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你好,张近微 作者:菩萨低眉   文案:   单知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张近微很穷。   张近微也很美。   又穷又美,这就是她的原罪。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灰到不能再灰的灰姑娘。云泥之别,狭路相逢。   “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   “我爱她,哪怕是我最恨她的时候,也还爱着她。”   文两部分,上部分校园暗恋,下部分都市重逢。(男主姓shan第四声)   一句话简介:我可能不会爱你   立意:爱让一个人更清澈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主角:张近微、单知非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铃兰(1) ……   军训结束这天,空气潮闷,乌云如刀似戟地排列在城市上空,黄昏一过,雨雾蒙蒙,这让军训的学生们倍感黏腻。   五点三十,哨声响起,几个女生围着要离开的帅气教官叽叽喳喳,表达不舍。但大部分一中学子,只想尽快脱掉这身浸透白色汗渍的迷彩服,洗个清爽的澡。   半小时后,澡堂走出来提着五颜六色提篮的女生们,她们眉眼湿漉漉的,青春的脸上,皮肤更加红润饱满,整个校园里似乎都飘满了洗发水的味道。   男生们对此津津乐道,不忘行注目礼。早进入青春期的荷尔蒙无处发泄,除了宿管大妈,上至年轻的女老师,下至超市里那条快生的小母狗,一切雌性,都能是男生们口中谈资。   张近微和原来高一时的两个女同学挤在伞下,大家嘴巴寂寞坏了,先是把高二开学还要军训的奇葩传统骂了一通,紧跟焦虑理科班的课程会不会吃力,最后,说起喜欢的爱豆脸上才由衷露了笑颜。   这是枯燥且无聊高中生涯难得的一点蜜糖。   张近微不爱说话,她默默听着,只尽量往边上靠,宁肯自己淋雨。   暮色初显,校门外和对面整条街小饭馆热闹起来。女孩子们走进百吃不腻并且便宜的米线店,哎,又是闹哄哄的一群,哪个店都是这种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即视感。   “老板,三碗米线,两份多放榨菜,一份不要香菜!”。女孩子熟稔地挤过人群,抢到快吃好的一桌。   很快,这桌走人,女孩儿们见怪不怪地看着老板娘象征性地抹了两下桌子,随后,把客人用过的卫生纸丢进了碗里。   大家也就象征性抱怨两句卫生,欢天喜地坐下,在等米线的时间里,除了张近微,都兴致勃勃的,往窗外看。   窗外无非是乌泱泱的各个年级学生,不过,大家都练就一双毒辣眼睛,能准确地在人群里找到很有姿色的男生。   尤其理科实验班,说也奇怪,一中地邪,别的学校都是文科出帅男美女,一中理科实验班偏偏有那么一群上天眷顾的宠儿,脸好脑子也好。不过他们是群怪咖,一个个似乎只有浓烈而纯粹的学习动机,逻辑链条严密,性别男,爱好竞赛,至于私下看小黄书讨论女生只有他们自己人清楚。   “你们知道吗?听说高智商的人,那个也强。”女孩儿们羞涩又大胆地说着悄悄话,故意不说全,保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兴奋。   一阵哄笑。   “什么呀,你好色呀!”   “真的,我看杂志上是这么说的。”   “你看的黄色杂志吧!”   张近微不明白,她很安静,心里默默算着要趁今天没有晚自习,回一趟租房。要交资料费了,她身上的钱没有超过一百的。   “啊啊啊!”店里忽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用说,这种花痴的声音太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女孩儿们也循声抬头。   店里进了个男生,穿校服,但再土的衣服在他身上也像星辰拥簇的月亮一般。他人进来,整个油乎乎热腾腾的米线店,瞬间明亮了许多。   刚开始,大家似乎还不太确定。   但很快就确定了。   是单知非。   他很久没来学校了。   他高一的时候物理数学竞赛获奖,进了国家集训队,当然,也获得了保送清北的资格。   他已经不需要参加高考了。   他不穿校服,也没有万恶的德育处抓他问几年级几班的。   他所在的寝室永远10分,虽然,他住校的时间寥寥。   大家对他的了解,差不多都是这些。最重要的是,单知非是一中学生的门面,他眉眼深刻英俊,个头又高,每次重要活动学生代表发言永远是他。   于是,女孩儿们用一种学渣兼花痴的目光热烈又躲闪地看着他。可当他真的看过来时,大家又出奇一致地理理刘海儿,低头矜持:   “是单知非呀,真是他,他看过来了吗?”   鬼知道,他干嘛突然来学校?   “来来来,小道消息,我听说单知非要转班,不呆实验班了,要跟他女朋友一个班。”   对面女生用手遮着半个脸,说起八卦,连嘴角青春痘都带着一股苦恼:   “好希望是我们班。只要能看见他,我的生活就多了一抹亮色!”   话音落时,张近微吃好放下筷子。她抱歉地对着同学笑笑:   “我回家一趟,先走了。”   她没吃饱。   尽管汤都喝完了。   张近微总是饿,学习占据了她全部的头脑和精力,加上青春期发育,这让她总是处于无穷无尽的饥饿中。但她每餐要花多少钱,这是经过严密计算安排的。   为了省钱,早饭她甚至没办法痛快地吃两个包子,只能一个包子配一个馒头,这样更饱,因为价钱是一样的。偶尔出来吃一次米线,对张近微来说,已经十分奢侈,算打牙祭,毕竟上面有那么可怜的一勺肉酱。   她起身的时候,有阴影落下,男生似乎已经看清了她要离开,或许,他以为这一桌的女孩子都要走人。   “近微!近微!”对面同学激动的声音都在抖。   他足足比她高了一头。   张近微习惯低头,她只看到对方的校服,两人错身的时候,张近微从滚辣辣的油腻中捕捉到了一丝很清冽的味道,似香非香。   男生的伞蹭到她校服,很快,她听到低低的一声“不好意思”。   张近微轻轻摇头,气氛太乱,她跑到柜台那里付了自己的钱,并没有打肿脸充胖子要替任何人垫付。也没必要,大家从来都是各付各的,除非,哪个同学家里豪一些,大方请客,大家才会心安理得接受:   反正他家有钱。   雨还在下,但不大,夜幕里的霓虹在公交车玻璃上碎得缤纷,张近微站着,紧攥扶手,青涩的脸上倒映着一闪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   百万雄师过大江,她是从小镇考进一中的,很不幸,小镇上最拔尖的学生却是入校的最后一名。广为流传的“女孩子到高中就不行了”在她身上似乎得到绝佳印证,明明很努力,却发现学什么都很吃力了。   一年下来,成绩还是处于下游。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文科科目和理科科目差的很均匀,没有偏科。也正因如此,为将来就业打算,张近微义无反顾选择了理科。   下了车,顺着玫瑰大道走上坡路,再穿过一条窄巷,七拐八拐,等张近微看到熟悉的昏黄路灯,她掏出了钥匙。   小区破旧得像一段陈年往事,窗户那,喧闹声漏下来:有大声同丈夫抱怨婆婆的,有打骂不会做题目小孩子的……大家毫无顾忌,泼洒怨念,越发显得这份俗世气息琐碎而闹心。   张近微进了楼道,先跺跺脚,声控灯亮了,她弯腰插钥匙,很快,“咣”一声门开了。   “妈?”她喊了声。   屋里是亮着灯的,可没人应,张近微习惯着安静到诡谲的气氛,先洗手,拿到毛巾的那一刻,她觉得有风呼啸而来,带着馥郁的香气:   母亲那张洋溢着少女般快乐的脸,乍然出现。   “哎呀,微微,快看妈妈新衣服好不好看?”母亲无论跟什么人说话,都像对着情人,撒娇的语调,千回百转。   张近微心中泛起难言的羞耻,她从小就知道,母亲靠着撒娇的本事应付一切,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和丈夫。   母亲不学无术,只有一张漂亮到惊人的脸蛋,这是她获取关注和爱护的唯一资本。当年,父亲正是受了这样的蛊惑,才娶的她。   而在和父亲离婚后,母亲依旧维持住了她的美貌,远比同龄人年轻。   张近微六年级那年判给了她,但却是在镇上爷爷家长大,直到读高一,她得以重新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家里总是有各种长相的男人出没。   张近微没必要的事情,周末宁肯留在学校。   她遗传了母亲的色相,这令张近微恐惧,她害怕像妈妈,对于班花校花这种戏谑的称呼避之不及。仿佛,一旦接受自己是美人的设定,就只有妈妈这一条路可以走。   “好看。”张近微难为情地回应,她移开目光,转身翻自己的小柜子,一阵窸窣后,她几乎是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开口:   “爸爸给我的钱,是不是你拿去花了?”   母亲笑的没心没肺,无比娇媚:“我要去相亲,总要有新衣服,近微,你不觉家里只有妈妈太冷清了吗?”   张近微看着她笑,自己要哭了。   她雪白的脖颈低下去,轻声说:“可那是我交资料的钱。”   母亲似乎一点不想听她的解释,而是郑重拉了下她的手,房东的语气:   “张近微,虽然妈妈一直说想跟你当朋友一样相处。但你都读高二了,大孩子了。你看,不管你住多久,我是给你留了一间房的呀,说实话,你应该交我房租的。”   张近微吃惊地抬起了脸。   母亲永远天真:“你当交房租了,实在急的话,先去管你爸爸要下个月的钱吧,他不会不给的。对了,妈妈厨房没来得及收拾,帮下忙哦!”   很快,哒哒的高跟鞋声远去,张近微静静站了很久,她揉下眼眶,走进厨房:地上拖着长长的油渍,水槽是满的,无从下手,锅碗瓢盆不知累计了多少天。   她挽起校服袖子,开始一点一点清理。   总会好起来的,张近微抬头看了眼外面的万家灯火,很渺茫地想道。 第2章 铃兰(2) ……   刚分班,大家的交际圈子仅限于高一时的旧同学,哪怕不相熟,也能扯两句闲话。可十几岁的少年人大都能很快融入新的集体,聊东聊西,渐渐熟悉。   军训过后的第一个周六,有数学周考。   张近微的资料费欠了一周,一个班,只有她没交那280块钱,好在班主任非常顾及学生自尊,只是私下委婉告诉她:“可以晚些交,没事儿。”   张近微听到这话时,耳朵根滚烫,在老师交待一句“先安心考试”后,仓促逃离办公室。   临到点了,来的不是数学老师,而是一个高高的少年。   教室轰的炸了锅,大家纷纷把头从桌上厚厚的资料书中抬起来。   “李老师临时有事,我替他。”单知非简单解释,他只是淡淡扫了一圈这个普通理科班的学生们,自认言尽于此。   保送大神日子通常会很快活,普通学子难免会这么想。偶尔牺牲精神上来,回到学校,帮老师出出题,辅导下同学,不至于和母校感情这么早疏远,也是不错的选择。   很显然,卷子是单知非出的,很叼,非常有新意,一看就不知道在考什么。   学生们的兴奋很快被挫败取代,尤其张近微,她觉得试卷相当陌生,很多题目,好像老熟人分明在哪里见过,却死活想不起来。   她梳着干净马尾,没刘海儿,多余的碎发被黑色的小卡子整整齐齐钳制住了。一紧张,挺秀的鼻端就会沁出细密汗珠,她无意识地看了看讲台后的男生,单知非在翻书,不知看的什么。   反正他不会看高中教科书了。   他怎么什么都会?他是去清华呢还是去北大?也许会出国……张近微惊觉自己这会儿居然还有功夫遐想,她十分自责,作为惩罚,张近微拿笔尖扎了下自己手背。   即便如此,她有个习惯,哪怕题目不会也要写的满满的,万一呢,也许能多给两分?张近微再一次抱着这样的侥幸,她字迹清秀,在一片哀鸿遍野声中最后一个恋恋不舍交了试卷。   第一排有人伸头探看,瞥到试卷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顿时起敬,以为近微是学霸,继而用一种羡慕又复杂的眼神瞧了瞧她。   单知非闲闲地拈起这张试卷,他人站着,鹤立鸡群一般,在扫了几眼试卷后,有一种了然的玩味,不过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谁也没捕捉到。   “张……近微?”他忽然念出她的名字,很奇怪,在“张”后稍停顿了,显得“近微”两字莫名亲昵。   “到!”张近微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像面对老师,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听到后排的男生认出她,声音在嘈杂里清晰冒头:“原来一(12)班的班花”。   单知非手指修长,很骨感,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隐然可见,薄薄的试卷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可悲:   “你后面两道大题全是错的,有些公式,好像是你自己发明的,我建议不会做不要这样处理,很浪费老师的时间。”   张近微窘迫至极,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单知非似乎没有察觉这刺痛了她的自尊,由点及面,顺便提醒所有人不要不会做的题目瞎写一通,还要老师一题题看,看完才发现全是错的。   浪费别人的时间,这样很不道德,这是单知非的行事准则。   所以,他不喜欢给过分愚蠢的同学讲题目。   最后两道大题,一题14分,一题16分,班里做出的寥寥,单知非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提供不同解题思路供大家讨论,看着别人恍然大悟的脸,张近微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她没消化。   好在,单知非没那么高冷,很体贴地问了三遍还有没有没听懂的。前两次,张近微的手混在稀稀疏疏的同学里,最后一次,她犹豫着把那只本要举起的手缩了回去,因为,放眼望去再没人举手了。   “张近微,你听懂了吗?”单知非十分自然地点到她。   张近微撒谎时尤其心虚,她目光躲闪,眼皮垂着点头。   感谢天,感谢地,单知非没有兴趣花时间来证明或者是戳穿她在撒谎。男生粉笔一丢,准确无误投进粉笔盒,他卷起试卷,夹在腋下,抱着自己的书离开教室。   张近微咽了下喉咙,几乎是虚脱地趴在了桌子上。就休息五分钟,她暗自想。   一中的春秋校服是裙装,秋老虎余威在,女生们依旧露着腿。张近微腿长,小虾一样躬身趴着,不太舒服的姿势。   女生纯棉内衣的肩带,似有若无地显出轮廓,再往下,是纤细的腰,被后座的男生们欣赏了一会儿,谈不上龌龊,不过是人之初的本能。   周日有小半天假,她坐公交车,朝师大方向去。   师大的家属楼在学校后头,也是老小区,但新粉刷过一次,看着挺能唬人。一楼带院,黑色栅栏上爬满蔷薇和凌霄花,里头,则被分割成整齐的小菜圃,种点辣椒、茄子之类。更有甚者,养了鸡,正溜溜达达在菜园子里散步。   鸡都比我自在。张近微看着那只芦花鸡,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开门的是方萍,隔壁附小音乐老师,清爽体面,跟爸爸站一起,很有夫妻相。   “是近微啊。”方萍露出标准的待客笑容,不冷不热,却也作势要去门口鞋柜拿拖鞋,“真不巧,你爸爸送娴娴去上钢琴课了,你来和他说了吗?”   张近微僵硬笑着,脸红扑扑的:“说了,阿姨,那我先不进去了,我在学校里走走。”   像不善言辞的孩子见亲戚似的,张近微总是很尴尬,面对继母,她无所适从。事实上,她每次来的目的其实对方都清楚,除了要钱,别无二事。毕竟是做老师的人,大面上总不能显得太刻薄,但除了生活费,近微的父亲张东青也适当给零花钱的,近来要的勤,方萍心里有了不满,委婉笑说:   “进来吧,不知要等多久。他爷俩坐地铁还得倒公交,家里没车就是不方便。你小孩子家不懂,一家人过日子开销大着呢,哪里有闲钱买车?外人看你爸爸是大学老师,谁又知道,你爸爸职称评不上,靠着点死工资哪里又有多少钱,只是听上去好听罢了。”   张近微一下听懂画外音,惭愧得耳朵要滴血。   “方阿姨,我知道娴娴上辅导班开销很大……”她简直要无地自容,自己功课紧张、吃力,连提出周末给娴娴补习的勇气都没有,张近微喉头发紧,完全不知道见了爸爸,要怎么当着方阿姨的面要钱。   方萍看她下巴紧绷,小脸上,有点倔强的难堪,但那五官真是漂亮,跟玫瑰花似的。娴娴没得比,这样一对照,心里似乎更不痛快了。   “还是进来等吧。”方萍把拖鞋拿了出来。   张近微只好换上鞋,人进来后,很规矩地不四处乱看。可沙发上有人,两人对视时,张近微愣住了。   “你爸爸同事朋友家的孩子,对了,也是一中的,已经保送了。”方萍笑眯眯的,看沙发上单知非的目光饱含赞赏,“介绍过来跟你爸爸学围棋,真是兴趣广泛的好孩子,了不起。”   张近微脑子里嗡嗡乱响,她嘴巴紧抿,只有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听到了刚才所有对话?   可单知非只是无动于衷地站起来一下,以示礼貌。他不想来的,事情起因很简单:有人来家里找父亲办事,看到他摆弄棋子,立刻殷勤表示,自己在师大有认识的围棋高手云云。他早熟,自幼耳濡目染,当然知道对方这过分的热情,不过因为自己父亲的身份。   对方简直像黏牙糖谄媚到令人反感,屡次提及,单知非不得不奉父母之命过来敷衍一两回,准备中途再找借口。   意外见到张近微,当然,对话他全听到了。   气氛变得诡异,单知非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脸上稍作停顿,很快开口:   “阿姨,既然你家里有客人,我不好打扰,改日再来。”   方萍忙急急拦住贵客,让他坐下,说张东青很快就会回来。她转过脸,很欠考量地直接问张近微:   “近微,你这回又想要多少钱?”   对方想尽快打发走自己,张近微如坐针毡,她像弹簧一样腾地站起,少女的自尊心,让她鬼使神差地否认了:   “不,我不是来要钱的。”   可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方萍狐疑地看看她。   张近微慌乱走向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阿姨,我刚想起学校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她怀着磅礴的羞耻感,从家属楼落荒而逃。   可是方向走反了,这导致她半路惊觉时不得不折返回来。   交叉路口那,单知非的身影出现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在张近微身后,目光平平地落在女生纤细笔直的小腿上。   张近微心里一股一股地往上顶着酸,咕嘟冒泡,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块布,总是被这个世界毫无预兆地突然给一剪刀。   “你鞋穿反了。”单知非在身后慢条斯理地说。   她换鞋的时候,他早已看到。女生太慌,飞快蹲下的刹那,随着动作,他瞥到她衣服抻起,露出一点腰,腰很细,白的像朵栀子花。   张近微转过脸。   头顶上,天是一把琉璃青,而不远处的男生,跟她云泥之别站着……不过,鞋穿反了?张近微觉得世界安静极了,像一只褪壳的蝉。   她终于从呆滞变成更巨大的慌张,很可笑地说“谢谢”,像猴子一样,跳到路边树下,等单知非走过,懊恼地脱鞋、换鞋。   单知非不用回头,她所有狼狈早一帧一帧的收进眼底,而他,边走边泛起了一个极不厚道的微笑。 第3章 铃兰(3) ……   新同桌是个牙套妹,家境优渥,人圆滚滚的,但名字很小清新,叫丁明清。   在张近微为资料费发愁的时候,丁明清已经好心地送她两张明星贴画,用来贴暖水瓶。   一中的住宿不差,有空调,但相应的,价格就跟着上去了。除却住宿,加上伙食费、一年三套校服、各种卷子资料……张近微不得不搞了个小本子,记每天的开销,一中那么多社团活动,她一个也不敢参加,参加了就是钱。   这导致在其他同学侃侃而谈时,她觉得自己在坐井观天,本来,她就是个小镇做题家,勉强闯入这个世界,跟一中那四分之一从县城乡镇考上来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写满了格格不入四个大字。   如此一来,张近微只能靠借图书馆的免费书以及狂刷马克吐温文学评论异域风情旅游之类题目弥补。   晚自修九点五十下课,铃声一响,学校里滚滚人潮跟坍圮的泥石流似的,瞬间吞噬校园的各个角落。加餐的、打热水的、趁机钻小树林谈十五分钟恋爱的……张近微被人流裹挟,掏出硬币,攥在掌心,在五颜六色的热水壶里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了。   真可怕,一个二十块钱呢。   “近微,还没找到吗?不会吧?”丁明清催她,顺便扯下耳机。   两人是同桌,似乎自然而然就应该成为上厕所也一起去的好朋友,丁明清一身名牌,但人活泼随和,大大咧咧,完全主导了这段友情的开始和去向。   张近微不好意思让她久等,让她先走,丁明清自诩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把耳机往兜里一塞,开始陪张近微找水瓶。   水瓶应该不难找才对呀,丁明清自言自语,上面有贴画,写了张近微的名字。   “嘿,张近微!”   有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路灯下,男生的五官不太清楚,但眼睛很亮。   张近微不认识他。   “我拿错水瓶了,还你。”男生看她戒备十足的脸,微微笑了,“看来,你真不认识我。”   可是丁明清认识他,事实上,一中很多学子的父辈们关系盘根错节,七绕八绕,大家总能扯上点关系。尤其公务员系统,比如,你爸在财政局,她妈在教育局,总之,大家都在市政府大楼里上班,在同一张人脉关系网里。   “谢圣远,你故意的吧?”丁明清给了他一拳。   谢圣远家里有矿,是真有矿,他妈妈搞沥青矿石场,爸爸小职员,不过据说谢爸爸几个兄弟姊妹正为拆迁问题争的你死我活,不出意外,谢圣远家里会再多一笔不薄收入。   两家有生意往来,谢圣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丁明清:“你底盘很扎实。”他假装嘶嘶了几声。   “你再说一遍!我在减肥!”丁明清对他又掐又打,谢圣远也不躲,只看着跟谁都不像一个世界的张近微:   “我们高一在一个班,现在又一个班,张近微,我怀疑到毕业你都不认识我这么个同学。”   是吗?张近微瞬间不好意思了,她只认得女生。仿佛高一大家刚彼此熟悉,文理分科,像小路分岔,道途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每个高中都有那么几个漂亮的“小女表砸”,打扮时尚,十分早熟,在一群没长开又土掉渣的同龄女生中格外扎眼。她们是男生寝室最爱夜聊的话题,是学校文艺演出的常客,身边有献不完殷勤的狗腿男生。张近微够漂亮,漂亮到素颜都让开学第一天点名的男老师愣一下,用丁明清毒舌的比喻来说,男生们见了她当然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嗡一下,围上来。   不是没有,高一时,别班男生会敲窗户,丢来情书:“麻烦给张近微。”上信息技术课,总有陌生人特地找她借脚套,她的热水瓶总是被人打满……直到某个早读课上,座位上放了盆百合花,她一进来,在嘻嘻暧昧的起哄声中难堪地想去死。   长的好看,在张近微看来是一种要命的负担。她多么希望自己毫不起眼,躲在角落,默默用功读她自己的书就好。   少女脸憋的通红,她抱起花盆,走到教室最后面朝地上狠狠一掼,花盆炸了,大家彻底被她震住:原来张近微脾气这么大。   好处就是:再没人骚扰她了。   谢圣远高一时很混,通宵打游戏,上课就当睡神。在那个“嘭”的一声前,他对班级里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完全没印象,但他对张近微的记忆点,就是从“嘭”开始的。   想到这,谢圣远两手插进裤兜:“好了,就算认识了,拿错你水瓶真抱歉。”说着,皱眉弯腰,又把张近微的水瓶拿回来,“哎呦,真对不起,刚看到不小心给你磕破了皮儿。”   张近微腼腆摇头:“不要紧。”   谢圣远一耸肩:“怎么会?万一你打水瓶炸了,到时我会赔更多钱的,先用我的吧,我赔你一个你到时再还我。”他把脚边自己的水瓶不由分说递给张近微,看她迟疑,转头塞丁明清手里。   “真不用!”张近微着急喊他,谢圣远早转身融进人群,他留她个背影,以及挥了两下的手,这动作做起来,莫名潇洒。   丁明清仿佛嗅到八卦的味道,挤眉弄眼:“拿着吧,谢圣远家里有矿。”   少女摸摸下巴,“我猜,那小子想追你哈哈哈。”   闻言,张近微最敏感的那道界限倏地被打破,眼神清醒无比,她极力用一种友好平静的声音说:   “我只想好好考大学,我家里没矿。”   气氛怪怪的,还有点尴尬。丁明清感受到了,怕冷场,很想说些什么你好漂亮当明星都行云云,但看到张近微略显冷淡的脸,不吱声了。   资料钱的问题,因为方萍告诉张东青她不是来要钱的只来家里坐坐,张父忙,也就将这事忘了。   张近微以为爸爸也许会打来,或者,他怕伤及自己自尊心,打电话给班主任问问?都没有,张近微险些忘记爸爸根本没有老师的手机号。   捱了两天,张近微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隔壁就是新换的外语老师,她声音压的不能再小:   “陈老师,资料费我能不能再晚点时间交?”   班主任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开着摩托上班。同学们在校园第一次听到那破车的声音,没转头,只互相吐槽:   “我艹,一中管理也是,拖拉机都让进校园。”   等陈老师风驰电掣过去,大家看他西裤卷很高,露出了两只不一样颜色的袜子。   “没事儿,放假交都行,张近微啊,这点小事就不要老往办公室跑了,发的文言文测试都做完了吗?”   老班教语文,这算是张近微稍稍强点的科目,本省的高考制度,向来是得两语者得天下,但对于张近微来说,数学的意义可能更大些。一道填空五分,没有选择题,简单粗暴,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几率是零。   师生交流几句,张近微走出办公室。   花十分钟吃完晚饭,离上晚自习还有段时间,秋风送爽,光线尚存,她抱着英语资料本打算到复旦桥读书,但人太多,位子早有人占。   张近微只好往更远的紫藤架下走,那里几乎无人光顾。   学霸们不是很喜欢借笔记,张近微也没钱买,唯一办法,是拿了妈妈早扔掉的破手机,抄网上许多词组、复合句,希望作文好看点。   先背3500,再背词组、最后背复合句。   张近微声音不大,快速蠕动着嘴唇,偶尔停顿,拿笔勾勾画画一番。   “张近微?”   她抬起头。   单知非没穿校服,立领白衬衫,卡其色裤子,很休闲,但突然从紫藤架背后现身,有点神出鬼没的意思。   他真高,看人总像是居高临下,不过他衣服真好看人也好看成绩还那么好……张近微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这些,慌乱中,膝头的资料散一地。   她赶紧捡起来。   起身的时候,瞄到单知非手里的单反。   “你发音不标准,这样效率不高。”单知非瞥她一眼那本3500词汇书,目光很自然落下--她穿了双黑色系带帆布鞋,鞋帮开裂,像断崖。   张近微显然把这最微末的细节都捕捉到了,下意识缩了下脚。   同时因为他那句“发音不标准”,臊得脸滚烫。   “嗯。”她手僵硬地按在词汇书上,随后,鼓起勇气抓住难得的机会,长长的睫毛乱扑闪,“你有什么好的提升英语的方法吗?”   问完,心跳的像刚跑完800米,她性格内向,主动跟男生说话是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目光刚碰上单知非的脸庞,张近微忙把眼睛挪到了地上,无意识的,鞋尖在那抠地上的草。   她后悔了,万一单知非根本没兴趣跟她这种普通班的小辣鸡交流。   单知非果然好像没什么热情,他大而化之地说:“订份21世纪报,高考对阅读量要求很大,考察面很广,有精力的话读一读英文名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了等于没说。   张近微心里十分失望。   她知道有道理,上次英语阅读理解考的正是卡夫卡《审判》中的一篇原文,可她没那么多钱。   “对了,别刷五三浪费时间,那里面外省的题目都比较简单,和我们高考不一样,集中刷恩波38套就可以了。”   单知非没有嘲笑外省的意思,他云淡风轻的,只是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张近微又“嗯”了声,也许,是男生这两句补充重新给了她勇气,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听说,你已经保送了,那英语笔记还用吗?”   “想借?”   张近微有些赧然,点点头。   单知非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好意思,我的东西不外借。”他沉默了下,又说,“而且,我想即便借给你,你也看不懂。” 第4章 铃兰(4) ……   张近微先是无地自容。   紧跟着是特别后悔。   她露出个尴尬表情,轻声说:“对不起啊。”   单知非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这个人真是……张近微局促解释:“就是,就是我跟你不熟突然提这种要求,挺冒昧的,所以我说对不起。”   单知非瞥她一眼,没说话,直接把她那本词汇书从她膝头拿过来,告诉她:“发音很重要,很多单词可以根据发音记忆,光读的效果对你来说并好,你最好手里有支笔。”   目光对视,张近微忙把脸别开,小声说:“我以前在镇上读书,外语发音不是很好,我觉得,这个我可能一时半会儿的改不太好。”   “你听力怎么样?”他问。   张近微愣了愣,很坦白:“不行,学校放的听力风暴我不大能跟上。”   “私下多练,熟能生巧。”   单知非的八个字,只是让张近微更失落,她没手机,当然一中不许学生们带手机,但很多同学私下都有。她家里只有表哥当年读中学时留下的随身听,太旧了,已经不能用,再说,她还得花钱买磁带,这又是一笔费用。   唯一的练习机会,除了学校,就是周末回家拿妈妈不用的旧手机来听听英语。   同学们大都用mp3练听力,用的多是学生党能消费起的品牌,飞利浦索尼这些。