个疯子。在疯子的眼里,爱恨到了最高境界,就不再有意义,只是最纯粹的感情,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   所以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到那个人,由身到心,都属于他。   他当然没有想到,在此之前,他已经爱上了别人。   而这一切与基因无关。   或许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陈小姐会在这部电影里,给十八岁的自己,另一个结局:她给了他一个,真正的拥抱。   远远看到那场戏的一瞬间,池晏彻底怔住了。   突然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的过去,他的痛,他的恨,他背负了多年的罪——都随着这个镜头都一笔勾销。   在那个平行世界里,她为一个十八岁少年,实现了他所有的梦想。   那一刻,某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填满池晏的心脏。   太温柔。太炙热。   是他从未拥有过的阳光。最真实的温度,最真切的触碰。   池晏微微勾唇。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在这一刻,捧起他的睡美人的手。   他不断地去亲吻她手背细腻的皮肤。   用唇去描摹她指尖的形状。   渴望她。   为她神魂颠倒。   他垂着眼,又淡淡地笑道:“我曾经想,假如我们还活着,我会亲口告诉你这些事情,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你根本不该认识我。”   今夜的这一场伏击,背后有好几拨势力。他的敌人从来不少。   黑的、白的,联手到一起,甚至于,这些人里想必还有他曾经的朋友——又一次背叛。   无论是谁,那个人一定非常了解他,也非常恨他。   所以才会这样孤注一掷。   他不怕死。也不害怕遇到强大的对手。   人生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疯狂的游戏。   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叫做陈松虞的女导演,永远不可能遭遇这些无妄之灾。她会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永远活在光明里。   他不该对任何人产生同理心。   同情。这软弱的情绪,不应该属于他。   但是这一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池晏放任自己变得软弱。   最后一次,他近乎虔诚地吻过她的指尖。   这双手,曾为他握枪,曾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握住飞行器的操作杆。   只是这终究不是一双开枪的手。   所以这双手——也终于不能为他所拥有。   爱无能。   他并不觉得陈小姐与这三个字有任何关系。   她和她的电影,都足够说明她是个怎样的人。他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基因检测报告上,会出现一个合适的名字。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而他能给她的祝福,如此简单。   “我放你走。”池晏说。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一个人的脸颊滑落,落进另一个人的掌心。   但他的眼里分明没有任何情绪。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离开这个房间,离开她。   再也不曾回头。   从S星那一夜开始,这场失控的游戏,他们一直以来的游戏。   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第60章 不要逃避   松虞做了很多噩梦。   当时在夜雾里无法看清的细节——她强迫自己不要看清的细节, 血腥,杀戮,满地的尸体, 在无穷无尽的噩梦里, 都变得很清晰。   她梦到自己站在迷宫里,尸体堆起来的迷宫, 孤立无援, 疯狂地奔跑着。但即将走向终点的一刻,突然有一只巨大的斧头,从后背劈过来,将她撕成两半。   又梦到自己被关在一只铁笼子里,手脚都被系着哐啷啷的铁链条, 扔到舞台上, 众目睽睽,台下坐满了面目模糊的观众。一个没有脸的男人, 用力掰开她的嘴, 强迫她吞下一只活生生的蝴蝶……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雪白的墙壁,再一次让她想到梦里那刺眼的、惨白的聚光灯。好像有一根细细的针, 直直戳进她的眼皮。   接着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声音, 慌张的,失措的, 像被水波包裹住的呐喊,将她从真空的噩梦里,拉回现实。   “你醒了?医生,医生——”   松虞下意识想要笑:这样叫医生有什么用?还不如按一按床头的呼叫按钮。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太过僵硬,甚至于好像连牵动嘴角, 都能够引起痛苦。   她很努力地转了转脖子,看清了坐在床头的人。   视线雾蒙蒙的,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白纱,触及到一个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令她心口一热,莫名得到安全感。   但接着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明晃晃的白光,将脸上每一道苍老的沟壑,都照得很清楚。他眼睛充血,不知道几天没有阖过眼。   松虞一怔。   原来是自己眼花了。   父亲的白头发变得更多了。   医生立刻安排她做了一系列繁琐的检查。   这过程之中,父亲一直握着她的手。但松虞其实很镇定,反而是他的手一直在抖,无意识的痉挛。到头来不是他在安慰女儿,倒是女儿在安慰父亲。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一夜,贫民窟经历了一场大爆炸,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已经在急救病房里躺了好几天。   唯一的幸存者。   那么池晏呢?   在听到“唯一”这两个字的时候,松虞整个人本能地悚然一惊,紧紧地捏住了父亲的手,明明还发不出声音,嘴唇却极其紧张地颤抖着,像缺氧的金鱼,一张一合。   父亲却罕见地没有说什么风凉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掌心,低声道:“放心,当时你们剧组里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了,没人出事。”   松虞大汗淋漓,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理智一点点回归。   她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前,所见到的最后情形:飞行器开到了池晏公司的顶楼,接着自己被送进了医疗舱里。   显然她当时是先被紧急处理过伤口,才转到这家医院里。而父亲所听到的情形,语焉不详的贫民窟事故,也与真相相去甚远,是被遮掩过的版本。既然池晏还有心力处理这些后续事宜,他一定不会有事。   池晏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即使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死了,他一定也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   松虞想,大概她真的是病得不轻,竟然还会担心起那个男人来。甚至于,醒来的时候,还将父亲的背影认成了他。   明明这两个人一点都不像。   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闭上眼睛,清空大脑,任自己被送进一台全身扫描仪里。   *   后来几天,松虞仍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   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医生在夸奖自己:“好在您的女儿有很强的求生意志,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也相当不错,应该能够早日出院。”   然而父亲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她能慢一点出院。”   再一次醒来,她发现病房一角的柜子上,已经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补品。   父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你剧组的同事们送来的。”他不情不愿地说。   “他们来过了吗?”她问。   父亲:“是,但是还不能进病房,所以外面看了一眼就走了。”   “……那我应该谢谢他们。”   松虞挣扎着坐起来,想要去拿手机。   手立刻被父亲按住了。他识破了她的意图,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感谢?你是又想借机谈公事吧?你连话说不清楚,还满脑子都是拍电影?”   她清了清嗓子,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只是过问一下剧组的情况罢了,好歹我也是导演,要对他们负责啊。”   父亲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将手机拿走了。   甚至于当着她的面,直接将它锁进了柜子里。   “负责?你对他们负责,谁对你负责了?”他断然道,“出院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地养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都别想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逞强,跟着了魔一样,谁家的女儿是像你这样的……”   又来了。   果然是逃不过这顿唠叨的。   她知道父亲一旦开了话头,不说个尽兴,多半是不会停的。所以松虞决定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走神的听众,看着天花板放空。   但这一次,絮絮叨叨的背景音却很快停了下来。   这反而让松虞觉得奇怪。她勉强地抬起下巴,匆匆瞥了他一眼,看到父亲背对着自己,站在柜子前面。   干瘦的肩膀耷拉下来,腰也佝偻着。几天没换过的衣服,连衣摆都是皱巴巴的。   或许父亲是真的老了。   突然,他低声道:“……松松,你答应爸爸,我们不要拍电影了,好不好?”   松虞怔住了。   她听到浓重的鼻音。软弱的哭腔。   许多年来,她只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过父亲的泪水。   但是现在他竟然哭了。   那哽咽的、沙哑的嗓音,继续道:“就是为了拍电影,你半条命都没有了——你知道我隔着玻璃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你还这么年轻,你只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经历这种事……”   他沉默下来,更用力地捂住了脸。   任由自己老泪纵横。   良久之后,他才继续道:“是爸爸对不起你,这几年总是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再也不会了。我想过了,等你出院,我们就搬走,好不好?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爸爸这几年也有不少积蓄,爸爸来养你。”   松虞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搬走?”   “对、对。”他连声道,“你的电影里不是讲过了吗?搬到不需要做基因检测的遥远星系去。我已经查过了,那些地方条件是比较艰苦,没关系的,爸爸有钱,我们多请几个佣人,还有保镖……”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勾画着他们未来的蓝图。   而她静静地说:“原来您也看过我的电影。”   “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父亲失手撞倒了。   他慢吞吞地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重新摆整齐,一个个地调整方向位置——在这种小事上,他一向有这种强迫症。   “我女儿的电影,我怎么可能不看?”做完这些事情,父亲才背对着她,缓缓地说,“每一部都看了。我自己看一遍,再……替你妈妈看一遍。”   松虞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又或者是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   他说:“我一向都知道,我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做什么都能成功。只是我也一直都希望,你能像别人一样,过得轻松一点。这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条路,松松,为什么你就这么倔,为什么……你就一定要去选最难走的一条?”   这个问题,松虞想,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   或许有些东西是写在她的基因里。   但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会在自己的病床前哭出来。   原来他甚至还会偷偷看她的电影。   原来这在他眼里——并不是“不三不四的工作”。   这迟到的肯定,来得如此之晚,但到底是来了。   一直堵在她胸口的那块坚冰,终于等来了第一股开春的暖流。   *   实际上,松虞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待遇:在父亲眼里,她简直就是一朵碰也碰不得的娇花。   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他仍然如履薄冰,连一只手提包都不让她拿。走出医院大门前,又很紧张地给她撑了一把伞,仿佛要担心她被太阳给晒化了。   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多么精彩的特工片人生。   父亲强迫松虞回家和自己一起住,这样就能够随时地监督她好好休息,而非迫不及待地溜回片场。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件事:在出院的前一天,医生曾经私下叮嘱过自己,需要注意的,绝不仅仅是生理问题,还有心理问题。   “像陈小姐这样的患者,在经历过重大的创伤事件后,是很有可能患上创伤后压力综合征的。虽然目前来看,她恢复良好,并没有展现出任何征兆,但我们还是建议家属多加注意。”   于是很快他就小心翼翼问女儿:“松松,你想要去哪里散散心吗?爸爸陪着你。”   松虞幽幽地说:“我想要回贫民窟,可以吗?”   “不行!”他勃然大怒道,“我都说了,这段时间,不许想拍电影的事情!”   松虞:“……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她犹豫片刻,突然又说:“那就去/射击俱乐部,好吗?”   父亲一怔:“射击俱乐部?”   “很解压的,对吧?”她微微一笑。   假如医生还在这里,一定会大惊失色地阻止他们:因为PTSD患者,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自己再一次暴露于会触发恐惧的情境。   开枪。   这显然就是能够触发噩梦的动作之一。   但是除了池晏,和那一夜死去的人,没人知道她曾经开过枪,没人知道她的枪曾经多么准确地穿透了人类的咽喉和心脏。   父亲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同意了。   几天之后,趁着极好的阳光,他们来到了她从前去过的那家室内/射击俱乐部。这家俱乐部位于市郊,规模很大,并且时常与影视圈的人合作。进门的时候,松虞还看到几个演员同行说说笑笑,擦身而过,登上了带剧组LOGO的包机。   难得的是,当时教过她的那位教练,至今还记得她。   他热情洋溢地跟松虞打了个招呼。   父亲一头雾水地看向松虞:“你们认识吗?你来过?”   教练十分夸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当然了,陈先生,您的女儿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   父亲:“我女儿?”   起初他根本不信,只觉得对方是习惯性地夸大其词。   直到他站在远处,亲眼见到松虞全副武装地戴着耳机和眼镜,独自站在射击道前,动作娴熟地举起了枪。   恰好这时候,两边的射击位还各自站着人。这两个人明显是初学者,一边听着身边的教练在讲解,一边跃跃欲试地端起了枪。   “砰——”   其中一个人开枪了。但他的神情怯生生的,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面部肌肉还在不自然地露出微笑。果然,连着数发都击空了。   在他们的对比之下,松虞的动作显得极其标准,仿佛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又仿佛这样的姿势,已经是某种身体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她很自然,也很自信——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已为之一变,变得锋芒毕露。   “您看,我没说错吧。”教练与有荣焉地说,“您的女儿,真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而她的父亲只是怔怔地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你说得是。”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真正的长大了。   她能够如此独当一面。   从前他总觉得,作为父亲,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可靠的庇护者。一定要将她的手放心地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他才能够安心,他才有颜面去地下见自己的亡妻。   但这一刻他突然微妙地理解了妻子的想法:她的松虞,他们的松虞,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甚至于是他自己——的庇护。   她自己就可以照顾好自己。   站在射击道前的松虞,当然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甚至都不知道谁在看自己。   握住枪的一瞬间,无数冷汗涔涔的记忆,立刻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这正是PTSD的典型表现之一。   那一夜所经历的事,像幽灵一般,顺着压在扳机上的食指,侵入了血管和神经,彻底占据她的大脑。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但是又比清晰更可怕。   理智告诉她,那并非是真实的回忆,而是被她的恐惧、绝望和惊惧,被无数负面情绪所放大的,毫不真实的体验。而情感告诉她……情感什么都不能告诉她,情感只能将她拖入最致命的深海,放任她下坠,让她重复看到那些最可怕的细节。   可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不要逃避。   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恐惧和回避里。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   因为她的人生还要继续。   而她人生中的种种,似乎都在无形之中,变得与那一夜息息相关。   假如她还想要再回到贫民窟,假如她还想要继续完成那部电影。   假如她还想要——   再一次见到池晏。   松虞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调整姿势,食指再一次稳定地往下压。   脑海中的画面仍然在飞快地变换着。   突然之间,蒙太奇的镜头,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狭窄的驾驶舱。   驾驶舱里,她紧紧依偎着一个紧实的胸膛。他们的身体都在出血,温热的血往外涌,分不清彼此。手脚不断失血的冰冷,和他真实的体温交织在一起。那是她最后能回忆起的温暖。   池晏不断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的。”   “我们都会活下去。”   恍惚之间,她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吹起了口哨。   一段破碎的、生疏的旋律,立刻在她的脑中生长开来,像是一枝盛放的夜樱,烂漫的花瓣雨,洒落进她的心口。   她情不自禁地也哼唱起来:   “The clouds in Camarillo   “Shimmer with a light that\'s so unreal”   这首歌。   他们的歌。   他还记得,她也记得。   鬼使神差地,松虞听到自己说:“出去之后,你会再给我弹吉他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会。”   在那一瞬间,飞行器冲出了暗无天日的贫民窟。   城市的星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进她的眼底。   她突然很想要转过身,去看一看身后的男人,看他那双漆黑晦暗的眼里,是否也被染上尘世的明亮。   而此刻站在射击馆里的松虞,也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   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身体绷到最紧,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她也是静止的。   只有子弹流动的轨迹,在她眼前,如此缓慢,如此真实。   瞄准。扣动扳机。   正中靶心。   *   “咦,这是哪个学员,怎么做得这么好?”   中控室里的俱乐部经理,凝视着眼前的大屏幕,十分惊叹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调出了松虞的资料,才转头向身后那位优雅而高大的男子解释道:“原来是她,这是我们从前的明星学员,一位女导演。您知道,我们俱乐部和影视行业一向有着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   “嗯。”池晏轻声说,“我认识她。”   经理眼前一亮:“哎?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巧了!需要我代您转告那位女士吗?”   池晏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微微一笑:“我想,并没有这个必要。”   这可真是糟糕的缘分。   他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她,不去见她。   但命运又将陈小姐带到了自己的面前。 第61章 为你封了国境   从射击道上下来的时候, 松虞随手摘掉了眼镜,却发现全部的人都在向自己行注目礼。包括但不限于她的父亲,教练, 以及……在场的学员们。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青春期少年, 蠢蠢欲动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本该是仰慕的眼神,却因为异常兴奋, 而仿佛变成了绿森森的鬼火, 莫名地让人浑身发毛。   松虞以为对方认出了自己是谁。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小男孩一上来就羞答答地说:“小姐姐,你的枪法好准啊,你简直是用力地在我心上开了一枪。”   松虞:“……”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明年我就会在基因检测报告里看到你的名字。所以说, 可以提前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她完全被哽住了。   “不可以。”她听到自己无情地说。   对方垂头丧气地眨了眨眼睛, 但是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松虞,仿佛打算做第二次尝试。   话还没说出口, 一个教练打断了他们:“射击分享沙龙要开始了, 两位要去看一下吗?”   松虞:“沙龙?”   “呃,就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今天过来玩,刚好他是一个射击大神, 愿意向其他学员们分享一下心得……”   一听到“射击大神”这四个字, 小男孩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恨不得立刻就冲到隔壁去。   “大神?”他兴奋地嚷道, “有多大神?”   教练挠了挠头。   该如何形容呢?   实际上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可怕”。   内行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怎样的射击只是花花架子,而怎样的枪法,是在真枪实弹里,一颗颗子弹练出来的。   而那位先生, 无疑就是后者。   明明他穿着西装,看起来既优雅又文明。然而握住枪的一瞬间,你会觉得是热带丛林里的豹子,在自己面前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明明漫不经心,却又具有一击致命的威慑力。   但此刻的他显然不能乱说话。   因为……摄像头里的经理还在对自己虎视眈眈。   中控室里,经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这位贵客已经站在这里,足足盯着屏幕里的陈小姐,一动不动地看了半个小时。   眼神专注得令人头皮发凉。   终于陈小姐放下了枪,贵客也打算离开中控室。经理在内心隐隐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候,一个小男孩冲了上来。   ——池晏的脚步立刻停止了。   他盯着镜头,微微一笑:“这个人是谁?”   不知为何,经理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袭上头顶。   他只觉得自己大气也不敢出:“呃,这位也是我们俱乐部的常客,是巴格莱银行财团的小公子……”   池晏:“唔。”   他神情晦暗,慢条斯理地低下头,卷起袖口。   突然又道:“你们之前提议的那个沙龙,我同意了。”   经理:“啊?!”   狂喜突然砸中头顶,他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现在吧。”池晏漫不经心地笑道。   这时候,他恰好看到松虞对那位财阀小公子,不假辞色地说出了“不可以”。   这让他笑意更深,又状若无事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镜子。   陈小姐果然……应该不喜欢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吧?   经理已经想明白了贵客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没有这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也别想做经理了。   于是他立刻对着耳机,气急败坏地说:“别跟他废话了,快去邀请陈导演!”   教练心里一激灵,立刻“哦”了一声,赶紧十分亲和地对松虞说:“陈小姐,想不想作为我们的优秀学员代表,跟大神PK一下?”   松虞一怔。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此“殊荣”。   但她只是笑了笑:“我就不去了。”   教练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实在没必要班门弄斧。”她温和地说。   因为她既对那所谓的“大神”毫无兴趣,也无法想象自己再次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所有人围观的场景。   枪法最准?   练习室的枪法,再厉害又能如何呢。   那一夜,她早已经领教过什么是真正的例无虚发。   教练十分遗憾地又劝了她几句,但看松虞态度坚定,只能作罢。   同时不忘对着摄像头的方向挤眉弄眼,向经理暗示道:这可不是我不努力,是陈小姐心意已决。   于是经理一脸为难地看着池晏:“您看,这……”   那英俊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屏幕,慢慢地垂下了眼。   “算了。”他轻声说,“这样对她也好。”   他的手慢慢地握紧,又松开。   毫不迟疑地转过身。   仿佛屏幕上的人——再多看一眼,就会让他彻底失去控制。   *   离开射击场的时候,松虞远远地看到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穿西装,肩膀很宽,背影高而瘦,莫名地眼熟。但是实在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松松,你在看什么?”父亲在身后问道。   她匆匆道:“没什么。”转身踏上了飞行器。   还不忘在心里嘲笑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竟然看谁都以为是池晏。   回家之后,松虞又百无聊赖地静养了几天。   直到有一天,她趴在阳台上晒太阳,父亲平静地对她说:“你有客人来了。”   她一怔。   打开门,张喆站在外面。   对方十分紧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你爸爸让我来的。   下意识地转过头——   她看到那半佝偻的背影,静悄悄地走进卧室里,关上门。   阳光落在他斑驳的头发上,耀眼的银色。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这是父亲所能为她做的,最大的妥协。   不知为何,眼眶微微一红。   这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地恢复工作,完成了这部电影最后几场需要补拍的戏。   贫民窟是没有办法进去了。事故之后,这个原本隐蔽的灰色地带,就被彻底封锁了起来。   甚至没有人真正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没有官员试图对此事做出解释,也没什么人向他们问责。连向来嗅觉最敏锐的媒体,都罕见地三缄其口。   他们就近找了个摄影棚,花了几天时间,把景搭起来,将原来的人叫回来补拍。大多数人见到松虞的时候,还是很惊讶:没想到她会恢复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她会这样精神抖擞。   进度比预想中要快很多。正式杀青的那天,张喆在附近订了餐厅,还将早已杀青的人也都叫了回来。   拉开包厢门的一瞬间,松虞深吸一口气,或许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视线只触及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尤应梦和江左。   除此之外,桌子的大半部分都空空落落。   她的心在一瞬间陷落下去。   像是被潮水卷上来的离海的贝壳,被柔软的沙子,深深地埋起来。   当然,松虞在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径自微笑。   “咦?Chase老师呢?”   身边不知道是谁这样问道,女孩子怯生生的声音。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又抿住了唇,甚至疑心是自己将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好在并不是她,只是池晏从前在组里的小迷妹之一。   张喆很自然地说:“哦,老师他太忙了,就不过来了。不过他给大家带了礼物,一会儿就托助理送过来。”   松虞不动声色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但这顿饭吃得她心神不宁,总是疑心中途会有人走进来。   可惜谁都没有来,只有一拨又一拨的人过来敬酒。好在顾虑到她大病初愈,没有人敢闹得太过分。   离席的时候,她才发现门外排起了长龙——原来是制片人的助理们,索性搭了个台子,请所有人过去领伴手礼。   松虞远远地看到,从重围里杀出来的人,手捧着精致的礼盒,满面红光,可想而知他们的制片人出手还是一贯地阔绰。   她站在阴影里,望着远处的喧嚣,眼神晦暗。   明明已经被填饱的胃,却再一次地感到某种空洞的灼烧。   松虞莫名地想起有一次池晏的人也曾经来剧组送宵夜,其他人都是山珍海味,而她却得到了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砂锅粥。而这一刻,她又开始真切地怀念那种味道。   奇怪很多时候,人会记挂的,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渐渐明白,出于某种原因,池晏正在回避自己。   早在住院后期,松虞就尝试过给他发消息,但永远都是石沉大海。而之后,当她重新回到摄影棚,他也从未出现过。有事找他,出来回话的永远都是电影公司的职员——甚至不是他的那帮亲信手下。   直到这时候,松虞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除了那个死寂的号码,自己根本就没有别的方式可以直接联系上他。   从前这个男人可以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生活,而这一刻他像幽灵般褪去,也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是否很荒谬?在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信息时代,明明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只需要一串代码,几个数字,就能够彻查一个人的一生。但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她转身打算离去,但尤应梦突然走了过来。   “不去领礼品吗?”她笑着问道。   松虞:“算了,何必凑这个热闹。”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共同往外走。直到打算各自告别的时候,尤应梦终于露出迟疑的神情:“松虞,你……最近真的还好吗?”   松虞扯了扯唇:“当然,我都回来工作好久了,为什么要这样问?”   尤应梦想:因为我看到你是怎样站在人群背后发呆。   而我也最清楚,假如一个人想要拼命地借工作来逃避生活的伤痛,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盈盈道:“就是看你一天到晚只顾着工作,才会这样问你。既然现在电影都拍完了,要不要抽空一起去逛街?”   “好啊。”松虞一口答应下来。   她也正想要私下问一问尤应梦的离婚手续办得如何,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但她并没有想到,尤应梦同样也是一心想要帮助自己。所谓的“逛街”完全是个幌子。   她竟然直接被对方骗到了一家心理诊疗室。   坐在一面采光良好的顶层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被阳光照成金沙一般的山峦和天际线,松虞哭笑不得地对尤应梦说:“尤老师,你误会了,我真的恢复得非常好,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尤应梦显然并不相信,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别担心,松虞,这间诊疗室是只对贵族阶层服务的,非常有职业素养。无论你当时经历了什么,都大可以放心地告诉他们。”   松虞一怔。   倒没想到对方的心这么细,想到了这一层。   感动之余,她继续说:“可是尤老师,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何必浪费时间?你看,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还是我陪你去逛街吧……”   话还没说完,她愣住了。   余光突然瞥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穿过了走廊。   是魔怔吗?她又将别人误认为池晏?   但她定睛看过去。   刺目的日光,清楚地照出和这个男人硬朗的轮廓,惫懒的神情,和修长的身形。那不是别人,的确是池晏——他独自一人,从心理诊疗室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进电梯间。   大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本能地作出了反应:她立刻追过去,推开了电梯间的门。   到底是迟了一步。   冰冷的金属门在自己面前缓缓阖上,一点点遮住那晦暗的、狭长的眉眼。池晏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把玩手机,并没有注意到她。   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松虞,你干什么,怎么突然跑这么快?!”过了一会儿,尤应梦才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现在我相信你是全好了,就你这体力,去参加跑步比赛都绰绰有余……”   松虞转过身来:“尤老师,你刚才说,这里的心理医生很有职业素养,是吗?”   尤应梦:“是呀。”   “所以他们绝对不会透露病人的任何情况?”   她连连点头:“绝对不可能。会来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谁都得罪不起。你就放心地进去吧,松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约到的。”   但松虞只是摆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慢慢地坐回了刚才的休息区,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输入「Chase」。   没搜到太多新闻。   似乎从那一次爆炸之后,池晏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接受采访和进行公开演讲。   关于他的网络舆论,也渐渐变得风平浪静。   但松虞立刻意识到,这才是最反常的:随着大选将近,池晏当然应该尽可能地增加曝光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销声匿迹。   ——或许他的确有什么不对劲。   既然没有办法旁敲侧击,她索性就直接拿出了手机,又给那沉寂已久的联络人,发送了一条新消息。   【陈松虞:你刚才去接受心理咨询了吗?】   良久后,毫无回应。   【陈松虞:我看到你了。】   依然毫无回音。   这样一来,整页的对话框,竟然都被她一个人所占据了。   松虞皱着眉,冷笑一声,对尤应梦说:“走,尤老师,我们逛街去。”   *   话虽如此,松虞从来对于逛街这件事就没太大兴趣。   经过了一家又一家的奢侈品店,她始终百无聊赖。   直到视线突然触及到某个橱窗。   明亮的吊灯下,挂着一对蓬松柔软的丝绸枕头。   松虞停下了脚步。   尤应梦:“怎么了?”   “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走吧。”   枕头,床,睡眠——大脑好像一个超载的记忆宫殿,蓦地浮现出了许多凌乱的画面:清晨阳台上的满地烟头,深夜客厅里循环播放的电影——似乎从拍戏以来,池晏就深受失眠所困扰。   这会是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吗?   