张近微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梦想的东西一样都不曾在她手里出现过。   “我有个闲置的HiBy,里面有适合高考用的听力题目,一整套。”单知非突然开口,“我用不到了,可以借你,你高考后再还我。”   张近微诧异地看着他,她应该礼貌拒绝,但诱惑太大,而且她有足够的心理暗示:我没有占用别人还需要的东西,他已经保送。   慷慨来的太快,张近微还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如此慷慨,单知非已经提出条件:   “不过,你需要付钱。”   要钱……张近微觉得脑袋被人敲了下,她这才明白,可能他说的是“可以转你”。   男生说付钱的时候,很自然,好像他习惯了一切事情都可以谈条件。相比张近微,这半天她所有的心理活动变化都微妙地体现在了脸上,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用一种不那么丧气的口吻说:   “对不起,我没钱,可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单知非手指扣扣单反,没什么情绪:“你介意我拍你吗?我业余搞这个,可以卖图,这样换算也可以的。”   张近微没太明白,她仰头,征询地看着他。   紫藤花架漏下夕阳无限绵柔的光线,在她脸上晕开,单知非能看清女生额角细小的绒毛,这个角度就很好,他没什么避讳地回视着她:   “别多想,我不拍色情图,在你最自然放松的瞬间我拍几张就可以了。”   张近微脸刷下红了,好半天,才闷闷说:“这个也能卖钱吗?”   “可以。”   她不知怎么的,突然非常好奇:“你卖给谁呢?多少钱一张图?”   “无可奉告。”单知非把书还给她,“还有问题吗?”   有,张近微不大好意思抿抿头发:“你能先借我练听力吗?”   “嗯,”他指了下她坐的长椅,“明天老时间老地点。”   “那我在这等你。”   这话怪怪的。   张近微低下头,心里莫名其妙一阵甜丝丝的。也许,是因为解决了听力问题。   “我可以走了吗?”单知非从花架缝隙中看到不远处有女生寻找他的身影,他漫不经心瞥了眼。   张近微不想他走,她还没请教完,比如,阅读理解怎么提高,又长又臭的科普文章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烦意乱,半天没思路。再比如,速度怎么提上去?或者,怎么写出中年人喜欢的作文……   她想的耳红心跳,好像自己不抓住这个机会就饮恨终身似的。张近微本来想说的是“我明天可以多占用点你的时间吗”,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变成了:   “我听说,你妈妈是金牌律师很有钱,你还需要……”   单知非本来已经侧身,是要走了,听了这话回头看她,嘴角有淡淡的讽刺:   “谁告诉你的,金牌律师就很有钱?”   他把“很”字咬的重了,张近微被噎到,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场面不那么尴尬,希望自己能表现自如些,最起码,不要因为自身条件不好,就总在同学面前显得畏手畏脚,连聊天都不会。   可是她好像把天聊死了。   俗气的女生们总是能关注到这些,很有钱……单知非摇摇头,他有些冷淡地把目光从张近微身上收回,对已经找来的女生点下头,对方漂亮高挑,学艺术的,画着淡妆,校服拉链敞开里头穿了吊带,脖子那一片雪白。   女生意味深长看了两眼张近微,笑着问:“谁啊?”   单知非走过来,平淡说:“认识的人。”   女生若有所思又瞧过来两眼,笑笑,和单知非一道走的时候,张近微才猛然想起传闻中他有女朋友这事。   她以为,他的女朋友是理科实验班那种女生,成绩拔尖,对待同学永远疏离客气,带点生人勿近的气质,就像他一样。   竟然是艺术生,走在学校里,普通同学也许会对她们早熟光鲜的打扮嗤之以鼻。但当她们心血来潮,忽然跟你打个招呼,大家又会紧张自己笨拙的回应会让她们哈哈大笑。   其实她们并没做错什么。   只是习惯被人注视,而且心安理得。大家对此是既鄙视又深深羡慕,凭什么,她们就可以那么不可一世地漂亮着呢?   张近微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不易察觉地难受了下,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深吸口气,重新背起3500.   学校车棚有两个,一个学生的,一个教职工的。   单知非没那么招摇,会让女生坐自己车子前面,那样很傻。他没刻意一定要把周妙涵定义为女朋友,尽管两人一起吃饭,看电影,接吻,做小情侣常做的事。   他只是觉得,周妙涵很漂亮也很会玩儿,放得开,不像其他同龄人,每天过着跟高考较劲那样苦大仇深的日子,大家在一起舒服,这就够了。   竞赛那会,他是有压力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整个大环境下理科竞赛因为高考制度的影响,很萎靡,物化科目都只算等级而不计入高考总分,竞赛失败,只是浪费时间。没有一个学校会再热衷搞竞赛,三大科才是最要紧的事。   单知非还是要走竞赛这条路,不在于拿竞赛当敲门砖,只在于快感,重压之下全是他鲜活的肾上腺素。他就是那时一次偶然中认识了周妙涵,她很大胆,直接堵住他,开口就是问他想不想和自己接吻,他看着女生饱满完美的唇形,点头说“可以”。   他也很直接,在某些时候单知非觉得自己同样有普通男生的浅薄。   “我买了这个,要试试吗?”周妙涵在他推车过来的时候,突然扬起手中薄薄的包装纸,捏的作响。   单知非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看了眼,问:“什么意思?”   周妙涵笑起来格外甜媚,她带美瞳,眼睛水汪汪的特别有神:“单神这么单纯?装的还是真不懂?”   “你不害怕吗?或者说,你没什么心理障碍吗做这个事。”单知非对女生的开放毫不意外,但还是这样问了。   周妙涵不屑:“我有什么障碍?我又不是有病,单学神,你不会告诉我你觉得害怕?”她有些薄薄的嘲弄。   单知非没有不快,他不是那么好被激怒的人:   “这跟我害怕不害怕没有关系,我只想告诉你,身体是你自己的。”   这下,反倒把周妙涵激怒了,但她又不想跟单知非吵架。单知非很大方,对她不薄,用奖学金给她买礼物,虽然不会嘘寒问暖,但他这种条件,极大满足了周妙涵的虚荣心。尽管,她也是眼高于顶的女孩子。   “考神,不要把我想的那么随便,我的身体只交给喜欢的人。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原来你是个胆小鬼!”周妙涵很克制,她生气很好看,像明艳的玫瑰失了火。   单知非嘴角轻轻一扯,笑的很浅:“我的确很胆小,不爱胡来。”他掏出手机,转给她些钱,“我有事要回家了。”   “单知非,你这算和我吵架了吗?”周妙涵有种恼羞成怒的意思,她睨他。   单知非波澜不惊,他平静地看着女生:“我没有跟人吵架的习惯。”   周妙涵痛恨这种冷暴力,她眼尾发红,这个时候,有人拉了个口哨,是谢圣远骑着单车歪歪扭扭冲到两人面前。   车把上挂着个崭新的水瓶。   单知非也住过校。   他交钱了,所以到现在寝室里有他一个床位,六人间,不过因为他行踪不定,大家习惯他不来,他的位子上被同学们临时借用放了杂物。   “你们俩怎么了这是?我大老远就闻着□□味儿了。”谢圣远是一种熟稔的口气,交替看两人表情。   两个男生是发小,一路同学,谢圣远其实很聪明,不怎么学习,但成绩竟也没沦落到不能看的地步。即便这样,谢家父母从来没有对谢圣远说过“你看看人家单知非怎么老考第一,你怎么就不争气呢?啊?都是一个老师教的,你能不能吃口馒头赌口气啊!”此类言辞,不为别的,谢母是真的只想儿子将来守在眼皮子底下,接手家里的矿。   而单知非这样的孩子,指不定要出国,万一不回来,那就相当于白养这儿子了。一言以蔽之,两家教育理念截然不同。   见是谢圣远,周妙涵主动收收脾气,换作笑颜,嗲嗲的:“什么呀,我才不敢跟学神吵架呢,你水瓶丢了?”   在一中读书,谁不丢一二三四五个水瓶呢?   谢圣远神秘兮兮,一低头,弹了下新水瓶:“不是,我给我女朋友买的。”   周妙涵“呀”了一声,笑说“恭喜脱单”,随后,问是哪个女生。   至始至终,单知非都没什么兴趣探究这样的八卦,耐心听片刻,说:“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无视两人,骑上单车,风瞬间把他白色衬衫吹的鼓鼓涨涨,像朵浮动的云。   周妙涵跺跺脚。   “你看,单知非这个死样子!”   谢圣远安慰她:“你知道的嘛,他这种人总是很骄傲的,没办法,大家还都吃他这一套,包容包容啦!”   “你真是个好人。”周妙涵真诚说,谢圣远莫名其妙得到一张好人卡,一时间,周妙涵也反应过来,笑着摆手,“什么呀,搞的你跟备胎呢,我不是有意的哈!”   回到家,单知非第一件是冲澡,出来后,随手把衣服丢洗衣机。妈妈李梦有洁癖,立刻指挥阿姨把浴室打扫了,不能容忍水渍到处都是。   “你这孩子,白色衣服不能混洗,你怎么又忘了呢?”李梦把他白衬衫重新拿出来,放收纳筐。   单知非在书房里找东西,他头也不抬:“抱歉,我下次注意。”   身后,李梦在门口站住了,“一直没问你,你到底老往学校跑什么?忙你那个编程社团吗?”   跟所有青春期孩子的母亲一样,李梦总觉得孩子再不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宝宝了,孩子忤逆时,总让人抓狂,并且心底是一万个不理解:我这么爱他,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伤心?   不过,单知非倒一直是这种性格,话不多,心里有数,跟父母谈不上多亲密,但也不会随便顶嘴或者做让人心碎的事。   “什么事情都做一点,感兴趣的。”单知非还是只留背影给李梦,语气平常。   李梦狐疑:“不会谈恋爱了吧?”   她不想变成总爱窥探孩子隐私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不问的话,单知非永远不说。就好比竞赛,她当妈的紧张到失眠,他没事人一样。结束后,当妈的想问又不敢问,不想他压力太大,还是他看出母亲意图,主动说了,却也只是短短一句“感觉还可以”。   “我不会做出让女孩子怀孕那种事。”他忽然转过脸,“简单说,就是我不会随便跟人家开房或者什么。”   李梦尴尬不已:“你这孩子……”   然后,仓促开明地总结了下,“谈恋爱也不是不行,但要有界限,毕竟你们还是孩子。”   “谢谢。”单知非对她微微一笑。   手机响了,李梦折回客厅。   单知非静静坐一会儿,打开电脑,事实上,他的HiBy里根本没有高考听力题目。 第5章 铃兰(5) ……   郑之华女士谈了个新男友,四十出头,有着一张和其他中年男人差别不大的脸,身材管理不错,是个爱穿西装的包工头。   张近微一点都不意外妈妈再三恋爱,她很美,还不到四十岁,保养得体,在大商场里做高龄柜姐。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她十分享受一线品牌气息包裹的氛围。她没几个钱,但不妨碍她把全部收入都用来投资自己。   因此,当妈妈出现在学校传达室时,张近微几乎抬不起头来。   夜里起的风,这个早晨突然就有了明显的秋意。郑之华却穿着包臀裙,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很扎眼,你可以说她像这像那,但就是不像一般中学生的母亲。   “近微!”母亲亲昵地喊她。   张近微快步走过来,到她跟前,声音低急:“妈,我们到校门口说话。”她跟做贼一样,郑之华有些不高兴,不过她是那种小女人式的生气,生气也像发嗲,“怎么了,我给你丢人?至少比你同学的父母在门口推小车卖鸡蛋饼有面儿吧?”   我情愿我的妈妈摆个小摊。   张近微嘴唇紧抿,郑之华来的突兀,她完全搞不懂这样的天气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妈妈交了个新朋友,”郑之华又抢着说话,“这周末呢,他要来家里吃饭,妈妈是跟你商量一下,你周六下午不就没课了吗?回家先做下家务吧。”   这不是商量,是要求,张近微以为让交房租已经是极限,没想到,母亲还可以更过分。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做吗?我这周不打算回家,我要做卷子。”   “你知道的,妈妈从来都不擅长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家里一团糟,那也是你的家,对不对?”郑之华撩了撩头发,她小动作很多,自带风情。   张近微只想快点结束对话,人来人往,路人不断地往这边看,包括穿校服的同学们,她别扭极了。   “我打算以后周末不回去住了,学习时间紧张。”她本来犹豫,但此刻毫不迟疑拒绝了郑之华,说完这话,张近微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凉薄了,她有些不敢看妈妈。   郑之华从包里掏出支女士烟,拿烟的姿态妩媚,她点着后,对张近微吐起烟圈:   “怎么跟妈妈说话呢?那是你的家,你都这么大了,妈妈让你做些家务都不行?”   张近微喉头发哽,为什么,这种人为什么也要生小孩?   “我做的家务够多了,我不是懒,而是我现在学习真的很紧张,实在没时间每周花费半天搞卫生。”   她双手插在校服上衣的兜里,手心全是汗,张近微厌恶地别开脸,躲避烟味,“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张近微,你在学校都学了什么呀?”郑之华嘲弄不已,“一中就教你怎么跟父母顶嘴吗?还素质教育呢,哎,你老师就教出你这个素质的学生?”   她的烟几乎戳到张近微脸上。   声音也很大,引的路人侧目,张近微不想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她只是抿嘴不吭声,转过身飞快跑掉了。   留郑之华一个人在原地气得五官扭曲。   一气跑回教室,张近微胸脯起起伏伏,旁边,丁明清已经趁大课间时间买了包零食回来,咬的脆响:   “哎,我回来见你跟一个超性感的lady说话,谁啊?”   张近微为这个称呼感到极其尴尬,她没办法回避,只低下头翻资料书:“我妈妈。”   丁明清惊讶地嘴巴成个o型,她猛地攥紧包装袋,凑过来:“不会吧?你妈妈这么年轻?”   张近微含糊“嗯”了声,拿起笔,在演草纸上刷刷划拉起来,是个不愿深谈的姿态。丁明清很识趣地坐直身子,戳下前面女生,“吃吗?”   大课间20分钟,很多人都趴桌子上睡的昏天暗地,补补觉。剩下的要么是张近微这种十分用功一刻也不愿浪费的,要么,就是丁明清这种小女生,趁机聊八卦放松精神的。   “知道吗?昨天贴吧里说咱们学校某个艺术生被人揍了,外校的女生,彪的很,大街上扯头发用高跟鞋跺。”   “怎么回事?”   “抢男朋友啊,嗨,我见过那男生,一脸痘,每一颗都跟炸脓似的,就那样还抢来抢去。”   “哈哈哈,好恶心,你说的我都吃不下啦!”   紧跟着,响起女生之间互相打闹的声音。   张近微心还跳得很凶,她屏蔽掉所有声音,深深呼吸,逼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   一中很变态,每天中午值日,教室里乌烟瘴气一片,几个值日的男生在谈论喜欢的足球俱乐部,谁谁转会了,谁谁这赛季都在坐冷板凳。张近微和另外的两个女生负责扫地,大家动作都很快。   “张近微。”谢圣远敲敲她身边的桌面,女生抬头,他笑着说,“水瓶买好了,晚自习下课后水房门口等你。”   张近微因为劳动,脸泛着润润的一层薄红:“好,我把你的还你,其实你真不用给我买新的。”   谢圣远老气横秋说:“你看,买都买了。”   “那好吧。”张近微其实有点无奈,她冲他笑笑,表示礼貌,低头继续挥舞扫把。   女生是顶级小白花长相,高二分班后,男生寝室里自然而然又聊到她,但同时承认她是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连话都很少说的那种人。谢圣远不懂什么叫顶级小白花,只觉得,张近微长了双狗狗眼,挺无辜的,可她戒备心很重,给人感觉十分矛盾。   下午彻底变了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有些凉。张近微怕感冒,校服里换成那种圆高领秋衣,秋衣又土又旧,领子那皱的像一张苦瓜脸,她把拉链拉到顶端,再把校服领子一翻,就看不到了。   这种天气,复旦桥那没了读书的学生,张近微很喜欢这种天气,雾蒙蒙的,世界像某种程度的失真。她吃完饭,不太饱,又喝了两杯白开水。   只是,下雨天,他还会来吗?   伞上的小帽子掉了,一撑起来,伞布往上缩一片,张近微费劲往下拽了拽,还是选择到紫藤花架这边。   因为下雨,天色昏暗,大家基本吃完饭都回了教室,校园里没什么人,一股寂寥的味道。   张近微远远的就看到那里没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许,他昨天生气了,也许没生气这种天气也不会来的。   她站了五分钟,但决定再等五分钟,如果单知非还不来,她不再等了。   烟雨蒙蒙中,男生撑着伞出现了。   张近微突然很气自己的伞,风吹着,她像是有点冷,等单知非走近了,紧张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雨不算大,但从藤架间隙落下来打在伞上,尤其清脆,单知非那把黑伞挺大,看着很结实,张近微见了他总会在脑子里奇奇怪怪想些什么。   “我答应过你,不会失言。”他声音冷冷清清的,不大热情,把HiBy给她,“戴上耳机试试感觉。”   耳机是好耳机,降噪的,张近微试听的那瞬间觉得世界特别安详,特别舒服,她觉得光是听英语就要陶醉了,张近微总是很容易满足。   音效真棒。   她把耳机拿下,学着其他同学那种客气的样子:“谢谢你,回头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单知非手里拎着个袋子,头也不抬,他在掏笔记。   张近微心里有些讶异,他真不客气……她不好意思笑笑,脑子飞速运转,她能想到最高级的东西大概就是火锅肯德基什么,但她可请不起,最多不能超过十块钱。   单知非这才抬头,发现女生在笑,浅浅的,跟风一吹就能立马散了似的。果然,他看过来时,张近微就不笑了。   “你吃包子吗?食堂那种。”她挺认真。   单知非忍笑,却把袋子也塞给了她:“这里是三大科都能用到的资料,你拿着。”   啊?张近微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没有过早高兴,而是说:   “我没钱买你的资料,老师那的资料费我还……”下意识险些说出这事,她草草地结束掉回答。   “你不用总跟我强调你没钱,我看的出来,”单知非很直白地说,“我说过了,你只要付出镜头就可以,我找模特也要花钱的。”   张近微一手抱紧了袋子,沉默片刻:“其实,刚才我说请你吃饭,是客气一下,我只能请得起包子。”   这女生,怎么憨憨的……单知非低低笑了声,很短促,他换了话题:“你伞帽坏了?”   张近微有点懊恼说:“掉了两个,勉强还能用。”   “你等我十分钟,”他指了指了挂在她脖子上的耳机,“可以听听力。”   张近微在他走了之后,才后知后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虽然这么想,但她把耳机戴了起来。   说是十分钟,就是十分钟。   单知非轻喘着回来了,手里有东西,他裤腿上甩了泥点子,是从草坪那穿过时留下的。   他把一杯热奶茶放在长椅上,然后,让张近微用自己的破伞去遮挡。   “你替我撑下伞,”单知非把黑伞塞给她,又把手机拿出来,打开手电筒,“再拿下手机。”   张近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忙脚乱把袋子挂在手臂上,一面撑伞,一面替他拿手机。   单知非这十分钟买了不少东西,吸管、打火机、剪刀。   “离我近些。”他低下头说,张近微的脸一下红了,她犹豫,但还是靠了过去,以为是淋到他。   单知非抬头看看她,说,“我指的是手机。”   她恍然大悟,他是需要光线,窘迫中,忙退回些距离,手伸出很长用手电筒给他照亮。   男生很熟练地用剪刀剪了两截吸管,转过身,蹲下去跟她伞上其他伞帽比划了下,张近微忙跟着蹲下来。   两人离的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张近微脸上的热火一直褪不下去,她眼帘垂着,觉得自己想发抖。   火苗一闪,单知非用打火机烧了烧吸管底端,又是一番比划,他用剪刀在准确的距离处夹出一个凹槽。   “寝室有针线吗?”他问。   “我没有,但宿管阿姨那里可以借。”   “很好,你会缝东西吗?”   “会。”张近微把伞尽可能举高些,她手有些酸了。   单知非身上有淡淡的皂粉味道,动作间,就这么顺着湿漉漉的雨雾弥漫开来。   “你看,”他微微偏过头,看到女生的睫毛长长密密的,“沿着这里,缝一圈就可以。你要是不会,请宿管阿姨帮一下忙,不用花钱修了。”   原来如此。   张近微情不自禁轻声说:“你真聪明。”   单知非似乎习惯了被人夸赞,淡淡的,只是说:“我不过习惯动动脑筋。”   他把打火机装裤兜,掐着张近微的两只手臂把她扶了起来。动作太快,快到张近微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若无其事拿过自己的雨伞,把“吸管”交给她。   “奶茶你趁热喝。”   张近微很意外,她连忙拒绝:“我不要。”   一杯奶茶而已,单知非看她神情慌乱,说:“我买吸管送奶茶,我不爱喝这些东西,你不要,就当垃圾扔了吧。”   买吸管送奶茶?张近微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忍不住笑了。两人视线撞上,单知非唇角扯了扯,“拿着吧,你该上晚自习了。”   手机上的手电筒还亮着,映着两张同样青春的脸。   “我说,那是什么人还在那站着!”不远处,德育处主任标志性的声音响起,很大,“哪班的,快点给我过来!” 第6章 铃兰(6) ……   张近微一下变得很僵硬。   相比之下,单知非从容的多,思考几秒钟,他说:“你回教室,我跟主任解释。”   可是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跑呢?张近微很快想明白了,当她出现那种表情,奇怪的是,单知非仿佛很默契地就知道了她心里所想,改口说:   “我们一起。”   两人从绿植间的羊肠小路穿过,走过来,德育处主任手里倒真拿着把手电筒,像特务一样。   “徐主任,我给二七班的一个同学送些资料。”单知非措辞简明扼要。   德育处主任认出他,有些意外:“单知非?不是说你正忙着申请学校?”   学校总是各种小道消息乱飞,新的说法,是单知非放弃清北,准备出国。   张近微听出主任友善亲切的语气,那种对优等生自然而然就变软了不忍心责问的语气。在她的理解中,这是一种人之常情。   很快,单知非礼貌说道:“没确定,徐主任让她先回去上自习吧。”   “好好,那什么,你先回去上好好上自习。”徐主任的话跟被雨淋湿了似的,含糊不清,他说完,忙着又去问单知非些什么。   张近微很想跟单知非再说声谢谢,但没有,朝他张望了一眼,转身离开。   她走得很慢。   资料挺沉。   奶茶还热着,张近微从来没喝过奶茶,在她眼里,那是好几顿好几顿的饭钱,不划算,也喝不起。   入嘴是一股醇厚的香甜,浸透味蕾,张近微全神贯注感受着吸入口中的液体,她人也像杯奶茶,洋溢着芬芳与甘甜。   她收好伞,挂在走廊里的把手上,安安静静进了教室。   过道那,左侧那组男生的书伸出来一截,张近微留意到了,她想帮忙推回去,但犹豫下,只是侧身过去了。   教室里忽然有一小阵骚动,有人在偷笑,很显然,这笑跟张近微有关,她目不斜视,静静坐到位子上,开始研究单知非给的资料。   统一A4纸打印、装订,旁边,留着他非常老道遒劲的字体,好像是后来补充的东西。不过资料看起来崭新、干净,不像是日积月累的东西。   “呦呦,这什么?”丁明清见机伸过脑袋,啧啧两声,“字好好看,像男生的字啊!”   张近微心里一跳,随即很大方地往她那挪了挪,说:“我借到的资料。”   “谁啊?”丁明清狡猾问,眼神闪烁个不停。   张近微笑笑,说:“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吧,语数外都有。”   丁明清满肚子疑惑地接过剩下的,一一摊开,垂着脑袋拿了支笔开始所谓的研究。   “每科都好详细啊,哇,细到每科每大题的提分技巧都有?”丁明清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她偏过脸,神秘兮兮的,“看不出啊,张近微你真人不露相,能借到这种资料?”   张近微很克制,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可心里却忽的就插满了无数快乐的小旗子,迎风舒展。不是虚荣心,然而说不清是为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喂,”丁明清远比她防备,“只我们俩知道,别到处说,到处借了呐。”   张近微抬起头,看看她。   丁明清努努嘴:“嗨,咱们省竞争有多大,一分就是多少人?”   精明的笑容在少女嘴边一闪而过,她又悄悄眨眼,“近微,要不然,你今晚先把语文借我看看?你知道的,我阅读这块好瞎。”   张近微答应了。   丁明清甜甜一笑,抱她晃晃:“好近微,回头请你吃大餐!”   没有一个人是傻的,哪怕是丁明清这种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女生,其实,大家都在暗暗较劲,在看不见的战场中各自积蓄力量。   整个晚自习,包括课间,张近微都没有离开过座位。她像嗅到花香的小蜜蜂,勤勤恳恳地在资料里徜徉,忽然,在一页资料最后的空白处,看到他写下的一行字:   虽然语数外最重要,但双B是本科入门,别大意。   张近微没有自恋到,会觉得这是单知非特意写给自己的,她盯半天,最后把脸藏在校服领子里,觉得很烫,字很烫。   晚自习结束后,雨没停。   谢圣远从她桌子旁过去时,敲了下侧面,什么都没说。但张近微知道他的意思,收好资料,先回了趟寝室锁进小柜子里。   水房靠近食堂,学生们这个点很容易饥肠辘辘,因此,总是有三五结伴过来觅食的。张近微也饿,但她每次都会集中全部注意力来对抗那份饥饿,不去看,不去想,她自制力很强。   谢圣远把新水瓶给她,她道谢,还回了对方的。   男生似乎想跟她聊点什么:“有点冷了哈!”   张近微笑笑,照例拿出硬币,排队等着打水。谢圣远站在她身后,昏昏路灯下,雨很密,女生的马尾扎的永远清爽,露出洁白的耳廓,还有她修长的脖颈。   “你今天晚自习来的够晚啊!”谢圣远没话找话。   他留意了么?张近微有些怀疑,转念想,也许是无意看到,她半侧着身子,回了句:“嗯,有点事。”   开学时间不算长,但频繁的周考下来,班级和校排名就□□裸地贴在教室墙上,谁好谁坏,一目了然。不过,那几个保送生终于不再出现在排名表上的前列。   谢圣远比张近微好那么一丢丢。   “张近微,你想不想考985?”   这是废话。   张近微很有自知之明,说:“我应该考不上985.”   “我看你也考不上,”谢圣远接嘴,说太快了,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我不是笑话你啊,其实我也不行,那什么,我有一哥们儿,现在保送了,闲的长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请他补补课?最起码,二本变一本,我敢打包票。”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只有男生那句“二本变一本”清晰地在思维里弥漫、散开。   她竟非常认真地去想了想,这件事太诱人,她深深清楚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念大学,如果,能念一所不错的大学……   “你好朋友办辅导班了吗?”她傻乎乎问。   谢圣远噗嗤笑出来:“没,他不缺钱,你一定听说过他,单知非,咱们学校头牌。”   这让张近微大大意外,雨声里,她好端端的脸又开始发热。   “可他是你好朋友,你找他,他当然帮你补课,我跟他……”张近微停顿了下,“我跟他不是好朋友。”   那是什么呢?张近微觉得自己有了个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像风里的小雏鸽,落了单,但跟一株漂亮的白杨树偶然邂逅,准它降落,偶尔栖息,谁也不知道。   谈话暂时中断,张近微弯腰去打水,热气升腾,哗哗哗的水声很悦耳,她一想到那些资料,全世界的声音都变得很悦耳。   “我们到报刊亭那再说说这个事吧。”谢圣远很轻松的提议,换作平时,张近微一定躲的远远的,但现在,一双脚就真的跟着谢圣远走了。   他告诉近微:“你说的对,我要是提补课的事,他不会拒绝。其实,他同样可以给你免费补课。”   张近微不敢相信:“为什么?”   “以前啊,我爷爷找过他,可我这个人懒。现在呢,高二分科了我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张近微,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花钱补课,你愿不愿意?”   怪绕人的,张近微有点害羞,不习惯跟人对视:“什么办法?”   “我就跟他说,你是我女朋友,咱俩想考一个学校。”谢圣远很直白的说了出来,说完,他直勾勾看着张近微,不打算放过她任何表情。   果然,张近微神情凝滞了,她骨相好,皮相更绝,唯一的缺点就是鼻尖那长了个小雀斑,但在谢圣远看来,连那颗小雀斑,都是秀气的。   她真是什么模样都好看。   张近微不知道男生满脑子在想什么,她很快回神,像是受到侵犯,换作个有些冷淡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跟任何人谈恋爱。”   谢圣远像是早料到了,他一点也不生气:“你别误会,我没想着跟你谈恋爱,我有对象。”   他张嘴就来,思路流畅,“你要是愿意,我只跟单知非这么说,其他人面前,绝对不会说半个字。”   张近微脑子像冷雨一样清醒,她戒备十足:“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呢?