她不得而知。这听起来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   话说回来,池晏的态度也实在让人恼火,他单方面地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如此冰冷和傲慢——即使是对同事,这也够没有礼貌了。   但此后的大半天里,失眠这个想法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松虞的大脑里,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她的心口反复跳跃。   甚至于更多的细节也涌现出来。   更多的画面,更多的声音。   他说:“我睡不着。”   “不用这么麻烦的。”   还有,在某一个深夜——“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吗?”   最终她妥协了。   这完全是出于对同事和病人的同情。打开手机的时候,松虞这样告诉自己。   *   于是这一夜,在寂静无人的卧室里,池晏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黑暗之中,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陈松虞:晚安。】   手指用力地攫住了床单,深陷下去,仿佛陷进了柔软的白沙里。   之后松开,慢慢抬起来。   他终于还是失去自控力:只看一眼,他告诫自己,只能看一眼。   指尖缓缓地摩挲过屏幕。   但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又发了过来。   “晚安”这两个字下面,多出一段音频。   它自动地播放了出来。   “为你封了国境   为你赦了罪   为你撤了历史记载”   澄澈而清亮的声音。   一如陈小姐温柔的眉眼。   手机从指尖慢慢滑落下去,滑到膝盖旁边。   直到一分多钟的清唱结束,一只汗涔涔的手,才再一次握紧手机,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了枕头边。   【池晏:晚安。】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在循环播放的歌声里,池晏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变得恍惚。   海上的月亮一点点升了起来。   迷离的光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齿轮般的、波光粼粼的梦。   他的确做了一个梦。   一个太过逼真的梦。 第62章 深入骨髓的渴望   这个梦跨越了长达五年的时间。   五年后的池晏, 的确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成为了S星总督。   但奢华而富丽的总督府,反而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一个幽深的人造洞穴。   在每一个夜不能寐的黑暗, 他躁郁, 痛苦,像受伤的野兽, 游走在宫殿深处。金光闪闪的大圆顶, 深红色的墙壁,墙上的每一幅名贵肖像,都以黑洞般的双眼凝视着自己。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在等待什么。   他身心俱疲地坐在书桌前。   办公室里未处理的文书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塔。   总督府外站满了抗议游/行的愤怒群众。   而他只是微微笑着,砸碎了酒瓶, 将烟蒂和打火机一并扔进去。   一切都被付之一炬。他的名声, 他的帝国,他的未来。   不断变换的火光, 令静止的墙壁变成了飞速运转的隧道。   而他亦站在其中。墙壁不断地向内收缩, 挤压着,令他感到窒息——   突然墙上多了一扇窗。   窗户被打开了,一只人眼堵住了窗眼。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眼白膨胀开来, 侵蚀着墙壁,挤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而瞳孔则犹如一轮漆黑的太阳, 终于锁定了池晏。   两相对望。   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彻底疯了。   *   醒来的时候,池晏大汗淋漓。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逼真。他还记得那些太过强烈的情绪,惊惧、愤怒和焦虑,像一道失控的吉普赛诅咒, 渗透皮肤,刻入骨髓。   是澄澈的嗓音唤醒了他。   仿佛陈小姐还在他身边,在枕边,近在咫尺。   一分多钟的清唱,彻夜都没有停过。   “为你涂了装扮   为你喝了醉   为你建了历史城墙”   于是初生的日光,终于划破了无边的长夜。   浑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明。   他握紧手机,慢慢地走进了浴室里,任热水冲刷过僵硬的肌肉。雾化的玻璃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疯狂。   梦境的内容再一次浮上心头。   池晏突然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第一次做这个梦。   只是从前他能记起的只有碎片,而这一次却是全貌。   他反反复复地被同一个噩梦所困扰着:梦境的主角是他自己,五年后的自己,而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为什么?   “——预知梦?”   同一间诊疗室里,心理医生周蔚,凝视看着面前的男人。   “Chase,介意向我说一下,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吗?”他又柔声道。   池晏微微一笑:“介意。”   这是一个典型的Chase式回答。   周蔚也掩饰性地笑了笑。   “当然。”他说。   他见识过许多难缠的、甚至于是千奇百怪的人:这很正常,他知道自己的患者非富即贵,而处在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掌控欲太强,很难信任别人。   但像Chase这样的人,周蔚从未见过。   他永远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男人像与自己进行商业谈判一般,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十指交叠,气定神闲。   而他对自己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周医生,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工作,和告解室的神父,有什么区别?”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咨询里,池晏极富耐心地与周蔚探讨了心理学和神学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抛出一两个问题。而周蔚则被迫变成了那个口若悬河的人。   直到池晏的身影走出了办公室,周蔚才突然惊醒过来:对面的这个男人,完全掌握了对话的节奏。他不动声色地转换了两人的角色,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医生与患者,而变成了学生与教授。   这当然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咨询:   他甚至可以说是被对方愚弄了。   所以周蔚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男人,会这么快就回来找自己,并且饶有兴致地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然而——“预知梦”,这听起来太过神乎其神。   他误以为池晏还在延续上一次的神学话题。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命题。目前为止,学界对于它还有着大量的争议。许多科学家试图从认知神经科学的领域来进行解释,但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感应……”   “我个人的理解非常简单。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记忆偏差。归根结底,梦也是人类的一种生理行为。而它所反映,无非只是个体的生理状况,或者心理诉求。”   “换而言之,假如你会梦到未来,一定是因为你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担忧,或者渴望。”   他在试探。   但对面的男人并不接招。   池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多谢你的解答,周医生。”   周蔚:“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假如您还有什么需要……”   “不必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神情淡淡地向周蔚伸出手。   这是一次沉稳有力的握手。   他说:“再见。”   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池晏给路嘉石发了一条消息。   【池晏:我今晚回S星。】   预知梦。   尽管这听起来太过荒谬,但莫名地,他选择相信它。   无论这一切是否能够用科学来解释。   【路嘉石:这么快?】   【池晏:我需要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   【池晏:还有,我要找出那个人。】   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很久以来,都在黑暗中窥伺着自己。   像是神庙里的老鼠,一点点耸动着油滑的脊背,试图用自己尖利的啮齿,蛀穿高高在上的神像。   或许这只老鼠就在S星。   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借口。   他之所以要连夜离开,只不过是……想要逃避。   因为,假如他真的要相信这场梦和五年后的自己之间,存在某种必要的联系,那么,他就必须要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他的未来里,没有陈小姐的存在。   *   这天下午,松虞收到了一条来自张喆的消息。   【张喆:陈老师,晚上一起吃饭呗?顺便聊聊工作。】   电影的前期拍摄完成,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反而进入了下一个同样麻烦的阶段:剪辑和后期。也就是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可怜的陈导演,都要将自己泡在昏天暗地的剪辑室。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他发了个地址过来。   松虞一看就乐了。   那地方恰好就在她家附近,地理距离倒是很贴心,但却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楼餐厅。张喆一向很抠门,连上次杀青宴的预算都卡得很死,怎么今天转性了?   【陈松虞:你发财了吗?】   张喆没说话,只是发了个嘿嘿傻笑的表情。   他好像格外兴奋。   看来果然是发财了,松虞漫不经心地想。   这个想法在傍晚抵达餐厅的时候,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服务生将她领到了整个餐厅最好的景观位:从这里可以看到非常清楚的天际线。落日的余晖,将天地都烧成一片明亮的火海。非常壮观的景色。   因此,尽管张喆迟到了,松虞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恰好带上了电影素材。趁他还没有来,她独自工作了一会儿。   这样一来,她自己都有点忘记了时间。再次抬起头时,最后一抹暗金色也隐去了,天空变成了海一般的深蓝。华灯初上,挤满了飞行器的高速轨道,变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光谱。   而张喆竟然还是没有来。   于是她没好气地打开手机。   【陈松虞:你人呢?】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消息。   【张喆:我在家啊?怎么了?】   松虞:“……”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服务生的声音:“先生,这边请。”   “嗯。”   低沉的声音。   像是吉他的低音弦,被轻轻扫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颤音。   松虞立刻认出了这声音。   她惊愕地抬起头。   眼前的男人衣冠楚楚,身形高大,除了池晏还能是谁。   四目相对。   心跳停了一拍。   她似乎从他的眼里看到片刻的怔忪。   但池晏立刻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对服务生点了点头,坐在了……   松虞对面。   她:“???”   “好久不见,陈小姐。”池晏对她笑了笑。   他的眼眸幽深,裹挟着许多她无法辨认的情感。   又好像变得更清瘦,颧骨更明显,轮廓也更深邃。衬衫领口胡乱地解了两个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或许只是灯光的错觉吧。   “你最好解释一下。”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又同时怔住。   接着池晏的手机响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路嘉石:惊喜吗?够意思吗?我精心挑选的地点,楼下就是酒店套房,走路就能到嫂子家,春宵苦短,抓紧最后机会啊哥,再不年轻就老了!】   池晏:“……”   这都是些什么胡话?   现在想来,路嘉石骗他出门的理由同样非常蹩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根本没察觉。或许是因为那个梦让他的心情太阴郁,或许是因为——   潜意识里,他默许这个错误。   于是他就能够最后再见陈小姐一面。   池晏面无表情,眸色沉沉,深深看了松虞一眼。   突然他很想要抽一根烟。   但接着他才想起来:哦,自己已经决定戒烟了。   可是烟瘾真难戒。   深入骨髓的渴望,怎么可能立刻就从身体抽离。   他垂下眼眸。   却看到瓷白的手指,轻轻搁在深红的桌布上,半握住一只玻璃杯。浅浅的水雾,光影交叠下,真像一枝盛放的白玫瑰。   喉结又滚了滚。   池晏听到自己平静地说:   “抱歉,陈小姐,看来是我……弟弟自作主张,把你约了出来。”   松虞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她冷着脸说:“那你们还真是神通广大。”   池晏轻轻笑了笑。   神通广大。   他真希望自己神通广大,可惜他不是。所以他才不能留住她。   “他太胡闹,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说,“希望没有太打扰到你。”   他的声音很客气,平静而疏离。   仿佛他们真是一对商务的伙伴。   松虞想,她曾经见过这个男人的许多面,唯独没有这一面——想必当他坐在谈判桌上的时候,就是这幅波澜不惊的面孔。一个锱铢必较的、最吝啬的商人。不肯多一丝情感,多一分微笑。   她不再看他的脸,反而将视线转移到桌旁的一支白玫瑰。   昏黄的灯光,照耀着它层层叠叠的花瓣:她疑心这只是一枝假花,否则怎么会这样毫无生气?   “一顿饭罢了,谈不上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松虞冷淡地说。   池晏低声笑道:“是,一顿饭罢了,就当是为我饯行。”   “饯行?”   “我今晚就要回S星。”   手指一滑,差点要碰翻杯子。但是到底没这么失控,她顺手捏住细细的高脚杯,对着他遥遥地举杯。   “祝你一路顺风。”她听到自己说。   并没有问他是否还会再回来。   服务生安静地端来了前菜。   山羊奶巴伐露。   没人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情。谁为谁封了国境,谁为谁建了城池围墙。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双方都没有什么聊天的兴致,当然似乎也没什么可聊。假如不是这家餐厅的法餐做得的确不错,松虞简直想要提前离开。   就这样熬到了甜点。   一只小巧精致的蒙布朗被端到她面前。   卖相不错。她懒懒地抬起了银勺子。   就在此时,灯光骤然暗了下去。   眸光一闪,池晏警觉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是熟悉的体温。   匆匆一瞥,他的轮廓在阴影里,眼底却染上幽暗的灯火。   但不过是虚惊一场。   小提琴缠绵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何时,桌前站了两个人。   小提琴手无比陶醉地仰着脖子,女歌手则手握一大捧红玫瑰花,深情地演唱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歌词。   松虞:“……”   难以想象这一幕竟然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这场面实在既尴尬又好笑。而这究竟是谁的创意,似乎也一目了然。   “你弟弟还挺有想法的。”她笑出了声。   池晏:“让你见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指尖,又向服务生轻轻颔首。   对方立刻会意,挥退了这两位演奏者。   尽管是让人头皮发麻的音乐,但到底还是音乐。旋律戛然而止的一瞬间,松虞感到空气冷静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   “那我们走吧。”她说。   “我送你?”   “不用,这里离我家很近。”   但池晏坚持:“我送你。”   这么近的距离,开飞行器似乎太小题大做。他们搭电梯下去。无形之中,一度凝结到冰点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那首尴尬的情歌,而转而有所缓解。   从酒店出来,过两个街区,再经过一个小广场,就回到了松虞的家。她现在还和父亲住在一起。对于她来说,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乎算是饭后的散步了。于是莫名地,她兴致上来,突然开始向池晏介绍路边这些熟悉的店铺。   “这家洗衣店的老板娘和我妈妈是好朋友。”   “小时候我最喜欢这家拉面馆——啊,看起来现在已经倒闭了。”   他们之间从未聊过这样的话题。日常生活,日出到日落,一切最普通、最无趣的鸡毛蒜皮。   演过特工片的人,突然来演肥皂剧,会很违和吗?   她不知道。   但她讲得很投入,池晏也听得专注。偶尔他会垂眼望着她,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在别离前夕,彼此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尤其充满纪念意义。   “啊。”松虞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拐角处一个小小的霓虹灯牌,“你看,那就是我常去的电影院。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兼职,就是给他们做放映员。后来老板还送了我一张终身会员卡。”   池晏微微一笑:“哦,就是你从早到晚都泡在里面的电影院吗?”   松虞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在发布会上说的。”   她突然心口一热。   “……我都忘了。”   池晏:“嗯。”   但是他还记得。   借由这些琐碎又毫无重点的讲述,他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张更活泼、更年轻的面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十几岁的陈小姐。是他未曾有幸参与过,她的少女时代。   原来这就是她的童年和青春。   年少时的他,也曾经无比羡慕这样的平民生活:并不算富裕,但是至少精神富足,也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平淡而幸福。   但他知道,这样的生活,自己从来不配拥有。他的人生只是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   直到这一刻,行走在这条街上,他突然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并不遥远。   因为陈小姐曾经拥有过。   所以他……好像也就不再那么遗憾了。   但很可惜,这条路不能永远走下去。   两个人从广场上经过。   河边的倒影,如同一幅浓郁的油画。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松虞隐约地听到一点飘摇不定的乐器声。   很熟悉的声音。   她凝神望去,看到广场的某个角落,一个街头艺术家正孤零零地倚在路灯下弹吉他。   眼睛一亮,她快步走了过去。   年轻的艺术家,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士朝着自己走过来,立刻深受鼓励,弹奏得也更加卖力,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为她弹奏哪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接着他就看到一个英俊而高大的男人,懒洋洋地走了过来。   这位帅哥目光灼灼地望着前面的女士,仿佛眼里根本看不到别人。   哦,名花果然都是有主的。   垂头丧气只是一瞬间,艺术家又高兴起来:毕竟这真是一对般配的情侣,站在一起都像是一幅画。   一曲结束,松虞十分配合地鼓起掌来,突然又说:“可以借一借你的吉他吗?”   她的语气太亲切,对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松虞很自然地将这把吉他递给了池晏。   “走之前,再弹一次吉他吧。”她说。   “好。”池晏掀着眼皮看她。   第一次音符出现的时候,松虞怔住了。   那是一支熟悉的曲子。   是《基因迷恋》的片尾曲。   但一切都是全新的。她根本不知道池晏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将一支慷慨激昂的钢琴曲,改编成了更曼妙的吉他曲。奇特而饱满的,热烈而酣畅的旋律,令她眼前也出现了许多绚烂的画面。从湿热、淋着雨的夏季,一瞬间又来到了大雪飘落的冬日,凝视着玻璃窗上徒然绽开的霜花。   片尾曲——松虞心想,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许也是某种暗示。   假如告别一定要到来的话。   这就是最好的时刻。   她选择不去在意内心莫名生出的落寞,而沉浸在音乐里。   但就在这时候,音符却戛然而止。   池晏扔开了吉他,一步步朝着她过来。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突然之间,她的心跳也开始加快。   因为这一幕和那部电影——和《基因迷恋》的结尾是何其相似。   昏黄的路灯,将修长的影子投射到广场古老的建筑物上。仿佛黑暗的罅隙里,蓦地生出了一线狭窄的光。而破碎不定的光像无数只坠着金粉的蝴蝶,每一寸都照进她心口。   身后陶醉的艺术家终于惊醒过来,大喊道:“喂!怎么不继续弹了……不是,你扔我吉他干嘛!”   在这样的大喊大叫里,池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只有彼此。   四目相对。他低下头,深深凝视着她,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像久违的春风,又像冬日的初雪——这就是池晏。他带给她的感觉,永远如此矛盾,如此极端。   但鬼使神差地,松虞却突然想起刚才在餐厅里,灯暗下去的一瞬间,这个男人同样是立刻握住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她前面。   语言是可以说谎的。   但身体的本能却不可以。   “你还不走吗?”她违心地问。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她听到池晏轻声道,“跟我回S星。” 第63章 我的信仰是你   尽管那只紧紧扣在手腕的手是如此有力。   可是池晏的声音还是这样低。   时间停滞, 某种幽微的情绪,从相触的皮肤里,渗透进血管。   他们的心跳变成同一频率。   期待那个答案, 也恐惧那个答案。   但答案胶着在舌尖。   松虞像是一瞬间患了失语症, 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想,原来这就是特工片和肥皂剧的区别。   特工片里, 爱恨都在一瞬间, 那么疯狂,那么激烈。命悬一线的时候,根本由不得半点犹豫。是命运在推着你走,你只能承受。   可是肥皂剧呢?肥皂剧才是真实的生活。而在真实的生活里,人是另一种活法。活在迷雾, 活在十字路口, 活在无法喘息的重压里。被太多的琐事磨平了棱角,绊住了手脚。不敢往前, 也不敢往后。害怕得到, 也害怕失去。   年轻的艺术家终于冲过来,重新抱起了吉他,大声地说些什么。大吵大嚷的叫喊声, 他们听不进去, 却吸引了不少行人。他们都好奇地偏过头,投来若有似无的目光。   池晏侧过身, 用身体挡住了松虞。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他说。   他仍然拖着她的手腕,绕到了广场的背后。   接着蓦地松开了她的手。   池晏背对着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抱歉,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别在意。”   声音很平稳, 找不到丝毫的裂痕。   松虞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何时,他脱了外套,随意地搭在肘弯。   声音也变得懒散:“我知道你后面还有很多工作,我也是。”   她呼吸一滞。   该感到轻松吗?她不用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但或许,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感到失望。   最终松虞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是,我还要剪片子。拍摄的进度已经耽误了,只能靠缩短后期的时间来弥补。”   池晏沉吟片刻,却道:“不必了。”   “什么?”   “按照你的节奏就好。”   她一怔:“可是我记得,我们最开始就在合同里写了,这部电影一定要在你确认的档期里上映。”   “不需要了。”池晏淡淡道。   松虞微微蹙眉:“为什么?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当然不是。”他难得温和地说,“这与你无关,是我个人的决定——相信我,陈小姐,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同样有很特殊的意义。”   松虞盯着他:“好吧,我相信你。”   她隐约觉得:他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我还是会按照原定时间完成这部电影。至于你们是否要调整档期,那是发行的事情,与我无关。”   池晏懒洋洋地笑道:“都随你。”   一时无话。   松虞突然又疑心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激:难道临别前的最后一段对话,就要是这样冷冰冰的吗?   接着视线游离开来,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来到了广场背后的小教堂。   路灯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浮现着一扇装饰精美的红木门,门上刻满了繁复的浮雕和一对金色的荆棘王冠。而门环上亦挂着一只沉重的大锁。这座教堂并不在夜间开放。   “那是迦楼罗。”松虞说。   池晏顺着她的目光,看清了教堂门上细致的浮雕。一只凶猛的半人半鹰:畜生的鹰喙,向外展开的金翅,和人的身躯。矛盾的面容,怪异而忿怒。   “是不是很奇怪?”她走上前,栩栩如生的浮雕,被仔细地抚摸过,仿佛追着她的手指活了过来,“迦楼罗明明是印度教的神,却被刻在了天主教教堂的大门上。”   池晏漫不经心道:“的确很可笑。”   “我也是这么对我爸爸说的。”松虞笑了笑,“但他还是坚持每周来做礼拜。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自从……妈妈死了以后。”   他垂眼看着她,声音却渐渐变轻了:“抱歉。”   “不,这没什么。”松虞说,“后来我想通了,有空也会陪他过来坐一坐。”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到处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女儿。”   “他是该为你感到骄傲。”池晏轻轻笑道,“你这么特别,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的人——”   松虞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我慢慢地明白,他并不真正信教,他只是想要……抓住点什么。”她背对着池晏,若无其事地说,“神也好,信仰也好,说到底,只不过是给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她听到身后的男人,冷不丁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电影吧。”她慢慢地说。   松虞又转过头来,开玩笑一般地看着池晏:“你呢?好吧,不必说了——我还记得,你相信科学。”   然而池晏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眼中有浅浅的笑意。   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昏黄的灯下,被照出一圈扇形的阴影。   “不。”他说,“我的信仰是你,陈小姐。”   他的声音这样低。   低得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是他还看着她的眼睛。   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松虞匆匆转过头去,在门口的信箱里矿哐啷啷地摸索着,找出了一把备用钥匙。   “你不着急走吧?我带你进去看一眼。”她说。   池晏低笑道:“不急。”   有一瞬间,她的心跳又变快。像是在神庙里逃亡,难以形容的急促和慌张。   这纯粹是意外。她根本没想过要带他逛教堂。   但是事情总是这样:一旦碰到他,她的人生就会变成一辆脱轨的火车,开往无穷无尽的未知。   “这个教堂很出名,很多人都会慕名进来参观。”她又生硬地补充道。   “好的,陈导游。”池晏微微一笑,调侃的口吻。   门缓缓地打开了。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送进了这幽暗的教堂。   教堂内部很狭窄,但与低调的外观相比,却是难以想象的奢华。   大理石堆砌的墙壁,扭动的、镀金箔的灰石柱,每一寸肉眼可见的空间,都被不分年代和风格的、极尽繁复的浮雕和壁画嵌得满满当当。密集,耀眼,瑰丽,金碧辉煌。像是到了真正的天堂,视觉轰地爆炸开来。   “美吗?”她问。   “嗯。”池晏在她身后轻声道,“很震撼。”   无论来过多少次,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松虞总是会下意识地屏息,陷入静默。站在这样宏大的建筑物面前,人总是会感知到自身的渺小,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敬畏——   但这一刻,松虞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情感里,还混杂着一种微妙的、深刻的战栗。   因为池晏说,她是他的信仰。   信仰。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词汇。   假如他只是想要说一句情话,那这未免也太过高明。让人猝不及防,甚至是胆战心惊。   但还没等她缓过来,突然又听到一点违和的声音。   “吱——”   她转过头,看到池晏站在告解室门前,一只手拉开了门,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一个邀请的姿势。   “I confess.”他轻声道,对她眨了眨眼,暗示性的。   松虞笑了。   向自己的“信仰”告解,这的确是很虔诚的做法。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真就走了过去,坐在了神父的位置。   而隔着告解室的窗格,那位满腹罪恶的信徒,也好整以暇地半倚着墙面。姿态甚至比她更懒散和优雅。   “你应该跪着。”她开玩笑一般地提醒道。   池晏也笑,声音却变得低哑:“很遗憾,我只有在求婚的时候才会下跪。”   松虞:“……”   “你可以开始了。”她生硬地说,“不然我就走了。”   告解室是黑暗而狭窄的,但仍然建得很精致。他们仿佛被一块晦暗而奢华的丝绸给包裹住。   视野所及的每一寸,被烛光照耀,都流淌出令人沉迷的质感。   而他们相隔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松虞并不紧张,她漫不经心地猜测着池晏将要对自己坦白些什么,多半也只是几句俏皮话——他很会说这些话,假如他愿意。池晏的确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但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开场白:   “我做了一个梦。”池晏说。   莫名地,松虞心口一凛,察觉到他语气里的郑重。   “在这个梦里,我只剩五年时间。五年之内,我会慢慢地变成一个疯子。最终,被人赶下台,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他开始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口吻,缓慢地,清晰地,讲述了这个梦境里更多的细节。逼真得简直可怕。仿佛那一切都是已发生过的,又或者说,都是证据确凿的未来。他有心而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疯,自毁,将半生基业都恭手送给政敌。   松虞渐渐听得身体发冷。   直到池晏突然说:“陈小姐,你说,我该相信这个梦吗?”   噩梦中惊醒,她的心被撞了一下。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心悸,心慌,还是……心疼。   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凝视着他。   摇曳的烛火,照耀他低垂的眉眼。   那张英俊的脸,被无数阴影分割开来,变得更加深邃和晦暗。   “你看着我。”松虞说。   于是池晏也转过头来。   她对上一双阴郁的,毫无感情的眼。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还在那场噩梦里。   松虞扯了扯唇,忽然低声问:“你在害怕什么?”   池晏一怔。   眸光闪了闪,又抬眸紧盯着她。   她反而低下头去,平静地说:“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何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去烦恼?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别说五年了。”她顿了一顿,手指轻轻地在膝盖上画着圈,又微笑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出现在哪里……”   但话说到这里,余光一瞥,她发现隔壁的告解室里竟然空荡无人。   松虞不禁话音一顿。   几乎是同一时间,面前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哐。”   太过用力。整个告解室都颤抖了起来,像是山崩地裂的地震。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逆光的轮廓,令他像一尊静止的雕塑。他背对着烛火,背对着月色,背对着漫天神佛——却唯独面对着她。   雕塑又活了过来。   池晏慢慢地弯下腰来,半跪在地上。   松虞心口一跳,莫名想起这个人刚才所说的话:或许他自己都早已经忘记了。   他只是沉默着,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   “我害怕什么?”他轻声道,像情人的低喃。   掌心是松虞最熟悉的温度。太熟悉,太久违,她甚至感到亲昵,在自己意识到以前,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惫懒的猫。   而池晏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无声地闭上眼,贴近她的额头。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声像一团温润的雾,侵扰着她。   “我害怕失去你。”他说。   “我害怕你再一次因为我而遭遇不幸,我也害怕你真的就此离开,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又或者我最害怕的是……”   月光终于斜斜地照耀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为他的眉眼,薄唇,下颌,喉结,都勾上一层银线。只是当他阖眼的时候,这世界都寂静无声,失去了色彩。   “那个梦里根本就没有你。”   松虞轻轻地覆盖着他的手背,微笑道:“那不好吗?难道你很希望我出现在你的噩梦里?”   “我希望你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一个梦。”池晏低声道。   她微微一怔,手指滑了下去。   而他用更轻的声音,不住地呢喃道:“可是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在那个梦里,你也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但他根本不肯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捧住她的脸,像盲人一样,热切地、不安地,试探她、触碰她。粗糙的、湿热的掌心,摩挲过她细腻的皮肤。   她没有挣扎。   于是他的手指,迟疑地抚过她的鼻梁。   接着是一个吻。   又好像并不是吻,而只是一束光线,温柔地自黑暗里照耀她,确认她的存在。他的唇一一地落在她的眼睛、鼻梁,下巴,含情脉脉,像雕塑家在丈量自己最珍贵的造物。   松虞终于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隔着薄薄的衬衫,去抚摸他后背的刺青。   原来他出了很多汗,大汗淋漓。仿佛刺青都融化了,变成斑驳的颜料和图案,变成热带雨林的原始河流,穿过了起伏的山峦,穿过了后背的肌肉线条,融进她的掌心,变成命运线的掌纹。   突然之间,像是灯塔上的信号灯,拨云见雾,隔着深重的海面,远远地朝她照射过来。   松虞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池晏今夜所说的这些话。   相信。不信。   跟他走。不跟他走。   他一直在让自己做选择。   可是这个人,一向狂妄,一向自负又决绝。他何曾在松虞面前展现过这样的一面,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猎人,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不应该放纵自己失控而软弱的情绪,不应该问她“好不好”,不应该害怕被她拒绝,这不像他,这不是他——   改变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她根本就不知道。   