竞争很大的,一分可能就是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丁明清的话,此刻,派上用场。   谢圣远轻咳一声,说:“张近微,我如果解释真正的原因,你别生气。”   “请你说吧,我不生气,我保证。”张近微很诧异自己今晚怎么会跟谢圣远耗,也许,是因为单知非,有人一提到他,这个名字就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处窜。   她的心也跟着咚咚的。   “说真的,高一时你砸过个花盆,我知道你不爱跟男生有牵扯。可我看你平时吧,”谢圣远突然笑了声,“说好不生气的,别生啊,我觉得你家里条件估计不太好,你又这么用功,我就想帮帮你,没别的意思,我有女朋友的。”   一提家里,张近微只觉得胃里都跟着翻江倒海,她表现的很平静:“嗯,我这个人平时是很抠门。”   她牙齿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颤,整个人,像被雨淋的小狗:“谢圣远,你是不是可怜我?”   谢圣远立刻否认:“不是,我觉得可能用怜悯比较好,就是正常人类都会有的那种感情,我绝对没有讥笑或者嘲讽你的意思,相反,我挺佩服你。”   谢圣远同样很佩服自己的语文素养,信口开河,听起来还很有道理,“我觉得吧,你这个人,特别能吃苦耐劳,让我想起我奶奶什么的。”   张近微被他这么一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了,她沉默片刻,问:“那,你能不能跟单知非换个说法?”   谢圣远直率道:“你想怎么说?”   “就说,我是你最好的同学?”张近微脸刷下红了,她低着头,摩挲着水瓶的柄。   谢圣远显得为难:“我们从小认识,他都知道我跟哪些人玩的好,我从没提过你。”   “可你说你有女朋友,他不认识你女朋友吗?你这么说,他要是跟你真的女朋友讲了怎么办?”   看不出,她脑袋瓜子转挺快,谢圣远笑:“行吧,不过我这么说,他也未必信,你这算答应了?”   张近微有点小慌乱:“没,你让我再想想。”   回到寝室,丁明清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她洗头去了,每天都洗。寝室是11点准时熄灯,大家憋一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丁明清睡张近微下铺,她点起蜡烛,看会儿木心的书,这相当符合本省学生的口味。   蜡烛点在海飞丝洗发水瓶子上的,还剩半瓶,丁明清用够了这个味道,索性拿来当烛台。宿管阿姨来时,她吹灭蜡烛,顺手连带海飞丝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大家在“困死了困死了”的抱怨声中爬起来,雨停了,要跑操,张近微顺手把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拎起,她看到了那半瓶海飞丝,还有上头的小截蜡烛。   她忍不住掂了掂那个分量,于是,问满嘴牙膏沫的丁明清:“你没用完呢。”   丁明清迷迷瞪瞪的,一手揉眼屎,喷沫说:“不要了,我闻海飞丝都要闻吐了,换牌子。”   张近微心跳又快了,一个念头,跟雨后蘑菇似的忽然就冒出来了。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但在扔垃圾时,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心跳的难受,一程一程,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书上说,乱世佳人。但不是这样的,她这么漂亮,世道不乱,她也佳不了,顶着这样一张脸,却只能从垃圾桶里捡别人不要的洗发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上资料费,袜子顶烂了,大拇指那,夹的生疼可她还没来得及借针线。   这样太浪费……张近微自我欺骗地想,她拉开拉链,快速把洗发水塞进校服上衣,看着跑向操场的人群,逆流而动,折返回寝室,哆哆嗦嗦地把海飞丝藏在了柜子里,用旧衣服包住。   周末必须得回趟家了,她想,只有家里,才能安全地把海飞丝和自己的杂牌子洗发水混倒一个瓶子里。 第7章 铃兰(7) 当你感到孤单   临到周末,谢圣远在跟单知非打游戏时,说了这个事。   张近微在他口中,是最好的朋友。   单知非打游戏时很专注,无论是学习还是放松,他的习惯不变。   “新交的女朋友?”他眼睛没离开屏幕。   谢圣远“卧槽”了一句,才回答:“随便你,你说是就是。”他声音带点古怪的心满意足。   “哎?你到底出不出国啊?是不是以后要当物理学家啊?”谢圣远对出国没兴趣,他更热爱伟大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单知非喜欢华尔街。   他承认自己完全没有高尚的情操,不想搞科研,不想搞学术。当数学家,或者当物理学家和一个擅长竞赛的学生并没有太大关联。甚至可以说,大家摸到的仅仅是皮毛而已,离xx家,恐怕还有万里征途要走。   单知非很有这个自知之明。   但好像又还有那么点情结,想到这,单知非皱皱眉,忽然笑了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支持我做科研,说希望我能为祖国复兴做点贡献,我愿意留下的。”   谢圣远听不明白了,斜他一眼:   “什么?老师跟叔叔阿姨肯定都是这么希望的啊,也支持你吧?你别说,身为你亲爱的校友,我们都觉得单同学你应该进学术圈,我听几个老师聊过,那意思,大致是说你家里条件不错,没必要扎金融圈去。”   两人无疑都有早熟的一面,在大部分人都没想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时候,谢圣远已经搞明白:将来还是做生意吧。   单知非最终没再解释什么,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打完游戏后,告诉发小:   “我可以在没有事的周末,匀出两小时给你们,再多不行。”   随后,低头看看时间,“晚饭不留你了,家里有事。”   单家的事情总是很多的,比如,饭局是免不了的,他爸官不小,但为人很低调。谢圣远当然有这个眼力劲儿,门口换鞋时,单知非望着他弯腰的动作,心里突然有种异于往常的焦躁,猛地来袭,毫无先兆。   “圣远。”他喊了一声。   谢圣远在那系篮球鞋的鞋带,嘴里应着:“怎么了?”   “你是跟本班同学恋爱了吗?”   谢圣远贼不拉几地瞅瞅他,高深莫测问:“奇怪,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八卦来了。哈哈,这样很不单知非啊!”   单知非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聊,摆摆手:“你们下周过来吧。”   城市的夜景很美,流光溢彩,虽然城市有了秋天的味道,但霓虹永远郁郁葱葱。张近微戴上耳机,这耳机半新不旧,似乎,还残留着旧主人的温度。   一戴上耳机,张近微觉得那些日积月累的所有龃龉都可以原谅了。   听力放到半途,停顿下来,中间有个异常声音出现,是那种低沉的温柔:   When you feel alone, just look at the spaces between you fingers, and remember that\'s where my fingers fit perfectly.   她知道这个,是一道英语选择题。当时,靠直觉选了where.   那个时候,张近微还没有认识单知非。   但这很明显是谁录下来的,她反复循环,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止不住伸出一只手,微张五指,让外头绚丽的光线在指间无限流转。   张近微在心里默默跟着念这句话。   这温柔,催化着某种泫然欲泣的情绪。   她最终把手贴在了凉凉的窗户上,并想象,那里也有一双手在回应。什么都好,亲情、友情、或者是对自己来说还很遥远的爱情,只要有人爱她。   公交到站后,张近微取下耳机,小心塞兜里,并不再假装有人爱她,迅速清醒。   她没告诉郑之华她要回“家”,因为,张近微没打算过夜,顺便拿几件厚衣服原路返回学校。   窗户那灯没亮。   张近微对妈妈的行踪不清习以为常,有时候,她会半夜踩着高跟鞋回来,把门拍的震天响。张近微从被窝惊醒,一脸惶恐,等确定是她,又对邻居很抱歉,把一身酒气的郑之华扶进卫生间。   外公外婆几个子女,数郑之华最不争气,闹过几回后,两个老人对外宣称没这个女儿。当然,跟这个外孙女也没多大关系了。毕竟当时郑之华是未婚先孕,这让要脸的郑家人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   张近微对母亲有着复杂感情,又厌恶,又同情,还夹杂着令人羞愧的想要靠近而不得。   打开门后,张近微摸到开关,“啪”一声后,灯光是种油腻腻的昏黄。   自己的拖鞋没了,她直接走进来把塑料袋先放客厅桌子上,按习惯,进卫生间洗手。香皂不知丢哪里去了,她是在台子下面找到的。   水流声中,张近微耳朵动了下,她还在辨听时,身后有个庞大的阴影落了下来。   酒气熏天的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喊“宝贝回来了”。   力气很大,一张臭烘烘的嘴巴随之拱上来,乱啄她的脸。   张近微本能地尖叫,深深的恐惧划破了喉咙,她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的手很粗鲁,掐到少女未发育完全的地方,张近微眼眶顿时酸烫。她哭了,大喊大叫地奋力反抗男人的侵略。   “妈妈!妈妈!”张近微撕心裂肺地呼救,瞳孔剧烈收缩。   手肘往后猛掣时,似乎撞到男人的下巴,张近微听到他不满的一声低哼,没有时间判断,几乎也是本能,她忽然蹲下去,像狗一样爬出卫生间。   从茶几跑过时,她不忘扯了把塑料袋,夺门而出。   有无数野蛮荒凉的风从耳朵那呼啸过去,张近微不敢回头,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从楼梯跳下,奔驰出楼道,不分方向地迈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一直跑。   城市的剪影很深,路灯下,少女像一只慌张的猫。   她是狠狠撞上单知非的。   当时,单知非和爸妈一起从饭店出来,门口泊着车,还有各色应酬道别的人们。他很淡漠,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旁边看别人跟爸爸寒暄,那个所谓老同学已醉,人一醉就容易丑态频出,尤其是中年男人。   摇摇晃晃,口齿不清。   爸爸没醉,客气地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不知说了些什么。   妈妈则跟另一个穿着得体的阿姨,进行着本质区别不大的对话,笑的脸酸。   在他觉得百无聊赖,转头的刹那,张近微变成一只没看见玻璃的鸟,一头几乎撞死在大厦上。   单知非没防备,人往后连连趔趄了好几下,胸口骤然一阵疼。   洗发水从塑料袋中被甩出,摔裂了,属于海飞丝的味道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哎呀,你这孩子……”李梦没看到完整一幕,循声过来,认出张近微身上一中的校服。   张近微什么都没听到,她大口喘气,风灌满喉咙,刀割一样。她睁着一双惊恐无助的眼,愣怔怔地看着对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紧跟着,她弯下了腰两手撑在膝盖上--人跑到耳鸣。   校服拉链被扯坏了,露出破旧的秋衣。   关键是,她那双不知走过多少路的球鞋,底张开,像冬天冻裂的手。   “妈,一中二七的学生,我给她班讲过试卷。”单知非把李梦拉开,李梦还在关心儿子有没有被撞伤。   “你们先回去吧,我打车走。”他跟父母说,爸爸看他一眼,发现儿子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女孩子身上。   “你自己行吗?”爸爸简单问。   单知非点点头,爸爸再看他的目光便有了些深意,拉住还要探究的李梦,“我们先走,你注意安全。”   “爸,麻烦你给我些现金,我手机快没电了。”单知非最后问父亲要了钱。   父母离开了。   单知非走到张近微面前,刚碰她,张近微条件发射地要跑,被他抓住了手腕。   “东西掉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把丢出的洗发水装进了口袋,奇怪的是,洗发水瓶子上糊了层蜡烛。   不过,可惜的是洗发水淌的差不多了。   张近微仿佛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她脸色苍白,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她无知无觉地接过袋子,紧紧攥着,好像全世界什么都不属于她,就眼前这点东西,也许能占全世界的百分之零点一,她必须抓住。   “你饿不饿?”单知非温和地问。   张近微饿,而且渴,她甚至有些瑟瑟发抖,跑了一身的汗,此刻在吹冷风。马尾都松了,平时整整齐齐的头发凌乱地飞舞着,张近微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狼狈,长睫毛一眨,就噙住了一大颗滚烫的泪水。   路灯的光不强,但单知非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很晶莹,他看着她的眼泪,觉得自己一下就变成了攒团的茶,被骤然烫开。   “我带你吃点东西?”他又强调一遍,语气变成更浓烈的询问意味。   张近微没说话,她一低头,眼泪无声砸了下去。   看到自己窝囊的秋衣,她回过神,手背快速地从鼻尖擦过,颤抖着把校服拽了拽。   单知非忽然攥紧手机,停顿片刻,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问:“你介意我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了吗?如果需要,我帮你报警?”   女生机械地摇了摇头,密密的睫毛上全是泪,她摸了下口袋,看着地上阴影说:   “你能借我硬币吗?我该回学校了,会还你的。”   她声音苍白,虚弱,人像脱水了一样。单知非本以为她会嚎啕大哭,但没有,她就这么低着头,声音极力维持着正常水平。   “可以,我先带你吃点东西,你好像很冷。”他一直跟她保持着点距离,四下看看,指着一家连锁水饺店,“去那儿行吗?”   张近微慢慢抬起脸,两人对视,单知非很快移开目光,“走吧。”   他在前面,投下长长的影子,张近微没拒绝,她跟着地上的影子走,两人都没说话,进了水饺店。   单知非问她口味,她人有些呆,魂不守舍的,他只好擅作主张要了份香菇虾仁馅儿,又点了份热粥。   “你吃,我到便利店买点东西。”他结账后走了出来,然后转身,看到女生抱着塑料袋拿起了筷子。   单知非看她开始吃了,才转过身。   他买了烟,一个人站在街头薄薄地吸了几口,风吹的他碎发也有些乱,揉了几把,单知非又去换些硬币。   算着她吃差不多,他重新进来。   桌子上的东西光了,张近微甚至问老板要了份饺子汤,老板笑说“很少见你这么大孩子爱喝饺子汤的”,她腼腆笑笑,放下碗。   然后,看到了单知非。   张近微突兀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她脸红了。   从饺子店出来,她拘谨地跟他道谢,并且再次提到钱:“等我拿到生活费,我一定先把饭钱还你。”   说完,为自己头脑发热的一次奢侈用餐感到阵阵悔意,但舌尖还盘旋着虾仁的香气,让人贪恋。   “你好点了吗?”单知非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同样的,张近微也像没听到他问什么,手忽然又朝口袋摸了一下,她立刻僵住,不相信似的把口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终于,她再也撑不住,恐惧的潮水汹涌而至,人软软地蹲在了地上,完全绝望:   “对不起,我把你借我的播放器还有耳机都弄丢了……” 第8章 铃兰(8) 你那里能看到月亮吗……   一个人的崩溃,有时候,是一触即发,有时候,是循序渐进。   张近微觉得自己足够忍耐,不为别的,因为懂得努力学习这条路是正确的,唯一的正确,可是一个人啊,十几岁的人,哪怕是走正确的道路,走太久了,会孤独,也会累。她觉得自己真的走太久,可是一回头,才走到高二。   有什么资格崩溃呢?张近微千回百转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单知非也蹲下来了,看着她就那样拼命眨眼睛,眨很多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校服袖子,把人拉起,两人在停止营业的银行门口阶梯上坐下。   “你这样不行,张近微。”他低声说,“你明明很想哭,一忍再忍,我知道我们不熟,你可能觉得尴尬,但其实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青春期的心思简直敏感到比天上的云还要软,张近微侧过脸,目光停在男生线条流畅的下巴那,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恼了,一点都不领情,话一出口,就哽咽了:   “你,你根本不懂,你理科那么好,生物你也能拿满分吧?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癌细胞。”   癌细胞?单知非也转过脸来,一双眼,不知是因为错愕还是因为别的,亮的摄人。他没问,但眼神里写满了巨大的震撼。   张近微懂他这个眼神,她咬咬嘴唇,一句一串眼泪,但没有哭腔:   “你知道吗?穷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癌细胞,它不断复制,永远不停,除了宿主死亡。你没穷过,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穷缠着就像得了癌症,我弄丢了你的东西,我哭有什么用?我从小就知道哭没有用,我哭给谁看?谁会理我?凭什么你觉得我可以没负担地在大街上鬼哭狼嚎?你是救世主吗?哦,当然,你要是觉得我会用哭来示弱想让你说出什么不用赔偿的话,你就太小瞧我了!”   她不是这样的,张近微从来都克制又谨慎,也没有说话伤人的习惯。摸着良心说,单知非今晚的行为对她来说,足够善意,他是当下此刻唯一给予关心的人,但她到底在痛苦躁动什么?   张近微不懂自己怎么回事,她跟单知非发了火,尽管语气不凶,可长长一大段话说完,她轻喘着,紧紧抿上了嘴。   单知非静静听完,看着她小孩子一样倔强的脸上,眼泪清亮,但她的确一点哭声都没有。   “你好受点了吗?”他语气依旧温和,伸直腿,从裤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纸,那是吃饭时妈妈塞给他的。   张近微猜他会生气,起身走掉,或者,骂她一句“神经病”。   都没有。   她立刻低下了头,没接纸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得到过别人身上的温暖,张近微不适应,反倒浑身长刺,她默默揽住膝头,把脸埋了进去。   她在想,如果单知非离开,丢下她,她就去肯德基之类坐一夜。   黑色光泽一闪,是头上松散的小卡子,摇摇欲坠,最老土的那种。单知非下意识伸出手,差点碰到她耳朵时,又收回。   “我住过寝室,靠近窗户,从那能看到室友挂在阳台晾晒的衣服。有一回,我看到月亮,从明理楼那的楼角升起,特别亮,特别大,乍然冒头,我当时真的惊了一下。”   单知非启口,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住校那几天,是春天,夜里还能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月光照在叶子上,像水银一样,不知道你那栋宿舍楼能不能看到月亮。”   今晚正好也有月亮,只是,被城市现代生活的斑斓所侵占,褫夺了本属于它的清辉。   张近微的脸在膝头捂的湿热,但她在听,每个字都清晰,单知非的嗓音非常轻柔,像那种最干净的少年。   她两颊滚烫地抬起头,声音蠕蠕的:“我睡上铺,靠近门。”   说完,难为情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跟你说话语气不好,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没关系。”他三个字回应了所有。   “我想考个好些的大学,其实,我没想过多有钱的生活,我知道,我也没本事挣大钱。只是想,将来有份正常的工作,能独立,保证最基本的自尊。”张近微稍稍打开话匣子,她算解释了下,也不知道单知非在意不在意,想到这,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有些烦躁了。   单知非不信鸡汤,也不给人灌鸡汤。相反,有时寥寥数语反倒十分毒舌。但他此刻却十分肯定地告诉张近微:   “会的,天道酬勤,你一定会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张近微嘴角动了动,她害羞地点点头,“嗯”了声。   “那个,”单知非像是在斟酌措辞,“丢了不要紧,我家里旧的还有,可以借你。”   他快速补充,“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从来没有。”   张近微羞愧的耳朵跟着发热,这是她的毛病,动辄耳朵就火烧火燎起来:“我不能再要了。”   “对你来说,没什么比高考更重要了不是吗?你可以等高考完了打工偿还我。”单知非给她指了条路,差点儿,想要提旧手机的事,但没说。   他希望她能有部手机,比如,有不会的题目,可以随时打电话请教他。   这样太刻意了,单知非也有些微微的烦躁,对方一定会想,你家里旧东西真多,可惜我不是回收站。   “我送你回学校。”他最终说的是这个。   张近微似乎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又变得格外拘谨,轻声说:“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回去。”   她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今晚谢谢你。”   “很晚了,你一个女生不够安全,我回头再打车。”单知非似乎早在等着她这一眼,没有回避,他眼波藏在睫毛的阴翳里。   “真不用,公交有直达一中的。”张近微同样很坚持,她不想自己很哀怨,深吸口气,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你借我硬币吧,这个我不用等高考打工还。”   自己再坚持,似乎没多大意思了,单知非送她去公交站台。   两人这次还是一前一后,像避嫌,他影子瘦长,张近微抬头就能看见男生颀挺的身材,略带少年单薄的味道。   他薄开衫外套没扣扣子,风一吹,扬起小小的一角,张近微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冲动,她想去牵他的衣角。   少女的心思转瞬即逝,她压住了。   单知非在公交站牌那给她找坐几路车合适,并且看看滚动的屏幕,上面会显示还有多长时间班车会到此站。   两人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他跟她简单交待两句后,又说:“到学校后,借传达室电话用下,给我报个平安。”   男生念了一串手机号,问她记住没。   张近微嘴角轻抿,点了点头。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张近微见状,伸出了手。硬币递过来时,男生眼帘垂着,手指在触到她掌心皮肤时忽然交错开,以一种稍显怪异的姿势,插进她指间缝隙,十指交扣。   硬币夹在两人皮肤中间,一部分闪耀。   张近微甚至没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非常快,结束了。   风吹起时,她察觉到有些微微的潮湿,那是他手上的汗。   同时远去的,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张近微讶异抬头时,公交车靠站,单知非不动声色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了两眼,不给她说话的任何机会,在她身后轻轻一推:   “注意安全。”   张近微顺着人流上了车,车上有个空位,但不靠站台这边的窗户,她心跳的迅疾,犹豫了几秒钟,握紧剩下的硬币朝没有空座的窗户边走去。   单知非在站台上泠泠独立,车子启动,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睛了。   同样从窗户那朝外张望的,还有出租车里的周妙涵。   她在大概十五分钟前,看到单知非,一个人顺着街道走。当时,她正跟死党讨论口红色号,不到十米的距离外,男生熟悉的身影映入匆匆的一瞥中。   想让司机停车来着,但不能停。她只好掏出手机,准备给他打电话,但是,下一秒就看到了单知非停步,转身在等人一样。   司机等红绿灯的时间,让她足以看清楚单知非身后跟上来个女生,穿校服,女人的直觉在刹那间告诉她:   是紫藤花架下的女生。   穿校服的穷酸女生,但很漂亮。 第9章 铃兰(9) 余温   书屋前挤了群买资料书的学生,老板忙着打折,计算器按的啪啪响。丁明清装模作样地混在人群里,翻了又翻,凑个打折的热闹,拎着塑料袋进了教室。   她分给张近微一份,而且,把妈妈送来的成箱牛奶也每天送张近微一盒。当然,以张近微的自尊心,是不会接受的。但丁明清撒娇加发嗲,矫揉造作说:   “哎呀,好近微,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看资料了,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接受!”   不得不承认,尽管都是十几岁,同龄人,但张近微总是很僵硬的学不会大家这种人情往来的熟稔口吻。一句话,大家都是小人精儿,和镇上的同学们很不一样。   分班后,大部分人比高一时态度认真多了,家长更用心。丁明清的妈妈隔三差五来送饭,糖醋排骨、煲鱼汤、梅菜扣肉、辣子鸡……她妈妈什么都会,带到食堂,丁明清特意给张近微拨出一份。   盛情难却下,张近微吃了,这一吃,久不经荤腥的肠胃受不了,她腹泻了。吃一次,腹泻一回,丁明清看她吃点肉这么遭罪,一边惊奇,一边不好意思再热情硬给。   “嗯哼,今天我妈又该给我送饭了,say yeah!”丁明清快乐地翻开习题本,一抬头,同寝室女生面无表情过来,说,“9.7,班主任让我们体育课重新去打扫。”   “啊啊啊!”丁明清气得摇头晃脑,“本美少女还要趁体育课跑步减肥呢,真是的,什么变态嘛,9.8就及格,一中什么时候能改这狗屁查寝制度!我要炸了宿舍!”   话音刚落,有人进班,高声叫:“谁这周末去漫展?”   一中社团多,动漫社中二少年尤其多,大家会选固定日子到汇演用的教室里看剧场版。有时候,则会组队去隔壁A大cosplay,跟大学生混一起搞什么舞台剧。   这些离张近微都很远,不过,她终于选了校本课程。一门量子力学,一门二战史,居然是同一个老师。老师放过五彩斑斓的星云ppt,也大谈特谈三个德国师,唾液喷老远,张近微一点都不在乎,她把自己当容器,只要是知识,统统放进去。   丁明清和她选了一样的课,她物理不错,兴趣广泛,什么都知道点儿皮毛,跟男生侃足球也能一头汗。   今天有量子力学的课,但丁明清想忙一下漫展的事,她戳戳同桌:“回头借我看看笔记,我不去了。”   说完,忽然花痴笑,“要是单神来上量子力学就好了,哎,我要是美女学霸,就能配上单神吧?”她眼角紧跟着多出那么点鄙夷,“不过,我看学校里谁也配不上他。”   这个名字被冷不丁提及,张近微窒了下,她没接话。脑子里回到那天晚上,到学校后,她在传达室握着电话的手像得了帕金森。那头,对方让她等很久,久到她心跳的越来越急。   后来,男生接了电话,问是哪位,张近微反而不敢说话了,人迟钝如猪,还是单知非先出的声:“张近微?”   就是这么一声,他念自己的名字,张近微眼眶酸的不得了,觉得整个世界都熊熊燃烧起来,明亮又温暖。   她因为颤抖,把声音压的特别低:“我到学校了。”   “嗯,你早点休息,我刚才洗澡去了没能及时接听。”单知非那边情况其实很尴尬,他刚脱光,站到蓬蓬头下面。手机响了,他只能迅速扯过浴巾,松松垮垮,光着发育良好的上身快步出来,还撞上了李梦。   妈妈比他尴尬,尴尬之中,不忘批评他:   “单知非,你这孩子搞这么色情做什么?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单知非躲进了自己房间,慢慢揉着湿淋淋的头发。   “那我挂了。”张近微当然不清楚他那边情况,快速说。   “等等。”   “什么?”张近微觉得自己嘴都快瓢了。   他要解释为什么会那样握一下手吗?她话筒紧贴着耳朵,能听到自己心跳,真奇怪。   “我回头再给你拿个播放器,周四晚自习下课,你在教室里等我,最后一个走。”单知非慢条斯理地安排着,他心跳也很快。   张近微的头脑根本转不动,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秋夜里,像手心握着团滚烫的炭火。   “好,那我挂了。”她机械地说。   “晚安。”他低低说了句。   那晚,张近微在塑胶跑道上跑了四圈,觉得手心的火终于只剩余温,才去睡觉。   量子力学课的ppt是单知非做的,上过课后,老师突然点了那么一句,说自己孩子生病没来得及做课件。   阶梯教室里一片躁动,原来,单神跟老师们的关系那么好啊。   张近微嘴角的微笑,就是在这个时候浮起来的。谢圣远在她身后,大方笑出声。   下课后,谢圣远挤过人群,跟张近微并肩走:“挺深奥的,不过还蛮有趣,单知非这家伙真是非人类。”   