但这一刻,他跪在她面前,在这个教堂,在壁画、在历史、在神明、在月光的注视下,如此隐秘,如此寂静,像一场华丽得不真实的梦。   “好,我跟你走。”她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第64章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街头艺术家又坐回了自己一贯的位置, 抱着吉他,随意弹着什么。夜渐渐深了,弹完最后一首, 他也打算回去。   目光却突然捕捉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从阴影里慢慢地走出来。   他眼前一亮,大喊道:“你们还没走啊!”   这次再没人忽视他了。   松虞转过头来, 温和地笑道:“你的吉他没事吧?”   他挠了挠头:“哈哈, 这算什么呀,我自己玩嗨了还经常砸它呢。”   她突然道:“那我可以点歌吗?”   “当然!”他兴奋地说。   话音刚落,视线又触及到她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   对方也施施然地走过来,仍然是一脸懒散,只是唇角微勾, 直勾勾地望着她, 眼神很愉悦。   艺术家不禁涨红了脸:“干嘛找我啊!你后面那个人明明弹得那么好……”   松虞却神秘地笑了笑,将食指放在唇上, 轻声道:“嘘, 他有别的用处。”   对方怔住,被她这一眼的风情所震慑。   之后才嚅嚅地点了点头。   池晏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下一秒钟,松虞转过身来, 突然抓住他的衬衫衣领, 身体前倾。   他十分配合地凑近过来。   夜色渐沉,广场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   河畔灯光的倒影, 金黄与深蓝,像被揉碎的星空,梦一般的色泽。   她说:“好了,走之前,我们要做最后一件事。”   一双雪白的手臂滑下来, 搭在他的脖子上。   这邀请已经足够明显。   池晏微微一笑,知情识趣地扶住她的身体。   “……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在这个广场上跳舞。”   身后的吉他声已经响了起来。   一首非常快乐的舞曲。节奏明快,每一个韵脚里,都充满了盛夏的炽热。   他贴住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轻声道:“这么多年,才终于得偿所愿?”   “其实也没有。”她眨了眨眼。   “嗯?”   “因为你跳得太烂了。”   池晏低头闷笑出了声。   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在跳舞,只不过是随着音乐,懒洋洋地晃动身体,不时手肘相碰。   但古老的广场,也变成一座巨大的、空旷的舞池,见证这两个人相拥而舞的时刻。   “好像是某部电影里的桥段。”松虞慢慢地回忆道,“我忘了。你知道,小的时候,总是会幻想,有很多的电影情节可以发生在自己身上……”   池晏:“嗯,陈小姐,你真浪漫。”   她笑了:“第一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是吗?那他们都用什么词?”   工作狂。电影疯子。   松虞心想。   但她只是惺忪地半眯着眼,懒懒地说:“算了,不说了。”   池晏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微表情都记在心里。   “好,那就不说了。”他说,“反正那些人都无关紧要。”   “我懂你就够了。”   松虞突然心口一软。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微敛,更用力地环住他的脖子。   艺术家开始唱起歌来。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尽管他吉他弹得很一般,歌声却十分诱人。醇厚,深情,像空气里慢慢蒸发的酒精,让人迷醉。   而他面前的两个人,也贴得越来越近。终于池晏将她揽进了怀里。   结实的手臂紧紧扣住她的腰。   仿佛下了一场无形的大雨,将他们困在这里。空气都变得湿热而缠绵。   一首又一首地唱下去。   直到歌声终于停止了,艺术家大声喊道;“好啦!我真的要回家了!”   于是松虞转过身,十分认真地感谢了他。   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对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他很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愣住了——他的公开账户里刚刚收到了一笔巨额转账。   “你、你们……”   他抬起头来,咋舌地望着面前的两人。   而池晏半抬着手,漫不经心地对他挥了挥手机。   艺术家:当时我就想喊一声爸爸!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震惊与狂喜中,善解人意地离开了。   于是广场上,只剩下池晏和松虞站在一起。莫名地,他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某种意犹未尽。像夏日池边的雾气,久久不能散去。   池晏突然低低地笑出来:“不如我们换一部电影?”   声音很轻。   却有种难言的性感。   松虞一怔:“什么?”   “等我。”   他消失在了广场的一角。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河岸边,旁边还停着一辆新型摩托车。他手中抱着一只电子头盔,含着笑看她。   她不禁呼吸一滞。   路灯之下,这一幕光影完美,真像一部复古的老电影。   慢慢走近过去,松虞问:“摩托车哪里来的?”   “买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随手指了指路边一家便利店。   她随口调侃道:“看来今天有人下夜班之后只能走路回家了。”   “不。”池晏懒洋洋地笑道,“我给他的钱,足够他再买一辆飞行器了。”   他跨坐上车,又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她。   这一幕的确太性感,也太野性。他仿佛真是个不羁的赛车手,头盔里的一双眼睛,凝视着她,亮得惊人。   松虞想,他一定没有驾照。   但这个问题都显得很多余。她根本毫不犹豫,像被海妖蛊惑的船员,抱住他的腰。   隔着薄薄的、被风鼓动起来的衬衫,将额头抵在他后背的刺青上。   他们沿着河岸飞驰出去。   池晏无疑是个热爱刺激的危险分子。他根本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松虞只能用力地抱住他的后背。   戴着头盔,耳畔仍然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像是飓风,像被飓风掀起的海浪,一层层冲刷过她。城市的高楼与灯火也变成一道迷离的电光。太过绚烂,根本目不暇接。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试过飞行器以外的交通工具,但突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机车党在这个时代依然能存在。在地心飞驰的感受,太失控,太令人心悸的疯狂,根本无法替代。   但就在这时,她竟然又听到池晏的声音。   通过头盔里的蓝牙耳机。   他问她:“你知道我们在演哪一部电影吗?”   松虞想了想:“《天若有情》?”   “不是。”   “《壮志凌云》?”   “也不是。”   隔着巨大的风声,她依然能听到他低低的笑声:“陈小姐,你实在是太高估我了。”   松虞:“也是,你怎么可能看过这些电影。”   “嗯,再猜。”   于是慢慢地,一个根本不可思议的答案,突然出现在松虞的脑海里。   “……是我的电影。”她难以置信地说。   而他轻轻一笑,替她说出了那剩下的四个字:   “是《基因迷恋》。”   从没有哪一次,松虞的心跳得这么快过——飙车也不曾让她的肾上腺素被泵得如此之高。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但她还是在负隅顽抗,随便说点什么,来掩饰过这一刻慌乱的心情——“他们可没有骑机车。”——她听到自己说。   “你知道这里离机场有多远吗?”池晏在头盔里大笑,“我已经尽可能地还原场景了。”   满地星光被风吹散了,霓虹灯影也被揉碎在轮胎下。   恍惚的视线,与电影最后的那个长镜头渐渐重叠。   有人在街头狂奔。   而她和他,骑着这辆摩托车,一路向前俯冲。   什么都不存在了,灵魂都被抛在脑后,身体也变成粒子,只有掌心的触感是真实的。她还紧紧地抱着他。幸好他们还有彼此。   于是某种接近狂欢的情绪,也彻底地感染了松虞。   她和他一起大笑道:“你说得对,生活嘛,怎么可能跟电影一模一样——”   但这已经是她的人生,与她的电影最接近的时刻。   这一刻,她忘掉了基因。   他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无关未来,只有现在。   *   直到坐在飞船上,凝视着窗外静谧的太空,听着浴室里隐隐的水声,松虞的心情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真疯狂。她想。她怎么会像发了疯一样。   她低下头,打开手机。   过了一会儿,池晏带着满身的水汽,推开门进来。   “在干什么?”他随口问道。   松虞:“跟我爸爸发消息,说我要临时出去度假。”   “……度假。”池晏笑了笑,“不错的理由。”   “那你的工作呢?”   “我让张喆把剩下的素材都发给我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我只需要一台电脑。”   “好。”   他慢慢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我还没有问过你。”他说,“为什么答应跟我回来?”   哦,真是个直白的问题。   松虞微微抬眸。   她恰好看到一滴水珠,碎钻一般,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进衣襟深处。   莫名地,她觉得自己看到了非洲草原上的猎豹。当日光照耀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时,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斑。   她突然微微一笑:“伸手。”   池晏照做了。   手掌乖乖地在她面前摊开。   而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上面。   是一盒薄荷糖。   “因为我要监督你戒烟啊。”她说。   池晏不禁失笑:“你什么时候买的?”   “机场。”   “……多谢你。”   湿热的掌心慢慢收拢,握紧了这小小的糖盒,也顺便握住了松虞尚未来得及抽离的,柔软的指尖。   池晏突然觉得,戒烟这件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了。   很莫名地,一股淡淡的倦意袭上心头。   眼皮也变得沉重。   他竟然会觉得困。这可真稀奇。   于是他放任自己倒在了沙发上。   阖上眼的一瞬间,他仍然与她十指紧扣。   薄荷糖的清凉,抵消了尼古丁的苦涩,在舌尖慢慢地扩散开。   “不要松手,好不好?”他对她说。   松虞“嗯”了一声。   “睡吧。”她的声音很温柔,“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第65章 你可能是蜘蛛精   松虞仍然在工作。   池晏睡着了, 她却根本没有任何睡意,甚至于大脑异常活跃,精神抖擞地打开了手机投影。手指也在半空中快速地移动。   但只有一半的身体是自由的, 另一半身体, 连她的手,还被池晏紧紧地攥着。   即使在睡梦中, 他的掌心还是这样沉稳有力。   起初他们只是十指相扣。但某一刻松虞想要换一换姿势——立刻被他察觉了, 一条胳膊伸过来,手臂慢慢收紧,蛮横地按住她,像温热的、迅猛的藤蔓。   于是她只能一动不动,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   他睡得好极了。与充满进攻性的动作相比, 池晏的睡姿却极其安详。眉心舒展, 神情淡淡,仍然是那样英俊, 像美术课上的人体模特。每一寸都值得被画笔最仔细去描摹。   原来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也会有彻底卸下防备的时刻。   莫名地,松虞心口一软。   某种柔软的情绪,像是温热的池水, 沿着他们交握的十指, 紧贴的皮肤,一寸寸浸透她的身体。   这一刻, 她是被人需要的——是被他需要的。   这些年来,松虞已经太习惯一个人生活,太习惯一个人来解决所有事情。她不愿意跟任何人产生真正的联系。她逃避一切可能的亲密关系,一个成年人本能的自我保护。   直到现在。   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被人需要的感觉……并不糟糕。   窗外就是浩瀚的宇宙, 而她轻轻望着他一笑,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她在这张沉睡的脸上看到了太空的倒影,如此静穆。时间在此刻都失去了重量。   过了一会儿,张喆将她需要的素材都打包发了过来,顺便还给她打了个电话——松虞眼疾手快地掐掉了。   他知情识趣地改为了发文字消息:原来张喆听说松虞决定自己剪片子,大惊失色,极力想要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   【张喆:还是找个剪辑师来帮一帮你吧,陈老师,不然你根本没休息的,这也太累了。】   【陈松虞:我不在首都星,跟剪辑师远程沟通会很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来。】   【张喆:啊?老师你在哪儿?】   【陈松虞:S星。】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她甚至感到微妙的紧张:假如张喆要问自己为什么要来S星的话……不过话说回来,他并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果然她立刻收到了回复,半点没问不该问的。   【张喆:正好啊,我有个朋友是剪辑师,他就在S星。】   他将那个人的履历发了过来,松虞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立刻判断出此人居然的确有两把刷子,之所以没什么名气,不过因为他一直不肯离开S星——而电影产业的绝大多数资源,都集中在了首都星。   于是事情就这样谈妥了。张喆很高效地联系上了他,对方当然也毫无异议。松虞决定到S星后,就去跟他见一面。   又过了一会儿,池晏终于醒了过来。   松虞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转过头去,却恰好看到他很自然地握着自己的两根手指,递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毫无情和欲的动作。   仿佛根本是身体本能。   她心口一热。   池晏微微一笑:“早安吻。”   声音很低,还带着晨雾般的沙哑。   于是松虞也笑了。   “你刚才做噩梦了吗?”她问。   其实从他的眼神里,她已经能够得到答案。   果然,他说:“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在,我都会睡得很好。”池晏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虽然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受失眠困扰,但是直到他搬出他们的酒店套房,再也见不到她,情况才真正开始每况愈下。   “看来我很有做安眠药的潜质。”松虞说。   “嗯,说不定你是唐僧肉,咬一口,就能长生不老。”他捉住她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洁白的牙齿,像翻涌的浪花,朝着她扑打过来。一点都不痛,反而麻麻的,很勾人的痒。   松虞:“……那你可能是蜘蛛精。”   恰好这时候宇航员开始广播,飞船即将返航进入大气层,请他们回到座位。   “好了,都广播了,你真该回去了。”   她很不自然地对蜘蛛精说,借机蜷起手指,试图将手给抽回来。   但她不仅挣扎失败,飞船还小幅度地颠簸了一下——真让人气恼。松虞猝不及防,身体跟着晃了晃,掉进了池晏怀里。   他顺理成章地揽住她的肩,手臂慢慢收紧,笑得一脸餍足。   “这么听话?”他在她耳畔低笑道,“陈小姐,不要忘了,你可是开过飞行器的人。”   “所以?我一向很遵守安全守则的。”松虞斜睨他一眼,镇定地说。   “和你相反。”池晏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又很不羁,“我一向不在乎这些无聊的规则。”   的确,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松虞心想。   她继续推他。毫无用处。   池晏不仅坐得纹丝不动,还刻意地与她贴得更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突然他又托起了她的手臂,将整只手掌覆盖上去,重重捏了她一下。   拇指按压皮肤的一瞬间,松虞像是被烟蒂烫了一下,心口乱跳。   “你干嘛?”她低声问。   “别动。”他微笑道,“我帮你按一按。”   松虞诧异地看池晏一眼,没想到他竟会注意到这一点:刚才这条手臂一直被他压着,被迫维持同一个姿势,早就麻得失去了知觉。   “你还会按摩?”她说。   “试试不就知道了。”   但好像根本不需要按摩。   在他摊开手掌,皮肤相抵的一瞬间,所有失去的感官就已经都回来了——像一块僵死的木头上,突然冒出了葱葱郁郁的新芽。   不过松虞很快就发现,池晏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他的动作不仅轻柔,而且意外地有技巧。   四指并拢,虎口抬起,掌根用力。   温热的指腹与掌心,着力在她细腻的皮肤上,一圈圈地揉动着原本僵硬的肌肉。   渐渐地,她反而能够认真享受他的手法,沉浸在这难得的按摩里。   直到他也察觉到她的放松——   指腹顺着手肘一直往上,终于停到了后颈。   缓慢。充满暗示性。   “满意了吗,这位客人?”他在她耳边,用低沉的气声说,“要不要再来一个钟?”   松虞微阖着眼,扮演一位完美的客人:“要的,我有很严重的颈椎问题。”   他的问题分明别有深意,她却故意用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来回答。池晏不禁又笑出了声。   但笑过之后,他果然也更卖力地替她按起肩颈来。甚至还真像个按摩技师一样,对这位陈导演过于僵硬的斜方肌,发表了相当专业的评价。   “弹吉他、按摩……你怎么会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不禁又问。   这问题完全是下意识的。   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够了解池晏。   她听说了他那所谓的“未来”——但她更想要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过去,他在怎样的地方长大,他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池晏却罕见地对此避而不谈。   他只是淡淡道:“不好吗?”   紧实有力的指尖,缓缓地按压着她的后颈。   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甚至于这神清气爽的感觉,慢慢变成一种令人沉迷的微醺。像水烟,云雾缭绕的气息,在她的大脑里弥漫开来。   “好。好极了。”她听到自己懒洋洋地说,“麻烦再加一个钟。”   回答她的只有放肆的大笑。   不幸的是,飞船很快落地。于是这令人意犹未尽的按摩服务,也就只能暂时地告一段落。   松虞先站起来,池晏仍然站在她身后。   高大的身躯,朝着她俯下来,手指在她后颈缓缓地摩挲,声音倦懒而低哑:“这位客人,不给我一点小费吗?”   像一条小红蛇,充满蛊惑地,温柔地吐着信。   松虞笑了笑,故意说:“那你还要再努力一点才行。”   “……吝啬的陈小姐。”   *   从VIP通道出来,已经有人等在外面。   “哥!嫂子!”   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喊道。   松虞看到了一个神情开朗的少年,打扮得像个嬉皮士,热情洋溢地冲着他们招手。不同于池晏,他眼里简直毫无阴霾,一张太过显小的娃娃脸,乍一看,实在是无法判断出年龄。   而她立刻判断出:这就是那一夜她从飞行器里出来的时候,曾听到的那个声音。   ——大概也是那个给她发虚假消息,骗她去跟池晏吃饭的人。   少年一旦靠近过来,嘴上还没说什么,已经摆出了一脸邀功的神情,不断地对着池晏挤眉弄眼。   而池晏权当没有看到,很简短地对松虞介绍道:“路嘉石。”   “嫂子好。”路嘉石笑嘻嘻地说。   松虞微微一笑:“你不该叫我陈老师吗?”   对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继续道:“谢谢你昨天请我吃饭。”   路嘉石终于会过来了:她在说昨夜的那场恶作剧。   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这位陈小姐,尽管笑得很温和,但莫名就是有种——让人不敢开玩笑的气场,和池哥很像——不愧是他的嫂子。   尽管,看起来,他哥还并没有完全搞定人家。   不过也快了,人都来了,还能白白放走吗?   路嘉石不禁又暗暗地对池晏抛去了一个同情加鼓励的眼神,转过头来,一脸笑哈哈地说:“哈哈哈,嫂……陈老师,这有什么,难得你来我们这边作客,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   突然后背又是凉飕飕的,他立刻改了口风:“我哥带你去!”   松虞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们登上了飞行器。为了照顾她这位外地游客,路嘉石还特意吩咐驾驶员绕了一圈远路,经过本星著名景点。   但足以从中感受到路嘉石有多么直男了——他执意要领她去看的,竟然就是那座传说中的总督府。   总督府极其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刻意仿照了金字塔的形状,犹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矗立在一座高高的总督山上。   如此高大,如此遥远,仿若穿越时空的海市蜃楼。   在这样威严宏大的建筑前,即使他们明明已是在高空俯瞰,路嘉石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是这座总督府的主人了。”他说。   这声音里充满了少年的野心,意气风发,和对于权势的渴望。   这样的自信也并非空穴来风:从目前几次民调来看,池晏的确最有竞争力的一位总督候选人。即使不能十拿九稳,他也有相当大的几率当选。   但松虞却想到了更多——   她想到了池晏所做的那个梦。   的确,他入主了总督府,这并没有悬念。但可怕的是,这对于他而言,并非顶峰,而是下坠的开始。   她匆匆地看了池晏一眼。   他面无表情,也淡淡地凝视着那座总督府。晦暗的日光,照耀着他雕塑般的轮廓,莫名显得冷酷。   鬼使神差,松虞悄悄地伸出手去,在座椅下面,握住了他的手指。   “会好的。”她轻声道。   这声音仿佛终于令池晏从噩梦中惊醒。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眼里渐渐地染上一丝暖意:“嗯,会好的。”   但声音还是太低,低得不能再低。   仿佛说出这四个字,就足够耗费他全身的力气。   很多年来,他迷恋这样站在高处的感觉。   向上。   向上。   这个词像毒品一样,盲目地吸引他,甚至于令他上瘾。   阶级、鸿沟、地位……这也是他的原罪。所以他要拼命往上爬,要得到更多。   在地下的时候,想要洗白。站到了地面,又想要继续往上走。有了钱也不够,还要有名。被世人爱戴,被世人崇拜。那就站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他能够彻底将规则踩在脚下,能够去触碰他原本根本碰不到的阶级,才是真正赢了。   赢了吗?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得到什么。   欲望,名利,权势,这些东西追求到了极致,也只剩下空虚。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无关紧要。   他最想要的,只是有一个人,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当他站在噩梦边缘的时候,还能够握住他的手,用这样坚定而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会好的。”   池晏终于抬起头,专注地凝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这才是他的全世界。   他在心里反复地默念这三个字,就像咀嚼一颗薄荷糖。   会好的。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第66章 本能的索取   飞行器远远地驶离了总督山。   突然池晏问她:“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傅奇?”   松虞一怔:“我以为他已经……”   池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他还活着。”   很快他们来到一座隐蔽的地下医院里。   机关重重, 如同戒备森严的壁垒。走过一段甬道,无数四处晃动的探照灯,刺目的白光几乎就织成一张密密的保护网。铅灰墙壁上, 松虞匆匆一瞥, 看到一个熟悉的图腾。正是她曾经在池晏手下的身上所见到过的刺青。   隔着玻璃墙,傅奇躺在病床上熟睡着, 呼吸平稳。   宽大的病房服和复杂的治疗仪器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但想也知道,他一定满身是伤。   松虞还记得那一夜自己所触碰过的,被鲜血浸透的温热躯体;以及自己当时惊骇的心情。   “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喃喃道。   但很奇怪,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转过头去,松虞看到池晏沉默站着。玻璃窗里的倒影, 虚虚实实的轮廓, 目光锋利,甚至是阴郁。   他并不为此高兴。   困惑不过是片刻, 松虞立刻想明白了为什么。   她甚至想要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那实在是一个非常残酷的想法。残酷,黑暗,但是却真实。   傅奇不该活着。   她轻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第二天。”池晏淡淡道。   他抬眸, 看了一眼松虞。从这个问题里, 他已经知道:松虞也想清楚了这背后的关窍。她的确很太聪明。   她慢慢地说:“我听说,官方定论是, 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的爆炸……”   “嗯。”池晏轻轻颔首,“当夜贫民窟戒严,第二天他们再进去,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抹去了。包括杀手的尸体。”   有人把事情压了下来。是谁,他没有告诉她。   知道得太多, 对她并没有好处。   “那你的……人呢?”   池晏淡淡一笑:“就是在收尸的时候,找到了傅奇。还剩一口气。”   一时之间,松虞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甚至不能说一句“他真幸运”。   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两道声音同时打起架来。   一个声音说:“傅奇怎么可能没死?他肯定是内鬼。谁没死,谁就是内鬼。那一夜的围剿本来就疑点重重,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怎么可能做得天衣无缝?”   另一个声音说:“如果傅奇真的是内鬼,那群人会不管他的死活,就把他扔在这里等死吗?”   反驳的声音又回来了:“他们是故意的:就是要演一场苦肉计,才能够彻底地取信于池晏。”   松虞垂着眼,望着病床上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内心却像是被一只机械手臂抓住,泛起一阵冷意。   突然之间她明白:这真是一个恶毒的选择题。   或许那些人就是故意要这样做。   当夜发生的事,已经彻底死无对证。既然没有证据,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傅奇究竟有没有背叛,最终就只看两个字。   看池晏的选择:   看他是相信,还是不信。   设身处地,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信任傅奇。   可是往日里与他朝夕相处的画面,慢慢地浮现在松虞眼前:她记得有一次自己故意为难他,让他一次次地跳海,他还真就照做了。到最后整个人都泡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依然毫无怨言。   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会背叛她和池晏,会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送死吗?   松虞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这是你的事,我不该多嘴,但你至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不要轻易做出这个决定……”   话还没有说完,池晏从背后抱住了她。   一瞬间,松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感觉到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项里,过分依赖的姿态。温热的呼吸,沿着耳廓游移到锁骨。   莫名地,松虞却感到心疼。隐隐的抽痛。   心疼傅奇。但更心疼池晏。   假如她和这个年轻人,只是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都心存不忍,那么池晏呢?傅奇跟他的时间更久。他也是人,他也有感情。   但他被硬生生地推到了这个位置: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看着他的落败。不仅兄弟们都死了,他还被迫要将矛头指向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怀疑,但也不得不去怀疑。   理智,猜忌,权衡。   这一切,一定都像刀子一样,血淋淋地剜着他的心。   “我知道。”她听到池晏说。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   声音亦是低哑和含糊的。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轻轻地说,“好歹傅奇也跟在我身边一段时间,我还算了解他。”   他低笑一声:“所以呢?你相信他?”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   “希望。”池晏淡淡一笑,“很可惜,我们的世界,没有希望。”   松虞噎了一下。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心好像又被揪住了——因为这毫无感情的声音。   “那我们就等一等再做决定。”她低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们。   不知为何,这个词取悦了他。   池晏“嗯”了一声,蜻蜓点水地吻她的锁骨,更含糊地说:“好,等他醒了再说。”   柔软的唇贴上来。   像是一块小小的熨斗,她被狠狠烫了一下,但到底不忍心推开他。   交叠的玻璃面里,她看到自己,和拥抱着她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眼中尽是晦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明明是灯火通明的病房,四壁皆是刺目的白,只有他们站在虚幻的阴影里。身后便是一道漩涡,侵扰着她,勾缠着她。   他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但突然之间,池晏翻过身来,抓住松虞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   砰。他近乎蛮横地用肩膀撞开了一扇门。   将她随便拖进了哪个杂物间。   门又被狠狠砸上了。   一声巨响。一片黑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人眩晕。   接着是疾风骤雨般的吻。   他将她按在门背后,按住她的手肘,额头抵着她的脸,十指交叠。   这姿势应该是温柔的。   但他狠狠地压住她的唇,吻她,咬她。最原始的,最本能的,最凶猛的攻城掠地。堵住她的呼吸,吞咽她的气息。舌尖相抵,太大胆的纠缠。   接着是他的手。手指灵巧地伸到她脑后,伸进她的头发里。搅乱了她柔软的发丝,肆无忌惮地将发髻扯开了。   啪的一声,束发的绳子不知掉到哪里。一轮满月被他揉碎了——月光也倾泻而下,顺着他肆虐的指尖,缓缓地流淌下去,在这没有光的房间。   有一瞬间,松虞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巨大的氧气瓶:他们站在高山上,海拔太高,空气稀薄,日光刺眼。于是这个高大的男人,只能紧紧地压着她,向她掠夺,向她索取。   她被迫承受着这近乎令人缺氧的吻。   起先是太过激烈,太身不由己;但慢慢地,她顺应了他的节奏,他的心跳。他们的身体都化作同一频率。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情绪的罅隙:究竟该如何对待傅奇,信还是不信,此刻他也没有答案。   而那些说不出口的犹豫和踟蹰。   都被压在唇舌之间。   他在暗夜里行走了太久。   所以一旦看到光,本能也只有吞噬。   无尽的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池晏终于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终于恢复了呼吸。她头晕目眩,挣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往旁边靠,没想到“砰”地一声,猝不及防,直挺挺地撞上了一只巨大的架子。哗啦啦的声音,一大堆东西摔了下去。   而她的半边身子都痛得一麻。   池晏低声一笑,长臂一伸,又把她捞进了怀里。   按住她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他温热的掌心,紧紧按住她的皮肤。他垂着眼,懒洋洋地替她揉肩膀。   “痛吗?”   松虞老老实实地说:“痛。”   他笑得更愉悦。   但终于,某种郁结的、烦躁的心情,近乎失控的破坏欲,在这一刻,彻底地消弭殆尽。   他们相拥着彼此,在这狭窄的杂物间里,在刺鼻的消毒水里。密不透风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什么都不用说,语言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池晏终于揽着她的肩,重新拉开了那扇门。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他说,“你还有事,是吗?”   松虞:“嗯,去找一个剪辑师。”   她往外走,脚边却突然踢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坏了的锁。   这时松虞才意识到,刚才池晏真是硬生生把门给撞开了。   真够疯的。   松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叮嘱道:“如果他醒了,记得要告诉我。”   “好。”池晏勾了勾唇,声音已经变得平静。   松虞转身离去。而他仍然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她。   走廊的每一束灯光,都照耀着这单薄而纤细的身影。   只是当她彻底消失于尽头,一切就又回到黑暗。   *   松虞离开后,池晏去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这是他名下的医院: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放心。   但体检结果却很好。   “恭喜你,Chase,你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即使你现在拿着这份报告去参军,对方都会举起双手欢迎。”   池晏嗤笑一声:“参军?他们也配?”   医生:“咳咳,我就是打个比方。”   “至于你所提到的失眠,从身体监测记录来看,最大的可能性,的确只是精神原因:压力过大,忧虑过度。你知道吗?从前还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做「大选焦虑症」……总而言之,尽量试一试我推荐的行为疗法……”   池晏没再说话,端详着手中这份详尽的报告,神情平静。   但医生很快话锋一转,声音又变得严厉:“但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有义务提醒你,无论你的失眠多么严重,都不可以再去尝试那些精力药剂了。就算这种新型药物,短期内的确看不到副作用,但也不可能是万能药剂,一定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   池晏不置可否地问道:“比如呢?”   “暂时我也无法确定。”对方叹了一口气,“我只能推测,你的中枢神经系统会受损,也许会导致躁郁、易怒、焦虑、紊乱……”   “有可能做噩梦吗?”   “当然。”   他又“唔”了一声。   他的确用过几次精力药。当时他彻夜失眠,白天却要频繁地出入公众场合,没办法,总不能在镜头前显出疲态,只好靠药物来支撑。   所以这听起来是个很合理的解释——但是,太合理了,天衣无缝,反而可疑。   而他从来不只满足于浮在表面的答案。   医生仍然絮絮叨叨,像个老父亲一般,继续给池晏另做了几项检查。   指标仍然是一切正常。   他松了一口气。反而池晏的脸色不变,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离开的时候,才蓦地对医生微微一笑:   “放心,我已经不会再失眠了。”   医生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不会是找实验室研发出了什么新式安眠药吧?我跟你说,别瞎折腾了。任何化学物质,只要能够调节你的生理机能,都一定会伴随着不良反应。药效和毒性是不可分离的……”   池晏:“是安眠药。”   他的笑意更深,甚至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但不是你想的那种。”   *   与那位剪辑师所约定的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他在闹市区开着一家自己的工作室。   出于一贯的良好习惯,松虞到达的时候,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一点。   然而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情形,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   这竟然是一家酒吧。   狭窄而逼仄的装潢,毫无审美地挂满了各种成人电影的海报。桌子和椅子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像是昨夜经历过了一场大战。没人收拾,空空荡荡。   大白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营业时间。   总之门还大喇喇地敞着。   而稍微往里走几步,就仿佛踏进了幽深的洞穴。灯太暗,一股乱糟糟的烟味并着酒味,熏得人头晕。   翻了翻手机,松虞才发现张喆百密一疏,只发了地址,却没附上联系方式。而在麻烦的三人远程对话和当场解决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恰好旁边还有一家餐馆,松虞毫不犹豫地走过去问:“劳驾,请问隔壁的老板叫阿奇吗?”   “是啊。”服务生正在算账,头也不抬地说。   “噢,多谢。”松虞说完就回去了。   服务生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咋舌:阿奇这家伙,刚刚不是才抱着一个辣妹进去吗,怎么又来一个?   抱着看好戏的心情,他故意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但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又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也莫名透着压迫感。   服务生顿时不敢看戏了。灰溜溜地将脖子伸了回来。   松虞耐着性子往里走。   很快就听到了一点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飘过来。似乎是有人在说话。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于是她继续向前走。   直到听清的一瞬间,她的动作僵了一下。   这两个人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光天化日之下……   这破门的隔音效果真是相当可以,几秒钟时间,已经足够她坐如针毡。   然而更讽刺的是,门板的正中央,还挂着一个小牌子。   清晰地写着「Archie\'s Studio」。   还真是那个剪辑工作室。   松虞:“……”   这什么人啊。   在敲门和给张喆打电话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转过身。   毫无征兆地一头撞进一个厚实的胸膛。   根本不知道池晏是什么来的。   又是何时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像是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一头撞进来。   酒吧里昏暗的光线,海报的倒影,将他的轮廓照得异常深邃。   池晏目光沉沉,俯视着她。   而一门之隔,还有一对孤男寡女,激战正酣。   高高低低的声音,太妩媚,也太放浪。渐渐变成了千回百转的、勾人的鸣泣。   他的眼神里浮上了一丝暗色。   将松虞按在墙边——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   又慢慢地低下头来,凑近在她耳畔,声音低哑:“嗯?这就是你要找的剪辑师?” 第67章 他想以下犯上   松虞瞥了他一眼, 没说话。   但是嘴角弯了弯,慢慢地站直身体,反握住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对, 这就是我要找的剪辑师。”她说。   “很不幸, 你的剪辑师现在……好像很忙。”他似笑非笑地说。   门内春情四溢。   而门外空荡的走廊上,两人半是依偎在墙边。   起先他们贴得很近, 但松虞推开了他。而池晏顺着她的动作, 将手抬起来,也不再桎梏她。仿佛故意在扮绅士。   但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指尖相触,久久地流连,如此缓慢而暧昧的摩挲,像丝绸滑过她的皮肤。日暮夕阳, 将他们的轮廓变成了昏黄的、颤颤巍巍的剪影, 投射在墙面上。   松虞没理他,反问道:“你来干什么?”   池晏低下头, 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凑近在她耳边解释道:“这个地区不是很太平,我不放心你自己过来。”   耳鬓厮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浅浅的呼吸,也化作了墙上浮动的倒影。   松虞:“要多谢你的体贴吗?”   “不必客气。”   假如没有门内此起彼伏的男女二重奏, 这倒的确是很美的一幕。但在这样香艳旖旎的背景音之下, 一切都被染上一层玫瑰色的纱笼。仿佛有一只小奶猫在故意挠她的心,坐立难安。   她强装镇定, 又淡淡地笑道:“我发现了,贵星的社会治安的确很成问题。”   池晏低低地笑了一声:“所以你最好不要离开我。”   房中的男女对外面的事毫无察觉,甚至战况更激烈,一声高过一声。春色无边。   这更令松虞感到不自然。太私密,简直像是她故意在听这种墙角。但明明是池晏将她堵得死死的, 走也不能走,摆明了不怀好意。   于是她刻意地抬高了一点声音;“未来的总督大人,还不赶快想出一点办法吗?”   “嗯,办法总是会有的。”池晏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为什么?”   “今天我的身份是……临时保镖。”   松虞笑了:“临时保镖?”   他的声音更低,也更懒散:“是。今天我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在S星度假的陈导演。”   松虞:“没想到我的面子这么大。”   “你的面子一向都是最大的。”   沉默片刻。池晏专注地看着她,突然又缓缓地说:“但如果我说,现在你的保镖有个小小的心愿,陈小姐不会不满足他吧?”   金灿灿的夕阳,仿佛给这张脸施了时间的魔法。当池晏对她微笑的时候,既风流,又不羁,令人屏息的性感。   真是让人眩晕的一幕。   而他又故意朝她低下头来,那场英俊的脸,不断地在她微缩的瞳孔里放大。   “什么心愿?”她问。   “……以下犯上。”   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古铜色的皮肤,如此诱人的吞咽。   像神秘的密西西比河。   想要后退。   无法后退。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很适合发生一点什么吗?”池晏用极尽蛊惑的声音道。   松虞心口一撞。   这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从登上S星的这一刻开始,他又变成了来势汹汹的猎手,对她虎视眈眈。   她不过是微微动摇,往后退了一步。他就立刻恢复了进攻性。甚至于比从前更甚。   他想要彻底地得到她,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松虞扯了扯唇。   难以形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她抓起旁边桌上的台灯,砸向那扇门。   “砰!”   一声巨响过后,是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着衣物嘻嘻索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重物摔了下来。接着是男人懊恼的说话声。一门之隔,她已经能够想象里面鸡飞狗跳的画面,宛如一部荒诞喜剧。   松虞在心里默哀了一秒:希望阿奇不要被她吓得从此产生心理阴影,她发誓这绝非自己的本意,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一定会选择更温和的方式。但是没有办法了,形势所逼,只能如此。   “你刚才说,这个场合怎么样?”她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池晏。   暧昧的气氛烟消云散。   但池晏只是懒洋洋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又贴到唇边碰了碰:“好了,下次这种事我来做就好。”   “你不喜欢,我就不会继续。”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   但松虞却一怔。   莫名地,她的心脏又跳了起来:不知为何,这句话所带给她的冲击,甚至远胜于方才的耳鬓厮磨。   片刻后,门终于开了。“吱呀”一声,门板撞到了地上的台灯,发出一声闷响。一张不修边幅的面容撞进眼帘。他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也一圈青色的胡渣,满脸不耐烦地说:“谁啊——”   但视线触及到松虞的一瞬间,此人眼里的浑浑噩噩立刻消失了。   “哦,是你啊,陈导演。”阿奇尴尬地笑了笑,“哈、哈,没想到你还挺准时的……请进,请进。”   他没穿上衣,瘦骨嶙峋,肤色也是不健康的惨白。一只手拎着皮带,一只手提着裤子,一边走一边匆匆地将腰带系起来,时不时还差点被过长的裤管给绊到。   池晏注意到松虞打量对方的眼神。   于是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我好看么?”   松虞微微一笑:“嗯,你挺有出息的,还跟他比。”   但池晏却更压低了声音:“陈小姐,你不知道,坠入爱河的男人,总是很没有安全感的。”   若即若离的气息,滑过她耳廓。   松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好故意不去看他,反而打量起这间工作室来。   说是工作室,不过是一间过大的卧室。除了好几台大大小小的电脑堆在一起,就是一张床。层层叠叠的被单里,还隐隐地露出一双雪白的腿。显然是另一位女主角,试图将自己藏起来。但房间里还残留着一阵浓浓的颠鸾倒凤的气味,阿奇一边去拉窗帘,一边毫不客气地说:“你还不走?都说了我要工作了。”   新鲜空气,傍晚的风,从大敞的窗户里灌了进来。   “你这人真是没点良心!”气恼之下,那女生也不害羞了,将被子直接给掀开。穿着很暴露,露出两条细细的胳膊,但好在是还穿着衣服。   视线一转,女生却发现新目标。眼珠子立刻黏在了池晏身上,根本就不能移开。   “这位帅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啊……”她蜷在床尾,抱着一团被子,羞答答地说。   池晏无动于衷,像是没听到一样。   只是懒洋洋地倚在墙边,拿出一颗薄荷糖,含进唇齿间。   目光仍然只落在了松虞身上。   反而是阿奇嗤笑一声:“你见过他?你平时不看新闻的吗?——动作快点,老板来了,别打扰我赚钱。”说着就毫不留情地将她从床上扯下来。   但这女孩在门边打了个转,又很顽强地黏到了池晏身边,满脸春情,依依不舍地说:“帅哥,我们留个电话好吗?”   池晏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仍然垂着眸,似乎在笑。漆黑眼珠里却毫无笑意。   “你确定吗?”他淡淡道。   那女孩怔怔地望着池晏——这是一张英俊的脸不假,尤其近距离看,更是英俊得令人屏息。但奇怪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却顺着脊背往上攀爬。她汗毛倒竖,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不要了……”   她转身离开房间,甚至用力砸上了房门。   阿奇原本背对着他们正在开电脑找视频资料。转过头时,恰好看到那女孩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她怎么了?”他很懵地说,“怎么跟见到鬼一样?”   松虞旁观了这一切。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池晏:“好吧,池先生,现在我知道你是多没有异性缘了。”   舌尖舔了舔未化尽的薄荷糖,池晏含笑道:“的确。我的异性缘,已经在某个人身上用尽了。”   *   阿奇虽然做人不靠谱,但是业务能力的确很不错,剪辑风格和创作思路也跟松虞很合拍。两人甚至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聊了聊大致的想法,他们很快就敲定下来:由他来担任这部电影的剪辑师。   “我还有一个要求。”松虞又说,“希望你以后能够守时,不要在工作时间内处理私人事务。”   “好吧。”阿奇拖长了声音,不情愿地说。   “外面那间酒吧也是你的吗?”   “是啊,钱不好赚,只好多打两份工了……”   松虞好笑地看着阿奇:很明显,他开酒吧并不是为了赚钱,纯粹只是享受那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别人的生活方式与她无关,所以她只是继续道:“那至少我白天过来的时候,希望你可以专心工作,不要因为这些事分心。”   池晏原本漫不经心地倚在一旁处理其他公事,根本没有听他们的对话。   但这时候他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松虞:“白天过来?”   松虞:“是啊,我要一直和剪辑师待在一起的。”   池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张凌乱的大床:“所以,你们两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朝夕相处?”   “这只是工作。”她头痛地说。   “那也不行。”他看着她的眼睛,好整以暇道,“就算不是因为他,这种乌烟瘴气的工作环境,也不适合你。”   “……那怎么办?我买个空气净化器?”   “不,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池晏微微一笑。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池晏的科技园区。   总部顶楼。   阿奇从下飞行器以来,就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傻样。而此刻见到新办公室,他更是一改之前的吊儿郎当,抱着一台最新款的触屏电脑,根本无法撒手。   “梦中情人!!”他十分激动地说。   所有他需要的设备都应有尽有:数台功能各异的电脑,墙壁本身亦是触屏板,还有一整面采光极好的落地窗,能够俯瞰整座太空飞船一般的园区。这不仅是他,也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宽敞,舒适,开放而自由。   只有松虞的表情有些微妙。   因为一门之隔,就是池晏的办公室。   甚至连“门”都只是玻璃墙罢了。视野极好,一览无余。   ——他绝对是故意的。   “要参观一下吗?”趁着阿奇还在原地乐不思蜀,池晏对她做了个手势,仿佛文质彬彬。   为什么不呢?反正以后大家才是真正要朝夕相处了。   松虞扯了扯嘴角:“好啊。”   很多人都笃信,一个人的工作环境,就好像他的家一样,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性格,甚至是能够不经意地暴露他的内心。   而池晏的办公室,显然就是一个谜语。   它太简单,太中规中矩,甚至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视野良好,设计简约,一整面书墙,两台电脑。   只有一点:离开办公室,再穿过一个会议室,就是一套平层公寓。   “你平时就住在公司?”松虞随口问道。   池晏:“是啊。”   “那你的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他淡淡道。   她不禁一怔。   实际上,这甚至是荒谬的:像他这样身价的人,可能会拥有一整套大别墅,一座庄园,甚至于一座海岛,或是一个偏远的星球。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告诉自己:他的家就在他的公司总部,紧挨着办公室。   “所以你根本没有家。”松虞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往常她并不是这样直白的人。   “这么说也没错吧。”池晏淡淡一笑,“我好像一直不太需要那种东西。”   “跟我来。”   他打开了公寓的门。   果然和办公室是同样的风格。   优雅,简约,充满空间感,唯独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选一间卧室。”他说。   松虞:“?”   她诧异地看着他;“我住这里吗?”   池晏很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她:“……”   但早已经住过同一间套房了,好像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再说出门就是办公室,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深得她心。   两间空卧室本来就是大同小异,松虞随便挑了一间。从房间里出来,却看到走廊尽头还有一扇紧闭的门。   池晏注意到她的视线:“那是我的卧室,要去看一眼吗?”   松虞:“好啊。”   实际上开门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抱任何期待。无非只是另一个整洁一新的样板间罢了。她心想。   然而触目所及,高高悬在墙上的,却是一张熟悉的电影海报。   《基因迷恋》。   松虞不禁脚步一顿。视线像平移的镜头,缓缓滑过光洁的墙壁:这是这一整座公寓里,她所见到的唯一的装饰品。   她的全部电影,不同设计师的,各种版本的海报,公映版,预告版,角色版,甚至于导演剪辑CC版……都出现在了这间卧室的墙上。极其用心地排列着。   甚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这么齐全的收藏。   “你什么时候……”松虞下意识地回过头。   她发现池晏正专注地着自己。   陈小姐。站在他的公寓,站在一整面墙壁的电影海报前。   这真是梦一般的场景。   他捧起她的脸,抵着额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如此温和,像最纯粹的日光,没有丝毫阴霾。   “好了,现在我有家了。”他轻声道。 第68章 我坦白   在漆黑的办公室里, 他们看完了新电影初剪的第一个版本。   “怎么样?”阿奇迫不及待地问道。   松虞十指交叠,托起秀气的下巴,一动不动地望着投影:“我先想一想。”   阿奇挠了挠头;“你是觉得有哪里不好吗?但, 这是严格按照你的故事板剪出来的啊。”   松虞:“我知道。”   作为导演, 松虞向来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她的创作风格一丝不苟,能亲力亲为的事, 就不会假手于旁人。在拍摄以前, 她的大脑里已经有了画面,摄影师所要做的是,只是严格地执行她的分镜头剧本;而在拍摄结束后,她同样会在当天就亲自进行基本的素材筛选工作,梳理其中的分镜逻辑和剧情重点。   但她深知电影的本质是团队协作, 也一向很愿意汲取别人的优点, 所以她又转过头问阿奇:“你觉得呢?”   “我觉得挺好。你挺厉害的。”阿奇老老实实地说。   松虞:“唔,可我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哎, 我懂的, 你们这种人,都很追求完美。”阿奇说,突然又灵机一动, “那要不要去给老板看看?他不是就坐在隔壁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问他干嘛, 他又不懂电影。”   阿奇:“但他之前不是很感兴趣吗,动不动就过来看一眼。”   松虞:“……”   她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水。   没想到玻璃杯里盛的竟然是一杯滚水, 烫得她立刻松开了手,佯装镇定地又起身去找湿毛巾。   指尖过于灼热的触感,令她想到了某个男人的视线——   尤其是待在办公室的前两天,她常常会因为一道存在感过强的目光,而被迫打断了思路:转过身去, 果然池晏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和愉悦,甚至于让松虞觉得自己变成了玻璃瓶的永生花。而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男人,则是守护宝物的恶龙,时不时要来看上一眼,确认自己的宝物还安然无恙。   莫名地,松虞觉得恼人,但是又很好笑:她从来不知道池晏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他明白真正打扰自己工作,一定会让她生气,所以就这样,有意无意地,用眼神勾着她。   好在池晏自己本身也是个大忙人,谈情说爱之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公司本身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更为迫在眉睫的则是竞选:他的竞选团队就在楼下,动不动就要上来开会。于是松虞顺理成章地拉上了窗帘,并且几乎不怎么再拉开。   阿奇束手无策地望着初剪版,再一次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松虞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正好到了中午:“先休息一下吧。”   “解放!”   对方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奔向了他心目中的“全世界最好的员工食堂”:这个偌大的科技园区,均匀分布着至少20个员工食堂,100多名专业厨师,大半还都是从星级餐厅里挖过来的。实在是令人感动的员工福利。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松虞在离开以前,本能地撩起了窗帘的一角——匆匆一瞥,她看到了几个西装革履的后背,围着一张办公桌,这就足够了——看来这对池晏而言,又是另一个会议繁忙的中午。   或者就是身居高位者的悲哀:你可以掌控这个世界,但却甚至没法掌控自己的午餐时间。   能够掌控时间的陈导演,也只是随便找了一家最近的员工餐厅,草草解决了午餐。但准备回去的时候,她突然被公共投影上的午间新闻所吸引。   【《帝国婚姻法》最新草案:拟将产假延长至五年或以上。】   这行轻飘飘的文字一闪而过。餐厅里人声鼎沸,并没有太多人在关注这条新闻。但松虞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了,空餐盘“哐”一声砸在桌上,她匆忙地向旁人道歉,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人山人海。声浪起伏。无数人站在一起,手上高举着示威的标语。柔软的身躯互相挤压,传递着暖烘烘的体温。每一张脸都无比激动,像新鲜的西红柿,随着一句句的高声呐喊,表皮被用力捏碎了,鲜红的汁液迸裂出来——   “拒绝延长产假!”   “支持同工同酬!”   那是八年前。   新《帝国婚姻法》出台,明文规定,三十岁后的未婚女性需缴纳高额单身税,已婚女性则必须强制休三年产假。   这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后一条,在完全缺乏政府保障的前提下,贸然出台这样的政策,几乎是变相地逼迫企业提高招聘女性的门槛。   当即不少女学生上街游/行,说“这样做和强迫女人婚后不许工作没什么本质区别”。   八年前的松虞,也站在游/行的人群之中。可惜这只让她得到了五天拘留和学校的警告处分。实际上以她的出身,她本可以被直接开除。只是教授看她是专业第一,又已经有作品傍身,传出去实在不好听,才帮忙求了情。   “真是讽刺啊。”身边一个轻盈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松虞的思绪,“三年变五年,温水煮青蛙了这些年,现在估计都没什么人会去抗议吧——这个国家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所有女人都赶回家庭。”   松虞转过头,看到一个打扮干练的短发女性,端着餐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她说。   对方立刻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玻菱。”   松虞:“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陈导演。”玻菱打断了她,又微笑道,“我很喜欢你的电影。”   松虞客气地笑了笑:“谢谢。”   这段时间以来,她频繁出入这个科技园区,但还几乎没什么人认出过她。诧异之余,玻菱又故意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见过你,八年前。”   松虞微微蹙眉,凝视着对方:“抱歉,我并不记得……”   玻菱:“那时候我在首都星上学,也参加了那场抗议。”   “原来是这样。”一种骤然见到盟友的心情,促使松虞和玻菱握了握手,又露出释然的微笑。   玻菱:“我知道你是电影学院的,我学的是金融。”   她顺带提到了自己的母校:帝都星一所很有名的商学院。   两人重新聊了聊当年的旧事,玻菱继续道:“很遗憾的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后来我的同学们陆陆续续通过基因匹配,找到了合适的结婚对象。而我则回到了S星。”   “至少这里的风气不像首都星那么封闭,工作机会也多一点。”她环顾四周,“这家公司的男女比例还不错,对吧?”   松虞:“的确。”   实际上她第一天来到这家科技园区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这里的员工组成很多元,活跃在此的也不仅是年轻女性,还有不少更年长的女性。甚至常常去池晏办公室开会的核心竞选团队里,也见到了好几位女性。   玻菱继续道:“你知道我们老板正在竞选S星总督吧?”   松虞淡淡颔首。   “我也投他了。”她蛮不在乎地说,“倒不是因为他在给我发工资,至少他的政治主张里,还提到了保障女性/福利和改善职场性别多元化,跟梁严比起来,真是靠谱多了。”   松虞:“是吗?我记得他的政治主张是……打击犯罪?”   玻菱哈哈大笑:“看来你最近是没怎么看新闻吧,陈导演。”   说着她就拿出手机,给松虞找到了另一则新闻。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   池晏在一次领导力峰会上提出,自己将在S星成立一个女性创业发展基金会,旨在为职场女性,尤其是女性创业者,提供商业和管理教育,以及更开放的融资渠道。   “嗯,怎么说呢,还是挺意外的。虽然在节骨眼上做这些,肯定有人要说他作秀。但是老实说,有钱人这么多,除了他还真没人会做这些事了……”玻菱说。   松虞很专注地盯着那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   池晏站在聚光灯下,衣冠楚楚,鼻梁上又架着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   细细的金属框,更凸显出他完美的轮廓的线条。任何人,在这样一副眼镜的加持下,都自有种儒雅的风范。唯独他,镜片里折射出的晦暗眸光,仍然有种野性而含蓄的诱惑。   “Chase先生,可否介绍一下您成立这个基金会的初衷?为了帮忙职场女性,更好地去平衡家庭与事业吗?”   修长的手指,轻轻调了调麦克风的位置。   不经意望向镜头的一眼,勾魂摄魄,不知要谋杀多少菲林。   池晏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女性是否能够平衡家庭和事业,这在我看来是一个伪命题。我尊重所有选择回归家庭的传统女性,但我想,这从来不意味着家庭就只是女性的责任,或者说,女性就一定是家庭的附属品。”   “我身边就有许多很优秀的职场女性,事业这个词本身也并没有性别之分。话说回来,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男人这个问题,是吗?”   说得真漂亮。松虞心想。   但他身边的好几个人都笑得有些尴尬。好在主持人反应很快,立刻说了几句话来打圆场。   “那么基金会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主持人开玩笑地说,“你很喜欢音乐吗,Chase?”   池晏微微一笑:“我的确很喜欢音乐——但不,并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这个字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   “方便透露一下吗?”对方不屈不挠地追问道。   池晏轻轻推了推眼镜:“这是我和她的秘密。”   屏幕上应景地出现了一张被放大的海报。   无数普通女性的肖像照,被拼接到了一起,组成了这张巨幅的图像。人人都对着镜头,露出了或开朗,或腼腆的笑容。有人穿制服,有人打扮光鲜亮丽,也有人素面朝天,甚至有人还抱着孩子……但无论她们身份如何,这一刻,她们是以女性的身份被看见。   松虞疑心她在这张海报里也看到了自己,并非正脸,只是一个小小的、隐蔽的剪影,像画家的图腾一般,藏在角落里。   但镜头一闪而过,又定格在了被放大的基金会名称上。   看清那个词的瞬间,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松虞的视线还是有一瞬间的模糊。像是被太过强烈的光线所照耀着,形成了温暖而恍惚的光晕。   海报上写着:「Song Foundation」。   Song.   松。   一点灵光从脑中闪过。松虞将手机交还给玻菱,慢慢地站了起来。   “抱歉,临时有点工作,我先走了。”她说,“谢谢你给我看这个视频。”   玻菱;“客气什么呀。”   松虞原本已经往外走了几步,蓦地脚步又一停顿,转过头来,对她微笑道:“你有个很不错的老板。”   玻菱耸耸肩:“是吧,我也这样觉得。”   *   在玻璃盒子往上攀升的时候,松虞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脚下气势恢弘的,如太空飞船一般的庞大建筑物。   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是陨石狠狠地撞击在月球表面,令她不得安宁。   但头一次,牵动松虞思绪的不仅仅是电影,还有池晏。   她正俯瞰着这个男人一手打造的科技王国。   而她突然意识到:假如池晏能够当选,或许他的确能够创造一个——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松虞莫名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竞选海报。   那时她只感到恐惧,感到难言的威慑力。她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多么冷酷的政客,用最滴水不漏的方式,说着大言不惭的谎言。   但是就在刚才,在宣布基金会成立的时候,这个男人分明……   就在此时,电梯门打开。   池晏恰好就门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视频里那双隔着薄薄镜片的眼眸,与面前这双狭长的、微笑的眼睛重叠。   松虞想:他的确是不同了。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危险的迷雾。   但现在,她却在池晏的眼底看到了真切的温度。   究竟何时,他的锋芒,那层坚硬的冰一一化去了,反而汇聚成了雪山的湖泊,折射出耀眼而剔透的日光?   她脱口而出:“基金会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   池晏愣了一秒,接着才微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了吗?我以为你最近不会看新闻的。”   松虞:“我是不看。”   她还站在电梯里。   久久没有反应的电梯门,开始自动地阖上。   而池晏抬起手,用力地按住了金属边缘。   一点亮光闪过,是他平整的袖口与暗红的宝石袖扣。   他半倚在电梯门边,微微向她倾身,笑得很迷人:“抱歉,未经你同意,就用了你的名字。”   松虞:“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在她的理解里,池晏从来是个物尽其用的人。   他做了这样的事,却不第一时间来找她邀功,反正只字未提,这似乎不是他的风格。   “好吧。”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我坦白……”   松虞耐心地等待着他。   但薄唇轻轻一碰,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   池晏微微一笑:“算了,回来再跟你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揽着她的肩,轻轻抱了抱她,错身跨进电梯。   *   飞行器无声地开进那家地下医院里。   路嘉石已经守在病房门口,紧张地看着他:“池哥,这……”   “我有分寸。”池晏短促地说。   他拍了拍路嘉石的肩,推门进去。   傅奇躺在病床上。   他艰难地睁着眼,气若游丝地说:“池先生,我、我……”   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尴尬而微妙。他试图为自己辩白,但是刚刚醒来,他的身体太虚弱,急火攻心,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艰难地拼凑着破碎的、难以辨别的词语。   池晏俯视着傅奇。   逆光之下,他的目光依然平静。   假如是从前的自己,当然不会在乎傅奇正在说些什么。   他会直接杀了他。   他清楚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冷酷和缺乏人性,但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疑点。任何背叛的可能。   可是现在——   现在,池晏耳畔所回响的是那个柔软的声音。   “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   于是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第一次。   去相信一个人。至少给他一次自我辩白的机会。   一缕微弱的光,透过厚厚的窗帘,照拂在池晏的脸上。   他看着傅奇的眼睛,轻声道:“慢慢说。别着急。” 第69章 命运的原点   阿奇提着一份下午茶, 优哉游哉地回到了办公室。   推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端坐在了电脑前——对此他毫不意外。这人就是个工作狂。假如人类哪一天能够发展到纯靠营养液进食, 他相信陈导演一定会立刻下单五十箱, 从此足不出户,工作到天荒地老。   松虞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了。”   阿奇:“啊?什么?”   他满心满脑还是今天中午的特供波士顿龙虾汉堡。   “剪辑。”松虞说, “剪辑的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阿奇:“哪里?”   “——太平淡无奇了。”   她平静地说:“所以我们重新开始,换一个思路,找你觉得能用的镜头。”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四面墙壁都亮了起来。太多的画面堆叠在一起, 无尽的光影景观, 令两人仿佛一瞬间置身于扭曲的虫洞。   阿奇瞠目结舌地望着大量全新的视频素材:“这是……”   松虞:“这是之前我舍弃的内容。全都是因为技术上面不够完美,镜头有瑕疵。”   阿奇睁大眼睛, 随便看了几个镜头。   的确, 它们的缺陷是很明显的。场面调度不那么精准,运动镜头的节奏不对,或者是人物和光线的配合出了差错。甚至还有少数几个穿帮镜头。   但是优点也很明显:或者是演员有惊人的即兴表现;或者是镜头语言非常抓人, 充满情感张力。   “哈, 你要用它们吗?”他揶揄地说,“干嘛啊, 陈导演,你不是说有电影洁癖?看到这些镜头,你不觉得难受?”   “是挺难受的,所以它们一开始都被剪掉了。”松虞诚实地笑道,“但是我突然觉得, 这样的标准好像太过死板。”   一直以来,她都太冷静,也太追求完美。   在剪辑的过程中,总是试图让自己抽离出来。以一个更宏观的、更接近于局外人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刚才,在她试图回忆,池晏的改变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的时候——松虞突然意识到,其实这部电影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   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有太多失控的意外,这让她也不再只是游离在摄影机和监视器之外的创作者。   某种意义上,她同样也“经历”了这部电影。   所以她也不能再遵循旧有的创作方式。   松虞凝视着面前的画面,丝丝缕缕的光线,也落进她眼底。   像是放映机的那一束光,如此通透。   她轻声道:“我想,比起没有瑕疵的画面,这部电影更需要的,是即使瑕疵明显,但依然能够光芒四射的镜头。”   阿奇坐到了电脑前面。   他咧嘴一笑:“嘿,你这说的不就是沈妄这家伙吗?”   “明明不是个好人,但坏得那么讨人喜欢。有多少瑕疵,就有多少高光。这样的人啊,就该被所有人记住——”   *   重新调整了创作思路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顺利。   将终剪版发给张喆和其他同事的当天,尽管后期和细节都还没有做好,她还是立刻接到了对方的电话。   “我们几个看完简直想起立鼓掌!”张喆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明明这部电影我也是全程跟下来的,但是……这也太惊喜了吧!不愧是你!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长,真的有90分钟吗?怎么我感觉喝口水的功夫就看完了……”   松虞笑了笑。   尽管笑得很镇定,但不安分的手指,到底暴露了内心的躁动。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桌面,像在跳一曲热烈的探戈。   突然间,她第一次有了一种真实感:她的确拍完了一部电影,一部让她感到骄傲的作品。这部电影即使面对观众,面对这个世界。   而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在阔别银幕两年后,她竟然罕见地找到了那种十九岁拍处女作时的忐忑与雀跃。   “后面的事情,暂时交给我和后期导演来交接吧。反正咱们这电影做起来应该够快的。”张喆又很热心地说,“陈老师你就休息几天,好好度假吧——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去度假的吗?明明是换个地方来加班的。”   “好像你说得也没错。”松虞回忆起最近清心寡欲的生活,不禁又会心一笑。   张喆:“对了,制片人老师觉得怎么样?”   “……还没给他看。”她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张喆:“嘿嘿,毕竟是金主爸爸嘛,怎么也得问一下他的意见吧。”   松虞:“唔。”   她握着手机,又轻轻撩起了窗帘。   旁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随着竞选将近,池晏越来越忙。她几乎不怎么能在这个公司里见到他了。   “他最近很忙。”她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松虞不能在别的地方见到他。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养成了一起吃早餐的习惯。   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已经彻底忘记了。只是某一个早晨,当她睡眼惺忪地推开卧室的门,却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餐桌前——不得不说,那惊吓令松虞立刻清醒了过来。她十分庆幸自己已经换好了衣服。   “早。”池晏微笑地说。   “……早。”   这顿早餐对松虞而言异常煎熬。   通常她只是叼着两片面包冲进剪辑室,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慢吞吞地坐在桌边喝完一杯咖啡。   更别提池晏还亲自帮她涂了黄油。   身后是落地窗里奶油般流动着的光晕,而他持餐刀的动作,亦太过优雅。松虞不禁疑心自己在看一部晨间广告。   但她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偶尔他们会聊点什么,假如池晏愿意的话,他无疑是个春风化雨的聊天对象;但也有时候,除了简单的问好,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这也并不奇怪,也毫无尴尬。   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松虞察觉到以前,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于是她突然明白了,当池晏对自己提到“家”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气味,温度,和被记忆所定格的画面:咖啡的苦涩香气,洒满阳光的长桌,以及坐在桌对面的人。   生活在工作之余,突然的确有了别的重量。   而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相处模式,好像逐渐在往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方向去演变。   太普通,太日常。   日常得不适合他们,但也太适合他们。   松虞扯了扯嘴角,收回思绪,继续对张喆说:“别麻烦他了,等片子做好再说吧。”   张喆:“噢噢,好的,到时候我们给他个大惊喜,嘿嘿。”   “嗯。”松虞弯了弯唇。   恰好这时来了另一通来电请求。她匆匆跟张喆再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为了不打扰阿奇,干脆走到隔壁那间空办公室里,打开了视频通讯。   