张近微把笔记本紧紧挡在胸前,好像,那样就能藏好活蹦乱跳的心:“他已经保送了,真好。”   平平无奇的语气。   谢圣远撇嘴:“你不知道,那家伙比我们还忙,忙着搞什么编程社团,学小语种,学大学课程。当然,还有泡妞,最近文科班的女生也找他,我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了文科班的哪个妹子,渣男啊!”他仰天长叹,两手一摊,“上帝真不公平。”   他不知道无意一句,陡然在张近微心里掀起滔天波浪,她愣了下,随即习惯性地抿起嘴。   周一那天,谢圣远已经兴高采烈告诉了张近微那个补课的好消息,她别扭一整天,终于抵不住二本变一本的诱惑,答应了。   是啊,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张近微为自己糟糕的心情感到挫败,她匆匆走开,谢圣远以为女生是着急上厕所什么的,并没多想。   夜里,冷空气抵达本市。   周妙涵丝毫没觉得冷,她窝着火,但跟单知非这种谈恋爱又不得不装贤惠。两人碰面时,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几句,最后,索性直接摊牌:   “我周末在老街附近看见你了。”   单知非坐咖啡馆里,电脑打的飞快,他甚至都没抬头看一眼女生,但态度友善:   “怎么没喊我?”   周妙涵一下来气:“哈?我怎么敢破坏学神约会。”   单知非抿了口咖啡,面无波澜:“你有话直说。”   他其实很懂女生们会情绪化,不过,他以为周妙涵可能是生理期。   “单知非,我们到底算什么,你是不是脚踏两只船啊,不对,你到底踩了多少只船啊!”周妙涵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单知非终于抬眼:“公共场合,注意一下。”   周妙涵从桌子底下狠狠给了他一脚,踢在小腿上。   “你要是不想了,我们以后可以不用见面。”单知非说完,很快改口,“不管你想不想,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参加高考,好好学习吧。”   周妙涵彻底愣住:“什么?你这算把我甩了?”她咬牙吐字,“不要脸!”   “如果你骂我能高兴,你随意,”单知非无所谓接了句,“当初,我们说好的,大家当朋友处,顺其自然,我们一直相处的挺好,不是吗?好聚好散。”   这个男生最会装了,表面礼貌,其实心里压根不会正眼看人,十分傲慢。真要命,周妙涵却很吃这一套。   她好看的眉毛挑起来:   “不是骂你,我是骂那天你约会的人,不要脸,穿校服的绿茶女表,第三者,我告诉你单知非,我最瞧不起第三者!第三者就是不要脸!”   单知非当然听懂了,他语气立刻变得很冷:“收回你的话。”   “你回去问问你妈啊,问问你妈讨厌不讨厌第三者?”周妙涵觉得很委屈,“她抢人男朋友,就是第三者。”   “第一,我从没说过我是你男朋友;第二,我跟她更什么都不是;第三,你好像对什么叫第三者不清楚,有必要了解一下。”单知非关上电脑,语气极度冷硬,“最后,不要随便给别人泼脏水。”   周妙涵气的两眼发红。   她一路追着他出来,嚷嚷着:“好,抢别人男朋友都不叫第三者,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第三者!”   单知非本来懒得理会她胡搅蛮缠,转头看她,周妙涵已经在哭了:“别跟我分手,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跟我在一起,就没一点点喜欢我吗?”   她抓住他手臂,眼泪汪汪,眼睛更大更妩媚了:   “你知道吗?我爸特爱我妈,我妈觉得特幸福,你不要以为我是艺术生就怎么样,其实我很传统,就希望能像我妈那样嫁个自己爱也爱自己的人!”   单知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半天,把她手从自己胳膊上轻轻挪开:“你妆花了。”   周四的晚自习,大家都多加了衣服,并且,在离开寝室前嗷嚎着“宿管阿姨什么时候开空调,冻死了”。当然,晚自习结束时,大家更要提开空调这茬儿事。   张近微没走,丁明清招呼她时,她两只眼定在资料上,手中的笔,还在飞速写着公式。   “我再学会儿,你先走。”   就连谢圣远也忍不住跟她说了句话,她笑笑,继续埋头做题。既然是在用功,谢圣远只好跟丁明清一起下楼。   教室空了,整个教学楼也基本空了。十分钟后,教学楼会熄灯,并且锁一楼的伸缩门。   亮灯的班级寥寥。   张近微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退回安全距离,只把单知非当最寻常最普通的校友来看待,不要有任何期待。也是,她怎么敢对他那样的人有期待?   熄灯前三分钟,张近微等的已经焦躁,她盯着教室的钟表,随时准备跑路。否则,她只能在教室过夜了。   然而,还剩一分半钟时,单知非连个鬼影都没有。她忍无可忍,心里存了好大的气,还有憋屈,于是迅速整理好桌面,把饭缸朝抽屉里塞了塞。   她关上教室的灯,锁门,转身的刹那,走廊那赫然站着一个人。   整个教学楼空荡荡的,二七班最后一个熄灯。   单知非是算好上来的,所以,他冲到三楼时轻轻喘气,知道她一定等急了。 第10章 铃兰(10) 暗恋   单知非本来没什么表情,两人目光一撞,他眼睛里似乎有了笑意,不是很明显。   但这回,张近微很好藏起了自己的紧张,她往楼梯方向跑:“快,要熄灯了。”   话刚说完,教学楼一片漆黑。单知非猛地拽住了她,两人在楼梯口止步。   “小心。”他提醒她。   眼睛需要几秒钟的适应,附近其他亮灯的宿舍楼照到这边,虽黯淡,但能大致看到人的轮廓。   他很快松开她,但张近微却觉得手腕那里一定留下了痕迹,心里突突乱动。   不过庆幸有夜色做掩护:“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会,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失约。”单知非这样的回答已经是第二次,跟什么似的,他们这个年纪,敏感而纤细,张近微听起来心里并不舒服:你是不是跟别的女生都这么说话?   她耳朵竖起,听到一楼传来隐约的锁门声,连忙说:   “快,我们喊住大叔!”   “我有钥匙。”单知非动都没动,声音在黑暗里浮起来。   张近微愣了片刻,仿佛在消化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等楼下声音似乎没了,她一个激灵,真的有点急了,皱眉说:   “那我们……”   “我们说几句话。”单知非拎着小巧的手提袋,递给她,那里面装着他现在自己在用的Lriver,价格不菲,但这笔钱是靠他理财赚取。   可这回,张近微没接,那只袋子就那么停在半空,单知非轻轻抖动了下,发出窸窣声:   “给你的。”   这两天,张近微其实慎重思考了很多。她发现,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去想单知非,他的成绩、家庭、甚至……女朋友。她处于越想越绝望的状态,跌到谷底:   人家保送清北了,而我在做什么?犯花痴吗?他无意间的一些举动,就让自己那点少女心思泛滥成灾,耽误了高考,她能承受起这样的后果?   一想到前途,单知非就变成了一种永恒的失落,张近微绝对绝对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允许自己在危险的悬崖边晕眩。   “我不要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张近微很压抑地拒绝说,她声音冷淡,那种低气压显而易见。   单知非手臂垂落,他沉默瞬间,恢复成平日里冷清客气的模样,语气也很淡:   “我刚才说错话了?”   张近微怔住。   她默默摇头。   “我上次说错话了?”单知非再开口,已经完全是解题的口气。   张近微下意识攥了攥校服,又一次仓皇摇头。   她觉得胸口憋闷极了,这回,抢先主动说:   “别问了,我想好好学习,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我们根本不熟,你给我那么多资料,还有那个播放器原来那么贵,你这样做我觉得我接受不了了……”说着说着,很快语无伦次,张近微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单知非很有耐心,在确定她一时间没话说了后,慢慢开口:   “所以,是觉得我打扰了你?如果是这样,我很抱歉。至于你后面那些话,我大胆猜测下,可能你也清楚自己很漂亮,我肯定是因为这个想追你。也许吧,你之前因为外貌饱受被无数男生追求的折磨,而你只想好好学习。”   他说的足够慢,慢到每一个字清清楚楚真的让张近微饱受折磨,她慌乱无比,脱口而出打断他,“没,我从没有你说的那些想法,你相信我。”   因为着急解释,她眼泪乱闪,像墨蓝夜色下海面上的星,温柔而动荡。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狼狈时,总有点遗世独立又无辜的感觉,单知非看着她美丽的脸,轻易想起台风中兰花飘摇一类的意象。   其实,来之前,他想好要问她几个问题。比如,准备报考哪所大学什么专业,喜欢北京吗?再比如,资料上有没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播放器里他下载了些音乐,没删除,不知道她都听什么。   他住过校,清楚从晚自习下课到寝室熄灯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准备占用她二十分钟的时间,再回宿舍,收拾久不住的床铺。   校园里没什么绝对可靠的地方,教学楼最安全,而且人站在黑暗中,视觉能融化一部分白昼的拘束。他什么都算的很细致,唯独没算到张近微拒绝要播放器,出尔反尔。   “下去吧。”他拿出手机,照亮楼梯,“我没有要追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继续产生这种错觉。”   张近微腾下脸炸了,她愣了两秒钟,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一种剧烈想哭的冲动。有太多说不清的为什么,好像一本书刚翻到扉页就写上了结局。   她揣着个句号,默默跟他下到了一楼。单知非从哪里弄来的钥匙,她不清楚,不过他跟老师们一向说的上话,他是一中的骄傲,永远站在光芒万丈的中心,不像她,头顶虽也是天,艳阳灼心,但脚下是沼泽。   伸缩门在远处灯光照射下,投下交错阴影,两人在阴影里停下脚步。单知非这次没有劳烦她拿手机,几下把门弄开,拉出窄缝,示意她先出去。   张近微走了出来。   站在台阶下,看他重新锁门,等单知非转过身时,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包装袋上,那上面印着雏菊花海,美好的让人心酸。   秋夜很凉,张近微在校服下打了个寒颤,她怕冷。单知非当然没有再给她的意思,看过来一眼,没再说什么,而是离开。   他朝男生寝室方向走去。   张近微看着他的背影,伤心极了,比那晚险些遭受的暴力伤心,比考试考差伤心,比失去破裂的海飞丝伤心,比经历过的所有难堪磨难都要伤心。她觉得什么东西空了,太空了,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那里。   今晚糟糕表述所引起的情绪风暴,远超她想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隐秘的热烈着。   “单知非!”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喊住了他。   单知非沉静转身,挑了挑眉,神情不冷不热。   “你刚才,你刚才说‘我们说几句话’,你本来想说什么?”张近微觉得自己特别无耻,她声音发颤。   这个点,大家的活动基本集中在了宿舍楼和水房、食堂、超市之间,教学楼这很宁静。   “没什么,”单知非声音不算太冷,他看看时间,“你回寝室吧。”   “我们寝室阳台那边也能看见月亮,我去看了。”她不知怎么的,说出这句,而且语速飞快。   单知非站片刻,然后说:“嗯,我知道了。”   张近微觉得自己愚蠢无聊至极,她挤出丝笑,单知非并没看到,只看见女生跑开了,她发质很好,马尾甩动,就像一头快要长成的小动物。   回到寝室,丁明清看到她微红的鼻头,眼神闪烁,竟什么也没问。张近微洗漱后,破天荒问丁明清借了蜡烛,她想看会儿书,丁明清立刻把她拉进自己被窝,热烘烘说:   “你想读什么,我们一起,我最喜欢半夜点蜡烛看小说。”   小女生之间特有的黏糊糊互动,让丁明清看起来特别可爱,张近微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丁明清的手。   “我觉得我发现个秘密,不知道你发现没。”丁明清挤眉弄眼,她拿走的那些语文资料中,有几页摘抄,张近微还没有看过。   剩下四个女生在聊着白天的琐事,唯独她俩,挤在一起,丁明清抽出那几张装订整齐的手写纸,摊在枕头上,指着第一行小声念:   “他走了数千里的路,为的是死在你梦中。《哈扎尔辞典》”   “能梦见你是我的过人之处,佩索阿。”   “一旦生活里出现了相思,人的满脑子里装的全是相思。世界看起来会变得不真实,会在手指间碎裂,瓦解。每一个动作都在审视自己本身,每一种感情都会有个开头,但是永远没有终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丁明清把三张纸的开头读完,像个侦探:“我告诉你,这句,他走了数千里的路,我查了,其实是女字旁的她,不知道是抄写错了还是故意的,我猜是故意的。”   本省高考作文,因为不同于全国卷,总是每年高考季网络热议的话题。不管成绩好坏,一中学生们热爱阅读的特质颇能代表本省某种风格。丁明清也不例外,但她总能轻易把作文写的矫揉造作,并且深以为美。   张近微趴在她身边,手指不敢碰触字迹,她像一棵树那样沉默。   丁明清却蹭了下她肩膀:“张近微,我觉得,给你资料的大神一定暗恋你,他这是变相表白,快说,到底是哪班的?”   张近微怔住,随即在慌乱中否认:“没有,别开我这种玩笑。”她同时感到深深的震惊,脑子里只有“不可能”三个字。   丁明清觉得好没意思,撇下嘴:“张同学,我觉得你就像一只蝉蛹。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张近微否认的更快。   丁明清大大方方说:“我有,我喜欢单知非,很多女生都喜欢他,我觉得他能激烈我更加努力,考不了清北,我也要走个交大复旦什么的。”   豪言壮语跟不要钱似的,她张嘴就来,这种自信很一中。   张近微忽然记起,单知非的语文成绩同样出类拔萃,作文常上校刊,能看出来,他阅读量大的惊人,落笔切入角度总是出其不意,这是一般学生模仿不来的。   不过,大家更习惯认同他是个理科竞赛咖。   他什么都好,我却一团漆黑。张近微从丁明清身边离开,她揉揉眼睛:“快睡觉吧,明早还要跑操。”   自然而然,她和谢圣远说定的那件事,也反悔了。   谢圣远非常惊讶,忍不住追着她问原因,因为是在食堂附近,张近微避嫌,她觉得和谢圣远好像走的有点近了,难免会招流言蜚语。她便连解释都很潦草,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   嗨,女生这种生物真是……谢圣远周末到单知非家时,有点沮丧。单知非时间安排很满,即使保送,每天依旧六点准时起床,十五分钟洗漱,再花半小时锻炼,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各种活动。然而,他却很少熬夜。   “她又变卦了。”谢圣远扒拉着桌子上的英文资料看,看不懂,更觉得烦躁,“你这是准备出国啊?”   “一直都在准备。”单知非这次很明确回答了他,谢圣远一愣,不过觉得还算在意料之中。   “你说,女生怎么都这样啊,说变卦就变卦。”谢圣远很郁闷。   单知非神情寡淡,没应话,他顺便放了首电音,很放肆的充斥了整个房间。   “张近微这家伙不对啊,她学习比第一名还刻苦,怎么会呢?”谢圣远苦恼地自言自语,他随口一问,“不是吧,你喜欢电音?”   单知非听到他嘴里的姓名,表情变得微妙,他看看谢圣远:“张近微?你的新女友?”   谢圣远没否认,而是笑了:“她很姽婳。” 第11章 铃兰(11) 如果有神明   说完,认真问单知非,“我这个词用的对吗?就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孩子,我跟她真有缘分,我们高一都在十二班,现在又都在七班。”   单知非半天没说话,他阖上了眼,只是听歌。   谢圣远习惯单知非这种态度,那种对别人感情八卦毫不感兴趣的态度。但单知非这小子闷骚,居然跟艺术系那种细腰大胸的妹子谈恋爱,真让人大跌眼镜,以为他跟理科实验班那种非人类女生般配来着。   谁知道呢,也许人就是迷恋这种反差吧。   后来,单知非主动提出一起去打网球。换好衣服,单知非打的很凶猛,恶狠狠的,谢圣远本来就不怎么会,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完全适应不了这么高强度的体能消耗,人累成狗,四仰八叉躺地上,气喘吁吁说:   “喂,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精力充沛了,你是楚霸王转世吧?”   他露出中二的表情,忽然,大喊一声:“我爱张近微!”   单知非拿拍子的手滞了下,他抬头,看到发小正敞着一口大白牙,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了。   日子继续重复着过,周考结束的那个周日,学生们陆续从家里回到学校,准备上晚自习。   最近冷空气神出鬼没,张近微缺厚衣服,她不敢回去。当然,郑之华女士也没联系她。   她一直穿那双岌岌可危的球鞋。   已经有点冻脚,周考时,她觉得几小时下来,自己都有点神志不清了。关键不巧,大姨妈到访,她脸色惨白抱着开水灌,不是剧痛,是那种下坠感,小肚子里面冰凉而且涨涨的。   晚饭没吃,她熬到快下课,决定还是得到食堂打点热东西。装饭缸的塑料袋又大又旧,破了几个小洞,很像一个人千疮百孔的心。   教室很安静,她勉强站起来,没发出多余的声音从教室走出。   路上学生很少,但偶尔有零星人影。张近微支撑到食堂,她解开塑料袋,这才发觉饭缸有点奇怪。   打开的刹那,一股刺鼻的骚味直冲,她看到黄色的浑浊液体。   有人往她饭缸里放了尿。   张近微那颗心一下像被什么攥住,她想哭,心砰砰跳的毫无章法,一个人站在风里犹豫到下课铃声响,她终于还是把饭缸丢进了垃圾桶。   这事不对,月考结束后,大家只有半天放松的时间。很多住在市里的同学回家了,教室里去学习的人并不多,算来算去,只能是中午饭点,有人混进了教室。   可她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谁。   张近微谁也没告诉,她胆战心惊地一个人保守秘密。   也许,是谁想找麻烦,找错了人。   第二天早上,她没用饭缸,在食堂买了个一个包子,一个馒头。这样一口一□□替吃时,喉咙很干,她想省时间,脸被噎的稍微发红。   这一幕,她不知道被班主任碰上,天凉了,老班穿着中年男人最爱的万年不变户外冲锋衣。家属最近在医院忙,他来食堂给上初一的儿子买饭。   张近微本来躲在食堂后边的树下狼吞虎咽,可不巧,小路通向家属楼。   老班先看到的她,纤弱的女生,一手拿个包子,一手是馒头,这种吃法先让他愣了下,目光下移,女孩子在宽大的校服下显得伶仃,脚上早该穿换季的鞋,她不是。   老班心里叹气,默默转身,换了条路走。   食堂不提供餐盘,大家都有自己的饭缸,一中发的,当然算在学杂费里。张近微从小钱包里找出几枚硬币,她数了数,忽然意识到自己没还单知非的硬币。   她趁大课间跑出去打电话,按数字时,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跳。   电话响很久,爸爸的声音终于接上:“喂?”   张近微腼腆喊“爸爸”,那头“哦”一声,说“是近微啊,有事?”   她深呼吸:“我没钱用了,我能去您家里拿吗?我快去快回,不会呆太久。”   那头男人显然疑惑,头疼说:“前几天,你妈妈来我这里闹,要你的生活费,实在是让人难堪,我把钱转给了她。”   张近微眼泪一下喷薄而出,她咬住手背,压住急躁的声音:   “爸爸,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我去拿,别给妈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您为什么不听我的?”   “你跟你妈住一起,难道,她会丧心病狂到连你生活费都扣?近微,不是爸爸说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开销?该不会是早恋了吧?”电话里的声音是标准大人口气,他知道女儿非常漂亮,成绩一般。   张近微耳朵痛,她连辩解都没力气,后面爸爸在电话里唠叨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再听。   挂掉电话,她把凉凉的手插进校服上衣口袋,像只瑟缩的鹌鹑。   回到教室,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丁明清忽然冒出的笑声打断。张近微脊背挺的僵直,她扯扯丁明清的袖子:“同桌,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丁明清正跟后面男生笑的天花乱坠,斜着身,凳子在屁股下头乱晃:“你说啊!”   瞟了眼张近微,嘴巴不闲着,一面不忘转脸侃大山。   张近微放弃,她潜意识里有点担心,丁明清活泼,万一哪天无意说出去。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纠结。   最后,眼看还有几分钟上课,她难得地主动找了次谢圣远,他大方,在后面经常请同学吃零食,也招呼过她,可是张近微拒绝了。   不是不想吃,而是不能惯坏了自己的胃。   谁不想吃块巧克力,或者喝杯热乎乎的奶茶呢?馒头夹根辣条肯定也滋味不错。   张近微是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像做贼一样,在谢圣远去厕所的路上快速丢给了他,男生一脸懵,但她已经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非常冒昧,你能借我100块钱吗?我一定会还你,但可能要晚些时候。   谢圣远愣了好半天,他当然知道张近微条件不怎么样,但借钱……同学们之间偶尔会借钱,三五块那种,临时打球去买水什么的,你来我往,基本不需要还。   不过,既然是她开口,谢圣远非常善解人意地什么都没问,从她桌子旁过,敲了下,头一歪,示意张近微出来。   两人又快速交接了金钱。   她心潮起伏,只是冲他投去一个非常感激胆怯的眼神,脸却红红的,是个很抬不起头的模样。   张近微真可怜,谢圣远心里这么想时很难受,他苦涩笑了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横冲直撞,实在没憋住,又传给她张纸条:   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这人最义气了。不是跟你炫富,我压岁钱多的很,你放心,这事我谁也不会说的。   张近微小心回头,下巴抵在肩头,谢圣远看到她眼睛的瞬间,绽开个大大的笑容,并比了个胜利的姿势。   问别人的借钱的不堪心绪,终于得到些释放。   中午放学,张近微一个人去校外超市买饭缸。超市旁边是那种卖小女生爱逛的饰品店,价格不贵,她从那经过,看到一个女生正往另个女生头上比划两种颜色的大蝴蝶结,很好看,人戴上了就好像真能像只蝴蝶那样在花丛里,自在起落。   张近微克制地收回目光。   她以前留着很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充满光泽,天生好头发。高一时,睡梦中被妈妈一剪刀剪了,卖了几百块钱。   郑之华的解释很充分:“我跟你说,女孩子头发长,争脑子的营养,洗头还浪费学习时间。哎呀,我怕你不舍得,妈妈只好趁你睡着剪掉了,这是为你好,知道吧?”   母亲振振有词的表情,以及大道理,让张近微哭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摸着自己参差不弃的碎发,难过地红了眼睛,但最终接受。   那几百块钱,被郑之华女士心安理得地拿去做了头发。   超市里学生身影不少,尤其零食架前。张近微从来都只去日用品区域,除了生活必须品,她什么都不买。   饭缸价格不等,她在找最便宜的,每一次花钱张近微都像虔诚的教徒,唯恐亵渎神明--买贵了。   她弯腰比较,反复比较,起身时被人重重撞了下,对方也是女生,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张近微笑笑:“没关系。”   结账排队,她心里悄悄松口气,并暗自下定决心要厚脸皮再去趟师大。她非常清楚,跟妈妈纠缠不出个结果,而且,她不想再踏进那个噩梦出租房。   收银员面无表情地扫码,手下按的啪啪响。   轮到她,收银员的目光忽然往后瞥了瞥,张近微没看到身后的女生正跟收银员打眼色。   “同学,只买个饭缸?”   看她点头,收银员继续说:“你把口袋翻我看一下。”   对方指了指她校服口袋,张近微拿着饭缸,是个没听明白的表情。   “我说,你口袋我看下。”对方看到她隐隐有形状的口袋,口气变得不快。   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她,张近微一下明白了。   她窘迫地开口:“我买饭缸,没拿别的东西。”   收银员语气冷酷:“拿没拿,我看下就知道了。”   张近微觉得被扎了下,以前,在镇上她被学校小花园里的玫瑰扎过手,但此刻荆棘是扎心头。她脸几乎熟透,又热又涨,心里藏着无比的委屈但不卑不亢强调一遍:   “没拿,我只是来买饭缸。”   收银员已经快速走过来,闪电出手,从她校服口袋里掏出盒绿箭。张近微目光触到那片绿,脑袋跟着嗡嗡直响:怎么会这样? 第12章 铃兰(12) 迷些路   “几班的?我要找你们班主任。”收银员话说着,又动手动脚,想翻她衣服其他部位。   张近微反应特别大,被人一碰,拼尽所有力气搡开了,饭缸落地,摔出一阵刺耳的响。她那种极度自尊的保护机制启动,或许,还有不可测量的恐惧--她担不起小偷这样的名声,学校会开除她吗?   收银员恼了,下巴抬高:   “你偷东西居然敢动手,那么漂亮一小姑娘,还一中的呢,偷东西要不要脸呐,你爸妈怎么教育的你?你老师怎么教育的你?!”   人群哗然,无数陌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甩过来,绿箭确实出现在她衣服口袋,众目睽睽之下,张近微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声,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是我,我没偷东西!”她眼尾发红,僵硬地站在那揪住校服,“你没权力乱翻我衣服。”   “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偷其他东西?”   收银员像个高音喇叭。   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张近微眼睛像要滴血,她紧绷着,直勾勾看向收银员,那种喘不动气的恐慌和无助,逼的她几乎崩溃,解释是苍白的。   而她身后从来都是空无一人,只有靠自己。   “你可以去调监控,我根本没往卖绿箭的货架那走。”张近微居然还能冷静地调动大脑,语气笃定,甚至已经打算好对方再有动作,她一定会还手。   这么一说,人群里又发出了稍微不一样点的声音。   但收银员还是把她暂时扣下,张近微站在那儿,没有向任何人投去求助的目光。有好心的女生问了她班级,飞快跑去找二七班的班主任。   十多分钟后,老班过来,用一种中年人特有的淳厚目光征询了眼张近微,她却像脚下生根,梗着脖子,眼泪不断在眼眶里腾挪跌宕。   简单问清楚情况,老班皱眉问她:“怎么回事?”   张近微像石化了,她不是班里成绩优异能得老师青睐的那一挂,也不是幽默开朗会来事可以讨老师欢心的孩子。所以,她只能一丝侥幸都不存的回答老师:   “我来买饭缸,只拿了饭缸,可结账的时候超市觉得我偷东西了,我不知道口袋里为什么有口香糖。”   “你偷了吗?”   张近微快绷不住了,她噙着泪,大声说:“没有!”   老班拍拍她肩膀,语气温和:“我来处理。”   超市监控有死角,但张近微的确没有出现在零食架区域。至于,那盒绿箭怎么到她兜里的,老班心里有些猜测,不过没证据的事不好随便说,他让收银员跟自己的学生道歉。   收银员下不来台,想推诿:“也许是谁拿了口香糖,放那边的,她顺手拿了,什么可能性都有。我们不追究了,你把你学生领走吧。”   中年男人很坚持:“什么叫顺手,有证据吗?十几岁青春期的孩子,谁都有自尊心,这事影响太坏,那么多人看着,你老板呢?我得跟他谈谈,你们这做的哪门子生意,随便诬陷人。”   双方争执起来,看热闹的又一群。   张近微不愿老师在这面红耳赤为自己争什么,她恳求老师算了,在收银员心虚的嘴碎中,师生两人最终回了办公室。   这个点,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两人进来后,老班也没关办公室的门,坐下说:   “张近微,老师知道你是老实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惹着谁了?”   青春期的孩子,说恶能恶的天真无忌,不像成人,懂得伪装。老班认定张近微跟别的同学结了梁子,她漂亮,老师们见多识广,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能招点风风雨雨。   可她分明又那么内向,学习刻苦,班主任一肚子狐疑。   张近微为那句“老实孩子”鼻头一酸,眼泪滚滚直下,刚才那么难都忍住了,这会不行。   “陈老师,有件事我没跟您说,有人在我饭缸里放了尿,我今天才去买的饭缸,我不知道自己惹了谁。”   她肩头轻轻抽动起来。   老班也很头疼,教室里有监控不假,却只有在作为高考考场时开放,平时顾及学生隐私等问题,是不开放的。   “好,老师会查查,只能说尽力,今天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希望不要影响到你学习,可能别人会说些什么,不要管。你记住,嘴长别人身上,想说什么咱们管不住,只要自己行的正问心无愧。”   张近微抬起头,满脸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朝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出办公室,张近微没急着走,她用手背反复蹭了蹭眼睛,调整好呼吸,跑到楼层厕所洗脸,水很凉,她发现自己还在不停发抖。   然而,事情还是稍微发酵了一点。学校贴吧开始传这个事,有鼻子有眼,张近微没手机不上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感受到的变化,是寝室里其他女生心照不宣地把床头放的小物件,统统锁进了柜子。   趁她不在,黎小宁对丁明清说:“你小心点,我见过她拿你洗发水。”   “哈?”丁明清做出很吃惊的表情。   “你之前不是用海飞丝点蜡烛吗?我告诉你,那回跑操前我拉肚子半路折去厕所,亲眼见张近微把你海飞丝揣校服里,往寝室方向回跑,我本来觉得奇怪,这事一出来,我才想明白。”   丁明清没说那是她扔的,而是摆手:“啊?我不记得了,别和我提海飞丝,我受够那味儿。”   话题没结束,张近微很安静地进来了,现场骤然收音,大家眼神交汇,很默契地开始各忙各的。黎小宁喜欢喝红茶,她弯腰去拿水瓶,刚拎起,随即拧巴着脸嘀咕道:   “我开水怎么少了?”   大家没做声,但眼风下意识地往张近微那扫了扫。谁都知道她穷,本来,这不算多奇怪的事,乡镇考进来的,没几个富裕的。平时,大家并不会刻意去比较这些,学习为重,优越感通常藏的比较隐蔽。   张近微感受到了,如芒在背,她没说话。水不是她倒的,她从来不会不经别人同意擅自动人家的东西。   黎小宁还在抱怨:“真是,自己不打水就算了,用的话好歹说一声,没教养。”   大家一般在宿舍午休,张近微怕床舒服,难免睡久,总是在教室趴桌子上睡。她回宿舍,是想起卫生护垫忘记带了。   丁明清主动打圆场:“算了,算了,我打了两大瓶呢,你用我的。”   其他人跟着附和。   黎小宁说过“谢谢”,满脸还是挂着不高兴:“不用,瓶里还有。”   张近微拿起自己的东西,脸烫着,快速离开寝室。   她一走,寝室气氛又变了。   “哎,一点开水而已别生气啦。”丁明清安慰黎小宁,黎小宁捧着茶杯,坐她床边,“你真得小心你这个同桌。”   丁明清撅了下嘴:“什么呀,我觉得我同桌挺安分的。”   “绿茶,”黎小宁不以为然,很轻蔑吐出这两个字,“茶艺大师,男生寝室都爱聊她,谢圣远喜欢她,你知道不知道?她吊着谢圣远呢。还有还有,有一回后面男生问她身高体重,她装清纯,还不愿意说的样子,最后还不是说了?”   “哎?我怎么不知道?”丁明清吐舌头。   黎小宁突然又笑了声,“咱班那几个龌龊男生你不知道吗?问美女身高体重,算三围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告诉我的啊,男生寝室都知道张近微三围,一个个的,真饥渴。”黎小宁对男生们嗤之以鼻,话头一调,“张近微是资深绿茶,只是,这次的事,男生居然还同情她,她太会装了,小偷。”   张近微是大漂亮,可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男生们太容易受蛊惑。黎小宁总结出这点,但还是不屑,毕竟,一个寝室里张近微成绩是最差的,又穷,除了那张脸,实在没什么可以让她们谈的上嫉妒的。   这件事,男生寝室自然也在议论。没人相信她会偷东西,即使偷,那一定是万恶的贫穷逼的她一时失去了理智。   谢圣远在床上听的不是滋味,心里很烦,闷闷吼一声“还让不让人睡了?”他翻个身,眼睛睁老大,还是睡不着。   当天他就听说了,想问她,但张近微似乎更加忘我地投入到学习中去了,她下课连厕所都不去,头一直都是低着的。   谢圣远酝酿了好久,最后,灵机一动,选择传纸条的方式,告诉她:我相信你,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相信你。   男生有种澎湃的纯真,并且觉得自己痴情。可是,张近微没有回复,这让谢圣远挠心挠肺,连着几天都在自寻烦恼,怕她难过。   他跟单知非打了个电话,说很久,电话那头的单知非如他所料的那样沉默,谢圣远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单知非,你变态了吗?哥们儿我都快憋死了,你说,我怎么帮她啊?唉,你不知道,近微被超市那垃圾收银员扯校服,差点被扒,学校里风言风语烦透了,她根本没偷东西!”   近微……这称呼……单知非突然打断他:“她既然是你女朋友,你帮她,光明正大,你在苦恼什么?”   “我苦恼她说很快还我钱,她周末一定会弄到钱,你说,她能去哪儿弄钱啊?为什么有人这么穷呢?我真想把我压岁钱全给她。”   那头喋喋不休,在单知非看来,谢圣远是个幼稚鬼。他忙编程的事,又答应学校老师帮忙出高一生物竞赛的题目,他尽量不去想张近微这个人。   周末上午,单知非一大早去了师大。   有雾,他等很久,五官被水汽湿润的更加醒目,高高的鼻梁,眉毛乌黑,眼睛却比晴更明亮。   张近微根本没看到男生,她身上单薄,走的很快,这样能暖和点。   近视了吗?单知非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他看着她身上那身校服,还有鞋子,忽然就觉得被什么咬疼了眼睛。   “张近微。”他喊住她,等女生惊诧回头,单知非倒不说话了。   他的出现,一下让张近微窘迫至极,她站在原地,一时半会不知该用什么口气打个招呼。上回,两人算是不欢而散吗?   单知非用一种审慎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她,他不说话,在死寂的氛围里判断眼前的女生精神状态是否还好。   “早。”张近微局促开口,冻的有点脸紧。   单知非像在斟酌该怎么回应,也许,回一句“早上好”是最合适的,那后面呢?   “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雾,师大有个植物园,我来拍几张。”他直接撒谎,单知非习惯计算,她来师大找她父亲要钱的概率非常大。   张近微目光稍动,看到他手里的单反,莫名伤感。   “你介意我现在拍你吗?”单知非很突兀提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漂亮的眼,在雾里有那么点哀愁,他紧跟说,“那回,你欠我一顿饭钱,还记得吗?” 第13章 铃兰(13) 背反   真丢人。   张近微立刻感觉自己变得无比矮小,她慌于解释:“我记得,我……你能先去植物园吗?你拍好照,我们还在这汇合。”   “我不是那个意思。”单知非看她着急,有点想笑,他指了指那棵她上次系鞋带的榕树,“你站那儿就行,一张一百。”   张近微先是惊讶,继而不知所措看看他,又看看树,觉得自己未免太寒酸了,她自尊心相当活跃,腼腆说:“我穿校服,也值一张一百吗?”   她理解的,最起码是穿着小清新的裙子,怀中抱向日葵,像日系少女那样对着镜头无限甜美。   以她现在的行头,站树下,抬一双无辜大眼睛,不就是希望工程吗?   单知非低下头,在摆弄相机,声音像雾:“你是无价的。”   “嗯?”张近微嘴巴微张。   “我是说,青春无价。”单知非改口,“你放松点,坐那个石凳上也行。”   心里粗粗一换算,张近微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四下观察无人,像照证件照那样正襟危坐了,双膝并拢,抿了下头发。   “你能照快点吗?”她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浑身不自在。   “你想象一下,出现在你眼前的是月考排名表,你进了全校前一百。”单知非给她画个大饼,十分诱人,张近微先是愣住,很快肩头一塌,捂了下嘴,她笑起来有淡淡的忧郁,但很柔美。   拍照很快,张近微却对价格心存疑虑,她不好意思多问。   因为没吃早餐,肚子很明显地叫了两声,她轻咳下,赶紧掩饰。单知非面色平静,只是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和豆浆,温热残存,他递给她:   “不吃早饭对胃不好。”   单知非不怎么爱笑,但跟她说话时,眼角总有那么一丢丢弧度,让相处的每一个时刻都闪耀着温柔的色彩。   “主要是,想麻烦你到植物园让我再拍几张,你没吃饭的话热量不够,万一晕了,我还得送你去医院。”他有点促狭地跟她开起玩笑,“给个面子?”   几秒后,张近微接过早餐,默默啃起面包,她声音含糊:“我可能没太多时间。”   “好,不会耽误你太久。”   两人这回并肩走着,都没话说。在大学校园里张近微没那么拘束,她细细咀嚼着,主动开口:   “我以为,你上次生我的气了。”   “嗯,”单知非竟然没否认,“多少有点,我不喜欢别人临时改变主意。”   “那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她小心翼翼问,这回,就当是还资料的人情吧,自己毕竟欠他很多。   单知非侧过脸:“你说呢?”   张近微露出很单纯的茫然:“不知道。”   “圣远是你男朋友,我们从小就认识,所以,你最起码可以把我当个普通朋友来看。”单知非不着痕迹地说,非常自然。   可张近微脸色变了,她停住脚步,有点小懊恼地看着他,语气很冲,“我没有男朋友,他这么说的?”   单知非顺了顺斜挎的背包带子,他目光很深:“那是我误会了。”   虽然如鲠在喉,可自己还借着谢圣远的钱,人家又从没表白过,她似乎反应过大。忽然想到什么,张近微脸红得像天边一朵霞:   “是不是他跟你说我的事了?”   单知非装不懂:“什么事?”   张近微不出声了,她又变得沉默,许久,认真说道:“我不会早恋的。”   “以后读大学呢?”单知非很平静地问,“如果有不错的男孩子追求你,你愿意跟他……”   “不会!”张近微打断了他,她心里很乱,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从来都不会想太遥远的事情,对我来说,脚踏实地过好当下每一天是最重要的,我想考个好大学,没别的想法。”   她声音柔软,带又带着某种奇特的冷硬感,单知非望着她,觉得女生像极了软体动物,壳紧闭,怎么都打不开。   他说话算数,真的没占用她太多时间,拍了几张后,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这个时候,晨雾已经散尽,世界变得清晰。   “我听圣远说,你们本来想找我补课,我最近有点忙,过两周差不多可以,你们如果有需要,可以过来找我。”单知非冷不丁提这个事,语气漫不经心,但“你们”这个词,莫名像情侣。   张近微突然就很生他的气,等她发觉这点,非常惭愧,她生他什么气呢?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又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她就这么别别扭扭站那不动,也不说话。   “怎么了?”他笑一下,“看起来,好像是你在生我的气,上回的事,我原谅你了已经。”   张近微没笑,她那种有点忧愁又很美丽的样子,在日光下,动人心弦。   “如果是我一个人找你补课,你会答应吗?”她头脑罕有地发热,忍不住问他。   单知非略眯了下眼,像是被太阳照的:“会。”   她则继续发热:“他们都说你很傲气。”   “我傲气了吗?”男生皱皱眉。   张近微浅浅一笑,她忽然很开心,好像考一本突然成了一件充满曙光的事情。而前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也许,是从这个世界获得伤口都习惯了,她总得学会愈合。   可脑子似乎没有冷却的意思,“谁找你补课,你都会答应吗?”   单知非又来那一套:“你说呢?”   张近微垂下头,下巴慢慢拱进拉链堆起的领子:“我不知道。”   真奇怪,她本以为两人就此闹掰了,再无交集了,但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样吧,我把他当老师一样去讨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我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张近微开始反复给自己洗脑。   两人在家属楼那条道上分开,单知非跟她说“再见”,张近微没说话,动作幅度很小很小,手抬起一点,很拘谨地贴着身体摆了两下。   一路上,单知非都在回想张近微最后那个动作,他脚步轻快,心里充斥着一种丰盈的愉悦感,完全不逊色于解答出一道难题。   进地铁站时,接到李梦的电话,喊他过去试衣服。去商场不需要换乘,但十几站,他有充分的时间看照片。   李梦已经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原先在律师事务所,很拼,本来也是好胜心强的那类人。自从动了一个妇科手术,人像是想开了似的,突然佛起来,但保养脸和身材却没放松。   商场一楼,弥漫着化妆品的甜媚,单知非不太习惯,但依旧很有耐心地陪着李梦到希思黎专柜。   柜姐看起来很年轻,妆不浓,但人艳光四射,凹凸有致,见到李梦的刹那,腻腻地喊了句“李姐来啦”。   李梦不是很喜欢她,太嗲,过分热情,虽然漂亮但知道是近四十的人了,总不太得体。   很快,单知非同样听到那把甜到齁的嗓音,在说着修复什么纤维母细胞,他目光动了动,看到柜姐的脸,她皮肤很白,不是化了妆的白,是很自然的那种白、细腻、充满光泽。   她比电视里那些女明星看着还要精致,五官完美。   但眉梢轻浮,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像随时都能瘫在别人身上,再化掉,这张脸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仿佛感受到来自少年的打量,郑之华忽然对单知非媚媚地一笑,她是那种女人,对着但凡有一点点雄性特征的男性,都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单知非没有同龄人的青涩,他眉眼冷漠,分毫不尴尬,扭过头,心里浮起的是嫌恶。   “李姐,基础款只是保湿做的好一点而已,晚上一定要用高端系列的,抗老修复仅仅停留在修复纤维母细胞的水平上是其他品牌的通病,我们家不一样的就是,皮肤的三大母细胞修复面面俱到,这是根本呀。最重要的是,您停用,也不会立刻出现皮肤垮掉的现象。”郑之华不像其他柜姐,她的热情,永远体现在丰富多变的语调上,而不是背书。   单知非在走神。   “李姐,你家弟弟是不是累了呀,我给他倒杯水。”郑之华瞥到男生百无聊赖的样子。   李梦失笑:“这是我家孩子。”   郑之华的诧异,总是像小女孩那样真诚,但因为她的语调,很快变成做作:“哎呀,李姐你有这么大的儿子,真不敢相信,我真的以为……”她头一偏,对单知非说,“不好意思哦。”   真令人窒息,单知非一眼都不想再看。 第14章 鸢尾(1) 张近微,你还好吗?……   张近微不知道怎么走出的家属楼。   爸爸家里一尘不染,方萍持家有道。这回来,客厅多了样东西,是买给妍妍的钢琴,小妹妹嘴甜,粘着她叫姐姐,并且偷偷送给她几双可爱的少女袜。   没别的原因,妍妍看到她换鞋时的窘迫。   “你妈拿你的钱做什么?不至于。”   “哦,你老师给我打了电话,旁敲侧击的,好像我虐待了你一样,近微,你自己算算,爸爸有没有哪一次说不给你钱?”   “没事多跟同学在一起交流交流,不要太内向,你这样以后到社会上也吃不开。”   都坐上公交了,张近微脑子依旧盘旋着爸爸的那几句话,很严肃的教导,她坐沙发上,屁股只沾一点,门口那双烂球鞋跟听笑话似的对着她张嘴。   回到学校,还谢圣远的一百,再交二百八的资料费,手里转眼只能剩一百二。她开销很省,生活中唯一奢侈的事情,大概就是留着马尾,会多浪费一点洗发水。   课业重,大部分理科班女生都留着清爽的短发,打理方便。张近微对头发执念很重,那次被偷剪后,她的脑袋,一度看起来跟被狗啃过的一样,顶着异样目光,她还是坚持留长了些,够扎一个俏皮马尾。   晚自习的课间,张近微难得想起来活动下,也许,这就是金钱的温度和力量。她和丁明清结伴去厕所,洗手时,别班女生怒气冲天进来:   “我不是气他劈腿,他劈叉我都无所谓,关键是,他这种死渣男凭什么数学比我多考30分?”   女生们都听乐了,一阵笑,张近微跟着莞尔,她偏头看了看那个暴躁女生,再转过身,腿下忽然被绊住,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来不及分辨--她趴地上了。   一股很好闻的香水味,从身边掠过。   这下摔的不轻,吓得丁明清尖叫着把她扶起。几个学艺术的女生进了卫生间,化着妆,不穿校服,空气都跟着变嚣张,跟小土鸡一样的普通学生比,学艺术的女孩子通常看起来都不太正经。   大家很识相地退避三舍。   张近微知道自己是怎么摔的,她没吭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告诉丁明清自己没事,丁明清则悄悄地瞪了两眼艺术生们。   在成人看来,这种小把戏十分幼稚,但对于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可能就会导致世界坍塌一角。   张近微没那么脆弱,她有壳,最柔软的部分从不会轻易暴露,跟丁明清回到教室后,浑身冰凉,被冷风吹的。   丁明清很讨厌那些学艺术的,她们漂亮,是校园文化里最张扬的一组符号。不过在传统的认知里,这些都是歪门邪道,哪个成绩好的良家孩子,去学什么艺术?   她被骂过土肥圆,丁明清记忆尤深,回到座位,思考一分钟后,跑到谢圣远位子上,咬半天耳朵。   “你看清是故意的?”   “就找茬啊,”丁明清捏着鼻子,“她们身上香水味香到发臭,难闻死了,肯定是嫉妒我同桌肤白貌美。”   谢圣远想不出那些女生为什么跟张近微过不去,他抬起头,看看张近微纤弱的背影,说:“周妙涵经常跟那些人在一起玩,我问问她。如果有人欺负你同桌,我一定教训那人。”   “周妙涵也不是什么好鸟,”丁明清脱口而出,下一秒,修正说,“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嫉妒她长的漂亮,我才瞧不上这号人呢。”   看她撇嘴,谢圣远对女生之间这种微妙的对抗不是很懂,他没那么细的心思,只是想到单知非:   “周妙涵挺好的啊。”   “好屁。”丁明清瞬间拉下脸,搞的谢圣远莫名其妙,再喊她,女生已经不高兴回位了。   但谢圣远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周三那天,在编程社团找到了来校的单知非,两人随意聊几句后,谢圣远说了这件事。   “我觉得,可能有人针对张近微。”他忧心忡忡地说,“但我想不出她这么低调,会得罪谁?”   单知非做事冷静,没那么多话,举止神情间几乎看不到什么多余的东西,有点像模特的那种厌世脸。学校贴吧的事情,他已经找到老师,让人删帖。   “你能让周妙涵问问吗?她们那群人为什么要故意绊倒近微?”   单知非不觉得这件事,和之前她被诬陷有什么特殊关联,开口说:“会不会是无意的?而且,我跟周妙涵现在没什么联系了。”   “分手了?”谢圣远一头雾水,“之前不还好好的?”   单知非没过多解释,他顿了顿,用一种有点了然又饱含意味的目光瞥了眼发小: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谢圣远一点都不迟钝,立刻明白他话里的“她”是说谁,男生嘿嘿一笑:   “我暗恋她吧,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吗?暗恋是纯真的闷骚,是孤独者的游戏。”   对方笑的很开心,单知非没有笑容,一丁点都没有。即使是发小,听到那种毫无顾忌表达喜欢的话,都让他不舒服,怎么说呢,他甚至暗自鄙夷对方的肤浅。   撇开张近微,单知非觉得谢圣远作为朋友来说是ok的,他简单。   那种什么好兄弟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的戏码,真够恶俗,单知非想到这点头皮都跟着麻一下。   周五二七有体育课,好在是上午最后一节,没那么冷。大家哼哧哼哧跑操三圈后,开始自由活动。张近微的校服裤子有点短了,和球鞋之间,露出一截格纹袜子,那是妍妍送的,挺厚。   她总忍不住去拉拉校服裤脚。   丁明清去买奶茶,她一个人在双杠那站着,活动了会儿。不远处,几个女生两两共享一个耳机,在说悄悄话,从背后看,张近微有种少女的窈窕,校服都遮挡不住的那种。   “我跟你们说,215寝室好臭,妈呀,我再不去了。”   “啊?”   女生努努嘴儿,是张近微的方向,“她一直只穿一双鞋,一个月都不带换的,你们想想,我那天一进,哇,脑子要炸了,黎小宁解释我才明白。”   “天啊,她们几个怎么忍受的。”   “听说刚开学那会儿,天还热,还有狐臭……呃,我没闻过狐臭,据说超级恶心。”   张近微什么都没听到,她坐下来了,在双杠旁边柔软的沙滩上。旁边不知道谁丢了半截树枝,她拿过来,在沙子上轻轻划着房子。她小学时,一度非常喜欢绘画,当然没有什么后来了。   “砰”的一声闷响,张近微只觉得骨骼似乎跟着移动了下--她被身后的篮球砸中了。   转过身,篮球架那阳光闪的耀眼,几个男生穿着单衣,球砸过来,他们默契地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喊:“嗨,麻烦把单神的球踢回来,砸他!”   单神?张近微脑子很缓慢地反应着,球就在脚边。   男生是跑过来的,长腿窄腰,那么冷的天居然只穿了件卫衣。单知非满头是汗,罕有的神采飞扬,那种热腾腾的青春泼辣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他嘴角带着恶作剧后的一点笑意,但隐匿在表情里了,声音很寻常:“对不起,投偏了。”   张近微看到他皮肤上亮晶晶的汗,腼腆地要命,没说话,把脚边的球递给他,单知非已经弯腰,透过汗湿的碎发,目光找到她的眼睛:   “你刚才跑了三圈?膝盖行吗?”   没头没脑的,张近微迟疑地点了下头,单知非顺手撩起卫衣下摆擦额头的汗:   “有没有砸痛?”   张近微非常敏锐地用余光捕捉到什么,她霍地站起来,不再理他,两人身高差明显,单知非侧了侧身避让,目光垂下,在两人错身的一刹那,低声说:   “下午放学紫藤花架,付你照片钱。”   张近微听见了,轻咬唇走开,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的背影很柔弱,单知非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下一步把她带入怀中。   张近微,你还好吗?   他被自己酸腔怪调的念头弄地有些尴尬,拿着球,快跑到球友们身旁时,猛得投了出去。   下午的课自然而然走神了,张近微很懊恼,她拼命往太阳穴抹风油精,那是夏天医务室发给大家的。   教室里有人抗议:“哎?这谁还抹风油精?”   张近微窘迫地拿卫生纸又用力揩掉了。   放学铃响后,教室里很吵,大家都在抓紧时间说废话,丁明清神秘兮兮凑过来,小声问:“听说,今天体育课单神的篮球砸中你了?”   那眼神,跟张近微被千万大奖砸了一样,不对,什么叫砸“中”?   张近微极力维持镇定:“嗯,他不小心的,过来道歉了。”   “张近微!”教室门口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同学们都愣住了,像被惊的长脖子水鸟齐齐把脑袋投向外面。   “你们班谁是张近微?”美艳的女生大喇喇进来,班里鸦雀无声,张近微认出了她,那天,花架下来找单知非的女孩子,高挑洋气,她记得她穿吊带的雪白肌肤。   “我是张近微。”她隐约察觉到气氛不对,准确说,来者不善,眼角又凶又美地挑着。   “你妈是希思黎柜姐?郑之华?”周妙涵面无表情走到她脸前,一米七五的身高,压迫性十足。   张近微立刻紧缩,像极了标准的软体动物,她脸色变得冷白:“我妈妈是柜姐,但我不记得品牌名字。”   “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张近微听到响声,并且脸颊火辣,她有瞬间的失重人往后退,抵在桌角,紧跟着,女生的第二巴掌就再度甩到了几乎同样的位置上。   她的马尾被猛地扯过去,头皮要裂开。   “你妈个臭不要脸的当小三,你是不是也卖啊,来来来,你们母女俩一起卖给我爸,我爸有的是钱!你初夜几个钱呀!”   周妙涵哭出声来,歇斯底里,“要不是我男朋友单知非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妈是小三,不要脸,不要脸!你妈郑之华能不能要点脸啊,千人骑的臭女表子!” 第15章 鸢尾(2) 假如让你说下去   第一反应不是奇耻大辱,而是天旋地转,她被打懵了。   人往下滑,本能地攥住了桌子腿,张近微听到教室乱作鸡飞狗跳。谢圣远早都出了教室,又折回来,看到的已经是跌坐地上的女生。   “周妙涵,你他妈揍张近微了?”谢圣远杀气腾腾拨开人群,伸出手,扯过周妙涵细瘦的胳膊,他不打女生,但周妙涵却抢先跳起来,捶在他脑袋上,她尖叫:   “谢圣远,你是不是男人,想打女生吗?”   “别打了,别打了,大家有什么矛盾等老班来解决。”个头不高的班长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嘴里这么嚷,看这架势,却有些畏缩--两个身高差不多的男女生,都像是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硝烟弥漫。   谢圣远那拳最终楔在了桌面,肉、体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咬住牙齿:“你再敢动张近微试试?我一定会揍你!”   明明开学那会儿,两人还貌似好朋友,周妙涵气哭:   “谢圣远,你他妈才有病,你知不知道张近微她妈是小三,她妈偷的不是你爸,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你去问单知非,张近微她妈郑之华是不是靠当柜姐勾引男人!”   这场意外,反复提到单知非,学生们脸上露出新鲜的表情--单神原来跟学艺术的女生谈恋爱。   谢圣远被噎了一下,男生有种钝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周妙涵哭哭啼啼,挣开谢圣远,捂脸跑开。   旁边,张近微已经被丁明清扶起来,她左半边脸红肿,指印清晰。脸上其实不算什么,她心里一直有块红肿的疖,被人用指头狠戳,满是乌脓。   周围哑了瞬间,有人不再看热闹而是选择该干嘛干嘛,不少女生则自动挨挤到一起,窃窃私语,不忘将复杂的目光射到张近微身上。她脸皮真厚啊,居然都没哭,大家不得不感到惊奇。   “张近微,你……”谢圣远犹犹豫豫上前,简直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   张近微垂着眼,巴掌的后劲很大蔓延到整个左脸,像烧开的一锅热油炸开。她知道有很多很多目光,很重很重地击打在自己身上,可是她身子没有任何底气,大吼一声:   “我妈才不是小三!”   “张近微?”老班不知是被谁找来的,站到了门口,“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同学们自觉让开条道。   这条路真的很长,张近微有一刹那间产生巨大疑惑: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她低着头,走到走廊那时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幻想自己自由地飞了下去。   可老班警惕的眼神已经扯住她,肃然喊道:“张近微,跟老师到办公室。”   老师们也回去吃晚饭了,办公室空荡荡的。   “坐。”老班给她拉过椅子,张近微双手背后,紧紧绞一起,虽然眼帘低垂,可脊背比任何时候都挺的直,像那种带刺又硬的荆棘。   “学习委员把看到的情形跟我简单说了下,你还有什么想跟老师说的吗?”老班看着她,声音是深深的无奈。   张近微摇头。   女生半边脸肿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眼泪的痕迹。   “打人是不对的,老师会找学校看怎么处理。张近微,老师大概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你爸爸是什么人,你妈妈是什么人,这都不能决定你就是什么人。可能,你觉得老师的话无关痛痒,老师是成年人,知道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是两回事,但你是我的学生,老师自己也有孩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不希望看到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过早承受生活的难堪和痛苦。”   中年人很缓慢地说了一大段话,张近微嘴唇剧烈翕动,她没奢望过老师关心她,她不是尖子生,不是关系户,老班的态度让她在失措的慌乱中感到更加难过,她都准备好自己消化了,可别人要来关心她。   这令人不适,就像在教室里谢圣远为她出头,那个瞬间,她感激中竟有恐惧,脑子里已经想到无数流言蜚语。   “老师,如果我妈妈真的是小三……”她说出这句眼泪不受控制就下来了,声音不大,所以双唇颤抖地几近可笑。   “这是那女生打你的理由吗?绝对不是。”老师肯定地告诉她,“成年的人事,跟你们没有关系。”   孩子是无辜的吗?不,这种话只会对小婴儿慷慨,小婴儿长大,就有辜了。张近微心里绝望地想,她重新低下头,站在灯光下,自己就是一片阴影。   “你是个很好的学生,刻苦,勤奋,老师从你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当年,”老班忽然换了一种很轻快的语气,等女生抬头,才继续说,“不知道吧,张近微,老师老家在河南的一个小农村,穷到你无法想象,只有刻苦读书是最好的出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师买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要菜汤泡大馍,便宜。