通讯来自傅奇。   傅奇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得到了池晏的信任——谢天谢地——松虞忙于工作,无法太经常去看望他,但又挂心他的身体状态。于是她和傅奇约定,隔一天就要通一次电话,向她汇报自己的复建情况。   此刻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站在阳光明媚的护理中心里,尽管满头大汗,却仍然对松虞挤出了一个微笑。   他在AI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走起路来。脚步依然虚浮无力,但对于差点死过一回的人而言,短短一段时间内,能将身体机能修复到这个程度,做到这样,已经十分难得。   松虞微笑道:“看来你很快就能够出院了。”   傅奇:“希望我还能继续做您的助理。”   松虞想说“那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但望着对方充满希冀、或许也隐含一丝不安的目光,到底不忍心说出来。   她只是说:“好,我等你回来。”   瘦得脱了相的年轻人,立刻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而松虞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亦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这是繁荣而生机勃勃的季节,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在步入正轨,驶向春日的明媚轨道。   她露出一丝愉悦的笑。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但就在此时,松虞听到走廊上一点说话的声音。   她正要站起来,办公室的门却被直接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台摄影机——   “咦?有人吗?——陈导演?”松虞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张脸从镜头背后展露出来,是她曾经在食堂里碰到过的女员工玻菱,她身边还站着两个人,以及一个端机器的摄影师。   投影一晃而过,松虞立刻结束了与傅奇的通话。   而玻菱则十分歉意地微笑道:“抱歉,我是来给老板拍纪录片的,没有打扰你吧?”   松虞:“纪录片?”   “是呀。”玻菱说,“他老人家的竞选纪录片。我还想着趁他不在,来补几个空镜头呢。”   松虞站了起来:“那是我打扰你们了。”   “不不不,别呀。”玻菱连忙摆手,“你忙你的。我也就是赶鸭子上架,随便拍拍。”   她的确十分敷衍了事,一边支使摄影师干活,一边拉着松虞,坐在沙发上闲聊:“……说是他们竞选办公室的人最近都太忙了,反而让我们市场部的人来做这些。哼,搞什么嘛,又不给我开两份工资。”   镜头平移过办公室里的书架,给了满满当当的书籍一个特写。   又着重拍了落地窗外震撼的风景。   玻菱则继续跟她说悄悄话:“其实老板今天还有个政治集会,但不是太重要,我实在懒得跑一趟了,才故意来拍办公室的。”   松虞心念一动:“既然这样,要我替你去拍吗?”   玻菱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了吧……”   松虞笑道:“没关系,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根本原因是:她还从来没有当面见过池晏演讲。   但她始终对他的这一面充满好奇。   就这样又客气了几句,玻菱终于妥协了。她开心得合不拢口,连连向松虞道谢,又亲自将她和摄影师送上了飞行器。但松虞能看出来,此时的她已经一心只想着回去工作了。   *   他们来晚了,集会现场已经挤满了人。堵得水泄不通的包围圈,根本就没有突破的可能。   摄影师焦虑地问:“需要跟工作人员说一下,放我们进去吗?”   “来不及了。”松虞瞥了一眼旁边海报上的时间表,“活动马上就要开始,其实调好焦距就行的,你把摄影机给我吧。”   她的声音太镇定,摄影师下意识地照做了,毫无主见地跟在她身后。   而松虞则将机器对准了远处的高台。的确,拍得很清楚,防震效果也非常好。这是最新款的摄影机,距离和清晰度根本不成问题。   在一阵突然爆发的欢呼声里,一个男人站上了舞台,并不是池晏,只是一个热场的主持人。他说了什么,松虞没注意听。她仍然在调整机位和角度。   光线实在太差。   天是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她根本不清楚。分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   但此刻的天空却变成了浓郁的铅灰,令人隐隐不安的颜色。层层的乌云,将天幕压下来,压得人心口发慌,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袭。   实际上风已经起来了,道路旁的树都吹得东倒西歪,叶子被狠狠扯动着,发出了既像呜咽,又像嘶吼的声音。融化在狂热的呐喊里。   松虞顺便抬头看了一眼。   余光一瞥,她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是摄像头,路边的摄像头似乎都被砸烂了。看不太清楚,但镜头的确像个破碎的蛛网。   没空拿摄影机去确认。尖叫声突然暴起,像是猛烈的风,刮着松虞的头皮。   另一个人站在了台上。   熟悉的、挺拔的身影,穿着考究的西装,气定神闲,高高在上。   没错。这是池晏。   群众的情绪太过高涨。骚乱的声浪,躁动的人群,像沸腾的水蒸汽,碰一下就会被烫伤。   松虞被围堵在人潮之中,艰难地举着摄影机,突然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时间倒回到八年前,当她参与那场游/行的时候。原来政治集会和抗议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集体的狂热,总是具有某种可怕的吞噬性。   池晏低沉的声音,透过耳麦,清晰地传了出来:“各位,我是……”   豆大的雨滴,猛地落在了松虞的鼻梁上。   她一惊,好在手还是稳的。   但雨又落在了镜头上。原本清晰的画面晕开了,变成模糊的、雾化的毛玻璃。   就在此时,身边不知道是谁高声喊道:   “民主的叛徒!”   “只会讨好女人的废物!”   粗犷的、激愤的声音。   她的大脑还来不及处理这几句话背后的意义——   就已经听到了明白无误的,第一声枪响。   对准舞台。   仿佛节日的烟火,冲上了天空。   更多的枪声,密集的枪火,疯狂的枪林弹雨。   “砰——”   在人群中炸开。   最先散播的并不是硝烟味,而是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尖叫,哀嚎,咆哮,也随着子弹一起炸开。有人在举着武器往前冲,也有人在向后躲。   人,数不清的人,像是烟花筒冲上天后迸溅下来的星火,坠落到地面,立刻炸出一个巨大的伤疤。   松虞悚然一惊。   她意识到,这的确并不是一场集会。   这是一场暴动。   但她仍然举着摄影机。   摄影师早就被人群冲散了,不知所踪。   镜头里的舞台也晃晃荡荡,上面已经没有人。   她也应该躲起来: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手中的摄影机还是这样沉。   拿着它,就像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无形之中,她又被卷进了历史里——要不要拍?能不能拍?这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身体的本能。   一定会有用的。   被拍下来的东西就是有用的。   松虞脸上几乎看不到惧色。   她抱着摄影机,弯下腰,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群里。   事态太紧急,她来不及思考这一幕的相似性。   但这的确是相似的。   她和池晏的开始,一切的起点,就是因为一场错位的拍摄,一只没能关上的摄影机。   *   文明世界,仿佛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原始的热带雨林。   触目所及,只有血肉,子弹和猎物。   但这丝毫不影响池晏。   在子弹与尖叫的背景音里,他神情冷淡,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隐蔽处的飞行器。   手下一脸心有余悸地说:“没想到他们开始得比咱们预期更早,幸好我们也提前做了充足的撤退准备。”   池晏淡淡地“嗯”了一声。   “……您今天这一趟,可真是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的。”   早在一周多以前,黑客就已经从暗网上截取了消息:一部分支持S星独立的极端分子,阴谋论团体,与不满池晏女性立场的极端男权主义者,密谋在这次集会上对他发动一次恐怖袭击。   但池晏还是来了。   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同样是一场有利可图的政治表演。   况且,他察觉到,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或许就有试图在首都星杀死他的人,他在找的那个叛徒。只有佯装中计,才能令对方露出马脚。   手下恭敬地低头,替他打开了飞行器的门。   但就在此时,池晏脚步一顿。   强烈的心悸感。   大脑痛得快要炸开。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已经变了。   “枪给我。”池晏说。   手下怔住:“您、您说什么?”   但他并没有再回答多一个字,抿着唇,断然地从对方的腰间抽出了枪,转过身径直朝着暴动的方向走去。   他的脸色极其阴沉。   一边走,一边单手脱掉了西装外套,甩到地上。   对方不明白突然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试图拦住他:“这、现在外面场面还很乱,一时我们也控制不住,如果您贸然回去的话……”   “滚。”池晏森然道。   握着枪的手。   曾经在那一夜,为了松虞而受伤的右手。   突然又感到隐隐作痛。   但他的手指慢慢收紧。   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光里。 第70章 你应该对我以身相许了   那一天在S星的暴动, 也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事件,被官方强行压了下来。   但尽管监控录像已经被毁,事后网上还是出现了大量的视频、图像甚至于音频。   删了禁了, 如幽灵一般, 沿着网线四处流窜。无可磨灭的罪证,悄无声息地躺在所有人的硬盘里。毕竟在这个时代, 被禁止的东西才最有价值。就如同尝过禁果, 才能窥探到世界的真理。   而其中流传最广、也最具有纪念价值的一段视频,是来自一位身份不明的匿名用户。   和其他人一样,这个人也是边拍边跑,镜头始终充满了手持摄影的粗粝与摇晃。   但那种近乎疯狂的摇镜、跟拍和失焦,却使得这段被禁止的影像, 始终具备一种浑然天成的混乱与无常感。最原始的、最生猛的张力。   镜头始终是脏的。   一开始是因为雨水, 后来则变成了渗出画面的血。   太多的血。被流弹击中的身体横陈在地。徒劳伸起的手,又被慌乱中逃窜的人潮直接踩下去。像被踩烂的烟蒂, 凌乱的烟丝, 在鲜红的血泊里泡开。   还在有人往外逃。受害者们的脸,慌乱,迷茫, 恐惧, 绝望。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些什么,甚至不知是谁慌不择路地跳上了舞台——   接下来自然是一颗毫不留情的子弹。一片炸开的血雾。   尸体恰好倒在了麦克风边。   哐啷的巨响。沉重的肉身, 以最后残存的意识眼看自己坠落,跌进粘稠的血池。最后的哀嚎和呻/吟也被放大了。一声叹息。死亡的葬歌。   不知是谁说过:现代文明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物,栖息在大自然饥饿的血盆大口之上。   镜头一转,又极为大胆地对准了那些手持武器的凶手。   这些人多半面目模糊,脸上涂满了抗议的油彩, 是沸腾的湖绿色、靛蓝色和群青色,就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放大的瞳孔里写满了狂喜,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不仁。   突然一双兽一般森冷的眼睛,对准了镜头。接着是一个狰狞而古怪的笑容。   拍摄者被发现了。   黑洞般的枪口,缓缓地举起来。   那一瞬间,子弹运动的轨迹,仿佛穿过了镜头,直直地射向观众的眼睛。   那种直面死亡的寒意和战栗,是具有渗透性的。   “砰——”   镜头又是一阵猛烈摇晃。晃得人想吐。   但这个长镜头还在继续。   她没有中弹。   子弹在身边炸开,弹起了湿漉漉的泥土。   松虞气喘吁吁地将手挡在胸前,护着摄影机,在地上滚了一圈,脸贴在一堵墙后。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将摄影机抬起来,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角度,继续拍摄。   隐隐地,天空中传来尖利的呼啸——是盘旋的飞行器和无人机。   探照灯穿透云层和雨雾,聚焦在这杀戮的舞台上。   星际警察终于来了。   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得救。   果然,他们拉出了一道封锁圈,又开始隔空喊话,试图让事态平息下来。   但不过是做做样子。场面仍然极其混乱,而这些警务人员,尽管全副武装,却只知道动一动嘴皮子。他们被动地、胆怯地站在警戒线后,根本不敢真正突破防线。人数对比太悬殊,这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就被吓破了胆。   “呵。”   松虞毫不迟疑地拍下了这讽刺而荒诞的画面。   抗议的大部队在往前冲,攻击那座高高在上的主台。   而她悄然地转身,将镜头对准了被扫荡后硝烟弥漫的战场。   满地都是被焚烧的海报和标语。   广场上的雕像亦被砸碎了。一个被砸烂了左眼,另一个则直接被斩了首,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   直到画面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个面色黝黑的少年。   迟疑地蹲在旁边,眼里亦满是迷茫与麻木。   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镜头。   松虞的脚步定住了。   从端起摄影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告诉自己,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感情,她只是个记录者。   但……这还只是个孩子。   于是她微微将镜头压低一点,对他比了手势,用口型示意这少年“快躲起来”。   少年又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应。   “轰——”   身后骤然地传来一声爆响,像是神明的怒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地,接着是胜利的欢呼。   那座高台终于被推倒了。陨落的巨人,撼动了大地。   松虞勉强地站定了。但少年踉踉跄跄地摔到了地上。   她本能地要去扶他一把。   就在这时,一只窄窄的枪口缓缓自阴影里爬出来。少年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诡秘的笑。   “砰。”   骤然一声枪响。   犹如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   这是视频最后的画面。   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镜头里。   他半抬着枪,准确地击中了少年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精准到可怕的控制力。   另一支枪脱力地飞了出去。行凶未遂的年轻人吃了一惊,捂着手腕,扭头逃走了。   而池晏根本没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摄影机的方向走来。   逆光的,英俊的脸,慢慢地填满镜头,被推成一个特写。他的衬衫全湿了,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这一刻的他,宛如雨中的阿修罗。   两肩宽阔,能使海水汹涌;手执日月,能障蔽其光。   而镜头前,一个哽咽的、软弱的声音说:“Chase,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一命……”   所有观众,看到这里都长舒一口气。   高悬的心脏终于放下来。   ——得救了。   尽管一切都是非公开的,但网络上还是立刻充满了各种相关阴谋论: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是谁在组织这次活动?谁该为此负责?   这次事件也再一次暴露了S星积累已久的沉疴:   假如连一场光天化日的政治集会,都能演变成长达几个小时的恐怖袭击,生活在这个星球,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   有人呼吁现任总督梁严提前下台,甚至极少数人怀疑这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   【从视频里就能看出来,这群抗议的疯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有这样的组织性和破坏性。我怀疑里面混进了退役军人,甚至于是秘密特工。】   星际警察的失败,也成了一场被全世界所注视的笑话。   【从没有见过这么被动、这么软弱无能的警察。】   【我宁愿相信是梁严在故意命令他们拖延时间,否则真是太可笑了,就是这些人在保护我们的国家吗?】   后来不知是谁,又将这段视频,与池晏曾在首都星所接受的一段采访,交叉剪辑在了一起。   采访中他的发言掷地有声,直视镜头的目光也极沉稳——一如暴动现场,他握着枪的手。   “我会加大政府的管控力度,恢复死亡,杜绝一切毒品交易。从根本上解决社会治安和腐败问题。”   “我希望,能够将秩序还给人民。”   两相对比,更能够感受到这其中最真实的力度。   再没有哪一句漂亮的口号,能够比镜头里雷霆万钧的眼神,比那颗击退抗议者的子弹,来得更加有力。   这次事件对于现任政府的公信力,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无论这背后真正的操盘手是谁,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妄图用暴力来操纵选举,对一名民心所向的总督候选人处以私刑。   但Chase并没有向这群人低头。   匿名论坛里反复地刷着;   【他说到做到了。】   【我们需要这样强硬的领导者。】   【否则S星真的要完了。】   一夜之间,池晏的支持率再次暴涨,遥遥领先,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这场竞选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   但在当时,在镜头之外,池晏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去他妈的政治,选举。   他的眼神,冷静,残酷,近乎压迫的疯狂。   再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松虞因为自己而遭遇危险。   心脏像是被重拳击中。   他用尽了最后的自制力,才没有将子弹送进那个人的后脑。   因为他知道,假如真的这样做,那么她刚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直到松虞关掉摄影机,那一瞬间,大脑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彻底断开。   池晏用力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怀抱里,用身体压制住她,每一寸关节都贴近。他们站在泥泞的雨里。冰冷的唇无意识地吻着她的发顶,确认她的存在。   但这还不够。   胸口早已愈合的疤痕,又被划出一道新伤。新的血肉翻卷出来。湿冷的雨汹涌地朝他袭来,他仿佛又跌回了最深重的噩梦里,鲜血化成洪水,化成流不尽的血河,吞噬他的神智,让他被浩瀚无边的虚无所淹没。   手腕再一次微微抬起。   枪口对准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那少年已经跑得很远,像一只踉踉跄跄的蚂蚁,顺着河流往下漂。   没有关系,他的枪法很准。跑得多远都没有关系。   食指稳稳地往下压。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杀了他。   他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觉。热带雨林,烟雾,炮弹。几乎失去她的恐惧,唤醒了那只沉睡的野兽。   杀了他。   眼珠都变红,心口隐隐地痉挛,他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只有食指还是稳的,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指腹上——   一只纤瘦的手,稳稳地握住了枪口。   他的食指僵住了。   接着那只手顺着枪身,慢慢地向上,反握住了他。   皮肤细腻而柔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不要开枪。”松虞说。   她的声音,冷淡的,清寂的,也是温柔的。   像突破云层的光柱。   干燥的嘴唇碰了碰。   池晏哑声道:“好。”   松虞缓慢地,不由分说地,将那把枪从池晏手中卸了下来。   而他始终毫无反应,只是轻轻碰着她的手指,贪婪而小心翼翼地汲取她的温度,像被安抚的猛兽。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控了。   池晏慢慢地拿出了随身带的小铁盒,将最后一颗薄荷糖送进唇齿间。   神智慢慢回归大脑。   “我们走。”他说。   他用力地抓着松虞的手腕,用身体护着她,在炸毁的废墟之中穿行。彼此都已经很习惯,在面临危险时,身体绷紧、互相依偎的本能。   尽量地避开人群,也避开无人机的视线,或是任何闲杂人等的镜头。天色渐暗,警察终于开始行动。双方的交火更加激烈。而在枪林弹雨里,他们经过了尸体,经过了枪声和巨浪,经过了人间炼狱。   但奇怪的是,松虞始终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   直到他终于将她推上了飞行器——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手下,她才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场暴动,的确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但没有机会发问了。   关门的瞬间,便是劈头盖脸的吻。   他的唇齿间还有新鲜薄荷叶的味道,但又混着一丝凶猛的血腥气。   在即将窒息以前,松虞唯一的想法是:   原来她也早就想要这样做了。   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吻。   他们用唇舌来确认彼此还活着。呼吸,心跳,起伏的脉搏——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对交颈的鸟,只剩下舌尖和牙齿的纠缠。   起先池晏将松虞按在座椅上,后来又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他更迷恋这个姿势。   他能够仰视她。   耳鬓厮磨之间,松虞轻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   池晏一边吻她的唇角,一边缓慢地撩起衣角,摩挲她的后腰。细致光滑的皮肤,像是一副雪白的绢画。   “……只是觉得你有危险。觉得你会需要我。只是直觉。”   松虞微笑着回应他:“对,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   池晏低声道。很轻,也很郑重。   如果没有她,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甚至不愿意再去想象那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松虞才终于推开了他一点,开始处理刚才拍下的素材。   视频一直拉到最后。   她给自己的声音加了个变声器。   “我的演技还不错吧?”她笑着问。   在池晏出现的那一刻,她明明还在面对生死的威胁,但是反应极快,用哽咽的、惊魂未定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而与此同时,松虞的神情却是那样镇定,根本没有丝毫惊惧。   这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   池晏的手臂仍然环在她的腰上:“噢,原来你在扮演……”   “一个被拯救的无辜群众。”   “那么按照电影情节,你应该对我以身相许了。”他专注地看着她,轻声笑道。   他们又交换了一个吻。   不那么激烈,很短促,很温柔,也很甜蜜。   当飞行器缓缓升空的时候,某种难言的光采,在彼此眼中闪现。   更甚于城市的灯火。   这一刻,尘世与他们无关。 第71章 越虔诚,就越禁忌   第二天松虞当然没有再去上班。   她难得地睡到了很晚, 但是不幸被一通电话吵醒。阿奇打来的。   她仍然埋在枕头里,含含糊糊地说:“嗯?我说过今天放假的吧?”   阿奇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蹭饭不行吗?”   松虞笑了笑:“可以啊。”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楼下碰到一个人,说有急事要找你。这个电话是帮她打的。”   松虞终于清醒了过来。   直觉告诉她:鱼已经上钩了。   她一边站起来拉窗帘, 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急事?谁啊?”   “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跟她说吧。”   下一秒钟,听筒里换了一个声音。   忧心忡忡的、紧张的语气。   “陈导演, 我是玻菱, 你没事吧?”   果然来了。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早。   “我没事。”松虞说。   与此同时,她将通话模式调成了免提,打开了门。同一时间,池晏也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听筒里,玻菱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但语气还是很激动, 甚至于渐渐地哽咽:“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昨天会出那种事, 这真的太可怕了, 幸好你没事……”   松虞温和地说:“没关系的,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不能怪你。”   玻菱:“但如果我不多那句嘴……”   她开始细细地讲述暴动后发生的事情:摄影师第一时间找了个偏僻角落, 和其他人一起躲起来, 听着外面的枪声瑟瑟发抖,一直等到深夜, 警察才彻底扫清了障碍,赶来救援,又将所有人都拉去做笔录,折腾到今天早上才被放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十分关切地说:“摄影师跟我说, 你们走散了,后来在警局里也没有看见过你,所以我……”   哦,松虞心想,刚才是撇清关系。   现在则是在试探自己。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无意中抬头看了池晏一眼。   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听电话里在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目光幽沉。   顺着他的目光,她才知道为什么:   她还穿着一条吊带睡裙。   阳光照着薄薄的、丝滑的衣料,像是细密的水波,紧贴着身体曲线。甚至于出来太匆忙,一边的肩带都滑了下来,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松虞:“……”   她微微一笑,故意对池晏做了个口型:帮我拉一下。   接着就不再看他了,转头对玻菱解释道:“是,我运气很好,跟着几个本地人逃出来了,恰好他们住在附近,带我抄了条小路。后来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去了很多警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为止,我竟然没有看到任何新闻报道。”   面不改色地撒谎,这对松虞来说已经没有任何难度。   玻菱:“是,消息完全被封锁,网络上陆陆续续有流言传出来,但是也删得很快。这就是典型的帝国官僚风格……”   后面再说什么,松虞完全没有在听了。   因为池晏已经朝着她倾身下来。   “如你所愿。”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她吃了一惊,强忍着,才将喉咙里的一声低呼给压下去。   拇指按着她的肩,桎梏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手掌粗糙的茧,摩挲过细腻的皮肤。   ——他并不是在帮她扶起肩带,反而是在一点点往下扯。   指腹像是起了一层静电。   温热的、克制的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   但动作又刻意放慢了,像在中世纪的教堂,在迷离的花窗玻璃之下,缓缓地展开一幅神秘的、斑斓的画卷。   越虔诚,就越禁忌。   一路往下滑。   松虞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一个很糟糕的游戏。   理智告诉她,手上还在打一通虚与委蛇的电话,对方一定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自己。   但是情感上……情感已经溃不成军。未挂断的电话,随时能被曝光的秘密,也为这场熊熊大火,添了一根隐秘的柴。   看不见的火苗,沿着她伶仃的手臂,细细地舔舐着。太危险的温度,足够令她战栗,但又并不致命。只是游戏。   手指一松。   手机差点摔了出去——好在池晏接住了它。虚惊一场。   “老板没事就好……”   电话里玻菱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松虞根本听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她的确开口了,随口扯了什么理由,挂断了这通煎熬的电话,转身就要躲回卧室。   胜利就在一步之遥。   但一只手猛地拉住她,直接将她扯进怀里。   糟糕。   池晏在她耳畔低低地笑了一声。   她分明从这笑声里,听起了某种压抑的情迷意乱。   他低下头,埋在她的颈窝之间。   更柔软的东西,缓缓地摩挲着她的肩头。   是他的唇。   一下又一下。   轻轻啄着她苍白的皮肤,断断续续的吻。   “假如我是刺青师的话,”他垂着眼,含糊地说,隔着薄薄的衣料,用掌心勾勒她的腰线,“我一定会邀请你和我完成一幅……美好的作品。”   那真是绮丽的想象。   她连耳垂都泛起一层娇艳的红。   但在彻底失控以前,松虞终于抓住了池晏的手。   “好了,别玩了。”她说,“我们还有事要做。”   “不,没什么事比你更重要。”他又将她拉了回来。   *   几天之后,新电影举行了第一次试映会。   为此他们包下了一整个影院。   松虞托阿奇帮忙邀请了玻菱。   玻菱来的时候,满面春风,手中拎着一只精致的礼品袋。   “多谢你,陈导演。”她笑盈盈地说,“特意选了个工作日,让我竟然还能带薪旷工。”   松虞也笑了笑:“试映会通常都是叫朋友来。我在这边没交什么朋友,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   玻菱一怔,接着才不自然地笑道:“谢谢你,这是伴手礼,祝你新片大卖。”   松虞接了过来:“你太客气了。”   与其他电影院不同,这里的设计风格相当复古,具有一种隐晦的年代感,甚至更接近一座古老的学校礼堂。   一排排的原木椅,拉开时会发出“嘎吱”的声音;遮挡银幕的,亦是深红的天鹅绒幕布。阴影里的褶皱,像是被摊开的风琴。   松虞替玻菱拉开了椅子;“请坐。”   但对方并没有立刻坐下来,反而左顾右盼:“只有我们两个人吗?阿奇呢?”   “还有我。”   身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皮鞋敲击瓷砖,在巨大的回廊里,荡开一圈圈回音。   池晏缓缓自阴影里站出来。   摄人心魄的眼,毫无感情地凝望着她,像在看一个死人。   松虞也向后站了几步,站到了池晏身边:“抱歉,阿奇不会来了。”   玻菱定定地看着他们,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试映会只是一个诱饵。这是一场鸿门宴。   她不禁微微一笑:“其实阿奇对我说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举办这场试映会,明明后期都还没有做好。”   “但你还是来了。”松虞说,“为什么?”   玻菱轻轻地扶着椅背,背对着他们坐下来:“因为我总觉得你没有这么聪明——一个导演罢了,能想到什么?好吧,我承认,是我低估了你。”   池晏懒洋洋地揽着松虞,坐到她身后。   硬邦邦的枪口,隔着椅背,抵住了玻菱的后心。   这就是那个叛徒。   但真正抓到了,他还是这样平静,波澜不惊。甚至不想要多说一句。   “好了,看电影吧。”他懒散地说。   刷拉。深红的幕布被缓缓拉开了。   露出漆黑的大银幕。   “我还要问一个问题。陈导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玻菱说,“因为我在集会过后给你打的那通电话?我的演技还不够自然吗?”   松虞摇了摇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不对劲了。”   “……为什么?”   “因为学校。”她说,“你说你在首都星一所商学院读金融。池晏也在同样的专业和院校进修过。但后来,他被曝出了学术造假的丑闻。”   玻菱一怔,没想到对方的心会这么细,连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抓住了。   她缓缓地笑道:“原来要怪我自己说漏了嘴。”   “你对我说,你也参与了八年前的游/行。后来我托了一点关系才问清楚,你并不只是参与了,你是那场活动的组织者之一。但是,很巧妙地,在当时所有的学生领袖里,只有你被无罪释放。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所以我在想,刚刚发生的这一场暴动,背后究竟是谁在牵线?会不会也有你在出谋划策?”   礼堂骤然地暗了下去,陷入一片漆黑。   银幕却亮了起来。   这是后期还没做好的样片,片头字幕也没有加上,上来就是正片的第一个镜头。   银幕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晦暗不明。   玻菱继续道:“所以,我故意引你去集会现场的时候……”   “我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松虞笑了笑。   玻菱:“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埋伏,也要往里跳。”   池晏垂着眼。   没有拿枪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松虞平静地说:“因为他也在。”   他扯了扯唇。   许久未有过的渴望,袭上心头,他又想要抽一根烟。   但是不可以。他答应过她要戒烟。   他只能紧扣着松虞的手腕,在细腻的指节上,落下密密的吻。   掌心感受着她的脉搏。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所以,他们是一样的。   那一天,当他决定折返回去找她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场。   不过是凭着莫名的第六感。   但是最微小的可能,他也不能放过。   原来她也是同样如此。   奋不顾身地跳进一个陷阱里,甚至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捕兽夹,还是野兽的利爪。   只是因为她想和他在一起。   再说别的话,好像都显得很多余。   他轻轻地吻她的耳廓,用低哑的声音说: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玻菱不断地摩挲着光滑的椅背,强迫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焦躁不安。   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你们这么恩爱,怎么干脆不死在一起?那么多人给你们陪葬,我明明为你们策划了最完美的葬礼……为什么不死?你们为什么不去死?”   松虞轻声说:“我也想问为什么。你明明说过,他尊重女性,他是个很好的老板,你甚至还会还给他投票。”   “是的,他的确很完美。”玻菱冷笑一声。   “但很可惜,他杀了我的哥哥。” 第72章 你爱的东西,我都要摧毁……   一切都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太过完美, 甚至于讽刺。   在S星剧院的那一夜,当杨倚川上台表演的时候,台下根本就不应该有两个人在拍纪录片。   而松虞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 根本原因是, 池晏的一个手下做错了事。   太粗心大意,致命的过失。   他们都签过军令状, 令行禁止, 所以池晏处死了他。他不能不杀,这是必要的威慑。   但现在,他的妹妹却坐在了他们的面前。   以淬着毒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告诉当初事件的另两位主角。   “我要给我的哥哥报仇。”   *   “你该走了。”池晏突然语气冷硬地对松虞说。   他的指节无声地敲了敲椅背。   银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电影不再继续播放。   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推了推她。   “怎么了?你自己做过的事,还怕让别人听到吗?”玻菱头也不回, 声音讥诮。   池晏淡淡道:“只是觉得,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   她的音调骤然抬高了,甚至有几分刺耳的尖利:“这不是你和我的事!这是你和我哥哥的事!”   松虞并没怎么犹豫, 直接站了起来。   椅背弹回去, 发出了嘎吱一声巨响,回荡在空旷的放映厅。   “那你自己小心。”她说。   池晏懒懒一笑:“嗯,让其他人也出去吧。”   他说的是围在外面的保安。   松虞终于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欲言又止道:“可是……”   “乖, 听我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里难得带一点漫不经心的命令语气:“给我们一点说话的空间。”   松虞俯视着这张隐匿在阴影中的英俊面孔。   这一刻的池晏, 好像又回到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冷酷,傲慢,毫无感情。   “好,我让他们全部撤走。”她平静地说,“你们聊吧。”   松虞拎着那只伴手礼的袋子, 慢慢地转过身,离开了影院。   门开了,光线短暂地倾泻进来。   但很快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沉寂良久。   时间只属于这两个人。   “让我猜一猜,”池晏把玩着手中的枪,慢条斯理地说,“你最初的计划,是给我下药,是吗?”   玻菱冷笑道:“当然了,池先生。”   她故意用这样的称呼,极尽嘲讽地。因为她知道,她哥哥一向都称呼池晏为“池先生”,用一种恶心的、令人发指的、尊敬的语气。   想必一直到死,哥哥都还是这样地尊敬他。   可惜这个人,又何曾在乎过别人的命?   于是她继续说:“这就是我精心给你设计的命运。我本来想,你要能选上总督,再一点点发疯,那才最好的。以为自己什么都得到了,但其实,尝过赢的滋味,再慢慢地失去,才是最痛苦的。”   失眠是池晏最大的弱点。   为了应付竞选期的大量工作,他偶尔会服用一种精力药。   池晏并不知道,在这种精力药的成分里,含有一种最新的实验型毒品。很小的剂量,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根本检测不出来。但日积月累,这种药会加剧他的失眠和躁郁,也会令他慢慢地产生用药依赖。   最妙的是,假如这种药物和尼古丁的作用叠加,效用会加倍。   而他恰好有严重的烟瘾。   “唔。”池晏垂着眼,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椅背,微微一笑,“不错的想法,很有想象力。”   现在想来,他的确曾一度失控过,在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比如那个小偶像——江左,假如是从前的他,一定不会用这样明显又粗浅的手段,来白白地惹陈小姐生气。   他会选择一些,更迂回的方式。   而玻菱继续冷冷地说:“在你服药的最初期,我还会故意给你的剧组制造一些小麻烦,就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这个计划本该万无一失,但很可惜,它还是失败了。”   “你身体的抗药性,实在比我想象中要好太多。”   池晏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他并不打算告诉这个天真的女孩,问题不是出在他本身的抗药性。   他的确服用过那种药,甚至一度濒临过量。而他的身体素质再如何强悍,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凡胎肉身。   假如不是因为陈小姐——真奇怪,一旦靠近她,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会清醒过来,不会再失眠,更不需要贪恋药物。   为什么呢?   或许这就是命运:她就是他的命运。   如果没有陈小姐,他终究要变成一滩烂泥。   但是他太幸运。   他找到了自己的解药,唯一的解药。   “然后呢?”池晏随意地问,手指摩挲着枪身。   显然,他只是个不专心的听众,这番对话也令他觉得索然无味。他的心在那个离去的女人身上。   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偶尔抛出一点饵,诱使对方继续说下去。   “然后……当然是下一个计划。”玻菱嘲讽地说,“既然迂回的招式对你不管用,那就更直接一点,杀了你。一次不行就两次。你很厉害么?再厉害你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你有那么多仇家,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他们只不过是差个人在中间牵线罢了。”   而恰好,这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煽风点火。穿针引线。将这些人不着痕迹地聚在一起。说服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而短暂地结盟。   “你知道吗?我甚至根本都不需要出面,只要站在最后面,轻轻地推他们一把。反正没人会想到,是一个女人想出了这些。一个女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女人。这个时代总是小看女人。”   池晏勾了勾唇,懒洋洋地笑。   仿佛这句话终于勾起了他一点兴趣。   “但我从来不小看女人。”他意味深长地说。   玻菱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语。   她只是眨了眨眼,仰头望着银幕:“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傅奇醒来的时候。”池晏轻轻地笑道,“那天晚上,他在彻底昏迷以前,听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   “傅奇。”   玻菱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她的脸色隐隐地变白。   这比她预想要早得多:傅奇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而她本以为,自己只是这两天才暴露出来。   但在这个摊牌的节骨眼上,没必要再想太多了。他们已经部署好了一切,万无一失的计划,她只需要拖延时间,然后,池晏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   于是此刻填满她胸腔的,更多是愤怒。她从猛地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转过身来,看着池晏,高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杀了傅奇?”   “为什么要杀他?”池晏掀了掀眼皮,轻声问。   “因为你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你没有心,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她说,“所以,我就要你亲手杀了傅奇,你最忠心耿耿的狗。”   “这么明显的嫌疑,所有的证据,全部都指向傅奇就是那个内鬼。你为什么不怀疑他?我就是要你亲手杀了他,然后再亲自发现,其实他是清白的。你杀错了。”   “就好像你当初对我哥哥那样。”   强烈的恨意,令她的身体都开始微微地痉挛。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知道吗,我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只等到了……一只骨灰盒。来传信的人对我说,他是出任务的时候出了意外。我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你们不是早就洗白了吗,还能有什么危险的任务?越隐瞒,我就越清楚,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你杀了他。”她盯着池晏,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要你向他忏悔,我要你们都给他陪葬。不光是你,还有你的陈导演。你在乎的东西,你爱的东西,我都要摧毁。”   玻菱嘴角翘起,慢慢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她看了看手表。   “——现在这个时间,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吧?”   *   松虞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仍然拎着那只小巧的伴手礼。   她遣散了包围这位影院的保卫人员们,但是肉眼可见地心情很糟糕。往飞行器的方向回去的时候,身边没跟其他人。   一个保镖想跟过来,被她拒绝了。   “让我自己静一静。”她低声道。   这影院太老旧,并没有专门的停机坪。需要往外再走一小段距离。   但是拐了一个弯,绕过后巷的时候,突然一把枪,稳稳地顶着她的后腰。   冷冰冰的枪口,致命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   身体顿时僵硬了。   她低着头,卫衣的帽子遮住了惊惧的目光,只露出了紧抿的唇和紧绷的下颌。   “陈导演,请跟我们走。”那个人说。   她走路的姿势极不自然。   亦步亦趋,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个隐蔽的仓库里,阴影里藏着另一只飞行器。   “请进吧。”那男人说。   他顶了顶枪口,要将松虞推搡进仓库的阴影里。   松虞不肯动,反而转过身来。   握枪的手一紧,男人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余光看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只细细的、致命的红点。   有狙击手。   寒意倒流回大脑。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不仅如此,他还暴露了他们的大本营。他亲手将敌人给引了回来。   什么时候?为什么?没空去思考,他眼疾手快地,要张口向同伴示警,同时握枪的食指也往下压,至少杀掉一个人给他们陪葬——   还是来不及了。   对方的反应更迅猛。一只手打翻了他的枪,另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按到墙边。   失去意识前,脑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这并不是一只女人的手,这是一只经常握枪的手,这是……男人的手。   他们的确轻敌了。   但也已经没有用处了。   喉咙一凉,死亡的寒光,轻轻地划过了咽喉。颈动脉被割开了,像个漏风的水管,发出嘶嘶的声音。鲜血喷溅出来,化成泡沫。割喉,最有效,也最残忍的做法。   大势已去。全副武装的手下们,冲进了这间仓库。   只有那个冷酷无情的假人质还站在门口。   刚刚断气的、温热的尸体,无力地顺着他的裤管滑下来,血液还在喷溅,在他身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但他毫不在意地将死人踢开了,又慢慢地蹲下身来,将旁边的枪捡起来。   他摘下了兜帽。   一张秀气的脸,经过了重重伪装,乍一看的确雌雄难辨。   但这不是松虞,是路嘉石。   枪口懒洋洋地对准那只礼品袋。   一枪下去。   有什么东西从袋子里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是被打烂的窃听器和定位器。   他满意地笑了,迫不及待地打出了第一个电话:“你们那边怎么样?”   “很顺利,路哥。公司和实验室里的尾巴,都已经清干净了。”   “好呀。”路嘉石笑嘻嘻地说,“那就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他又打了第二个电话。   “嫂子,我这边的事情都解决了哦。”路嘉石用一种孩子气的口吻,邀功般地说。   电话另一端的松虞,难得地没有驳斥“嫂子”这个词。   “嗯。”她平静地说,“你辛苦了。”   “你们这边怎么样?”   松虞抬着头,看着面前的大屏幕。   屏幕上,剧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尽收眼底。   到处都是隐蔽的摄像头。   最中心的一小块屏幕,是放映厅内的情形。   池晏站了起来。   将枪口抵住玻菱的眉心。   ——这是他们事先就商定好的计谋。   在傅奇醒来之后,尽管只是提供了很模糊的线索,池晏还是很快就锁定了这个女孩。一旦确认了怀疑的目标,顺着往下查,就会很简单。   但他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他始终认为,在她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尽管那个人从未暴露过自己。   听完玻菱刚才所说的的话,松虞也能够确认,她背后的确有人。   疑点很明显。   作为内部人员,她的确有途径入侵核心实验室。   但是那所谓的新型毒品,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还有,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哥哥,真是被池晏所杀死?——剧场那一夜发生的事是绝密的。而从刚才的自白来看,玻菱依然不清楚当夜的真相,不知道她哥哥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处死。   但假如只是怀疑,根本犯不上这样孤注一掷,跟池晏拼命。   一定还有人在背后推动她,帮助她。   单凭她自己的力量,也绝对不可能做完这所有的事情。   所以今天这场试映会,并非真是为玻菱而举办。   这只是一个诱饵。   松虞和池晏故意在礼堂里演了一出戏,又以路嘉石为诱饵,引出了剩下的人——实际上她本来想要亲自上阵,但是立刻被池晏否定了。   他绝对不允许她再冒任何的险。   而现在,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后的人现身。   就在此时,松虞看到剧院的角落里,似乎多了什么。   她立刻切换了屏幕。   将这画面调整到了最大。   一道人影。   不,是两道。   他们背对着镜头。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慢慢地推着另一只轮椅,往里走。   轮椅在地上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来了。”松虞说。 第73章 电影与生活,在这一刻重……   “你不该动她。”池晏说。   他反扭住玻菱的手臂, 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地撞到椅背上。   一声闷哼。   她被撞得视线恍惚。   脖子上的手指在慢慢收紧。   玻菱很快就喘不过气来,肺部的空气消失了, 拼命地要挣扎, 但是根本没有用,被他死死地压制住, 像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这的确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剧痛碾过神经, 像毒液顺着血管,飞速地扩散到全身。又带着某种可怕的麻痹性。玻菱大汗淋漓,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唯一的感官聚集在后脑。   池晏尽管松开了她。   但毫无温度的枪口也压上来,抵住她的后脑。   像是蛇的眼睛。   她在被一条黑曼巴蛇所注视着。   也许是真的要死了。玻菱心想。   她一边跪倒在地上, 身体僵硬, 拼命地捂着脖子咳嗽,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不该怕死的。明明当她走进这个礼堂的时候, 就已带着献祭一般的心情。可是为什么, 当池晏站起来的时候,当他漫不经心地审视自己的时候,她依然会感到恐惧?   池晏低垂着眼, 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允许你对我做这些小动作, 把你这条命留到现在?”   玻菱捂着喉咙,用尽最后的力气, 嘶哑着声音道:“因为你……对不起我哥哥,你心里有愧,你怎么敢杀我……”   “愧疚?”他的声音含着笑,尽管眼里并没有任何笑意,“我杀过很多人。每一个, 都问心无愧。”   “你的哥哥,同样如此。”   这句话成功激怒了她。   玻菱用力地仰起头,愤怒,不甘,和不愿承认的恐惧,令她冷汗涔涔。嘴唇颤抖,仍然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反驳她,想要怒斥他的无耻和无情。可是在这样黑洞般,飓风般的俯视之下,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的身体僵硬了,仿佛在一寸寸地结冰。   “这很公平。他拿的是卖命的钱。”池晏淡淡地说,“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你以为,他是靠什么把你养大?”   玻菱怔怔地望着他。   她几乎已经听不清池晏在说什么。   手撑着地,竭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不可以。她的身体一直在抖。余光瞥到剧院银幕两边的幕布。殷红的,艳丽的,危险的颜色。像鲜血。   她会死吗?真的会死吗?   其实她对于死亡,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概念。   即使在背后策划了一次次的暗杀,她从未站在前线过。她甚至很少会去看现场的视频和图像。几个人死了,几个人受了伤,对她而言,都不过是轻飘飘的数字,是纸上谈兵,是一场智力的博弈。她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就好像纳粹在行刑时的自我催眠:他们将大屠杀彻底变成了一种机械化、重复性的流水线工作。每个人都会告诉自己,我只是开歼灭机的人,我只是开坦克的人,我只是打开毒气室开关的人。我只是在执行命令。作恶的是机器,那么,我就不是凶手。   生和死,她从未真正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直到现在。   直到她看着池晏的眼睛。   突然之间,她耳边又回响起哥哥的声音。   某一天,他回到家里对她说:“跟了池先生这么多年,我还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   而自己当时嗤之以鼻:“有什么不敢看的?他又不是美杜莎,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但是这一刻,真正看到那双狭长的眼,毫无感情、也毫无温度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哥哥在说些什么,又在怕些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人类该拥有的目光。   漆黑的、垂直的瞳孔,周围一圈银白的边缘,像渐渐被吞噬的光线。   致命的黑曼巴蛇,慢慢地对她张开了乌黑的口腔。胀平长窄的颈部,发出嘶嘶的声响。   她突然觉得很冷,冷得牙齿都要打战。每一寸关节都被冻结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晏,再一次地朝着自己倾下身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但是,我的确答应过你哥哥,会照顾你。所以我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   “很可惜,你选错了。”   池晏的一只手仍然极稳地握着枪,另一只手却在她身上搜寻。目标准确,毫不迟疑地将她藏着的窃听器扯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玻菱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击。   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她本以为自己是黄雀,原来也不是是被虎视眈眈的螳螂。兜兜转转,还是猎物。   猎物。血淋淋的两个字,在她的大脑里回荡着——   第一次感受到绝望。   太沉重的绝望。就像日全食的天空,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朝着自己压下来。   但池晏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再会。”   地狱里再会。   和你,和你的哥哥。   一声沉闷的枪响。   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倒在电影院的座椅边。   血慢慢地流出来,沿着光滑的瓷砖,汇成河流。   池晏毫不在意地踩进了血泊里,任鲜血将鞋底弄脏。   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去。   指尖又轻轻叩了叩扶手。他抬起头,专注而平静地望着面前静止的大银幕。   “开始吧。”他说。   *   银幕上的光线慢慢像潮水一样褪去了。   九十分钟如此短暂。   后期都还没做完,当然也没来得及加字幕和演职员表。但池晏并不知道。   他还在耐心地等待着画面上出现那一行熟悉的字:   「导演」   「陈松虞」   但是大银幕已变成一片漆黑。   阴影里似乎藏着什么人。   影片结束时最后的对白与静静流淌的吉他旋律,温情脉脉的《流行的云》,遮盖住了脚步声与轮椅滑动的声音。   但池晏像是根本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见。   或者说,他早就清楚,自己并非这放映厅里唯一的观众。从影片开始的那一刻,就有人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和他一起观看这部电影。   所以他只是坐在原地,懒懒地凝视着银幕。   指节又无声地敲了敲椅背。   银幕又亮了起来。   重新播放。   再一次,他欣赏着影片的第一个镜头。   那是一个平移的长镜头。   镜头调度极其考究。俯拍的角度,金红色的人造光,笼罩着黑夜里的房间。迷离的光线勾出三个男人的轮廓,石家父子和沈妄,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但是离开时,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画面构图本身,暗示了他们最终的命运:有人走向黑暗,有人走向光明。有人走向死,有人走向生。   但真正的神来之笔在于:画面上还交叠着一幅诡秘的画。目眦欲裂的兽,无情地啃咬着雪白的后背。这正是那幅邪恶的刺青,农神食子。如同恶魔鲜红的符咒,浓厚,粘稠,占满了整个银幕。   只是此时此刻,银幕画面的一部分,却被两道煞风景的人影挡住了。   两个人站在银幕前,直勾勾地望着池晏。   一个扶着轮椅。   一个则端在轮椅上。   血红的符咒,起起伏伏地,印在他们的脸上。这一幕实在是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甚至比身后的电影本身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因为坐着的男人,有一张恶鬼一般可怖的脸。伤痕累累,像是被烈火焚烧过,被毒虫啃噬过。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极其沙哑、僵硬,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电流。   原来那并非他自己的嗓音,只是一副机械人工声带。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我们的过去。”机械声带一板一眼、毫无起伏地说,“池晏,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满口谎言,大言不惭。”   池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部新电影,一幅有趣的作品。   良久之后,他才轻轻笑道:“我最亲爱的弟弟,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历史,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伎女。”   *   在听到“弟弟”这两个字的时候,松虞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她并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震惊,反而十分冷静地对坐在监控屏幕前的人说:“声音关掉吧。”   黑客希尔原本正一脸吃瓜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这时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十分困惑地发出了一声:“啊?”   松虞轻声道:“这是他的私事,你不会想要听到的。”   希尔一个激灵,终于反应了过来:“哦、哦!好的!”   他眼疾手快地关闭了监听功能,只把摄影头继续开着,屏幕也放到最大,以防万一——也不会再有万一了。局势已定,大票人都在外面守着,只等池晏的最后信号。   他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难怪呢,我还在纳闷,池先生怎么不在这个轮椅怪人刚现身的时候就抓住他,偏偏还要等他看完电影。”   “……原来是因为他们还有悄悄话要说啊。”   松虞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   但她在心里纠正了希尔:   因为,他们都是这部电影的一部分。   此刻,当银幕上的沈妄和石青在对峙的时候,银幕下这对昔日的义兄弟,也在做着同样的事。甚至于,连输赢的结果都一模一样。   电影与生活,在这一刻重叠。   真与假的命运,归为一体。   松虞终于明白,为什么池晏要选择以一场电影试映会作为诱饵。   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谁。   而他的弟弟一定也和他一样,在等待着这部电影的到来。等待着回忆的幽灵,重新照进现实。   以此为名义,他才必定会上钩,从幕后走出来。   她同样也明白了这场阴谋最完整的一环。   新型毒药,生化药人,甚至于她曾在首都星贫民窟撞到的那位贩毒的大佬曾门——这背后都是同一个词。   毒品。   而他的弟弟就是一名毒贩。   事到如今,其实松虞并不在乎这背后的事情:现实中的石青,当年是如何侥幸地活了下来,处心积虑、蓄谋报复;而池晏又是如何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再一次击溃他。这两兄弟现在在说些什么,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旧日的恩仇要了结。   这些都与她无关。   松虞的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想法: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池晏。   沈妄。   这部电影所拍摄的,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可笑她最初动念来S星的时候,还抱着这样天真的初衷:她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她想要了解他。   原来她早就了解过他了。   原来池晏早就将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地,摊开在她面前。   原来松虞在公爵府花园读到这个剧本的一刹那,她所产生的那种悸动,根本是因为——   这就是池晏。   字里行间都是最真实的他。是那个被地狱之火焚烧成灰的灵魂,在向她发出呼救。   其实松虞并非没有怀疑过的,他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他最真实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可是心底里总是有个声音,在阻止自己想下去,在阻止她发现那个最后的真相。   或许这才是松虞最后的自我保护:   因为,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也会万劫不复。   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池晏甚至根本没有离开过那个座位。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寂静的礼堂里,这对兄弟最后究竟说了些什么。监控录像里所看到的,也只是近乎于静止的黑白默片,又悄然地被关上。   当其他人终于冲进去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两具尸体,和一个静静坐着的男人。   他用一颗子弹,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噩梦。   电影还在继续。   池晏摸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   “收拾一下。”他淡淡地吩咐道,“我再看一会儿。”   让最顶尖的杀手代班清洁工,这是只有池晏才能发出的命令。但其他人毫不迟疑地照做了。他们安静而高效地将礼堂收拾得很干净,又无声地离开了。   空气里甚至闻不到一丝血腥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她也拉开椅子,嘎吱一声,坐到了池晏的身边。   松虞并没有看他。   她也直视着前方,安静地看电影。不知又过多久,才平静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奇怪的是,池晏竟然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说过了。”他笑了笑,“只是你没有听见。”   “那就是没有说。”她终于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银幕的微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一样。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如此耀眼。   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用摄人心魄的眼,凝视着她。   “嗯。”池晏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我就是沈妄。”   停顿的瞬间,松虞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但接着他说出了答案。   而她高悬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所以,他就是沈妄。   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主角。   没有哪个导演会不爱自己的主角。   她听到自己说:“好。”   那声音是如此之轻。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吻。   温柔的,绵长的,但亦是充满倾略性的。   究竟是哪一刻开始,谁先凑近过来,谁先撬开了对方的唇,好像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她甚至不记得是自己主动跨过来,还是池晏捞着她的腰,又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指抚摸她颈项上的曲线,又沿着她的脊背,慢慢地下滑。   放映机的银色光线,投射到她雪白的皮肤上,像大片大片绚烂的刺青。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她像是深海里的幻觉,像是大雪里的鸿羽,像如梦如幻的镜头,像从银幕上跳下来的,只属于他的开罗紫玫瑰。   太美好了,所以不会是真的。他从未拥有过。   但是这一刻是真实的。   她的温度,她的声音,她柔软的睫毛,她落在他喉结上的吻。   当她凝视着他的时候,那双氤氲的眼睛,就是这世上最后一台摄影机。摇晃的镜头,匆匆一瞥,望进他灵魂深处,靡丽的万花筒,最迷幻的霓虹灯影。   某一瞬间,松虞俯下身,贴近池晏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那是凶猛的,近乎疯狂的跳动。和她一样。他们永远都在同一频率。   她曾经是那样地痛恨基因。   可是基因究竟是什么呢。   生死关头的共感,灵魂深处的共鸣,这也是基因吗?   对一个人最真切的感知,最深入骨髓的渴望,这也是基因吗?   她不能再去思考。   某一天,池晏曾经问过她,什么是她的信仰。   那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电影。   那么,她也曾将自己的全部都放在了这部作品里。   她是如此竭尽所能地去理解一个人,去感知他,去塑造他。再没有谁曾经与她这样靠近过。从身到心。   而此刻,这个男人跳下了银幕,与她紧紧相拥。   她的电影,她的角色,将永远都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第74章 坠入天堂   究竟是如何离开那座礼堂的, 松虞已经忘记了。   她只记得电影放了一遍又一遍,银幕上的画面最终变成绚烂的光斑,变成模糊不清的蒙太奇。   最后他们将衣服捡起来——仍然不忘交换几个断断续续的吻——再假装镇定地回到了他的公司, 从飞行器里出来, 坐电梯登上顶楼,去他的公寓。   “是我们的公寓。”池晏不厌其烦地纠正她。   她觉得好笑:“好, 是我们的公寓。”   剩下的话都被吞咽在绵长的吻里。   小小的玻璃盒里, 一对贪痴嗔妄的男女,变成了两道黄澄澄的剪影。在他们身后,无数张广告牌交相辉映。但大千世界很快就只是无关紧要的浮光掠影。而他们一路升上云端,脚踩着柔软的云团,化成了空气里爆裂的粒子。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人回到了最原始的姿态, 像两个婴儿,呱呱落地, 一切都是陌生的, 全新的。从电梯摸索着回到他们的公寓——这是陈松虞一生中所走过的最漫长的距离。池晏直接将她抱起来,用牙齿扯开她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明明这是不到半小时以前他亲手系回去的。   衬衫上已经满是褶皱。衣物与皮肤摩擦时的刮擦声,和他扣住她后颈时不加掩饰的凶猛, 都让她产生一种错觉:   他们像两个疯狂的亡命之徒, 像邦尼和克莱德,沿着无穷无尽的洲际公路, 穿越沙漠和戈壁,逃向黑暗,逃向梦的尽头。   啪嗒。   门终于开了。又迫不及待被关上。   尘世被锁在门外。还有一室倾泻的、颤栗的光线。暗红的,粉红的、金黄的……流光溢彩的夜都被搅乱了。化作最初的梦,最后的梦。   一旦开了头, 这两个人就变得非常不加节制。   卧室,客厅,餐厅的长桌,露天的泳池,甚至是壁炉前的地毯。   整座公寓,都变成了玫瑰色的乐园。   有几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请了假,关掉手机,与世隔绝。   明明知道还有多少公务要处理,多少决定等待自己去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没什么比彼此更重要。   感知,发现,探索。   明明这只是一间最普通的公寓,却变成了另一个宇宙。   他和她。爆炸后再重生。   *   某一天早晨,松虞醒来时,终于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池晏仍然从后面抱着她。   她按开了窗帘,又打算去拿手机。但是刚刚活动了小半个身体,就又被他按进怀里,被一只紧实有力的手臂牢牢地禁锢住。   “再睡一会儿。”池晏说。声音很哑。   又将头埋进她的颈项。干燥的唇,落在她的脖子和发间。像清晨暖绒绒的光线,或者更甚于此。   假如再让他继续下去,这又是荒废的一天。   于是松虞以最后的自制力,在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面对他,望着池晏的眼睛。   “为什么要延后电影的档期?”她问。   一旦知道这部电影拍的是什么,她当然也就立刻明白了,池晏要筹拍它的真实目的。这部电影拍的是他,而他的出身始终是隐患,所以影片必须要在竞选期内上映,为他造势。越快越好。   “只是不想你那么累。”他说。   “那竞选怎么办?”   “无所谓了。”他垂着眸,又轻轻吻了她一下,“你拍你喜欢的电影,不用跟我扯上关系。”   松虞沉默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池晏。   日光里,他的瞳孔泛着一层令人沉迷的浅光。   从前她觉得他是个物尽其用的男人,精明到简直可怕。   但其实她可以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他的做法。因为这也是她习惯的处世之道。她相信人与人之间,只有用利益来维系的关系才最稳妥。   他和她之所以能拥有改变的契机,也是因为这部电影,代表着两个人的共同利益。   可是原来早在她察觉以前,他已经愿意为她放弃这些原则。   “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很好。”她对他说,“我不介意被你利用。”   他笑了出来。   松虞仍然勾着他的脖子,声音却慢慢变得更认真:“至少这说明,我们始终有同样的目标。”   “哦,完美的合作伙伴?”他掀着眼皮问她。   “好了,不要记仇了。”她也笑了,“是缘分。我们很有缘。”   “嗯。”   池晏满意了,又凑近过来,懒洋洋地亲吻她的眼睛。   是缘分,也不止是缘分。   她突然心念一动——要告诉他吗?   但这个场合似乎太没有仪式感。   于是松虞说:“等这部电影上映,我告诉你一件事。”   池晏温和地说:“好。”   他甚至没有问她,究竟是什么事。   *   在跟张喆连续开了一段时间的视频会议之后,松虞终于受不了这样的低效。她决定动身回首都星,处理电影剩余的事宜。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行李要收拾。她来的时候只是临时起意,所以两手空空。   反而离开时还多了一丝牵绊。住公寓的这段时间,零零散散地买了一些小东西,莫名地很想要带在身边。   还有池晏办公室的那些书。里面竟然有不少从前的文学和哲学孤本,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他当然不怎么看,只不过拿来充充样子。但松虞没事的时候,就会过去翻一翻。所以他主动提议让她拿回去继续看。   当她站在书架前,心无旁骛地挑书的时候,池晏敲了敲门,慢吞吞地走进来,将好几个购物袋随意地放在了办公桌上。   “路嘉石帮你买的伴手礼。”他说。   松虞诚恳地说:“太谢谢你们了。”   他轻笑一声:“谢我干什么?谢他就行了。”   礼物是给她爸爸、张喆、还有剧组的其他人买的。但她从来都不是很擅长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好在路嘉石自告奋勇帮她挑好了。   池晏还没有走。他站在办公桌后面,安静地看着她。   “一定要走吗?”他平静地问。   在得知她的决定之后,他并没怎么阻止过她。或许他也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来。但不知为何,这样低沉而克制的挽留,反而更让人感到依恋。   松虞背对着他,按捺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要走的。”她说。   又踮起脚尖,去够最高处的一本书。   池晏笑了一声。   不知何时,他站到她身后,毫不费力地将书拿了下来,塞进她手心。   “路嘉石说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你来了这么久,竟然都还没有陪你出去逛过。”他说。   隔得很近。温热的气息,都落到她耳后。   “没关系。”松虞转过头来,仰头看着他,慢慢地摩挲他的侧脸,又带着池晏低下头来,交换了一个辗转的吻,“我们都忙。以后还有时间。”   于是他将她按到书架上。   让这个吻变得更深入,彻底剥夺她的呼吸。   “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就去找你。”耳鬓厮磨之间,他低声说。   “你一定要来啊。”松虞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我还要等你来参加首映礼呢,制片人。”   池晏;“好。”   但与此同时,她心里还在想:难道真要等到首映礼才能再见面吗?   那未免太过漫长。   啪。另一本书掉了下来。   两人同时弯下腰去捡。   《野棕榈》。   松虞说:“真巧,我刚才还在找它。”   两只手同时碰到封面。   也碰到彼此的皮肤。   奇怪他们明明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身体,但是指腹相触的一瞬间,还是有如初见般的悸动。   像广阔的河谷平原上,热烈的树影,一簇幽暗的野火。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相视而笑。   即将离别的微妙情绪,也被某种脉脉温情所取代。   *   回首都星之后,要做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事情不仅多,而且冗杂又琐碎。   继续盯后期的同时,松虞还陆陆续续地邀请了一些同行朋友来看片。大多数人的反馈都很好,但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还是就细节提了一些微调的意见。她相信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所以也不厌其烦地一一再去斟酌和修改。   之后还有宣传和发行。预告片要做,宣传物料也要做。同时也要跟两边的人一起开会,确认宣发的方向和规模。   “其实陈导演,您不必急着在这个档期上映的。”在一次会议上,发行的主管苦口婆心地劝她,“一来片子才刚刚拿去送审,审查机构那边的办事效率您也明白,我们问了好几次,都没有个准话;二来,如果继续按照原定时间上映的话,这个片子就拿不到今年星际电影节的入围资格了。”   听到“星际电影节”这几个字的时候,松虞不动声色地蹙眉,端起旁边的玻璃杯,轻轻抿了一口。   