你瞧,老师现在有爱人有孩子,有一份喜欢的工作,虽然你们有时让老师不爽。”   他故意插了句唉声叹气,“还有评优这些你们小孩子不懂的琐事,当然也烦,我家小兔崽子不听话学习差完全没遗传我们两口子智商,真让人犯愁。这就是生活,是不是平时看老师不拘小节还挺乐呵?其实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大人,各有各的烦恼,老师这个人的原则就是遇事不怕事,我尽力了,去球吧!”   末尾,老班突然冒出句河南话,张近微有些吃惊,看向老师,老师在微微地笑,她最终轻扯了扯嘴角。   办公室里,老班开导了她很多,很久。张近微一度觉得热流涌动,她走出办公室时,听到身后班主任似乎跟学校的心理老师打起了电话。   为什么班主任不是爸爸呢?   张近微想到这点,泪水突然一溃千里,冬天了,学校路灯早早亮起来,她很冷,从来没那么冷过。   “喂!”单知非的身影是突然出现在身旁的,男生一开口,吐出白白的雾气,他等她太久了,往这边走时,哪怕路灯灯光再晦涩,他也认出了她身影。   单知非差点忍不住去教室找她,站楼下徘徊几圈,最终还是选择在校园里狙击,看能不能碰到她。   他没喊她名字,跑过来时,可能是有些急导致只发出这么一个音。   张近微完全把他忘了,忘了什么花架,她愣了下,可当单知非的脸这么真实的出现在眼前,她的情绪忽然失控。   她不知是冷的,还是恨的,浑身都抖个不停,掉头就往校门口走,步伐很快。果然,单知非不明所以地在后面跟上她。   张近微快要冻死了,她没吃饭,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但她又心里滚烫,冰火两重天里,步子越来越快。   单知非眉头轻皱,他克制住自己想问她话的强烈冲动,只是跟着她。   终于,在学校对面的大操场上入口停下,天冷,出来遛弯的人不多。她嘴唇冻的发白,抱起双肩,猛地收住脚,回头尖锐地开口:   “那天花架下,找你的那个学艺术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对吗?”   她把左脸藏在灯影里,眼睛发亮,竟有点猫科动物咄咄的意思。   单知非完全没想到她的开场白是这个,还没回答,张近微已经再度发问:“她叫什么?”   “你是说周妙涵吗?”他全心全意地回应着她的眼神,没有躲,尽管心跳莫名加速了。   “周妙涵的爸爸找小三,是你告诉她的,对吗?”张近微被冷气激的无比清明,她不断逼问。   这也是张近微,换作别人,单知非一定对这种连珠炮似的问句而感到被冒犯,并会不动声色回击,他不是那种习惯忍耐随便吃亏的人。如果忍耐是美德,单知从来不具备这种美德。   但眼前女生穿那么单薄,灯光投过来,在她耳廓那形成一圈近似透明的红。   “你冷不冷?”单知非像智障一样,不受控制地忽略了她那句逼问,他没脱外套,残留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太明显,“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单知非,我问你是不是?”张近微声音大极了,像只坏脾气的猫,执拗地炸毛。   这……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单知非不懂她激烈反应的点。   但那天在希思黎专柜的不愉快后续,自然浮现脑海。   他们一家三口约好在商场负一楼餐厅吃饭,爸爸来时,李梦还在专柜不厌其烦试小样,郑之华用娇嗲的声音恭维爸爸,单知非听得反胃。他觉得很怪,一个美艳轻佻的女人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他的面,跟爸爸那样说话。这种带着真正媚气的谄媚,令人倒足胃口。   尤其是,郑之华为了套近乎,居然问起他的情况。他本想用眼神阻止李梦,可晚了,妈妈已经用一种矜持又骄傲的口吻告诉对方:   我家孩子在一中就读,刚保送了,不过依旧去学校帮老师些忙。   果不其然,郑之华带着戏剧性的那种夸张,对他赞不绝口,并也很骄傲地提起自己女儿也在一中读书。   单知非压住烦躁,不等她说完,跟父母提自己先去餐厅等。   可是,单知非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再次遇见这个女人。他带着编程社团的好友在酒店开房,暖气十足,团队在为比赛做准备,大白天的,隔壁某种声音太大,女人高亢婉转的嗓门,可以穿破墙壁。   都是半大青春期孩子,又早熟,大家在疑惑片刻后,很快会意,尴尬而默契地笑。后来,实在受不了这个干扰,脾气最急的那个过去敲门:   “阿姨叔叔,你们能不能动静小点儿啊,能考虑下祖国花骨朵的感受吗?”   几秒钟后,里头冲出个肩披大波浪的女人,嘴唇猩红,美目带着煞气,把小男生肆无忌惮一通打量,夹着烟笑:   “毛都没长干净,就来开房,你哪个学校的还敢吼,看我不通知你们校长?”   郑之华光着脚,她脚很美,涂着红艳的指甲油。   一中这些聪明男生大都很自负,面对艳丽少妇,心里不好意思,但嘴上是绝不认输的:“拜托,阿姨,我们是来搞竞赛的,您动静小点,好吧?”   郑之华痴痴笑,倚着门框:“呦,你们几个人啊,了不得了不得,这么小就玩这么开,还搞竞赛的呀?要不要跟我们比一比?”   言辞露骨,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中学生说话,这下把男生惹怒,红着脸用英文吐槽了句,这下轮到郑之华跳脚,揪着男生不准他走:她认定男生侮辱了她。   单知非他们听到争执声,纷纷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就认出了她。女人胸脯高耸,穿的暴露,应该是没看到他,在激情骂男生。   房间里面,男人似乎听出女人在跟一群男生吵,走过来,迅速把女人拉了回去,并“砰”的一声带上门。那张脸,一闪而过,单知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是周妙涵的爸爸。   有一回,两人吃饭,周妙涵的爸爸开奥迪来接她,他是包工头,品味却很官员。单知非不爱管闲事,但在这件事上,他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周妙涵再次打电话缠他时,很隐蔽地腹黑:   “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你爸爸和希思黎柜姐的事情,而不是我。”   ……   单知非在很短的时间里,调动了他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把这些串联起后,却还是没有想到郑之华可能是张近微妈妈这个层面上。   不可能。   他很固执地想象张近微的妈妈估计是那种很质朴,很本分的女性,比如,水果摊的阿姨,卖煎饼的阿姨,甚至是在工地打工出卖力气的沉默妇女。   “是我告诉她的。”单知非坦白地回应了,刚说完,看到张近微那种任何言辞都描绘不出的眼神,他目光低垂,“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吗?” 第16章 鸢尾(3) 入v   张近微觉得齿冷, 是对自己。她扭头就跑,问清楚了,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她都不知道自己徒劳地坐实这件事又怎么样。张近微其实体力很好, 她八百米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清薄的身板里, 仿佛蕴藏着飞蛾扑火般的能量。   冷风呼啸,金戈铁马般从耳朵旁过去。   一气跑到教学楼, 单知非并没有像变态那样尾随, 因为没吃饭,她感到心悸, 下一秒像是会猝死似的。张近微平息一下自己, 整个人虚弱至极。   教室里形成一种默契,没人提这事。   晚自习时, 老班进来一趟,曲折地表达了他的看法,委婉暗示全班同学要做一个明事理的人, 他声音雄浑, 学生们有的在认真听, 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则是一副什么事都打扰不到我只专心刷题的状态。   简单的班会结束, 老班再次找张近微,把她送到心理老师那。   又是一段极为冗长的对话,张近微听到许多专业性极强的词语,她很累。   可等到快熄灯,心理老师才放她走。回到寝室,她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了。   “丁明清, 别开!”她听到黎小宁的声音,“我好担心,她该不会也那什么,万一有性病我们阳台的衣服怎么办呢?”   里头每响起一个声音,张近微的耳朵就狠狠疼一下,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过道里,还有用功的女生借灯光看书,偶尔瞥过来两眼,张近微在艰难地等,她实在没地方可去。   骨气不能顶钱用,她没钱住宾馆,也没有家。如果说,硬要有骨气地在学校里睡一夜,她同样担负不起被冻病的代价。   关键是,她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张近微唇角轻扯,有无数种情绪起伏。   最后,丁明清开的门,把她带进去。   没有人说话,黎小宁刚洗漱完,她正往脸上抹水乳,拍的啪啪响。忽然,猛的把什么东西摔在桌上,动静贼大,好像是那些瓶瓶罐罐。   张近微清楚地听到她在抱怨:“烦死了!奇怪,我的香香怎么用这么快!屋里好骚啊,香香都遮不住!”   寝室住六人,大家性格各异,但遵循着寝室生存法则,大家基本能做到不随便用别人东西。除非,两人关系特别亲密,或者,用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比如忘记打开水什么的借用一下。   大家还是没吭声。   黎小宁又把水盆搞的很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都熄灯了,快点睡啦!”   这一下,惹的黎小宁理直气壮爆发:“你们睡的着吗?身边搁了个定时炸/弹,谁睡的着?我明天就跟班主任说,我要换寝室,他不同意,我就让我妈出钱租房子住去,受不了了!”   城市大,有的同学可能路上倒车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因此,一中附近租房生意火爆。   大家轻声附和了几句,说租房的好处,更自由,没人打扰之类。   然后,黎小宁问有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大家含糊其辞:   “再等等看吧,也不一定就这一个处理方法,我们找老班谈谈。”   这种话术,心照不宣,尤其是青春期小女生乐此不疲,她们天然能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而张近微,是一点,像写书法的人把完整的字书写完毕,不知道在哪里不小心漏了一点墨,就那么一点,和所有字都不相干。   话外之音,张近微听懂了。但凡有些自尊心,都会搬出去的。她听得脸皮烧起来,薄薄的皮肤下,像流动着沸水。   下铺那,丁明清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但她不说话,侧耳倾听半天上铺张近微的动静,什么都没有,她跟一具尸体一样安静。   “别把这些放心上,其实,等考上大学大家各奔东西,谁还在乎这些破事儿。”丁明清是在第二天跑操时,跟她说的这话。   女生最烦跑操,累的直喘,大冬天黑灯瞎火的大家就全往操场上涌,各班的班主任们也都在,中年男人为了鼓舞士气,总是一起陪跑。丁明清看看旁边队伍外的老班,师生默契对视一眼,等跑操结束,丁明清像个卧底一样留在最后,汇报张近微的情况。   “一定要给你同桌精神上的开导和支持,有不对的苗头,立刻跟我说。”老班谆谆教诲,丁明清很听话地直点头,不过,她想的比较多,如果张近微因为这种事搞什么自杀的大新闻,学校肯定受牵连,那班主任更是没跑了。   这种事,传的比某某被保送快多了,轰轰烈烈的,连办公室老师都全知道了,成年人谈起这些,显然又是另一番心情。   谢圣远那天晚上憋到半夜,等室友全睡了,披着被,跑楼梯那给单知非用偷藏的手机打电话。   本来,他不抱任何希望,单知非没有熬夜的习惯他是知道的。但这次,一声单知非就接了,他仿佛早在等这个电话似的。   “怎么,你没睡?”谢圣远有点意外。   单知非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户那,小区里还有些人在熬着夜。   “没有,我有点事没处理完。”   谢圣远听他那头平静淡漠的腔调一响起,一阵火大,“啧”了声,讽刺说:“单神真是精力无穷,你可以去兼任居委会大妈什么的,帮人家逮小三。”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呛单知非,呛完有点后悔,万一单知非觉得他无聊把电话挂了怎么办。所以,不给对方机会,谢圣远跟发射子弹似的:   “你认识我们班张近微?你怎么知道她妈妈当小三?你知道周妙涵跑我们教室当着那么多同学面打了张近微吗?不是,单知非我没看错你吧,你这不明摆着挑事吗?你这,你这,”谢圣远很硬气地继续,“我直说好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做特别小人呢?”   单知非反应了片刻,他很自然地想起当时张近微看他的眼神,像怀抱巨大期待,但又像无比失落。男生瘦高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他脸轻碰窗帘,电光火石间,突兀地想起那个女人说自己的女儿也在一中。   也许,当时他差点可以听到张近微的名字。   电话那头,谢圣远越说越激动,单知非没有解释。通话结束后,他揉了揉脸,把窗户打开,寒气入侵,他站了一会儿,换好衣服出门。   迷糊中,主卧里李梦推了枕边人一把:“我怎么听到门响了?你去看看。”   单知非的爸爸是那种话很少的人,和妻子相敬如宾,他不抽烟,不喝酒,定期健身,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饭局上,真的是只吃饭。他人很英俊,被妻子戏称作“沉默的武士”。但单知非听奶奶说过,爸爸年轻时很先锋很叛逆,穿喇叭裤,留长头发,带着音响在人家寺庙门口吼摇滚,老和尚的脸都拉很长。   单暮舟睡眠浅,很快起身。确切地说,他也听到声音了。先往儿子的卧室去,门没锁,单暮舟开灯简单打量一番,发现单知非的睡衣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他没换衣服立刻追了出来,但不忘带手机。   “你在哪儿?”单暮舟拨通单知非的手机,没进电梯,而是走的楼梯,声音不大。   寒星闪亮,单知非的呼吸声微重:“跑步。”   单暮舟皱眉:“在小区?”   “对。”   “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   “那好,我在客厅等你回来,注意安全。”   父子对话结束,单知非把手机塞兜里,他步伐越来越快,像要把什么东西奋力消耗完一样。   等满头大汗回来,李梦已经困得不省人事,知道老公在,她似乎比较安心。   父子俩到阳台说话,单暮舟问儿子需不需要一支烟,单知非接了,在一明一灭的瞬间,开口说:“爸爸,我做错事了,伤害到别人。”   单暮舟坐在藤椅里,他吹冷风,不吸烟:“那就去道歉去补偿。”   单知非两条手臂撑在窗台,头垂很低:“我会,可是我怕得不到谅解。”   “要不要谅解是别人的事,但道歉补偿是你的事,你决定不了别人,但可以决定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要假设,而是积极去解决。”单暮舟和他交流并不多,但每次交流,总是直面要害,这让单知非受益匪浅。   说完,男人很沉静地问了句,“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单知非转脸看了眼爸爸,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有时候沉默并不一定代表什么,仅仅是不想说话。   单暮舟拍拍他肩膀,没再继续问,“你妈妈不喜欢烟味儿,冲个澡再进来。”   流言乱七八糟,学校贴吧里甚至传出张近微包夜的价格,班长知道后,汇报给班主任。老班真的动了气,这种事,搞不好会把一个内向孩子逼出人命的,他立刻处理了这件事,再次开班会,语气明显严厉许多。   周妙涵打人,影响很坏,学校本来该给个处分记档,但女生声泪俱下一番哭诉,事出有因,搞得主任再三衡量,决定让她去跟张近微道歉,免于处分。   因为怨恨,周妙涵道歉很不甘心,说完轻飘的“对不起”,再看过来,那眼神更像复仇,并趁老师转身的刹那,对张近微比了个中指。   “我的饭缸,是你故意放的尿吗?”张近微冷不丁开口,这让周妙涵很惊诧。   不过,她大方承认了,挑衅扬眉:“给你点教训。”虽然这事做的时候,周妙涵只是因为觉得单知非和她分手,是因为这个穷逼。   张近微比她想的镇定:“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已经打了我一回,你敢打我第二回 ,我一定会还击。我从镇上考到一中是来想上大学的,不是来挨揍的,如你所见,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你吓不倒我。”   周妙涵笑了,她觉得张近微非常可笑:“你以为自己在演戏吗?背台词啊?我揍你就揍了,咱们走着瞧,”女生恶狠狠凶她一眼,“我就不信你不出校门。”   张近微手心冒汗,可脊背却一阵阵往上窜凉气,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股锐利的风给穿透了,人潦潦倒倒的。   但居然还是那么勇敢,“周妙涵,你得赔我饭缸钱,我在超市花十四买了新的。”   周妙涵吃惊于她这么厚脸皮,这个时候,竟然惦记的是饭缸钱?她笑出声,好大一会儿的嘲笑后,本不想理张近微,但念头一转,从兜里掏出个粉色钱夹,把两张十块的往她脸上一砸,轻蔑说:   “不用找了,穷狗。”   她抱肩等着看张近微动作,捏腔补了句:“嗟,来食!”她有点得意自己记得这么一句古文。   张近微弯下腰,真的把那两张纸票捡起来,同时,将一张五元纸币和一枚硬币,回敬给周妙涵。   转身的刹那,张近微脸色透出那种夜晚才有的靡靡的红,她咬紧唇,把二十块钱塞进校服口袋。   在外人看来,张近微还是那个安静有点害羞的样子。   只有夜里惊醒,从枕头上稍稍抬脸,透过门上面玻璃看过道昏然的光,她悄悄伸出手,在空中张开手指,假装有人回应了,才拉过被子缩进去,泪水打湿枕巾。   再看单知非给的资料,她觉得眼睛疼,嘴巴苦苦的,但张近微没有勇气把资料一鼓作气撕了或者是毁了,她没这个资本。   至于周妙涵,张近微尽量不去想她会给自己制造什么麻烦,她不能为没发生的事情浪费时间。她一度崩溃,一度想一了百了,但她又是那么委屈: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坚持这么久就得放弃呢?   课间,谢圣远偷偷塞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抄满了鸡汤,就像高中的学生们最爱在课桌上、墙壁上、本子上涂鸦各种有理想有志气的句子。老师说,这将是大家一生中最文艺最脱俗的一段生涯。   她突然间忍不住笑了。   谢圣远的纸条背面写了句:走自己的路,让狗去吃大便吧。   他画了个便便简图,冒着烟。   张近微没回复他,把纸条折叠,妥帖放好,谢圣远不止一次对她说,她让他想起他的奶奶,而且他有女朋友,这让张近微没有产生过多联想。譬如,谢圣远可能喜欢自己。她想的是,也许自己有某种慈祥的气质,人和人之间气场很奇怪的。最重要的是,谢圣远对很多女生都很大方,很热情,他人缘好不是只针对自己。   中午放学,谢圣远特意和丁明清坐在了一起,男生显得极为苦恼:“你们寝室没孤立张近微吧?你是她同桌,多关心下嘛。”   因为外貌差异而受到的待遇差异,丁明清心知肚明,她微胖,那张无公害的脸上露出圆圆的笑容:   “哎,寝室就还好吧,女生宿舍你懂得,大家都很忙啦,其实没什么的。”   “我请你吃大餐,你说个地儿,我一定请你。”谢圣远热忱说。   丁明清直翻白眼:“哪个狗说我底盘扎实的?”   谢圣远便露出个嘻哈笑容:“你瘦了,真的,都飘飘欲仙了。我这就跟老班说,体育课丁明清不能上了,会被风旋天上去的。”   丁明清立刻伸出爪子,掐得他直嚎。   本笑着闹着,男生忽的沉默,表情凝滞:“我突然想到,你说过周妙涵不是好鸟,你是不是早知道什么?”   丁明清咋舌:“哇,你干脆去柯南里办案好了,我不喜欢她们那群女生嘛,她们跟外校女生打过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   “那你相信张近微吗?”谢圣远很认真问,“你不会疏远她吧,我看你在教室里似乎也不怎么跟她说话了?”   丁明清闻言,低头用吸管搅合奶茶,慢悠悠的,她是那种谁也不愿意得罪的个性。大家对张近微态度暧昧,她清楚的很,和张近微走太近的话,意味着自己要隔绝大多数女生,丁明清不愿意承受这种精神上的校园冷暴力。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这样想无可厚非,张近微到底有没有问题,谁知道呢?   “哪有,忙着刷题背单词,本来就没有怎么聊天。”丁明清很自然地否认,她吐舌头,“你表白了吗?”   “啥?”谢圣远装傻。   “你喜欢张近微啊。”丁明清“切”了声。   谢圣远一脸的不情愿:“谁说我喜欢她?我这人天性/爱行侠仗义而已,别瞎传,我没有,我三中有女朋友的。”   两人因为熟,跟早起开会的麻雀一样说个不停。   初雪来的毫无预兆,学生们很兴奋。张近微越发孤僻,她几乎不再说话,人在寝室,是靠一种麻木的打气支撑: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   她跟复读机似的。   阳台上,有两条晾衣绳,一条满满的,一条只孤零零地晾晒着张近微的衣服,不过她衣服少,秋衣秋裤跟家里老年人穿的那种一样,不贴身,膝盖顶老高,一洗出来,像大抹布或者是拖把头。   大家都开始穿薄款羽绒服,厚衣服基本带回家清洗,在宿舍,只洗内衣一类小物件。学校有洗衣机,但有的同学不甚讲究,往里扔鞋,带姨妈血的床单……总之让人看了,实在难能继续。   水太凉,冰的骨头疼。张近微在公用水房洗她的校服,她脸微红,使劲对搓,本来有人打算过来洗点什么,一探头,看到她在,想到那些什么卖身得病传闻,避之不及,又缩了回去,到寝室难免一通抱怨。   张近微衣服搓的更卖力了,两手通红,眼泪颤颤巍巍糊在长长的睫毛上,等砸手背上,猛地一热,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没想到,郑之华会突然把电话打到班主任手机上,刚开学时,郑之华像模像样地问张近微要她老师的联系方式,并且加入家长群,然而,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老班把张近微从教室喊出来时,大家抬头看一下,很快又继续各忙各的。这段时间,同学们习惯了班主任经常找张近微谈话。   “你妈妈。”   张近微立刻觉得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她本不愿意接,但看着老班的眼神,说句“对不起”,迅速飞奔到教学楼下面,找个角落,颤抖着开口:   “你干嘛?”   “我放床头柜的钱,是不是你拿了?”郑之华一开口,张近微就能想象出母亲生动的表情。   她一阵窒息,怒极反问:“我拿你的钱?”   说完,不受控制的哆嗦着嘴,张近微哽咽了,那头,郑之华如她所料地开始剧烈指责,总归是翅膀硬了老师怎么教育你的云云。女人尖利的声音刺耳,张近微不吭声地任由她骂,这是一场漫长的隐忍。   “你骂完了吗?”她终于在母亲喘气的空间,再次开口。   如果郑之华在她面前,张近微想,她也许会痛快地发泄,母女对撕,没有任何体面,穷酸,荒唐,互相伤害。当然,也许她伤害不了母亲。   “你又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呢?你自私,没有廉耻心,只会装小女生,逃避你该承担的责任,我看不起你。”张近微疲惫地说,“你知道别人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给人家当小三。”   说到“小三”,张近微觉得脸上又被人狠狠抽了两下。   这下,郑之华彻底跟她翻脸:“你说谁是小三?你敢说你亲妈是小三,张近微,你跟你爸一路货色,假正经,伪君子,又穷又要面子,别不要脸了,没有我,你上得了一中?你就是个没人要的一滩臭血!我没流掉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你看看你,脑子笨得要死,再用功也不是上学那块料,除了脸漂亮,还是我给的,张近微你自己掂量掂量你有个屁,没这张脸,你以后倒贴都没男人要你!”   母亲激烈地羞辱她,否定她,张近微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处血淋淋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而电话里,郑之华扬言要来学校找她班主任对质,到底怎么教育的学生。   “不,不要来,”张近微恐惧地摇头,她忽然害怕极了,混乱地捏着手机往校门口走,“你在家里吗?我求你了,千万不要来我学校,妈妈,我只求你这一件事,给我一条生路,求你了,别逼我……”   她听到自己嗓音都变了,沙哑的那种,她急急拦了辆出租车,连浪费钱都顾不上了。甚至,连手机是班主任的这件事也忘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雪下的清洁,温柔,映着城市初上的华灯,有种交织错落的艳与寂。   张近微下车时,忘记给车钱,被司机叫住,脸色煞白地看着出租车大叔,她嘴角微微内扣,给对方鞠躬,九十度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赖账,我真的是忘了,我这就付钱。”   她掏出零钱,手抖的厉害,司机看她脚上那双单鞋以及仓皇受惊的表情,忽然说:“算了,小姑娘你走吧。”   张近微不肯,她固执地在零钱里扒拉,司机已经摇上车窗,发动车子。   出租车远去了。   她孤单地站在原地片刻,忙回过神,往小区跑去。   跑的太凶,张近微几乎是瘫在了家门口,她大喘着气,一边把手伸进衣领,掏脖子上的红绳,上面挂着寝室钥匙,和家里钥匙。   可钥匙却插不进去,上次,郑之华听男人说张近微回来,但又匆匆走了,她心里十分警惕,张近微大了,正是最水灵娇艳的年纪,她忽然意识到:女儿可能是个隐患。   家门自然而然换了锁。   张近微开始拍门,很快,郑之华开了门,一股香水味儿扑鼻而来。   “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小三?”郑之华不耐烦地点了支烟,她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很妖娆地交叉在一起,拖鞋吊在脚梢,一荡一荡的,有点小妩媚,天生自带的那种。   张近微突然发现自己恨她都是无力的,她不在乎,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有一套自己的价值体系,她喜怒无常,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头就忘。   郑之华让她坐下说话,真的已经忘记了方才在电话里怎么肆意凌辱女儿。   张近微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毫不犹豫拿刀子捅人,自己还能若无其事。而且,这个人,是做母亲的。   她没坐下,也没冲郑之华大吼大叫,她潜意识里竟然是怕刺激到这个妈妈,如果闹到学校,张近微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不是大家挂在嘴边的“去死啦”,是真的结束生命那种“去死”。   她相信,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她,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   “那个人,是我们学校一个学艺术女生的爸爸,他有家庭。”张近微机械地回答,“我没拿你的钱,我很久没回来过了。”   她嘴巴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苦涩,这个房间,留给她很大阴影,可她清楚知道没必要跟母亲说。   郑之华反应很大,跳起来,却已经不再理会张近微,而是疯狂找手机,给包工头打电话。很快,激烈的争吵声再次刺透耳膜,张近微听到母亲大声的质问,以及她卧室里摔东西的声音。   她一直轻微颤抖着,似乎感受不到什么悲伤了,只是冷。张近微靠本能的理智,迅速进自己房间把掉了一扇柜门的柜子打开,收拾出为数不多的厚衣服,以及一双棉鞋,用被单包起,对角系上。   屋子里没有书桌,她偶尔回来都是蹲在床边坐地上学习,但墙上贴着一张她高一时留下的画:   年轻女郎踩着高跟鞋,夸张撑伞,地上是积水。   还有她很秀气的一行字:我总是很难被取悦。   张近微和这行字恰恰相反,她很容易高兴,从橱窗里看到美丽的小发卡,即使不能拥有,看一看就很愉快了。   把画小心揭掉,折叠放进被单。张近微像那种农民工进城一样,把包裹挂在肩头,她听见母亲还在跟对方争执,门半掩,郑之华似乎很伤心,她的身影曲线优美,但非常陌生。   张近微看她几秒钟,忽然就流出了眼泪,不知为谁。   走的时候,张近微替郑之华把门悄悄关上了,连带着她制造的一切喧嚣、仇恨,和痛苦,都隔绝掉了。   老班的手机被她用到没电,加上下雪,她咬咬牙,选择打车回学校。   学校里,老班果然很急,等半天,张近微居然消失了。晚自习已经进行,天黑下雪,老班把学校能找的地方全找一遍,甚至让其他老师帮忙在顶楼守着。   就差报警。   这个时候,张近微在校门口看到正在跟保安交涉的班主任。保安说,好像看到一个女学生拿手机跑出来。   “陈老师!”