张喆立刻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主管趁热打铁地继续说:“我们看过样片了,都很喜欢,也很有信心。目前唯一的短板只有影片的时长。您知道的,九十分钟,有点挑战观众的观影习惯了。”   “所以假如片子能先进电影节的入围名单,宣传期的效果一定更好。我们这边去跟院线经理谈,也会更有底气。后期的排片也能更有优势。”   他使了个眼色。   另一位同事立刻将提前拟定的方案投影了出来。   非常详尽的优劣势分析,条缕清晰,翻来覆去,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像这样一部题材严肃、又主打口碑向的剧情片,在奖项的加持下才是最好卖的。   但松虞只是望着屏幕上的数据,神情平静,未置一词。   其他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段时间不见,陈导演好像更能压住场了。单看她这样沉默着,竟然没人敢再多一句嘴。   最后只能张喆出马。   “陈老师,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他斟酌字句,郑重其事地说,“我问了几个业内的前辈,他们都觉得,你这部电影,是很有冲奖希望的。”   他和松虞一起经历了两年多以前的滑铁卢,所以也最懂得她的心结。   这会是个前所未有的,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错过的话,就实在是太可惜了。”他继续说。   所有人都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但最后松虞只是波澜不惊地笑了笑。   “我们按原定档期上映。”她的声音很温和,但也不容拒绝,“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不必再议。”   她想,这真的是很奇怪。两年前在电影节的颁奖礼上,她是那样的迷茫、耻辱和痛苦。可是就在刚才,当其他人试图游说自己的时候,当张喆说“你很有希望得奖”的时候,她的内心居然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渴望。   因为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她依然对拍电影充满热情。但是现在的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再靠任何的奖项,或者是票房成绩来证明自己。   所有这些条条框框,都是别人所设定的标准。   而现在,她自己才是唯一的标准。   其他人仍然欲言又止地望着松虞,但看她态度这样毫不动摇,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就散了吧。”松虞说,“今天各位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   她漫不经心地朝会议室外面走,同时重新打开了手机。   消息砰砰地弹出来。原来池晏给自己打过好几通电话,后来又换成了文字简讯。   【池晏:还在公司?】   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消息了。   她望了一眼窗外。天早已经全黑。   【松虞:开会,刚结束。】   最近他们时不时会通电话,多半是在晚上。他依然对她的声音有奇怪的狂热。但两个人都忙,他有空她也有空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就好像现在,他迟迟没回这条消息,想必是又被公务给缠住了。   她也没太在意,将手机揣回兜里。   恰好张喆从她身后经过:“陈老师,送你回家?”   松虞:“好。”   “现在住哪儿?”   “你知道的,老地方。”   松虞已经搬回了市中心自己住的那个小房子。   本来是打算继续陪爸爸住在郊区的。但是频繁要开会,爸爸也心疼她每天都来回跑那么远,主动提出让她搬回来。   “有空的时候,回来陪我去教堂里走一走就好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仍然背对着松虞,后背习惯性地佝偻着,灯光将他后脑的银发照得很清楚。耳后挂着一副老花镜,不知在读些什么。   松虞说了“好”。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从眼熟的封面,辨认出了那是哪本书。   那是《魔灯》,她小时候常常会读的一部导演传记。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的电影启蒙之一。   而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她还没有离开。   “哦,你在看这个啊。”   他转过身来,假装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中的书,朝着她晃了晃。   松虞依稀还记得,这本书封面的一角,被她不小心撕坏了。   但现在它被小心翼翼地粘了回去。仿佛完好如初。   “喏,我给你修好了。”他掩饰一般地说,“没事的时候,我经常会翻翻你和你妈妈留在书架上的书。挺有意思的。”   “嗯,好。”松虞轻声道,“谢谢爸爸。”   或许眼眶又红了。她终于没有忍住,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背。   “我会常常回来的。”   *   回家之后,松虞收拾了一会儿,就戴着耳机,下楼去跑步。   最近她尽量减少自己在家的频率。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明明最享受独居生活,现在却开始感到不习惯。推开门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会在客厅见到另一个人。而当视线触及到空荡荡的房间,总好像心里缺了点什么。   好在运动能够分泌出多巴胺。慢跑了一个小时,她心情好了很多,微微喘着气,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回到公寓楼下。   她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本该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此刻就站在黄晕的路灯下。他懒洋洋地倚靠在墙边,挺拔的双腿,随意地交叠着。   听到声音,池晏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手中居然还拎着一瓶酒。   “你没有接我的电话。”他说。   语调很懒散,甚至有一点委屈。   松虞摘掉了一边耳机:“我在跑步。”   运动之后,她的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鼻尖的汗珠,又被路灯照出了漂亮的浅金色。   在这个时候,问他“你怎么会来”好像都显得很多余。   于是松虞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听什么吗?”   池晏懒懒地张开手臂,邀请的手势。   松虞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将另一半耳机递给他。   耳机里,一个沙哑的女声正在唱着:   They say all good boys go to heaven.   But bad boys bring heaven to you.   “唔。”池晏微微一笑。   路灯的光线,变成了坠着金粉的蝴蝶,跌落在他眼眸的深海里。   他将酒瓶塞进松虞手里。   又把她横抱起来,踢开了公寓的门。   “Let\'s go to heaven. ” 第75章 这个男人属于她   一只空了的酒瓶, 在床脚下滚了一圈,软软地跌落进满地的衣物里。   白床单上满是褶皱,但枕头的另一半是空的。   漉漉的水痕, 混合着烈酒的气息, 一直蔓延到卧室的长毛地毯。像塞壬的银尾一摆,留下一夜浮梦。   水花声仍然断续地传到她耳里。   松虞翻了个身。   视野正对着窗户。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巷子, 这是她熟悉的景象, 昨夜池晏就站在阴影深处等她。但现在太早了,街上几乎还没有人。她看着路灯一盏盏地灭掉,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的晨光。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时刻,天空却呈现出一种浓墨重彩的深蓝。像古典油画里最令人神往的一笔。   花洒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浴室的门很快被轻轻推开。   温暖的水蒸汽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接着一具更温暖的身体凑近过来。   光滑而微湿的皮肤, 有种大理石般迷人的质感。   后肩被落下浅尝辄止的吻。   池晏说:“吵醒你了吗?”   松虞转过身, 对他摇了摇头:“没有。是我的生物钟。”   池晏笑了笑:“这么早。”   “是啊。”   她的眼神太专注,像美术馆的观众, 在仰头欣赏一副价值连城的作品。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当他就这样站在她的卧室里,这画面还是太过摄人心魄。   熹微的晨光照亮眼前这具的身体,每一寸曲线都像是上帝握着米开朗基罗的手所凿刻。登峰造极的美。   而他懒洋洋地擦着头发, 坦然地接受她的注视。   直到一滴水珠, 沿着他锋利的下颌,又落到她的脸上, 慢慢地滑到脖子。   松虞心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池晏再一次弯下身来,按住她的肩膀,细致地帮她舐去。   仿佛唇间衔着世上最名贵的珍珠。   “今天请一天假好不好?”她听到他含糊地说,“在家陪我。”   “……好。”   此刻他就是蛊惑人心的塞壬。   剥夺了她的视觉和听觉,让她在这迷雾般的海面, 只能听到他一人的歌声。   等他们真正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她不得不拉了一层白色的遮光布。慵懒的轻纱,让若有似无的光线透进来。   池晏去帮她倒咖啡。   他背对着她,站在厨房。上身仍然赤着,只是很随意地穿了一条长裤。浓烈的荷尔蒙,竟然盖过了咖啡的醇厚。   日光倾泻下来,一时之间,她分不清他后背的大片刺青,和性感的腰线与尾骨,哪一个更加令人疯狂。她曾经见过最顶级的男模,但根本无人能及。   而这样一个人,却甘之如饴地站在她的小厨房里,帮她倒咖啡。姿态娴熟,低垂的眼神也很温和。   过了一会儿,池晏端着咖啡回来,又将她从被子里捞起来,替她穿原本搭在沙发背上的白色睡裙。   这是一条仿维多利亚时的晨衣,款式比上次的睡裙要保守许多。系到脖子的衣领和长袖袖口都有大量的蕾丝和褶皱,宽松而熨帖地包裹住了她。   “手伸出来。”他说。   修长的手指,握着她领口细细的丝带,很认真地打了个相当漂亮的结。   松虞简直哈哈大笑了起来,为这仿佛在打扮小女生的诱哄语气。   但肌肤相碰的时候,她仍然如此兴致盎然地看着池晏。在这一刻,某种作为导演的收藏癖发作:   真令人骄傲,这个男人现在属于她。   后来松虞才知道,原来池晏是有事过来出一趟短差。时间很紧张,但他还是推了许多工作,抽空提前一天过来,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我在你家楼下站了半个多小时。”他说。   松虞一本正经地说:“谁要你在我跑步的时候过来?”   “嗯,都是我不好。”他从善如流地说。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做什么。池晏抓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华灯初上,他们牵着手在外面散步。这时信号灯变红。两人停下了脚步,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驻足。   这里几乎是这个区的心脏地带,寸土寸金。鳞次栉比的高楼表面覆盖着不可计数的电子屏幕,循环播放着昂贵而充满创意的商业广告。密集、耀眼、绚丽,物欲疯狂地膨胀,被涌动的人潮所顶礼膜拜。   “我每天跑步都会经过这里。”松虞随口说了一句。   “唔。”池晏抬起头,沉吟片刻后又说,“S星也有类似的地方,在市中心。”   “所以?”   “如果你喜欢这样繁华的地带,我们也可以在那里买一套房子。”他说。   “这样你也可以天天看到。”   霓虹灯都落进他的眼底。   心跳停了一拍。   但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铃声。红灯终于转绿。   他们被行人裹挟着往前走。   汹涌的人潮里,池晏故意倾下身来,在她耳边,以一种暧昧而充满暗示的语气说:“话说回来,你知道的,现在那间公寓……实在是太小了。”   松虞的声音很正经:“我知道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但嘴角慢慢地勾起来。她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这一刻,他们十指相扣,在繁华的街头散步,像任何一对最平凡的情侣一样。或许下一次,他们可以一起晨跑,甚至一起遛狗。   她突然觉得,这的确是值得期待的生活。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池晏就出门了。   他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松虞睡得很轻,还是短暂地醒了一会儿。   于是她迷迷糊糊地看到,那个已经站在门口的男人又折返了回来。   轻轻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他究竟有没有对自己说“晚安”,松虞都不太记得了。但反而还记得他低头时,衬衫领口有淡淡的大吉岭和白苔的香气。   很纯净的气息。像高山上的雪,慢慢地融化成一条冰河,弥漫在她长满玉树琼枝的梦境里。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被另一个电话吵醒,杨倚川打来的。   杨公子盛情地邀请她今天去他家,参加他堂妹的成人生日派对。   松虞:“……你堂妹?我认识她吗?”   被吵醒瞌睡的人,总是会比平时更暴躁一点。所以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但杨倚川却表现得异常热情和坚持,各种软磨硬泡,拉着她聊了十几分钟,最后在松虞第五次忍无可忍地表示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终于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实情:   “是这样的陈老师,就……那一次的事情之后,我爸爸不是再也不许我玩乐队吗?但是这一次堂妹过生日,他总算松口了。所以我把以前的几个朋友都叫回来了。”   “不知道下次再有上台表演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真的很希望你也能来。”   隔着手机,他声音里的那种真挚,和神采飞扬的少年气,也一样很动人。   松虞沉默片刻:“好,我会来。”   杨倚川欢呼了一声:“我待会儿就让人来接你!”   他又神气十足地问她:“不问我要唱哪几首歌吗?”   “等你给我惊喜。”她说。   过了一会儿,松虞补充道:“对了,我会带摄影机的。帮你再拍一次纪录片。”   当然这样隆重的场合,本身也会外聘一个拍摄团队。   但她非常确信,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电话那端的杨倚川高兴得跳了起来。   *   再一次来到公爵府,松虞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所造访的,最有品味的府邸。或许连品味这个词都显得太过庸俗。   白天更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美与震撼。巨石堆砌出错落有致的高墙,精致而奢靡的金色庭院,高大的棕榈树与柏树,掩映着祖母绿的幽深水池。   她一阵手痒,简直想要立刻将摄影机拿出来。但终于还是按捺住了这失礼的想法。   侍者将她领了进去。客人们已经不少,三三两两地集中在中庭和回廊。松虞一眼看过去,没找到杨倚川。她正打算找个角落打发时间,没想到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先是几个同行和从前念书时的同学,高高兴兴地过来跟她打招呼。有人预祝她新片大卖,有人则半是嗔怪地问她怎么还没找自己看片。她只好立刻开起空头支票来,说之后一定给对方送首映礼的票。   后来甚至有几个根本没见过的贵族小姐找过来,一脸害羞地说是她的影迷,想要跟陈导演合影。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松虞真是使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社交技巧。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拨人,她干脆不等杨倚川了,自顾自地先躲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宴会的主角姗姗来迟。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戴着一顶熠熠生辉的王冠,裙摆像花苞一样层层叠叠地撑开。但最动人的还是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十八岁,含苞待放的年纪。   侍者举着托盘从旁边经过,松虞顺手拿了一杯无酒精鸡尾酒。她心想,小公主和杨倚川长得并不怎么像,一身傲气倒是十成十地相似。不少人都已围过去向她示好,但她脸上始终不见半分笑意。   没多久,另一个中年人又缓缓地走进来。   整个中庭的气氛立刻就为之一变。某种无言的肃然在空气中散开。人人都以极敬畏的眼神注视着他。此人尽管笑得温和,眼边有细细的鱼尾纹,眼神仍然充满威慑力。松虞立刻明白:这想必就是杨倚川的父亲。   而站在公爵身后的人——那个英俊而不羁的男人,身形高大,西装革履,黑色领结,胸口插一支红玫瑰。气势太迫人,即使是与公爵这样的大人物站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松虞微微一笑,仿佛鼻尖又嗅到他衣襟上大吉岭和白苔的香气。   她低头啜了一口鸡尾酒,薄荷与蓝莓的清香,都在唇齿之间炸开。   她突然想起池晏说自己是过来“出差”的时候,的确有一丝语焉不详。   而此刻,小公主提着裙摆,满脸欢喜地朝着那高大的男人跑过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鸟。傲气烟消云散,反倒是钦慕之情都写在了眼角眉梢。   哦,松虞漫不经心地想。   什么出差,明明就是来陪小姑娘过生日了嘛。 第76章 男人嘛,有什么好争的……   隔着玫瑰与桃金娘怒放的花枝, 松虞隐匿在回廊深处,远远地看着中庭里的这一幕。   百合花一般的少女仰起下巴,吐气如兰, 刻意地凑近到高大的男人身边, 对他说出一句极其私密的话。仿佛是《迷失东京》的最后一个镜头,隔着茫茫人海, 少女对老男人说了句什么, 但那是一个秘密,无人知晓。连观众都无法窥探。   这就叫没有异性缘吗?   也太有异性缘了吧。   松虞终于将剩下的小半杯鸡尾酒一饮而尽,但仍然站在原地,继续观赏这出戏。   秘密讲完了,小公主又仰望着池晏, 等待他的回应。眼里灿若星辰, 脖子上悄然地被染上娇嫩的粉。   这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   但另一位演员却露了馅:   池晏尽管微笑着,却微微后退了一步, 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他低垂着眼, 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笑意。   突然之间,松虞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现在的自己,的确在观看一部男才女貌的浪漫爱情片。但影片的男主角, 却是自己的秘密爱人。   所以她非常清楚, 什么是这位影帝最真实的面貌,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表演。   他在银幕上的优雅而克制, 与他在银幕下的凶狠与狂野,根本判若两人。   松虞:“……”   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旖旎的画面。   她又低头,捏着细细的高脚杯,假装镇定地啜饮了一口鸡尾酒。   却惊觉酒杯已经空了。   这样一来,她需要做一个决定:是继续站在这里, 欣赏池晏左右逢源的社交表演;还是干脆站出来拿杯新的酒,顺便跟他们打个招呼,制造一些突如其来的社交尴尬。   正在犹豫的当口,手机响了起来。张喆的通讯请求。松虞本能地蹙眉,将酒杯随意搁到一旁。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张喆知道她今天要做什么,如无必要,绝不会来电。所以这通电话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随便找了个房间,推门进去。某种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乌木的沉香,混合着辛辣的东方香料。与此同时,一个凝重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老师,电影审查……没通过。”   果然。   “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总之刚刚接到通知,公映申请被打回来了。现在发行的人在想办法问原因,但是那边的官员支支吾吾的,没准只是变相在找咱们要钱呢……”张喆在电话那端,深深地叹气。   帝国的戏剧审查委员会多么腐朽不堪,是坊间人尽皆知的传闻。酒过三巡,也常常会有导演吹嘘自己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不花一分钱就打点好关系。但这些话,都是不能在台面上讲的。   松虞耐心听着,之后才说:“你先别瞎猜,让他们无论如何要问出一个原由。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张喆点了点头,一边跟身边的发行同事小声沟通,一边又想到了什么,幽幽地说:“说起来,从前有李总在,至少这种事情是不需要担心的。”   他们的前任老板李丛有一位做议员的好父亲。这让德丛影业出品的片子,在政府关系这一项上,从来没栽过跟头。   松虞一笑,随口道:“也就只有这种时候用得上他了。”   但她突然一怔,下意识地说:“不对。”   “怎么了?”张喆听出她声音里的警觉。   她静静地说:“如果那群人连李丛都不敢得罪,怎么会敢得罪杨倚川呢?”   张喆一点就通:“对啊!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公爵,既然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奇怪了……”   并不奇怪。松虞心想。反而让她能够确定:   审查也只是个由头,背后还另有其人。   为什么?   是不希望电影按照原本的档期上映,好在竞选的关键时刻,给池晏多泼一点脏水?   还是根本想将这部电影给彻底扼杀?   但松虞并不打算将这些事向张喆挑明了,反正也多说无益。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么你就让发行的人,以杨倚川的名义去问。他们不敢不说的。”   张喆:“有道理!!”   果然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效率极高地得到了反馈——前后态度的反差之大,简直令人感到可笑。对方诚惶诚恐到直接分享了官方批文,并且一再强调,绝不是他们有意为难。   原来问题并不是出在审查,而是出自更早以前的拍摄许可证。   进贫民窟拍戏是需要许可证的。而现在不知为何,它被系统判定为了作废。   这些事从前都是池晏的人在做,于是张喆斟酌道:“要我去问问他吗?”   “不用了。”松虞微微一笑,想起自己方才所见到的画面,“他现在很忙。”   “啊?”   “我知道那张许可证是怎么来的。”   是通过荣吕拿到的。   张喆:“啊,我记得他正在和尤老师秘密地打离婚官司……”   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变得很简单:也许荣吕在通过这件事,对尤应梦施压,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或者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和池晏。   而审查委员会被夹在中间,两边都不想得罪,左右为难。   松虞淡淡地吩咐道:“这件事,你先尽量在尤应梦那边瞒住。如果她来问你,你就说没有这回事,是荣吕自己瞎说的。”   张喆立刻明白了陈老师这句话背后的言外之意:她是不想再给尤应梦施加别的压力了。   他心头一暖,立刻道:“好的,我明白了。”   松虞:“我来想办法吧。”   虽然不太愿意让杨倚川牵扯到这件事里,但是在这个关头,向他求助是最有效的方式。她没怎么犹豫,就拿出了手机,打算给他发条消息。没想到屏幕一亮,杨倚川一条短讯发过来。   【杨倚川:陈老师,你在哪里啊?到处都没看到你。】   【陈松虞:我刚才接了个电话。现在出来找你吧。】   但杨倚川反而主动说要来找她,于是松虞简单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方位。   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竟在无意中,走进了一间景致如此华美的空房间里。天花板高得出奇,球形穹顶,有种宇宙般的深邃;墙壁与门柱上则贴满了彩色的鱼鳞瓷砖,如同深海里的珊瑚与礁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迷人的色泽。   门开了。   抬头的一瞬间,松虞愣了一下。   “杨小姐?”   来的是那位小公主,杨竺萱。雪白的大裙摆,像是翻涌的海浪,随着她优雅的步伐,愈加灵动。她双手执在身前,刻意做出的端庄姿态,真像一只骄矜的小天鹅。   “对。”她说,“刚才给你发消息的人是我。”   松虞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谈一下。”   “我们之前见过的。”她又说,“在荣吕的宴会上。你让他出了个大洋相。”   松虞察觉到这来者不善的口气。   于是她挑眉,也同样回敬道;“没想到你会出席那种场合,杨小姐。”   “那种场合?”杨竺萱也笑,“不要说得这么不堪,只是很普通的社交场合罢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应这么过激。让他太太上去唱首歌有什么,她本来不就是干这行的吗?给大臣们表演,应该是她的荣幸。”   松虞淡淡道:“是不是她的荣幸,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很遗憾,她没资格决定。”   这漂亮的小女孩直直地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嘲讽笑容,说话的口气也意外很老成:“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是你这样做毫无意义。女人都是要结婚的,这原本是她这种出身的人,能拥有的最好出路。你毁了一桩完美的婚姻。”   松虞:“……”   尽管小公主口口声声所说的是尤应梦,但她究竟是借尤应梦在贬低谁,显然也一目了然。而无论是背后对别人指手画脚,还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都让她觉得无聊又无趣。   于是松虞扯了扯唇,突然说:“那荣吕有没有给你看过我们的照片?”   杨竺萱脸色一白。   “照片”二字,立刻勾起了她最深恶痛绝的回忆。   浓郁的刺青,摇曳的烛火。Chase将面前的女导演抱在桌上,唇舌相缠。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向来西装革履的男人,脱掉循规蹈矩的白衬衫,会是这样野性难羁。   只是一张照片,就勾起她内心最深的欲念。   但杨竺萱既觉得愤怒得眼睛发红,又忍不住产生更多绮念:既然陈松虞都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呢?为什么Chase怀里的女人,不能是她自己呢?   谁都想要摘下一朵带刺的野玫瑰。   这位千金小姐的脸情不自禁地白了又红。她狠狠地咬了咬唇,才一脸不甘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我知道你们电影圈乱得很,什么剧组夫妻、露水情缘,都很常见。但现在电影已经拍完了,我要求你立刻离开Chase,永远不要再跟他见面。”   “哦。”松虞觉得很好笑,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凭什么啊?他长这么帅,又有钱,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吧。”   她猜自己并不会得到一个很有想象力的答案。   但没想到对方一脸骄矜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等着这部电影翻身吧?我听说,你们现在卡在了审查,没办法上映呢。”   松虞一怔。   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   “杨小姐的消息很灵通。”她意有所指地轻声说。   小公主却将这当做了投降的先兆。她俨然旗开得胜一般,慢慢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当然了。想必这对你而言,是天大的难题。但对于我,不过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松虞笑了笑:“嗯,我懂的。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杨竺萱一怔:“我什么?   “你和荣吕合作,对审查施压。”松虞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杨竺萱看来简直刺眼,“这算什么?贼喊捉贼吗?”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怎么可能……”   但是真可怕。对面的女人,这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下等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她漆黑的瞳孔变成了一面毫无温度的镜子,一把太具有穿透性的火炬。   杨竺萱清楚地从镜面里看到了被照耀的自己:她的那些小心机,在火光之下,根本无所遁形。而她自以为矜贵的仪态,也不过是一只僵硬的提线木偶,在笨拙地重复模仿着这社会无数年来,强加在女性身上的凝视。   “是我。”她指尖一颤,终于恨恨地说,“就是我让他这么做的,那又如何?我可以,而你无能为力,这就是游戏规则。如果我不松口,这部电影永远都别想上映。”   “你也别以为找杨堂哥有什么用,他早就被杨伯父养废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尖刻,这是被激怒之后的反应——既然被看穿了,那干脆就将话都说开来。将另一个世界的规则,都说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听。仿佛这样一来,她就再一次能拥有主导权。   “你自己从窗户外面看一眼。”她笑得更加嘲讽,“花园里那些大臣,其实每一个人,都打心眼里看不起Chase。之所以还肯跟他搭一句腔,都只是看在杨伯父的面子上。单凭他自己,无论能力有多强,都跨不过这个天花板。阶级就是原罪。”   “但如果他和我结婚,他的出身就能一笔勾销。只有我在他身边,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而你们的结合,毫无意义。”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注定了自己的位置。”   杨竺萱抬起了下巴,王冠上的珠宝,慢慢地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哦,好吧。”松虞慢吞吞地说,“既然你这么厉害,杨小姐,那我就祝福你们吧。”   杨竺萱错愕地说:“什么?”   面前的女导演,继续以一种不为所动地、甚至称得上一本正经的口吻说:“是的,谢谢你的……长篇大论,我深受启发。”   “其实只要你可以帮我解决审查的问题,我完全不介意你跟Chase是什么关系的。真的。男人嘛,有什么好争的。做我这份工作,别的好处没有,帅哥资源大把,富二代更别提了——说不好下次见面,你就要喊我堂嫂呢?”   她微笑着对杨竺萱眨了眨眼,意有所指。   “你休想!”杨竺萱先是一愣,接着愤怒地喊道。   声音发出来,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失仪给吓到,缓缓地吸一口气,才能慢慢平静下来:“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杨伯父不会允许的。”   松虞无辜地说:“我就随便说说,你别这么激动啦。”   杨竺萱却想到了更多,她怀疑地看着松虞:“不对,你是堂哥请来的吧?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我过生日他干嘛请你啊?你怎么这样,你到底……”   但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们。   那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无奈。   “……我都听见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倚在墙边。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剪影,也将他胸前那支红玫瑰,照得更加娇艳欲滴,甚至是惊心动魄的美。   骨节分明的手半悬在门上。   显然他原本是打算敲门,但这段对话的走向却越来越诡异,让他不得不直接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   松虞眨了眨眼:“是吗?你听到了多少?”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听到你说,你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   “还有,你想做别人的堂嫂。”   莫名地,她心跳漏了一拍。   察觉到他低沉话音里,缓慢的意味深长。   以及……隐隐的占有欲。   池晏慢慢地朝着两个女人走过来。   仍然是他一贯从容的步伐,不紧不慢。   但是杨竺萱的心却渐渐地拧成了一团。他根本没有在看自己。他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落在了对面那个女人身上。她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人,是空气。堂堂的金枝玉叶,在他口中,竟然也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别人”。   她嘴唇碰了碰,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来唤起他的注意力。   然而眼中所见的情形,暴风骤雨般,却立刻令她彻底失语。   高大的男人终于站到了女导演面前。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手臂紧紧禁锢住她,堵住了她柔软的唇。   这是一个极尽缠绵悱恻的吻。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   近距离地旁观这个吻,杨竺萱胸腔内的震撼,甚至是要远胜于那张模糊的照片。她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震惊,愤怒,尴尬,妒恨。   以及某种微妙的自卑。   她从未见过Chase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任何人。   她以为他永远是慵懒的,冰冷的。她以为任何人都得不到他。而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至少能用权势来留住他。   但这一刻,他低垂着眼,望着陈松虞。眼神是如此专注,比他前襟的红玫瑰更热烈,亦比珐琅彩窗里落进的阳光要更温柔。   她从未见过这样相爱的人。   杨竺萱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手指狠狠地拧着,几乎要掐出一道血痕来。仿佛她被迫入侵了某种太过私人的氛围,或是被卷进了一场危险的大火。火舌肆意地舔舐着她的脸,令她额头冒汗,如坐针毡。   但温度再高,她的身体和心依然很冷的。   因为这场火与她无关。   她只是旁观者。   良久之后,池晏终于结束了这个吻,懒洋洋地抬起头来。   这一刻的他像是一头餍足的猎豹。尝过了世上最甘美的味道,才会如此愉悦。   他看向杨竺萱,语调放松又懒散:“杨小姐,你在跟我的未婚妻聊什么?”   对面的小公主还没有任何反应,松虞先要惊得跳起来。   “未婚妻?!……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但池晏牢牢地握着她纤瘦的胳膊,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势,将松虞按在自己的怀里。   接着才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枚戒指,套在她指尖。   “亲爱的,现在你知道了。”他说。   那是一枚非常漂亮的订婚戒指,完美地贴合了她的尺寸。三克拉的粉钻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火烈鸟的羽翼,点缀在修长白皙的手指之间。   显然这个男人蓄谋已久。   松虞愣了一瞬间。   剧情的转折实在是很难令人反应过来:上一秒钟,池晏的爱慕者还在气势汹汹地向自己宣誓主权;下一秒钟,他就冲了进来,当着对方的面,直截了当地向她求婚。   任何一部爱情片都不会有这样离奇的剧情——除非是编剧罢工了。   但池晏还是池晏。   根本不会给她任何犹豫和退让的机会。   他满意地抬起了她的手,在日光下端详,欣赏着自己最杰出的作品。   “我就知道你戴会很好看。”他说。   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隔着戒指,在她的指节也落下一吻。   “你……”松虞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但仍然还在意识混乱的状态里,乱七八糟的问题,随便挑了最不重要的一个,“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他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很早了。太想你,想得发疯,只能去买个戒指来安慰自己。”   “这才是我这一趟过来的真正原因。”   松虞仍然是机器人一样地作出回答:“哦,原来是这样。”   难得看到陈小姐露出如此迟钝的神情,实在很可爱。   池晏不禁笑意更深,又用嘴唇碰了碰她的侧脸,去感受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我们已经分别太久了,不是吗?”   阳光从彩色的鱼鳞瓷砖里折射出来,像是月桂树的花冠,温柔地萦绕着这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这是一场无人的订婚仪式,但依然如此甜蜜,如此庄重——   不。   他们的确有一位宾客。   而此时这位小公主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后的耐心。   她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痛,失声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的,Chase,我们的匹配度……”   那正是她刚才在公爵的花园里,迫不及待要告诉池晏的事情。   她刚刚从基因检测中心回来。而报告显示,她和池晏的匹配度高达85%。   而池晏懒懒地“嗯”了一声,甚至不想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了。”他冷淡地说,“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第77章 If you are ……   在听到85%这个数字的时候, 松虞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好笑。   她知道池晏和自己一样,不可能再和第二个人, 有高于60%的匹配度。