张近微眼眶发酸,定定站住。   女生瘦弱的肩膀上,床单临时充当的包裹很醒目,老班愣了下,随即跑过来。   “张近微!”老班本来想发火,看到她红红的鼻尖,语气温和下来,“你去哪儿了?”   “回去拿衣服。”张近微腼腆地用肩膀托了托包裹,小脸冰凉,跟班主任反复道歉。   雪依旧细密的下,老班交待她抓紧回寝室,晚上有外语听力测试。   张近微只一件羽绒服,那种雅鹿老款,周围同学压根都没人穿的那种。她算了下节气,分明没到最冷的时候,因此,她只翻出一件毛衣,一件奶奶打的线裤,虽然短了点,但添在里面身上立刻换了种感觉。   棉鞋没舍得穿,毕竟下雪,沾到水就不好了。   生理上的舒适,抵消一部分精神上的痛苦。去教学楼的路上,张近微拼命去强化班主任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以此来对抗母亲的否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   但听力测试,她还是走神了,那些话,总是出其不意地突然冒出,想嚎啕大哭的感觉变得格外强烈,张近微忍着,直到晚自习下课,她一个人跑去卫生间吐了。   她虚弱地回到教室,人已走光,谢圣远本犹豫等她,但看她拒绝的表情,没再坚持。   张近微虚弱地把饭缸从抽屉里拉出来,自从上次的事后,她非常谨慎,饭缸一定随身携带。至于水瓶,更是每次用前都提心吊胆,她把贴画撕掉了。   有熟悉的低音喊她:“张近微。”   她抬起头。   单知非穿白色羽绒服,头发乌黑凌乱,顶着点雪,也许是寒风吹的,他脸色像某种清透的玉,有点凉薄的感觉。   张近微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抱紧饭缸,冷冰冰地走到前排,准备锁门。   “那件事,我觉得应该过来跟你解释一下。”他说话的时候,手插进了兜里,张近微听到羽绒服摩擦的声音。   “外面冷,站在走廊说话行吗?”男生征求她的意见,张近微不说话,眼睛盯着地上的大理石,她把教室门锁了。   单知非今天的开场白,预设是“你还好吗”,临到嘴边,他说不出来,变成了给同学讲题的口吻。   男生身上总是有种很好闻的皂液味儿,他总是很清爽洁净的样子。听说,男生寝室臭死个人,篮球鞋里的袜子都能站起来。张近微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想到这,她把饭缸拥在胸前,是个防御的姿态。   单知非用最简洁的措辞,没任何形容词、副词、关联词,全靠名词和动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的最后,说了句:“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教学楼熄灯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站着,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空气沉默而缓慢地流动着。   “我非常抱歉,我承认,我觉得你妈妈很不得体,她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我从没见过同学的妈妈是这个样子。”单知非提起郑之华,依然有隐约的厌恶,他停顿下,“当然,你跟她截然不同,你很好。”   尽管他陈述的是事实,但张近微感到深深的冒犯,她脑子一下乱掉,柔软地反驳:   “你当然没见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如果你觉得通过否定我妈,来肯定我,我就会感激你,那你想错了。”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但话却很难听。   张近微不知道怎样去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她觉得丢人,尤其在单知非面前,最荒谬的是,自己挨打竟是因为他的正义。她总是在他面前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我没这个意思,事实上,我很内疚……”单知非觉得自己只能说到这一步了,再往前,是他不愿打破的临界点。   张近微又紧了紧怀里的饭缸,不能再紧了,它硬邦邦的,毫无弹性。   “我不是那种做错事不敢承认,或者,不敢承担的人。”单知非声音压的特别低,听起来,有种含混的温柔,但张近微陷入一种很死寂的状态,这让他不得不考虑下一句继续说什么。   “我今天是真诚来道歉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无条件补课用作补偿。”   张近微还是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往外看灯光下的雪花飞舞。   “你这样没反应,很难沟通的。”单知非缓缓说。   张近微一下被刺到,谁都可以随便指责她,对啊,连母亲都能那样恶毒地咒骂自己,何况是外人?   她眼睛里快速蓄满泪水,一张口,是那种战栗的哽咽:   “我不想说话,不行吗?我受够了别人骂我打我,我已经不想说话了,不行吗?为什么你说这些我必须做出回应……”   她终于小声哭出来,“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跟女朋友说我妈妈是小三,你瞧不起我妈妈这种人,为什么要跟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第17章 鸢尾(4) 各人下各人的雪   单知非很少有觉得挫败的时刻, 但此刻挫败感来的猛烈,他以为,世界大概像解题, 他总是有很多种方法, 炫技似的, 千回百转地去得到同一个答案。   不能否认, 张近微对于他而言,是有些神秘色彩的。但色彩背后, 是斑驳和狼藉, 单知非发现自己对她的痛苦毫无能力,同时, 他也发现一点都不排斥张近微在他面前暴露更多侧面。   “我为我刚才说错的话道歉,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他聆听完, 静静说道。   张近微从兜里掏出卫生纸,她没成包纸巾,只能把卫生纸按着缝印撕成一截一截。单知非看到这一幕, 转过脸, 显然是希望她免于尴尬。   女生在小声地擦眼泪鼻涕, 像怕惊扰到别人。   等她平静些,单知非把羽绒服宽大口袋里几张折叠的A4纸拿出来, 这是他补充的一些知识点。一张高考数学真题卷,他15分钟可以做完,节奏很快,他给张近微整理资料时必须强迫自己尽力从她的角度出发。   “希望你能用的到。”   张近微不动,她刚“凶”过单知非,男生一句都没回击。下一秒, 单知非把资料硬塞给了她,那里面,还夹着几张百元钞票。   “说好付照片钱的,”他指了指,“你别拿掉了。”   学校附近在施工,有灯光缓缓地扫过玻璃,也扫过女生那张倔强而青春的脸庞。   纸张碰到皮肤,张近微下唇微微内卷,像小孩子那样往里收着:“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单知非终于等到她回应,灯光同样扫过他无比青春的脸庞。   光影里,张近微眼睛亮晶晶的,她那么委屈,但又死死压抑着:   “大家把我传的很不好,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你不怕吗?”   她双手忽紧抓栏杆,额头贴小臂,A4纸一垂,微微动荡着。单知非目视前方,他轻轻把手也搭在了栏杆上,不动声色挪动,离她手最近的时候只剩下一毫米的间距,他耳朵根腾下就红了。   但声音很稳,“没有,那些传闻我一句都不会信。”   张近微慢慢把脸抬起,她眼眶是红的,有点不确定地看着单知非:“为什么?”   “不为什么。”单知非忽然对她笑了下,“张近微,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她愣了,迷惘不已,暂时转移了情绪,却很快带了点醒悟般的害羞:“我成绩不好,总是排后面。”   学校排名其实很无聊的,最前面的,和最后面的,差不多永远是那些人。   “高一刚开学时,你帮初中部的一个学妹修过自行车。”单知非看她收回手臂,不着痕迹的,他调转身子背靠到了栏杆上,长腿无处安放一般,微驼着背,面对面看着她。   嗯?张近微显然忘记了这件事,努力回忆,像是有了点眉目,她轻轻嘘口气:“想起来了,初中部那个小妹妹骑的那种普通自行车,车链子掉了,我会装车链子,就给她装上了。”   她蹲在那里,手指头脏了,但最后敛着校服裙摆一手撑地,一手认真摇脚踏板的样子,像一帧镜头,单知非看到她黑色的小发卡在阳光下闪闪的,但不及她眼睛清澈明亮。   他匆匆骑着单车过去,走很远了,依旧回头频频在人流中寻找她的身影。   但学生越来越多,终于,她跟小学妹,还有自行车都淹没在人海。   “你很厉害,当时没有男生上去帮忙,我想应该是不会,张近微,”单知非忽然很想逗她,“其实,你会开挖掘机吧?”   啊?张近微嘴巴轻张,很快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傻,她露出很青涩的笑:“我不会开挖掘机,真的,我没有学过这个。”   她觉得害羞时,就会把头低下来一些,掩饰自己的不够镇静。   不知触到什么点,她突然闪现一丝活泼俏皮,头歪着,“不过我会开那种乡下的三轮车,带电的,烧油的我也会,我初中就能开着带我奶奶去赶集。”   说完,自己先窘了下,讪讪闭嘴,说这个干什么?单知非一定不知道什么烧油的三轮车马力更足,一不留神,就会翻沟里。   我在跟他说什么呀?张近微很懊恼,谁要听什么三轮车?周围同学们从不谈论也不知道这么老土落后的话题。   “那个,需要驾照吗?”单知非竟然很认真地问她,张近微抿嘴又笑,光线模糊,他还是捕捉到那种只属于她的清甜的腼腆。   “不要。”她声音暂时挣破情绪的阴霾,脆脆的。   “没有驾照的初中生,你是马路杀手吧?”单知非忍俊不禁,不知不觉往下聊着。   张近微嗔怪地瞥他一眼,男生笑容极浅极淡,像隐在夕阳下的雾岚。   “才不是,我技术很好的。”   “有多好?敢带我吗?”单知非语气舒缓,很放松了。   “当然敢。”张近微接话很快,又瞥他一眼。   不过,很快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为自己刚才露出那样的表情,有点像撒娇的意味,张近微真是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像只蜗牛,外面雨露阳光皆明媚,刚要沉醉,却意识到雷鸣不远,世界随时能颠覆,还是壳子里最安全。尽管,这壳子在别人看来也许可笑,但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好的去处。   “我要回寝室了。”她差点结巴,“你有钥匙,对不对?”   单知非把她情绪的转变过程收进眼底,他站直身体:“嗯,我有。”   脚冻麻了,只顾着忙嘴了,张近微脚趾头悄悄在鞋子里活动了下,闷闷问,“你能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吗?”   单知非照做,张近微借着亮光把那薄薄的钞票找出,还给他:“钱我不能要,当买你的资料。”   “这是你应得的部分,你放心,”单知非轻描淡写,“账我算的很清,我这个人特别喜欢钱,没到慷慨送别人钱花的地步。”   张近微错愕看他。   这种直白说爱钱的话,在中学生看来,未免……呃,太俗气。这或许是成人世界的真理,但大家都会不那么赤,裸裸,张近微很难理解单知非,她觉得,单神的形象,似乎崩了那么一角。   什么高傲的学神,保送生,什么未来的科学家……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特别喜欢钱呢?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从来不睡觉吗?”单知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把钱推回,“金钱从来不睡觉。”   真是个怪咖,张近微心里自然浮现别人对他的评价,她捏着纸币,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时间过得很快,单知非不得不用手机灯光引着她下楼,开伸缩门后,还是让她先过。   雪居然没停,在灯光下,像早春的樱花乱飞。   空气清凉,张近微打个寒噤,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不舒服了:好像单知非是拿钱来赔礼道歉的一样。   自然界的冷,一下让人清醒,可张近微脸被臊地难受,像发烧,她有些孩子气地把钱又塞给单知非,硬硬地说:   “我不要。”   她手缩的快,快到单知非根本没接住,一瞬间后,两人都要弯腰去捡,见他动作,张近微迟疑了下,又直起腰。   单知非这次没再勉强她,收好钱:“我知道,我给你造成的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能一笔带过的,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什么,你不要钱,我周末过来给你补课。”   他微微促狭了一把,“相信我,我至少能完成你的一本梦。有我辅导,你就是风口上的猪。”   这是命门,张近微无法不心动,但又气他把自己比作猪,她情绪复杂地盯着脚尖,没太多时间犹豫,快熄灯了,她小声而又迅速地问:   “可是,在哪儿补课?”   “陈老师会告诉你时间地点。”   张近微又吃惊了一下,老班?她脸涨涨的,十分局促,“你怎么跟我们班主任说了?”   “你到时会知道怎么回事,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说,我带你去开房补课,你敢吗?”单知非咽了咽喉咙。   张近微脸更红了,什么开房,一听就是坏孩子才会做的事,她觉得单知非是故意的。   “你不说话,我当你是答应了?”男生的目光像雪花一样轻柔落在她肩头,“我来安排。”   张近微别别扭扭点头,轻声说:“虽然但是,我并没有原谅你。”   “没关系,来日方长。”单知非声音淡淡的。   两人告别,她又跑得飞快,在拐角处居然脚滑摔了个屁股蹲。   饭缸甩出去好远,她爬起来,第一反应是看资料掉没。   寝室里,丁明清不在,她妈妈生日因此特地提前一节晚自习走人。没了丁明清,张近微有些生怯,丁明清已经是她在这个小小世界里最熟悉的人。她能理解丁明清在公共场合里的冷淡,毕竟,谁也不想成为公敌。   自己没好到让丁明清为了她,什么与全世界为敌,很中二,那是少女漫画或者电影里才有的东西。事实上,现实生活中,少女们的关系总是很微妙的,充满张力。   张近微把A4纸折叠到最小,放到裤子口袋里,她深吸口气,默默推门进来。   还好,门没锁,她暗暗松口气。   但刚进门,她看见自己的被单包裹在地上。   像一堆破烂,里面的衣物散一地。   寝室里,女生们的柜子都是并排放一起,但这么大个包裹,塞不进去。张近微送包裹时,拼命踮脚,把它甩在柜子上方,难免的,除了自己的柜子,还占了左右一点。   “张近微,谁准许你把破床单挨我柜子放了?”黎小宁等她半天了,看她进来,立刻开炮。   “对不起,我……”她忙蹲下身,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脸,“是你把我的东西丢地上的吗?”   黎小宁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冷冷说:“谁知道你脏不脏,谁让你擅自放那儿的?”   张近微把道歉的话咽下去,她拿出几件衣服,重新系好,摆放到自己和丁明清并排的柜子上面。   “要点脸的人早都搬出去了。”黎小宁嘟囔着转身,脱了鞋,顺着梯、子爬到上铺,把被子抖了又抖,“烦死了!”   这学期的住宿费,张近微和其他人是一样交的。她僵硬地站片刻,简单洗漱,听其他几人已经开始在轻声聊天,默默爬上了床。   女生宿舍话题,除了学习,无非是追的爱豆新歌新剧,或者是谈论男生。   张近微想起一个瘦高的身影,下雪了,每个人寝室都能在阳台看到雪花吧。下雪是一件公平的事情,张近微莫名想到这点,那些雪花,落在你的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   她被这样无私的公平弄的想哭,最终,泪水又一次湿透枕巾: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永远。   转眼到周末,张近微在最后一节语文课上,情不自禁地频繁看老班,想从对方眼睛里读到点什么。   果然,下课后,老班找到她,先关心地问问她情况,张近微略觉紧张,像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她知道,班主任接下来也许会告诉自己点什么。 第18章 鸢尾(5) 你抬头就看见   进了学校大门, 没多远,有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是实验室。再往后, 有个很小的院子, 里头两间正房, 对面是个小厨房, 院子里的水泥地因为年代久远生了裂缝,春天的时候, 会拔地而起冒出棵油菜花, 独自摇曳。   两人约在这里补课。   这里之前住着学校一个水电工,一家四口, 后来搬走院子空了。屋里, 留着一套简单的家具:一张木床,一张学校淘汰的课桌, 还有几个凳子。   不过一蹭一手的灰,单知非托陈老师搞到这么个地方后,简单打扫了下。   屋里阴冷, 单知非买了个取暖器。   他提前把交了笔电费给陈老师, 毕竟, 这是用学校的电。   张近微来到这个小院时,很新奇, 她不知道实验室后头有这么个地方。   融雪的这两天更冷,她穿了两件毛衣,戴着围巾,毛线上到处起球,还有静电,搞的头发都跟着炸毛。   “错题本带来了吗?”单知非很直接, 拉过凳子,让她坐取暖器前。   张近微搓搓手,掏出错题本、演草纸,还有笔。   两人坐的很近,而且单知非坐姿感人,张近微中规中矩像最听话的好孩子那样两腿并拢着,他不知是为了舒服,还是什么原因,大敞着腿,侧身盯错题本。   张近微觉得单知非身上其实有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她像是被包围了。   但单知非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他面无表情看了会她的数学错题集,对她的风格,很快摸的够清楚--张近微的确不太聪明的样子。   男生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很好看,他又粗略翻了翻她的那叠试卷:   “你的问题,第一是你会做的题目,解题步骤丢三落四,不严谨,你应该知道我们高考数学过程分扣的特别苛刻。你看,极坐标不建系,扣分;题目的条件没完整抄一遍,扣分,太长不用抄的想法是不对的。一句话,你没有严格规范自己的解题过程。”   说的好轻松,张近微无论是脑速还是手速,都配不上数学试卷,她已经足够细心,每次都会把老师强调的扣分点一字不落打笔记。但可恶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回又有什么新的扣分点出现了。   “我把握不好。”张近微为难地垂着目光。“不知道哪些可以省,哪些不可以省,算一题要花很久,我总是不知道在哪儿就没写全。”   单知非表示理解:“我明白,因为即使是数学老师,如果不参加阅卷的话,他可能都想不到会有什么奇葩扣分点,对你来说,确实有难度。”   “那怎么办?”张近微忍不住咬笔头,眼皮不抬,她其实有点怕单知非,最起码,讲题目时的单知非,语调冷静,那张嘴跟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似的,没什么感情,但在锋利地找准病灶。   “我回去看看,怎么给你写总结。”单知非抽出她一张试卷,眉头微蹙,笔尖在题目上轻划,“中档题目其实只是加了一点弯路,本质上,还是脱离不了模型,向量题是不是对于你来说很难?建系啊。”   “不会。”张近微紧张到闭眼,她好怕单知非下一句就是“你太蠢了,教不了”,或者,“你是猪吗?”   片刻之后,她听到单知非短促笑了一声,很轻。   他真的很想敲她脑袋,在搞什么,送分题也错。   “睁眼,”单知非看到女生长长的睫毛乱颤,他最终敲的是桌面,“我会吃了你吗?”   张近微眼皮一抖,她余光往他那里觑一下,很小心的:“我是不是很笨?”   “反正不聪明,”单知非客观评价,“好在你对自己的认知没有偏离事情的真相。”   张近微的心情,立刻跌到谷底,乱石丛生,一颗心摔的四分五裂。不过,这就是事实啊,一中到处都是聪明孩子,她智商一般,完全靠勤奋补那个平庸。   “那你还辅导我吗?”她有点沮丧。   单知非又笑了声,“当然,不把你辅导好,不是显得我很无能吗?”他把演草纸扯来,看她一眼,语速放得更加缓慢了。   两人靠的越来越近,近到,彼此轻薄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许久许久之后,单知非随手给她出了道题,笔一搁,“你试试,按我说的思路。”   “我紧张。”张近微满脸窘迫,她鼻尖冒汗了。   单知非眉毛轻挑:“紧张什么?”   “你看着我,我做不出来。”她被取暖器烤的半个脸红,熟透了一样。   单知非闻言,站起来,他已经坐了一小时。   “我出去一下。”   二十分钟后,单知非衣服上冰凉凉的进来。他买了两杯奶茶,另外还有一沓演草纸,她做题不怎么样,倒很费纸。   课桌上,张近微把演草纸划拉的乱七八糟。单知非站她身后,远远一看,就知道她又在瞎写了。   好在第一问做对了,不是那么糟。   他把热奶茶递给她,张近微明显犹豫,说:“我不渴。”   “买都买了,嗯?”单知非手又动了一下,示意她接着,张近微只好抱在手里,惴惴不安地把答案推给他。   单知非不爱喝奶茶,喝的很慢,眼睛在她答案上扫一会儿,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本来,张近微出于礼貌,浅浅回应了个笑容。但他一直这样,她有点毛骨悚然了,拘谨地咬着吸管。   “挺好的,系数这么大的方程我以为你心态会崩不敢往下解,你敢计算的勇气可嘉。”单知非说的不知真假,他还在笑,“张近微,是不是没有你不敢做的数学题?”   那当然,虽然一看就会,一做就错。   张近微其实心理素质很好,至少在抗压方面,数学题再难,她都会有异想天开的步骤把它解出来。   她不好意思笑笑,很美,就像他看过的月色。   单知非目光垂落,重新坐下,拿起笔:“知道第二是什么吗?”   男生这句跳跃性很大,她果然迷糊。   “我刚才说了你存在的第一个问题,现在,我要说你第二个问题了。”   张近微立刻正襟危坐,他点着题目:“就是不会做的题目,你永远在瞎写,很敢。”   少女的脸像红苹果一样可爱。   “先来理思路,第一种思路是我们可以用边作为变量来建立方程,这其中,有两种解法,如果是用余弦定理,”他字迹比较潦草,写的又快,“会得到一个系数很大的一元二次方程,到这步,可能会让你产生自己是不是算错的错觉,毕竟数据确实大。不过到这儿,你都是对的,但问题出现在计算上。”   单知非很专注,这莫名让张近微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性感。对,就是这个在中学生世界里不常出现的词,她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羞耻。   他讲了长长的一段,包括后面的什么平面直角坐标系。   “有没有听懂?”   张近微有些怂怂的:“好像没有。”她十分尴尬地说出真话。   单知非停顿两秒钟,说:“我再讲慢一点,哪里不懂你可以随时指出我会停下来,好吗?”   他又来一遍,看张近微还有点那种雾里看花的表情,喝了口奶茶,开始第三遍讲解。   等数学搞完,转眼就从八点晃到了十一点。周日上午他起大早全耗在了这里,讲的口干舌燥,单知非把羽绒服拉链拉开。手机上有人找他,他设置了静音。   最后才起身出去回电话。   张近微浑身暖洋洋的,她过得很充实,但在纠结应该请单知非吃点什么。斟酌好后,在他进来的时候,努力自然说:   “我请你吃牛腩米线吧。”   那是附近小店里卖的最贵的一种米线了,当然,店里还配有麻辣鸭胗、虎皮鸡翅什么的。那种东西,张近微只是看看,牛腩米线其实也没吃过,但看起来很好吃。   说完,有点后悔,遇到同学怎么办?她想改口,有点张不了嘴了。   “我还没想好吃什么,再想想,我先到学校门口拿点东西。”单知非又走了出去。   张近微只好把单词拿出来背。   不知过多久,男生拎着打包盒进来,把一次性筷子先丢出来,张近微这才明白他出去买饭了。   买的正是两份牛腩米线,还有五香凤爪麻辣鸭肠烧饼小米粥什么的,一堆。   张近微慢慢从凳子上站起来,看他摆放,小声说:“你怎么又花钱了?”   “照片的钱。”他拧开瓶矿泉,用来洗手。   张近微却默默收拾好了学习用品,她不能吃,太厚脸皮了,单知非不由注视着她这一举动,“我买了你的那一份,吃好了我再帮你看看外语,下午我还有事,最迟三点半走。”   “我欠你很多人情……”张近微不知该怎么表达,笨拙地站在那。   “没看出来吗?我是因为之前犯的错误,我也不喜欢欠你人情。”他把矿泉水递过去,心里却想着这里应该再买热水壶盆毛巾等等日用品。   “半小时吃完,我们继续。”单知非简明扼要,像下达命令。   两人还是坐在一起吃饭了,女生吃相很好,斯斯文文的,单知非把一次性手套给她:“老板娘说她家卤味第一。”   他不能吃辣,白俊的脸上泛红,但饭量不小,烧饼卷着鸭肠搞得单知非一头汗。   张近微吃的面不改色,她偷偷看他,单知非已经把羽绒服脱了,里头只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   “艹,这么辣。”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扒拉开塑料袋,掏出那种罐装可乐,“啪”一声,单手开的。   张近微一愣,露出小小的惊讶。既为他说脏话,也为他那个单手开可乐的技巧。   单知非没留意到她表情,他觉得嘴巴那一圈,都要着火了。   食物太多,张近微终于不需要靠喝汤来撑肚子,但整个过程她拘束地不行,其实平时在食堂吃饭,周围也是有男生的,人很多,她哪怕只吃米饭不打菜也不会觉得什么。   她很自觉地把桌子收拾好,而单知非跑去院子里不停用矿泉水漱口,他整个胃里都很难受,张近微往外看看,她咬了咬唇,抱起他放在凳子上的羽绒服。   他衣服的味道很好闻,像藏着一个春天的夜晚,幽幽的。   张近微捂住胸口,快速低头,发梦似的在他衣服上深深嗅了嗅,但动作却如微尘之轻。   在青涩又苦涩的悸动中,少女觉得这味道宛如惊着了五脏六腑,她甚至感觉到疼痛,但很快走出去,把衣服递给他,什么都没说。   单知非听到脚步声转头,看看她,把瓶子放地上,穿好衣服,说了声“谢谢”。   两人在屋子里开始捣鼓外语,直到三点半,单知非把取暖器关了,拔掉电源,顺手拎起午饭的垃圾袋:   “我先走。”   这时,从羽绒服口袋里把播放器和耳机掏出来,“给你练听力,高考完还我。”   张近微下巴往里收,她已经原谅他了,全部。因为这份原谅,她觉得回到寝室面对那些不堪,面对任何不堪,都有了些可回忆的东西,这些东西将支撑着她。   是她的盾牌。   “今天讲了很多东西,你还需要时间吃透它,下周月考?”他上前一步,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张近微无声点头,他也点头,“你锁门,祝你考试顺利。”   从院子里出来,单知非把垃圾丢进垃圾桶,他皱着眉头,这几小时里他一直因为这顿午饭隐隐约约不舒服。   手机上,周妙涵用陌生号码发来很多条信息,最恐吓的一条的是,她说要搞掉自己的保送名额。   单知非没有任何回应。   两人经过上次的交涉,在他看来,已经算是绝交,但周妙涵不觉得。   他走出校门口时,收到新的信息,周妙涵又又又换了号码,此女拉黑不完。   “你要是不见我,我让张近微考不上大学。” 第19章 鸢尾(6) 圣诞快乐   临近圣诞节, 商场开始促销活动,满金券、代金券什么的可以在大屏幕上滚动抽奖,店铺围了许多人。   周妙涵扮圣诞女郎, 俏皮, 光焰射人, 对着路人送飞吻。她来参加这个, 纯粹是觉得好玩儿,在商场里可以露腿。   钱倒在其次, 她不在乎。   单知非不太习惯这么斑斓的氛围, 被小朋友拿的气球蹭到脸,他躲开了。周妙涵给他发短信, 示意他往哪个方向看, 最后,两人碰面, 她要去星巴克坐着。   以往,周妙涵最爱点覆盆子星冰乐,这回她明确要求单知非请她喝一杯“初恋”。   单知非怀疑她在装疯卖傻, 上次, 两人闹的很僵, 如果周妙涵是男生,他一定会把她鼻梁骨打断。   换作平时, 单知非总是很大方,他零花钱很多,有相当一部分是靠自己本事获得的。此时此刻,他冷漠告诉对方:“是你想喝,自己买。”   周妙涵假睫毛很长,脸颊不知涂了什么, 亮晶晶的感觉,她鄙夷地睨着单知非:   “这么快?被张近微传染成抠/逼了?妇唱夫随吗?”   单知非真的很想狠狠教训她一顿,他没动,人有种向下沉的静气:“你觉得张近微会跟我怎么样吗?换个角度,我为什么要跟她怎么样?如果我想,我会提示你吗?”   周妙涵无言反驳,但她心里有气,是那种非常非常委屈又忌恨的程度。她没有跟爸爸对垒的勇气,不为别的,她还花着爸爸的钱,如果断了这个经济来源,就会像学校里的那些穷狗一样,让人看扁。   在周妙涵的认知里,家中有钱,才是生存之道,她一直都很烦一中招的那四分之一乡镇考生。   “如果你不是移情别恋,为什么不愿意再见我,除了她,我想不出来你跟哪个女生走的近了。”她收拢起长腿,倾过身,像往常那样去摸单知非外套口袋--那是个要花他钱的动作。   单知非眼疾手快阻止了她:“周妙涵,我上次说的够清楚了。我厌恶你这种恶意羞辱别人的行为,你以为出轨这种事一个巴掌拍的响?你应该去找你爸质问,而不是去打一个无辜的女生。”   眼见周妙涵又要跟他吵,单知非不愿在公共场合丢人,快速起身。   他知道周妙涵会跟上来,很快,女生追上他,走到几乎没人的楼梯口,单知非忽然转身,他很高,表情严肃时那种压迫感会非常明显:   “想搞掉我保送名额没什么意义,我参加高考照样考的上,我也可以出国。至于张近微,她又穷成绩又一般,你如果非要去搞这种根本没得罪你比你弱的人,才能获得存在感,我只能说你特别low。周妙涵,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拿践踏别人自尊心当乐趣。”   