否则那根本有违基因。   100%意味着什么?   绝对特殊的个体, 绝对的排他性。   所以根本不可能会有第三个人,更不可能会有第二种选择。   那么结论也非常简单:这是一个伪造的数字。   就好像尤应梦和荣吕之间的那场骗局。对于这些贵族而言, 这种数据作假, 显然并不是个例。   但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杨竺萱,某种直觉告诉松虞,小公主对此并不知情。   她是真心相信自己和池晏的匹配度有85%,才会站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地宣誓主权。   松虞不禁有些悲哀地看了一眼面前年轻的女孩。   要当面拆穿她吗?那好像太过残忍。   她斜睨了池晏一眼, 故意道:“对哦, 你的戒指白买了。我可不是你合法的结婚对象。”   但池晏仍然将她的手指牢牢地攥着。   他眼睛微眯,笑得很危险, 凑近在她耳边:“亲爱的, 戒指戴上去就不可以摘掉了。”   松虞在他的怀里无法动弹:“那怎么办?”   “我们回S星。”他轻声道。   “你在邀请我私奔吗?”她忍着笑意问。   “私奔?为什么要私奔。”他慢慢地说,“全世界都应该祝福我们。所以,我会彻底废除本星的基因检测制度, 作为S星的总督。”   “……你现在还不是呢。”   “嗯, 我会是的。”   笃定的,桀骜的语气。   他轻吻她的掌心。   “等我。”   某种难言的暖流扩散进松虞的五脏六腑。   她从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承诺:为了自己, 他愿意去建立一种新的秩序。   橙黄的阳光,在五彩斑斓的印花瓷砖上,留下对称的倒影。   突然之间,她凝视着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眸,竟然也不想再告诉他那所谓的真相。   就这样也很好。   既然她不在乎, 他也不在乎。   就让他们去做这个新世界的开创者。   “好,我等你。”松虞说。   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了急匆匆的步伐。终于对方停在了门口,甚至没敲门,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是杨倚川。他果然是精心准备过,甚至画了一个精致而隆重的舞台妆,完美凸显出五官的优势。   看清楚里面三个人的一瞬间,他愣了一秒,中气十足地说:“怎么你们都这里啊?快回来,我们马上要开始了!”说完又一溜烟出去了。   杨竺萱的身体仍然是僵硬的,双眼也彻底红了,白玉般的脸上,挂着一对脆弱的红玛瑙。她提着裙子,恨恨地最后看他们一眼,却背转过身去。   “你们先出去。”   小公主说,仍然是矜贵的命令语气,但声音里还带一点哽咽。眼泪夺眶而出。显然她不可能以这副憔悴的面貌示人。   松虞叹了一口气,轻轻推开池晏,给杨竺萱递了一张纸巾。   “别哭了。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她轻轻道,“十八岁快乐。”   谁要你假装好心了!杨竺萱几乎想要喊出来。   内心的愤懑和郁结都被压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去。   但多年的礼教令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反而莫名地,陈松虞的声音还停在她耳畔。   今天她已经收到了许多的祝福,但是她当然知道每个人的话里都有用意,讨好,谄媚,趋附。   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声音是像陈松虞一样:平稳,自然,温和,像中庭的流水花园,永远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她手指微颤,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张纸巾。   松虞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拉着池晏离开了。身后是渐弱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关门声。一切归于寂静。   杨竺萱慢慢抬手,一丝不苟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是啊,她想,陈松虞说得没有错。   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的成人礼。   但她所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却是一张冷冰冰的报告。而她竟然还为此欣喜若狂。仿佛在这一天,真正值得被庆祝的并非是她自己,是她的诞生,而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的未来,是她作为附属品的未来。   为什么呢?   *   回到中庭,池晏看到松虞拿出了一只摄影机,对准了人群簇拥的舞台,又开始专注地调整角度。   他仍然对“表嫂”二字耿耿于怀,此刻不禁脸色微变,尾音也微微地上扬:“你今天真是为了杨倚川来的?”   “不然呢?”松虞头也不抬,却笑盈盈地说,“难道是为了专门来看你被公主表白的吗?”   池晏:“……”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更低,甚至有一点委屈:“我只是应公爵之约才会来的,我也不知道她会对我说这些。”   “哦,公爵的要求。”松虞抱着摄影机,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池晏说:“不会有下次了。公爵也不行。”   他不着痕迹地贴到她身后,讨好的姿态,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腰线。她发间的金色流苏耳环垂落下来,发出了细密的声响。   但松虞很快就躲开他,往前站了几步。   “不要打扰我工作。”她说。   池晏不禁失笑:“这是哪门子工作。”   “我说是就是。”   这时杨倚川的乐队已经站到了花团簇锦的小舞台上。   不知多久没有碰过麦克风,但他的表现仍然丝毫不怯场,与乐队其他人的配合也是默契十足。一张嘴仍然是那人鱼般的嗓子。   宾客们纷纷往前站,挤得离舞台更近。倒显得松虞和池晏落后于人群。   这是绝佳的机会。   他不由分说地用手臂环着她的腰,令她背靠着自己的胸膛。   “那就这样工作。”池晏说。   在他的怀里工作。   薄薄的衬衫,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他从背后欣赏着松虞专注的姿态。她一贯品位良好,今天的装扮也仍然很简约,随性的真丝白衬衫和黑色裹身长裙,将她美好的身体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只是缺乏一点色彩。   不自觉地,手指慢慢地抽出了前襟的那支红玫瑰,在鼻尖轻轻一嗅,指腹温柔地碾着柔软而鲜嫩的花瓣。   想要将玫瑰花挽在她乌黑的发髻后,想要亲吻她垂在脸颊旁的碎发。这真是致命的吸引力。一旦凝视着她,就像绝望的飞蛾,情不自禁地离自己唯一的光源近一点,再近一点。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得寸进尺,否则陈小姐一定会推开自己。   于是池晏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懒洋洋地去看台上的表演。   杨倚川正低着头,唱一支缠绵悱恻的情歌。而离舞台最近也最显眼的观众,无疑是他的父亲,公爵杨钦南。   池晏漫不经心地望着公爵大人那瘦削而硬朗的背影,腾出一只手,从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轻轻啜一口。他又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杨竺萱,甚至懒得正眼去看她一眼。但世家小姐的示好,从来都不只与情爱有关,而是一种信号。   杨竺萱太年轻,太天真。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为自己选择伴侣的权利。   基因如何,少女的爱慕又如何?这些家族的年轻小辈,都只是被推到前台的表演者,是被家族操纵的傀儡。但悲哀就在于,很多人终其一生,都看不清缠绕在自己关节上的丝线。   这不得不让他生出某种警觉:公爵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一根政治联姻的橄榄枝吗?还是……另有深意?   突然池晏余光一瞥,从松虞的镜头里,又看了一眼舞台。他微微一怔。   他的确想到了什么。   眼前的这一幕。   站在舞台上的杨倚川,台下为其拍摄纪录片的陈小姐,还有……远远注视着这一切的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具有某种可怕的相似性。   慢慢地,记忆从阳光明媚的中庭花园,又回到那个迷醉而混乱的S星之夜,回到那座被阴谋所裹挟的剧场。   明明那座剧场已经被付之一炬,但是一颗射出的子弹,永远都会留下不可掩盖的痕迹。   于是此刻,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这是偶然吗?   池晏再一次隔着茫茫人海,去凝望公爵的背影,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凶狠和冷酷。   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他早已清楚: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偶然。所有已发生的事,背后都有一只暗中推动的手。   松虞:“……你弄疼我了。”   原来方才他思绪渐浓,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竟然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她几乎无法呼吸。   “抱歉。”池晏微微蹙眉。   手从衬衫里撩了进去,他轻轻地用指腹替她按揉后腰。这个动作毫无旖旎,只有全然的温柔。   但在这样重复而亲昵的肌肤相触里,内心的躁动慢慢被抚平了。   他做出了决定。   离开之前,池晏又低头,用嘴唇去碰了碰松虞的脖子。   原本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告别吻。   然而唇舌辗转之间,他感知着她的皮肤,她的体温,心中的执念却越来越深。   最终他没有忍住,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锁骨。   “池晏!”松虞微微抬高了一点音调,警告般地说。   他微微一笑:“抱歉,情难自禁。”   这是一个带着香槟气息的,暗红的咬痕。   像玫瑰花瓣的刺青,留在雪白的锁骨上。他的烙印。   停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池晏轻声道:“我有点事,待会儿再回来。”   接着就从容地拨开了人群,走到了公爵身边。   “杨叔叔,我有些事想对您说。”他弯下腰,低声道。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这是最直接的试探。   但杨钦南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池晏的目光仍然是波澜不惊,只是漆黑瞳孔里,雪亮的锋芒一闪而过。后背的肌肉绷得很紧,蓄势待发。这是人在面临危险时的本能。   不需要再试探了。他想。   这个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公爵的确知道了。   杨钦南知道自己那一夜对他的儿子做了什么,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这场生日宴,这场演出,甚至于这场来自杨竺萱的告白。   他是何时知道、通过哪种方式知道,现在思考这些实在是毫无意义。   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   公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可能是在跟自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男人,是真正的政客,绝不会被情绪摆布,绝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假如他真对自己起了杀心,就不会让他来赴宴。   短短一瞬,池晏的心思千回百转。   也许,公爵也在试探自己。   但最终池晏只是垂眸笑了笑,以自己一贯的谦恭语气,继续道:“等小川唱完这首歌,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   杨钦南缓缓道:“不必,现在就去吧。”   舞台上的杨公子,站在高高的象牙塔上,根本对一切台下的暗流涌动都一无所知。他扭曲着身躯,极其投入地唱着一首怪异而深情的歌曲。   华丽的、巴洛克式的颤音里,隐含着某种难言的困惑与悲伤。   Take a chance on all the things you cannot see   Make a wish on all that lives within thee   If you are foolishly in love with me   在关上门的前一秒,池晏最后朝室外投去了一眼。   纷乱的人潮之中,他的目光在第一时间,准确地落到了陈小姐身上。   尽管她的脸大半都被摄影机都遮住,但他的记忆能够勾勒出她的五官,她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于是每一个微表情。   阳光落在她柔软的发梢,那是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在这一刻,池晏突然再一次地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噩梦。   他终于理解了那个噩梦真正的含义:   那是一场自毁的梦。   其实他的敌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真正的敌人只有他自己。而他唯一的恐惧,只是自己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她。   假如陈小姐并不存在,即使他真正站到了最高处,人生也不知该何以为继。人不能没有信仰地活着。茕茕孑立的Chase,只能慢慢地变成疯子,将自己交给不可捉摸的、自我放逐的命运。   而现在,因为他期待能与她一起度过未来,所以未来对他而言,才是有意义的。   Take a chance.   他愿意为她,再冒一次险。   空旷的办公室里,阳光从百叶窗里落了下来。   杨钦南坐着,而池晏仍然站着。   阴影如同时间的裂缝,落在他深邃的眼眶与眉骨之间。   他缓缓地说:“对不起,杨叔叔,其实有一件事,我辜负了您。” 第78章 正文完结 我已经知道了。   第二天池晏就要回S星。   他仍然是天还没有亮就已经出门, 仿佛是刻意不想要跟松虞分别。   但在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感觉池晏又抬起自己的手腕,细密地亲吻。最终唇轻轻落在了那枚璀璨夺目的订婚戒指上。   “审查的事我来解决。”他说。   半梦半醒之间, 这声音仍然让她感到心安。   于是她也伸长了手, 半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   一个短暂的, 临别的吻。   像路灯下的晨雾, 氤氲在靛蓝的夜幕里。   没过几天,张喆就大喜过望地告诉松虞:影片的审查通过了。   这样一来,尽管时间很紧张,影片还是能够如期上映。   后续的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有一段时间松虞忙到都没空去给池晏打电话。但她能够感觉到, 池晏同样也分/身乏术, 忙得喘不过气来。   而在这期间,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荣吕彻底倒台了。   首先是他的病历被人匿名曝光。   于是他所患的那种罕见的基因缺陷, 「爱无能症」, 也被彻底地公之于众。   那么,他和尤应梦之间的匹配度,当然也只能是假的。   从前这对夫妻为基因检测中心所拍摄的那则公益宣传片, 再一次被拿出来鞭尸。但现在舆论的风向彻底掉了个头。当初有多少人爱之深, 现在就有多少人恨之切。   最讽刺的是,荣吕最初能够上位, 所倚仗的除了家世,就是他和尤应梦的匹配度。   90%——这样罕见的匹配度,令他足以成为帝国的楷模。假如他们能够尽快生个完美的孩子,那他更加会作为一名政治偶像,平步青云。   但没有想到, 他欺骗了全世界。原来所有人心目中的爱情神话,只是一组虚假的数据。   这样一来,大罗神仙也保不住荣吕的政途。   他只能灰溜溜地下台。   很快尤应梦就欢天喜地地给松虞打电话,说要请她吃饭,庆祝自己的离婚官司大获全胜,彻底脱离苦海。   “从前他还总纠缠着我不放,他的律师团也像一堆该死的苍蝇,一直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荡/妇羞辱。”影后绘声绘色地说,“这事一出,真是太好了,等到再次出庭,陪审团所有成员,都像看苍蝇一样看着那群人。”   松虞:“所以最后结果如何?”   尤应梦的声音快乐得像个小女孩:“虽然我根本不稀罕他的钱,但一想到他被议会扫地出门,现在又要净身出户,就觉得非常痛快呢。”   松虞笑了笑,一边跟她聊天,一边打开了新闻页面。   无情的小报记者,三百六十度地拍摄了荣吕从法院里走出来,却被一大群反对者围堵住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昔日的天之骄子,就这样变成了过街老鼠。   还真是大快人心。   但这只是个开始。   很多时候,高楼广厦的倒塌,也只是因为一粒最不起眼的微尘。   没过多久,基因检测中心就因为这桩丑闻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假如区区一个荣吕都能够瞒天过海;那值得被质疑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更加是他背后的机构和体制。   无数人在网络上递交实名请愿书和发起连署,要求彻查检测中心的数据造假事件。   【基因匹配真的是为了帮助公民找到更合适的伴侣吗?还是说,这根本只是一场权贵的游戏?】   【民众到底要被愚弄到哪一天?】   【我们需要真相。我们有权得知真相。】   压垮舆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爱无能症」本身。   就算这是一种罕见病,高达0.1%的发病率,也绝非少数。   如果全国有这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通过基因检测而找到合适的伴侣,那他们为什么没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为什么帝国要费劲心力地隐瞒「爱无能症」的存在?   这是否是一种变相的愚民政策和生育管控?   「基因检测」这项制度本身,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合理性?   最终浩浩汤汤的网络舆论,演变成了一场隐形的社会革命。   检测中心外的好几条街区都迅速地被抗议者所占领。他们将那座庞大的建筑物围得水泄不通。这样一来,基因检测被迫中止。因为所有人,包括检测中心的工作人员,全部都无法再踏足这栋建筑。   星际警察当然想要做些什么,但这群人的数量太过庞大,行动力太强。而与此同时,他们又表现得太文明,也太训练有素。作为公职人员的警察,是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对民众开火。两边被迫陷入了长久的僵持。   基因检测中心迫于无奈,只能以内部整改的名义,宣布无限期暂停服务,以平复公众的怒火。   但公众的怒火,究竟到哪一天,才能真正地平息呢?   当权者对此也无计可施。   他们只希望这一场革命的潮水,能够自然而然地褪去。而他们也能够像从前一样,维持自己温水煮青蛙的统治。   很可惜,连松虞都知道,事情绝不会有这样简单。   她从未见过如此盛况。   即使是在八年前,当《新帝国婚姻法》出台而引起轩然大波时,其影响力也不及其十分之一。   某种直觉告诉她:帝国的确是要变天了。   然而这对于他们的电影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基因骗局的牺牲者尤应梦,被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是无数人心目中的完美受害者,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时代符号。但这样一个人,还能够在事情被曝光之前,就主动提出与荣吕离婚。这让她简直像是一位新时代的自由女神,高举着反抗的火炬。   另一个意料之外的获益者,则是松虞自己。   她的处女作《基因迷恋》,原本只是一部相对小众的文艺片,却因为影片「反抗基因」的主题,而开始被无数人视为圣经。   不仅影片的网络播放量直线飙升,实体碟片也立刻被卖到脱销,甚至在暗网上被炒出了百倍的高价。   随着越来越多人爱屋及乌地去了解陈松虞这位女导演,她也就彻底地出圈了。不仅是因为她的作品,更是因为她这个人。接下来则是更多的翻案——   为什么她只是因为支持长片,就要在星际电影节上遭遇如此冷遇?   为什么她只是一部电影失败,就要彻底地被公司雪藏,被资本抛弃?   为什么时隔两年,她终于有机会东山再起,却还要在自己的新片发布会上,被当众被男记者泼脏水?   在一篇盘点陈导演职业生涯的文章里,一条获得最高认同数的评论是这样写的:   【作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女性导演,陈松虞的经历,恰好再一次证明了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压迫、污名化和舆论绑架。】   【这是一个性别暴力无处不在的时代。】   「基因匹配」只是一个切入点。受害者也不仅只是女性,还有不被看到的贫民窟居民,还有被欺瞒的基因缺陷者,甚至于被盲目的基因崇拜所愚弄的普通人……某种意义上,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长久地活在一种毫不公正的社会体制之下。   而现在,帝国长久以来的遮羞布终于被撕开了。所有站在阴影里的人,都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个国家的满目疮痍。   支持陈松虞和尤应梦的新电影,也变成了革命的一部分。一张薄薄的电影票,同样也化身为一种反抗的姿势。   *   在这样日渐高涨的呼声之中,她们终于等来了影片的首映礼。   没有人会想到,这部电影会有这样的时运。   最开始宣发对本片的票房预测是相当保守的,无论影片质量如何,题材和时长对于当下的观众而言,门槛都太高。   但现在,这是一部万众瞩目的作品。人人都说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这就是他们的命。时代想要造神。而他们就是被选中的神。   松虞坐在后台的化妆室里,造型师在为她勾勒最后一笔。镜子边缘一排冷白的灯光,照耀着这张光芒四射的脸。她很少会这样盛装出席。但今天是个太特殊的日子,值得她大费周章。   她穿着一条墨绿的真丝露背长裙,如此曼妙的剪裁,将她后背的曲线勾勒得淋漓极致。   太过摄人心魄的美。   造型师不禁也为之屏息,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陈老师,戒指要先摘掉吗?好像不是太搭。”   修长的手指上,那只明亮的粉钻,像是一颗温柔的星辰,散发着虚晃晃的光。冲撞了这抹严肃而浓郁的绿。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但戴着戒指的手只是缓缓伸出去,点了点刚刚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段未完的对话。   【陈松虞:首映礼你会来吗?】   【池晏:我尽量。】   她笑着摇了摇头:“戴着吧。”   于是造型师也不再多言,做完了自己的事,打算默默地离开。   松虞再一次叫住了她:“你有烟吗?”   造型师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抱歉了陈老师,我不抽烟的。要不我出去帮您问问别人?”   “算了。”松虞说,“没事的,你去忙吧。”   造型师“噢”了一声,慢慢地往外走。但就在这时,另一个人说:“我有。”   昏黄的灯光照亮这个男人修长而挺拔的身形。他的声音和墙上的影子重合了,不断地、轻轻地摇晃。他们仿佛跌进了另一个时空。   松虞没有转身,只是对着镜子里的池晏,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池晏挑眉:“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你这出狼来了的把戏,再玩可就没意思了。”   他慢慢地朝她走过来,用手扶住她伶仃的手臂,弯下腰来,捏着她的下巴,与她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之后才假装无辜地说:“什么狼来了?”   松虞笑意更深,用指尖点了点手机屏幕:“回回都假装冷淡,还不是狼来了吗?”   池晏也笑了,声音低哑:“我以为,这是情趣。”   他的手覆上她的后背,用指腹一寸寸下陷。当她的皮肤随着他的触碰而微微战栗的时候,仿佛一万只蝴蝶在他的掌心飞腾。   “你今天很美。”他轻轻道。   他的声音辗转在她耳畔,低得几乎不能听见。然而松虞知道他还在注视着自己,太专注,也太性感的目光。让她的心跳也变得不太规律。   久别重逢,总是格外地勾动人心。   “谢谢。”松虞佯装镇定地说,“你可以把烟给我了——不过你不是答应我要戒烟了吗。”   他轻笑一声:“我是戒了。”   “那你还……”   后面的话,他甚至都听不清了。池晏想,他根本无法移开视线。这真是一条最适合她的裙子。   幽深而热烈的色彩,更衬得她后背的皮肤,莹莹发亮,细腻丰盈。两根骨感而纤细的肩带,沿着她深深凹陷的脊柱沟,滑进后腰。像是深夜的热带雨林,萤火虫沿着幽深的河谷,一闪一闪地飞行。   “嘘。”他不禁微笑道,“破戒的人是你,说好要一起戒烟的。”   “——现在被我抓到了。”   长臂一捞,池晏突然将她直接抱到了桌子上。   冷冰冰的镜面,抵着松虞光洁的后背。寒意深入骨髓,她话没说完,惊讶地低呼了一声,但声音立刻就被他吞了下去。   他的手还扣着她的后颈——滚烫的掌心,和这个凶猛地撬开她唇舌的吻。像雨林里蓬勃的红毛丹,隔着重重叠叠的、金灿灿的毛刺,一口咬下去,就能尝到最柔软、最甜蜜的果肉。   舌尖相抵,池晏将一颗小小的薄荷糖,渡进她的唇里。   原来这就是他的烟。   清冽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这让松虞的眼睛微微睁大,短暂地清醒,又陷入更深的沉溺。   镜面上很快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真与假,虚与实,都伴随着薄荷叶的清甜,融化在唇舌之间。河谷的夜晚总是大雾弥漫,隔着簌簌树影,漂浮的萤火虫也在黑暗中闪着妖冶的光。雪白的小腿从裙摆的开叉里跌落出来,又勾住他的腰,绿绸的褶皱,有种华光缎面般的美丽。   良久之后,他们才分开彼此。   但池晏仍然将手臂撑在镜子上,垂着眼眸去看她。   而松虞微笑着,伸出拇指,柔软的指腹摩挲他的唇,替他擦去残留的梅子色唇釉;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的妆全花了,怎么办?”   池晏从旁边的化妆台上随手拿起了一支口红:“我来帮你涂。”   “色号都不对。”   “那你教我。”他好脾气地说。   松虞哈哈大笑起来。脖子轻轻后仰,露出锁骨和流畅的肩颈线条。   “你还是算了吧。”她毫不客气地说。   池晏没再说话。他目光晦暗,视线在她洁白的颈项里逡巡,又很想吻她。   但不能再去破坏陈小姐的妆容。   只好妥协一般地弯下脖子,去用牙齿轻轻磨她的耳垂。越克制,越不满足。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   像缭绕的雨雾。比任何一种高级香水都更人迷恋。   过了一会儿,松虞才用手指托起了他的脸。额头相抵,她看着池晏的眼睛,突然说:   “有一件事,我现在要告诉你。”   这完全是一时冲动。   但是气氛到了这里,说出真相,似乎完全是水到渠成——所以他会是什么反应?狂喜?还是愤怒?她到底忍不住又迟疑了一秒钟,端详着他的神情。   但池晏的眼里却渐渐浮上一丝笑意。   “嗯。”他说,“我已经知道了。”   松虞一怔:“你说什么?”   她太错愕。   眼睛不自觉地眨了又眨,长睫颤动,眼睑上的金粉像是日落星辰。又一次蝴蝶的海啸。池晏需要竭力克制自己,才不去吻这双美丽的眼睛。   他的语气很柔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亲爱的。”   而松虞已经彻底失语。   她只能凝视着池晏。   某种细节,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眼神,他勾起的唇角,手指摩挲她脊背的姿势,在告诉她:他的确知道了。   她含在舌尖的秘密,他和她的完美匹配度。   他已经知道了。   但奇怪他此刻的反应还是这样平静。她预想过无数次情境,但绝不是这样——波澜不惊。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她艰涩地吞了吞口水。   池晏的手指绕过她的脖子,轻轻抚上松虞的脸颊。   他又在不自觉地微笑。   什么时候?   当然是那一天,在公爵的花园里。   *   那一天,他做了正确的决定。   原来这一切,都是公爵给自己的最后一场选择题。   如果他接受杨竺萱,那么他将和杨家彻底捆绑在一起。他们有牢不可破的共同利益,但他也只会是杨家的一条狗。   可是,假如他选择向公爵坦白,他就通过了试验。   他,池晏,会成为杨钦南真正的继承人。   “如你所见,帝国的文明已经腐朽不堪。日落终将到来。”那一天,公爵在书房里对他说,“我需要一把刀,来开启这个时代的明天。”   “但这是一项太危险的事业。作为父亲,我是自私的。我不希望小川走上这条路。所以我刻意地引他远离政途。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公爵静静地看了一眼窗外的花园。所有的声音都被阻隔了。午后的室内是沉睡的,亦是昏暗的。奄奄一息的日光,平静地落在那张苍老的面庞上,起伏的沟壑之下,深藏着一座深渊。   “直到你出现,Chase。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别吃惊,你要知道,假如没有我的默许,你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于是这反而让我确信,你就是我在等的那个人。你有野心,还有能与之相配的能力与心性。”   “但我要找的不是一个战争机器,而是一个能改变未来的人——你必须相信点什么,才不会在这条路上迷失下去。你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只懂得破坏,心中却无敬畏,那么你也不可能成大事。”杨钦南意味深长地说,“每把刀,都该有自己的刀鞘。”   这是个睿智的中年人。   他的眼神尽管浑浊,也真是锐利如鹰隼。   池晏想,以前的杨钦南,总是若有似无地在他面前,释放一些软弱的信号。原来这都是有意为之。现在这一刻,他所见到的,才是真正的公爵,是能够睥睨帝国的雄鹰。   但他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杨叔叔,我明白。”   他甚至不需要再表态。因为,从站在书房的那一刻,从他听到这些话的一刻,他就已经没有选择。真相从来不是免费。   但,杨钦南说得没有错。   换作是从前的池晏,根本不会相信公爵的话——或许说,他根本不会相信人。杨家父子和他,这样微妙的三角关系,仿佛就是在影射他的少年时代。他已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的背叛,怎么可能再相信别人?   但现在的他,却愿意再信一次。   因为他知道公爵不是石东,杨倚川更不是石青。而他也已经走过了旧日的心魔。   害怕被其他人背叛,说到底,还是太自私。但现在他不再只为他自己活着。所以他也明白了公爵的想法。   他明白了这世界上真正值得追逐的,不止是钱,甚至也不止是权力,还有某些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改变一个国家,改变一个时代,甚至是,铸就一个新的神。   只有这些东西,才能让一个冷血动物,也变得热血沸腾。   当然,说到底,他并不高尚,永远也不可能会高尚。   但是为了他的陈小姐,他愿意再试一次。   池晏几乎没有犹豫,就下定了决心。杨钦南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答案,面露满意之色,又同他细细地交代了一些公事。   对话结束之际,池晏打算离开,却再一次被公爵叫住了。   “哦,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告诉你。”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年人笑了笑,“虽然我很欣赏你的胆色,但你对我的儿子做了这样的事,我不可能视若无睹。所以,很抱歉,年轻人,我也跟你开了一个小玩笑。”   池晏一怔。   “竺萱跟你的匹配度是假的。”杨钦南慢慢地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纸,“但这个,是真的。”   隔得并不近,百叶窗的阴影,将这张纸分割了无数个细细的长方形。   但每个字他都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份年代久远的基因检测报告。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这个小姑娘也很有意思,对自己够狠,跟你很像。”杨钦南微微一笑,向他道出了多年前的真相。   将匹配数据从核心数据库里删除,这是在陈松虞的能力范围内,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她做得很好,成功地隐瞒了这么多年。但很可惜,数据总能找到备份,机器并非是万能的——   只有权势,才是万能的。   于是,在彻查池晏的过去后,公爵大人就命人彻底销毁了这条匹配信息。这才是为什么池晏三番五次派人去查,始终也找不出真相。甚至于那份涉及到「爱无能症」的体检报告,也是为了误导他,而故意留下的线索。   “这是世上仅存的唯一一份备份报告。”杨钦南将它慢慢往前递了递,“现在,它是你的了。”   *   工作人员在外面敲门。   “陈导演,时间差不多到了。”   于是房间里的两个人,一对喁喁私语的爱情鸟,终于也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慢慢地牵着手,像散步一般,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后台。   其他人已经站到了舞台上。   他们听到尤应梦在向观众打招呼,满场的尖叫声,要将千人放映厅的天花板都掀翻。   池晏拍了拍松虞的手背:“你该上去了。”   但松虞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说。”他温和地说。   明晃晃的舞台光,透过厚重的幕布,影影绰绰地照耀着阴影里的两个人。像是暴风雨后第一缕从云层里穿透而下的光柱。   而松虞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想,基因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她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张政府报告,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后来她认识了池晏。关于基因的一切,都真实地作用到她身上。于是她以为这是某种动物的求偶本能,是她需要克服的、糟糕的生理反应。   “但是,现在我才明白,理智和情感根本是没有办法分开的。这一切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她轻声道,“说到底,我害怕的是自己,我不想接纳的,也是自己。”   外界嘈杂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只剩下他们。   松虞的声音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真奇怪,她心想,她本来以为自己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所有的大起大落,甚至于无数次的生死关头,她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面对一切。原来还是不可以。   当他们站在这黑暗的后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秒钟,当她将自己最笨拙、最隐秘的一面,说给他听的时候,她还是会感到局促。   这真是一段糟糕的自我剖白。她情不自禁地想。可是她一定要说。既然刚才他已经抢走了她的台词,那么现在,她只能将这段最诚实的、最朴实的独白回赠给他。还有全部的她,都给他——   两只手指轻轻地抬起了松虞的脸,温和地注视着她。   黑暗之中,只有彼此的眼睛是亮的。   沉默的夜莺,在吟唱着济慈的诗歌——   “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坚定   “但并非孤独地在夜空闪烁高悬”   池晏轻轻地揽住她,低声说:“我知道。”   手臂又慢慢地收紧。难以形容究竟是谁在攀附着谁。   但这一刻,他们就像是两棵春藤,热烈地拥抱着彼此。   在拿到那份基因检测报告的时候,他唯一的反应,竟然只是心疼。   在那一刻,他理解了她的逃避,她的抗拒,甚至是她的恐惧。   那与他无关。   她只是不愿意接纳一种既定的命运。   原来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路,都在对抗着自己。   他闻着她发间的馨香,不知为何,竟然用开玩笑一般的声音说:“所以你一定也暗恋我很久了,对吧?”   “什么暗恋?你好自恋。”松虞被逗笑了,但又喃喃道,“我们真的浪费了很多时间。”   “没关系,我不在乎。”池晏又将她拉了回来,温柔地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那份报告被我烧掉了。”   松虞一怔。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反正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只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并不打算告诉松虞,自己究竟与公爵结成了怎样的盟约。   他也没有告诉她,这段时间以来帝国的风起云涌,这场因基因而起的轩然大波,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盘。   这只是划破长夜的第一步。   因为她值得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台上的主持人在大喊:“下面让我们来欢迎陈松虞导演——”   掌声雷动。隔着黑漆漆的帷幕,也能猜到背后的放映厅里是怎样的盛况。所有人都同时站了起来,为她喝彩,欢呼,尖叫。这是她的时刻,她早该迎来这样的荣光。   于是池晏也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好了,你真的该走了。”他温和地说,“去吧。”   他目送着这个光芒四射的女人,他爱的女人,提着墨绿的裙摆,一步步走上台阶。她是这样的美,伶仃的后背被零碎的光线照耀着,仿佛长出了一双新的羽翼。这是陈松虞,她永远充满生命力,永远都在向前。   他心甘情愿站在她的身后,站在黑暗里,目送她走向光明。   但就在此时,松虞猝然地转过身来,用力地抓住了池晏的手。   “我们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那一刻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像这世界上最奇异、最热烈的花,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在他的胸膛里盛放。   她掀开了帷幕。于是太过明亮的白光笼罩了他,甚至短暂地刺痛他的双眼。他闭上眼,再睁开眼,视线一时恍惚,竟然分不清光辉究竟来自哪里。是头顶的追光灯,还是她璀璨的双眼。空气都变得太稀薄,他像是站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去仰望太阳——不,太阳已经在怀中了。   那是一个新世界,她和他,共同翻开了第一页。   20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