他说完掉头就走,没几步,再次转身回来,“你可以认为我是在替张近微说话,但我告诉你,换成李近微王近微任何一个同学被你这样对待,我都是这个说法。”   单知非深深吸口气,凝视对方,“十几岁的女生,不应该这样,至少我觉得你不该这样,别让我悔恨和你认识一场。”   末尾,他的语气突然有种善诱的叵测,单知非早悔恨这场相识,但他很虚伪地想用这话来打动一下周妙涵--希望她消停。   因此,他望向周妙涵的眼神,也充满着一种漂浮的温柔感,他像老朋友那样拍拍周妙涵肩膀,在女生欲怒还休的表情中,转身离开。   男生脸上做戏出来的所有微表情全都消失,他下意识抖了下羽绒服,周妙涵喷香水的,很快,在商场旋转门那单知非跟一个艳帜高张的女人迎面碰上。   张近微的妈妈。   这个女人确实是那种毋庸置疑的妖娆,单知非刚熄灭的情绪,瞬间变得格外复杂。他把脸藏在羽绒服领间,只想快点和郑之华擦身而过。   出来的那瞬间,他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小帅哥?”郑之华标志性的甜嗓响起,她折返出来,踩着高跟靴子,挡住单知非去路,“哎呀,真的是你呀,跟妈妈一起来的吗?”   商场门口,人来人往,单知非往一边闪了闪,他维持了最基本的礼貌:“没有,我妈没来。”   郑之华一笑,嘴角便呈现出一种肉感的但又明媚的弧度:“小帅哥,不愧是李姐的公子,气质真好,对了,李姐讲你是一中的学生,给我帮个小忙好不好呀,今天真是巧了。”   “不好意思,我……”单知非的话刚出口,被她果断抢白,“给你校友带点东西,不是很麻烦的。”   明明声音娇嗲,却有着拳拳到肉的诱惑力,单知非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是否知道张近微的事情,但女人已经低头,自说自话。   “等一下,”郑之华划拉着手机,在微信里找到张近微的班级,“哦,我女儿也是一中的呢,二七班,叫张近微,”她语气变得犹如奶油泡芙,“特别漂亮,小帅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家近微?”   郑之华不需要单知非的回答,让他再稍等,十分钟后,她把商场免费的圣诞帽和卡片一类的小物件用包装袋拎出来,然后,对着单知非说了句蹩脚的“圣诞快乐”,本地英语发音。   “麻烦你带给二七班的张近微。”   单知非答应了,他走的时候,郑之华热情快乐的声音在身后飘荡许久。   他粗粗一看,对这些毫无用途又廉价的东西,真的很想随手丢垃圾桶。如果让我喊她一声妈,单知非脑子里突兀地滑过这么个想法,像吞了一碗辣椒油。   商场里,郑之华在员工更衣间换衣服时,同事开她玩笑:“不是吧,郑姐,现在都开始钓小鲜肉了。”   郑之华在这种事上总是尤其聪明,她很懂,知道被对方看到了,眉飞色舞说,“怎么会,那是我女儿的男朋友,一中的学霸,清华保送生,官二代,我跟男孩子的妈妈也好相熟的。”   她用浮夸的语气,把单知非的头衔报的清清楚楚。然后,又把张近微的美貌赞到全世界男人都要来舔她脚一样,同事当然听得不爽,心道,你能教出什么女儿……这牛吹的天花乱坠。   郑之华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之前,包工头的女儿来闹过,大高个,一副砸场子的架势。她一点都不怕,相反,跃跃欲试想上去撕,狗男人骗她离婚的事已经让她觉得深深受伤,在男人那里,她尽兴地作天作地了一回,两人甜蜜如初。见到周妙涵,却先情不自禁和小女生比了比姿色。   在学校里,周妙涵是游刃有余的女生,但即使是面对一个没什么脑子的漂亮女人,她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她骂郑之华不要脸,老菜皮,郑之华则指出她的妆容不够轻薄,才是真正的厚脸皮。最夸张的是,说她面部有缺陷,下巴太宽,像她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联合收割机。   周妙涵败在联合收割机上,她没见过,但听到围观的大妈忍不住发出的笑声。   闹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周妙涵被气哭走的。   郑之华不至于觉得吵赢高中生是很骄傲的事,但她没想到,那么快在商场里又见到了周妙涵,女生好像流过眼泪,蔫蔫的,裹着长款大衣匆匆穿过人群,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冷空气呈井喷状,一波接一波。   张近微不得不穿上羽绒服,因为爱惜,所以戴着副套袖,背地里被黎小宁说她像是炸油条的,恨不得替她再买个围裙。   这话丁明清听在耳朵里,未免也觉得太刻薄,但她只是笑笑。   月考结束时,学生们在走廊里对答案,总有成绩好的同学永远苦着脸说自己考的不好,然而分数一出来,大家都懂的。张近微难得感觉好一点,丁明清问她时,她实话实说:   “也许,我能比上次进步一些。”   丁明清则嗷嚎自己考的糟透了,需要食物补偿。果然,当晚出来一科成绩,张近微数学比以往多考了十分左右。当然,她希望高考时能达到160,这样211就能有保障。   “哇,张近微,你得请客!”丁明清半含酸地盯着她试卷,叫个不停。   这是同学们的习惯,动辄有借口请吃饭,不必太好,门口吃个麻辣烫或者肯德基就行。但张近微显然没有寻常学生那种顺其自然的口气,张嘴就是“行啊”。   穷让一个人局促,她记得丁明清第一次冲着她说这种话,以前,好像很顾及她的现实情况。   “你想吃什么?”张近微柔和地问问她。   丁明清跟故意捉弄她似的,说:“请我吃海底捞吧,冬天我最爱吃火锅了。”   张近微鼻尖一下沁汗。   丁明清就哈哈大笑,揽过她,说是跟她开玩笑的,看,脸都吓白了。   张近微笑的勉强,心里发酸,因为她知道丁明清她们永远不会懂这种滋味。但丁明清,已经算是她唯一的朋友。   学校里也有过圣诞的气氛,什么平安夜,平安果,班里则放起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然而学校食堂路上很快贴出大字报,有同学呼吁大家尽量过传统节日,少过洋节。张近微对节日通常没什么期待,但数学考的不算赖,她很开心。进教室时,大家正在听应景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年年放,这个曲子有几十个版本。但张近微还是最爱听钢琴版,前奏一起,她总想哭,而这回,她觉得眼前真的出现了雪花,是单知非找她那一次的雪。   当她想到单知非时,他就出现了。   晚自习下课,圣诞节这天约会的小情侣特别多,有那种学霸档,男生女生都很厉害,共同进步,老师知道并不反对,相反,偶尔还会开他们的玩笑。   张近微一直以为单知非也属于这种类型的。   老班告诉她,单知非在小院那里等她。   这也太……她俨然做错事的样子,跟老班说:“我没早恋,陈老师。”   老班摸着他的油头,笑着说:“我可没说你早恋,怎么,单知非打算跟你早恋啊,我看你这几回小测试进步了嘛,是不是要一起去清华?”   张近微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她跟老师直接说“再见”,扭头跑开,穿过实验室后方,来到门前,看到里头透出的一线亮光。   不知是跑的,还是紧张,她心跳的厉害。   取暖器似乎开一段时间了,屋里不冷。   “你的圣诞礼物。”单知非看到她戴的两只套袖,土黄色,他蜻蜓点水似的移开目光,把袋子给她。   张近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摘套袖,她很尴尬,拽不是,不拽也不是。单知非永远着装休闲,但一看就是那种很有质感,价格不菲的衣服。   她不一样,一年四季一股化纤感。   “我在商场碰到你妈妈,她托我带的。”单知非为了避免她总是尴尬,很快继续这个话题。   礼物被他换掉,几个圣诞风格的日记本,两枝笔,还有个红色绒线帽。   听到这话,张近微心里那点蜜糖一样的感觉还未完全划开,就变成泡沫。   她的防备心毫无预警出现,脸色一变。   “是意外,我有一次陪我妈去希思黎专柜买东西,她认得我,这回碰巧遇到的。”单知非看她不接,把袋子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那两巴掌、争吵、求饶、还有地上被人丢下的床单衣服……张近微觉得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她没说话。   即使穿着羽绒服,站在灯光下,也还是细伶伶的模样。   片刻后,张近微忽然走向桌子,抓起口袋,重重摔到了地上。   这是她唯一的发泄途径,用来维护渺小的自尊。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觉得我想要?几张免费卡片,一次性的圣诞帽,你觉得我平时这么穷酸没见过东西肯定想要对吧?”她用套袖迅速抹了下眼睛,站的笔直,其实她的声音像郑之华,那种柔婉的,区别是带不带媚气。   张近微觉得自己太压抑了,强烈到无法再承受,必须借着这个破口袋来装一次她的情绪。事情怎么成这样了呢?明明刚才在门口,她都决定了问一问单知非:   “你喜欢听《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吗?”   长久的沉默。   单知非没去捡袋子,温和地问:“你是不是只在我跟前生气?跟别的同学相处,脾气也这么差吗?”   张近微语塞,几秒钟后,她两手绞着虚弱地说:“你已经还好人情了,你如果讨厌我,以后,不用再给我补课了。”   “我没说过那种话。”单知非停顿了下,语气压制地很平淡,“我不讨厌你,从来没有。”   要熄灯了,张近微胡乱想到这点,她不知道接下来两人还能说些什么,含糊吐出三个字“我走了”,人朝大门疾步而去。   “张近微”单知非在身后喊了她一声,张近微迟疑停步,但只是稍稍侧下身,没回头。   “你月考怎么样?”   “有进步,谢谢你。”她丢下这句,像只小豹子一样窜远了。 第20章 鸢尾(7) 云泥之别   圣诞节过后的这个周末, 是月底,考试成绩出来,张近微排名上升了五十余名。那些三大科资料, 还有单知非的补课, 效果明显。   周五晚自习, 老班没有找她, 一直到晚自习快下课,老班都没说单知非会在周六下午过来, 或者周日过来。   她有些失落地在草稿纸上勾勾画画, 很快,一个人物素描的轮廓就出来了, 几乎是无意识的。   这个时候, 谢圣远头部挂彩进了教室,大家好奇地注视着他, 都快下课了,这小子才来。   他情绪低落,但在同学们的目光下, 还是很潇洒地回到了座位上。   丁明清给他砸了张纸条, 当然, 后面的男生在窃窃私语问他怎么回事。   不多会儿,谢圣远的纸条传过来。   原来, 因为拆迁补偿款,家族里的各路人马打了起来,谢圣远不是小孩子了,但在面对大人们为利益抢到脸红脖子粗,呈现出又失态又丑陋的模样时,还是刺激到他。   在拉架中, 他被醉酒的舅舅打伤,妈妈忍不住骂完舅舅,又骂他:   “你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不去学习啊!”   谢圣远心有余悸地来的学校,他很失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开,帘子撤去,他突然就看见了更为真实的世界。   “他好可怜,是被舅舅打伤的。”丁明清唏嘘,余光扫到张近微演算纸上的素描,觉得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铃声响起,张近微仿佛被惊到,这才回归现实世界,她听丁明清说了谢圣远的事,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被丁明清拽到了后面。   “你没事吧,太吓人了。”丁明清直吐舌头。   因为张近微在,谢圣远不太好意思,觉得丢人,他冲两人笑笑:“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这一瞬间,张近微觉得谢圣远其实跟自己有像的地方,比如,要承担家庭带给自己的难堪。甚至,她都能从他的笑容中体会到某种掩饰。   因为她也有过,而且是太多太多次。   也许,是因为这么点相似性,在丁明清提出陪谢圣远走走时,张近微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外头很冷,几个人到食堂吃馄饨。张近微坚持要请客,她呼哈着白汽:   “我这次月考进步了,应该我请。”   谢圣远不愿意,他说话大点声都牵扯的头痛,但还是一脸的笑:“那不行,更该我们请了,我们给你庆祝。”他碰碰丁明清,“你说是不是?”   丁明清不同意:“啥我们,你是男生,你请。”   然后看这两人争来争去,像极了那种过年彼此拉扯红包的亲戚。   后来,还是张近微请,不过谢圣远请的奶茶。   又是奶茶。   张近微喝过两次奶茶,都是某人买的。她捧着杯子,甜的香气刚萦绕到鼻尖,她发现自己很想一个人,那种即使身边有亲近的同学,但还是觉得孤单,会只想他一个人的感觉。   越有人,越衬托她是独自承担着不可告人的想念。   食堂的玻璃模糊,外面天寒地冻,里头却有了点氤氲的氛围,谢圣远和丁明清打开话匣子,说起各自家庭中令人苦恼的事情。   说着说着,谢圣远忽然停住,跟丁明清使眼色。张近微看到了,她心无芥蒂地笑了笑:   “其实,你们都知道我家里情况,好像很糟,但肯定不是最糟的,我没那么玻璃心。”   她难得开出个玩笑,对谢圣远说:“最起码,没有亲戚会揍我。”   谢圣远一下想起上次周妙涵的事情,他觉得难过,但还是配合地吐槽自己:“那可不,我在混合大战中一马当先地挂了彩。”   “我老爸本来想让我在家休养,说让单神替我补课,我一琢磨,算了吧,单知非跟我打游戏挺有耐心,让他补课,他一定会嫌弃我蠢的,我觉得自己肯定扛不住被学神碾压智商的压力,这对伤口愈合不利。”谢圣远卖力逗两个女生笑,他笑的呲牙咧嘴,因为伤口疼。   丁明清却在大叫:“什么呀,我想让单神给我补课都没机会,你小子居然……”她忽然就看了眼张近微,电光火石似的,然后,咬着吸管继续忿忿不平,“有这么好的发小不补课,太浪费了吧!”   两人口中,肆无忌惮地提着单知非的名字,而对于张近微来说,她在小心翼翼地听,并要做出最自然最平常的那种表情。   这顿饭吃的,好像三人之间的友谊莫名拉近了。   可单知非周末真的没出现。   张近微在熄灯后,把脸紧贴枕头,一呼一吸间,好像还能嗅到那个春天的夜晚,是单知非的味道。她有点生他的气,又生自己的气,并深信单知非一定很恼火自己,想到这,张近微再次换了个姿势,趴在被窝里。   最终,她在换了无数个姿势后,看室友都睡去,才把播放器打开,戴上耳机,听邓丽君的《甜蜜蜜》。   那是她偷偷去门口打印复印的店里借网络下载的。   这种很有年代感的歌曲,父辈都未必听。   张近微也不喜欢年代歌,但她最爱这首《甜蜜蜜》了,邓丽君的声音,温柔到整个世界都跟着温柔。张近微每每听这首歌,都觉得自己也被这世界温柔对待了。   可是单知非一定是讨厌自己瞧不起自己,脑袋笨,脾气差,家里穷,还有个不检点的妈妈,他不会再来给自己补课了……张近微即使听着《甜蜜蜜》,想到这,身子忍不住跟着发僵,她眼睛潮潮的,像淋了雾。   31号一大早,她接到了方萍的电话。   那头破天荒地响起热情的声音,方萍请她来家里做客。   因为元旦是周一,和周末相连,学校放假。张近微并不想去,但她不好拒绝方萍的善意,思考再三,买了几个苹果。   去别人家做客,空手当然不礼貌。   家属楼供暖,娴娴只穿着件毛衣在小客厅奋力弹奏钢琴,见到张近微,小燕子一样飞过来,扑倒她身上喊姐姐。   她早弹腻了,巴不得家里赶紧来个人。   张近微比她拘谨得多,这一下太突然,身体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亲昵。娴娴是圆脸,像方萍,有种钝钝的可爱。   “近微,又不是外人,你小孩子家买什么水果?还不是你爸爸的钱?”方萍说完这句,意识到不对,笑着补了句,“转来转去,又回你爸爸手里了,是不是?”   空气静了静,张近微腼腆地坐到了沙发上,腰背挺直。   随后,方萍象征性问了些她学习上的事情,张近微却很认真地在回答。   “娴娴的外语挺好的,语文也不赖,说来说去,你们姐妹俩有的一像,都弱在了数学上。女孩子嘛,就容易理科不好。”方萍很自然地扯到娴娴身上,娴娴就在旁边,在妈妈身上蹭来蹭去,抱怨手指头都疼了。   方萍就用一种又宠溺又严厉的语气教育了她几句。   张近微默默看着,她没插话。   娴娴外语很好,可她外语其实一般,语文也一般,只是相对于数学来说好一点。   有娴娴在,她很爱讲话,所以气氛不算冷。   到饭点时,爸爸才回来。   方萍做了几个家常菜,不过有荤有素,有汤有饼,健康营养还不浪费。张近微呆热了,脸通红,方萍让她把羽绒服脱了,她垂着眼,把羽绒服轻轻放在沙发边上,里头是件肥大的毛衣,那是姑姑上中学时穿的了,太旧,毛线早硬的不行。   方萍看在眼里,说:“近微,你个头比阿姨还猛了点呢,不过你身架细,穿阿姨的衣服肯定行,我有件羊毛衫,买回来才后悔,都没穿够一季,我看颜色更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回头拿去穿吧。”   张近微抿抿嘴唇,她不想要,可爸爸已经抢在她前头把话说了:“你方阿姨平时很节俭,那件羊毛衫品牌的,咬牙才买,结果穿了又觉得不合适,送外人不舍得,给你正好。”   张近微只好说谢谢。   一直到最后,方萍在和爸爸对视一眼后,提出让她周一和爸爸一起去趟别人家。   张近微有些不解,方萍叹气说:“不瞒你,是为你爸爸评职称的事,学校有两个名额,其实,你爸爸资历啊论文啊什么的都够,但人家都有人,同等条件下,自然就被挤掉了。近微啊,你明天跟爸爸走一趟吧?你爸不能一辈子就吊死在这道坎儿上。”   一说职称的事,方萍明显絮叨了,爸爸则很沉默地坐在一边。张近微很尴尬,第一次觉得爸爸看起来居然有点……让人心酸。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本事,多多少少是要被老婆吵的。   其实,这不能怪爸爸,爸爸是贫寒子弟,靠着个人奋斗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爷爷奶奶都是老农民,能给他什么呢?张近微想到这点,觉得很能理解爸爸。   方萍还在说。   “近微啊,别看你俩是女儿,可你爸爸的压力可一点不比人家有儿子的小,女儿儿子现在都是一样养,要读书,这笔费用就多大了?这以后,还得有嫁妆,现在谁嫁女儿不得陪一辆车?男方买房,女方买车,这是标配。”   又说这次托关系,七拐八拐的有多么不容易。   张近微不擅长回应这种,她只能不时点下头,觉得自己很傻。   她想到了,爸爸大概要去送礼,她真的不想去,去别人家送礼,多难为情啊。张近微实在不想面对这种场景,那种赔笑到脸酸,说着尴尬的话,万一对方很冷漠……想想就很窒息。   但方萍的意思很明确,她得为爸爸着想,爸爸其实也并不太擅长这种很圆滑的事情。   张近微看着方萍充满希望的脸,她没办法说不,离开时,被方萍硬塞了个口袋,里面装着羊毛衫。   元旦这天,阳光很好,但气温很低。   一路上,爸爸叮嘱她几句要懂礼貌之类的话,其实这是方萍早叮嘱过的。   张近微不知道自己去有什么作用,也许,仅仅是给爸爸壮胆。   她跟着爸爸的脚步,父女俩好像是第一次离这么近,张近微心里又酸又涩。   去的地方是个高档小区。   有那种联排别墅,也有独立的小别墅,进去时,他们还被保安拦着问东问西,爸爸跟人交涉半天,张近微则看着他们带的礼物,两个包装袋,里头是精美礼盒,不算重,她想象不出来里面是什么。   好不容易被放行,张近微拎一样,爸爸拎一样,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小区的环境。   绿化很好,路边没有私家车,车子都停在车库。   爸爸带着她,找好半天,在一处联排别墅那停了脚步。别墅带小院,门很漂亮,那种镂空雕花的,里头植被修剪整齐,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   爸爸似乎突然有点紧张了,又交待张近微一句。   她今天特意被要求穿上那件羊毛衫,但外套,方萍却让她穿的是校服,张近微当然冷,只能在羊毛衫里面多加件秋衣和线马甲。   进屋前,这家保姆给父女俩拿了一次性脚套。   男主人很英气,很高,是那种保养得当而且很清爽的中年男人。爸爸还没开口,就先堆了那种令张近微很不喜欢的笑,关键是,爸爸做的并不熟练,显得更难看。   张近微脸皮发紧,她脑子里拼命联想英语单词什么的,而不用听爸爸跟对方的寒暄。   对方一直很客气,但是那种疏离的客气,张近微很能体会这种身份的差异。   “材料是硬件,这个无论你找谁都必须要有的。”对方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材料都够,这是必须的。”爸爸果然陪着笑脸,语气不自觉就低人一等。   张近微两手放在膝头,目光垂地,她只希望爸爸快点把话说完。   “你家女儿?”中年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她,张近微闻言,想起爸爸交待的话,挤出浅浅笑,僵硬地说了句“叔叔好”。   “一中的学生?”对方认出她的校服,带了点笑意,“今天这个温度,穿校服应该有点冷。”   屋里很暖,张近微十分注意自己的目光,没有到处乱看,她又不好意思笑了笑。   “听说贵公子也在一中,”爸爸终于找到了话题,赶紧开口,“竞赛特别厉害,都已经保送了,您培养的真好。”   什么贵公子……张近微为这种谄媚的称呼脸红,眼前的叔叔始终云淡风轻,很有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风度翩翩。这样一对比,张近微更觉得难受。   她正煎熬的时候,门开了。   进来两个男孩子,一前一后,没有停止交谈,不知是哪个似乎笑了声。   “叔叔好!”   张近微抬头,她的脸一下就烧的漫天遍野,是谢圣远,他头上还缠着纱布呢。   而他身边,站着的则是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她的单知非。 第21章 鸢尾(8) 自尊心   “张近微?”谢圣远吃惊地看着她。   张近微腾得站起, 一阵发昏,她笨拙地把目光投向爸爸求救,几乎是哀求:我们快走吧。   爸爸则不以为然, 很欣喜地问:“微微, 你们是同学?”   茶几旁, 放着两盒礼物, 谢圣远当机就明白了什么,他热情回应说:“是, 我跟张近微高一高二都是同学, 您是张近微的爸爸吗?”   张近微听到爸爸高兴地回答:“哦,我是张近微的爸爸, ”他转过脸, “微微,你们三个都是同学吗?”   “不是。”张近微攥着校服, 像跟就义的一样,可声音极小。   单知非默默看着张近微,他都没动, 两手插裤兜里, 就是那种很随性的样子, 进来时什么样,此刻, 还是什么样。   “圣远。”他跟谢圣远打了个眼神,看向父亲,“爸,你们谈,我们先上楼。”   天哪,她跟爸爸居然送礼送单知非家里来了, 张近微觉得自己像虫子一样,可笑地在这里蠕动着。   她惭愧地低着头,眼泪都快出来了,为什么,一个人的自尊心总是又薄又脆?她多么希望自己今天没来这一趟。   能说的话题似乎说尽,爸爸嘴上开始说告辞叨扰了之类的话。张近微只想跑出去,越快越好。   单暮舟指着父女俩拎来的礼物,说:“东西拿回去,你说的问题,如果你条件真的够,自然是按章程办事。”   “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真没别的意思……”爸爸讪笑着不愿意去拎,倒是单暮舟亲自拎起来,递给他,“我从来不收礼的。”   张近微几乎都想遁地了。   爸爸嘴角的笑容都跟着低人一等,他还在努力笑:“这,这真的就是一点心意,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收下吧。”   单暮舟依然拒绝,语气平和,但隐然是说一不二的作风。   张近微在一旁,觉得自己和爸爸真像小丑,天哪,单知非会多看不起她……她胸口发紧,幽幽的疼。   “爸爸,”张近微低声喊了句,头都没抬,她不愿意跟任何人碰撞目光。从单暮舟手里接过礼物,父女俩一前一后出来,台阶旁有垃圾桶,父女俩却都忘了脱脚套,这么走了,显得很滑稽。   张近微步伐很快,抱紧礼物,而爸爸在后面叹了口长长的气。   二楼窗户那,谢圣远跟壁虎一样趴窗帘后头,他瞧见张近微了,还有她爸。   “我去……你爸没要礼物,张近微跟她爸又拿着东西走人了,这也太尴尬了吧。”   谢圣远当然知道单叔叔的作风,他是晚辈,当然没什么说话的立场,但表情显然很失望。   电脑桌前,单知非背对着谢圣远,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随手捞过本杂志,眼帘低垂,闲闲地扫了几行。   “你别说,张近微的爸爸看着也不错啊,挺斯文的,为什么张近微……”谢圣远琢磨着换个词,停顿几秒,“张近微过的太朴素了。”   他自顾在那说一堆,单知非半点回应没有。   “也对,你都不认识近微。”谢圣远伸长了脖子,确定人再也看不到,转过身,走向单知非,“要不然,你问问你爸,张近微他们来干嘛的?”   “送礼走后门,”单知非眼睛留在杂志上,语气寻常,“看不出来吗?”   谢圣远惆怅地“哦”了一声,有点埋怨地看着发小,“都是校友,没必要这么毒舌吧?”   “有吗?”单知非终于抬头了,“张近微的爸爸在师大,我想,他多半是个讲师,也许为副教授而来,他这个岁数,应该熬教授才对。”   唉,单神什么领域都涉猎,谢圣远灵光一闪,纳闷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个叔叔是为副教授来的,也许,是教授呢?”   谢圣远作为普通高中生,对高校职称完全一窍不通,他想不出,单知非怎么会了解这些?   单知非捏着纸张一角,翻了过去:“直觉。”   “听你这口气,好像很瞧不起张近微她爸,真不够义气,好歹给我个面子,说不定将来是岳父大人呢,”谢圣远半真半假地畅想,“不过,张近微很漂亮吧?全校女生没一个比她漂亮的了。”   “漂亮吗?”单知非语气如常,“没在意。”   吃饭的时候,谢圣远被家里喊回去,都住同一个小区,离的不远,谢母在电话里唠叨他没点眼色,关系好也不能总在人家里吃吃喝喝。   李梦回姥姥那里了,餐桌上,只父子两人。   “爸,上午来的那一对父女,他们有事?”单知非闲聊一样开口,他暴露很快,一开口就暴露。   因为平时他从不过问家里这些事,偶尔听到父母对话,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是这个女孩子吧?”单暮舟慢条斯理喝着汤,他吃穿都很讲究,但完全不同于年轻时的张扬。   单知非觉得装傻没意思,他“嗯”了声。   “怎么不下楼留她吃饭?”   单知非只是给自己加了点米饭,他没回答,反而是低声问父亲:“她爸爸是不是评职称的事?”   “对,这种都是要看材料的,什么都够了,一般也没人能卡的住。”   “你会帮忙吗?”单知非看了眼单暮舟。   单暮舟笑笑:“刚才不说的很清楚了?”   父子俩就这个话题浅浅谈了几句,就此结束。   路上,爸爸问张近微是不是认识单知非,他留意到男孩子的目光在女儿身上过了几回。   “不认识。”张近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一开口,就是这样了。   也正常吧,张近微随她妈妈,太漂亮了,穿乞丐服都会有人盯着看,爸爸只是这么一想,很快发起愁来。   送礼失败。   单暮舟是那种表面平易近人,其实,骨子里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很高傲。   也许因为事情搞砸了,爸爸心情太差,没主动招呼张近微去家里吃饭,只是给她掏了几百块钱,让她省着点花,千万不要养成什么攀比习惯,一中很多学生都这样。   比名牌衣服,比家长地位,比出国。   张近微揣着钱,似乎明白了点为什么爸爸会带自己过去,她也似乎有那么点悲伤,但更多的,是另外一种情绪。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元旦结束后,离期末考不远了。寝室气氛依旧浑浊,黎小宁越来越爱找她的茬,都是鸡毛蒜皮小事,但女生总是很有本事的将这些发挥到极致,上纲上线。   其他人,也越发冷漠。没人跟黎小宁一起发难,但偶尔跟着附和两句,但绝没人站到她这边,她依然是什么毒细菌。   丁明清私下和她相处的还算平安无事,唯一有变化的是,谢圣远伤好后,洗心革面,发奋学习,硬是要和两个女生搞什么学习小组,每天打卡。   张近微习惯独来独往,盛情难却下,勉强加入。   理所当然的,丁明清把那些资料分享给了谢圣远,告诉他,这是张近微搞的无名秘籍,不准外传,这是看他重新做人才给看的。   望着打印字体外的笔迹,谢圣远有些惊讶:   “这不是单知非的字吗?”   丁明清愣了。   两人的心情都变得有些微妙,并且感到不可思议,但同时,心照不宣地保守了这个秘密,丁明清让谢圣远当做没看过这些资料。   很快,张近微后知后觉地想起问丁明清有没有给谢圣远看那些资料,丁明清面不改色,笑嘻嘻的:“当然没有,这是同桌你搞来的,得征求你同意嘛。”   她不太好意思地把头发往耳朵后挂,说:“我不是小气,有其他原因的。”   丁明清表示很能体谅:“没事儿,谢圣远那小子说不定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就知道关心他家的拆迁款,他是拆二代,前途无限,哈哈!”   又到周末,大家已经进入狂刷题备考的阶段。   张近微去学校澡堂准备洗澡,她不是不爱干净,而是为了省钱省时间,一周一次。里面水汽氤氲,热腾腾的,她脱光衣服提着装有洗发水梳子等物品的塑料篮子进来。   她发育很好,腰细,胸又白又软,双腿修长笔直,这让张近微莫名觉得羞耻,洗澡时,悄悄作对比,好像……自己胸部比很多人都要高挺,其实不算大,但胸型美好,这带着某种青春期的禁忌感,对于老实的高中女生来说,谁发育的好,都跟奇耻大辱似的。   因为有女人的那种感觉。   张近微把自己身上搓的通红,辣辣的,冬天皮肤干,同学讲究的会用润肤霜。她只好买那种最便宜的雪花膏,往胳膊腿上抹。   洗澡控制在十五分钟,张近微下血本地搓自己,无奈水龙头下挤满人,等待的时候,很尴尬。   不过洗完那种轻盈感,极其舒服,张近微拿干毛巾揉了揉头发,她弯腰打开小柜子,拿出衣服,等所有都穿戴好,发现棉鞋不见了。   脚上是澡堂提供的拖鞋,剪着豁口,很有标志性。   她只有这么一双厚点的鞋子。   澡堂子里大家会花钱压把锁,每个一个柜子,放衣物的,鞋子都在外面。张近微判断不出是别人穿错了,还是有人故意使坏。她小脸泡得通红,发热,越找越急,但最终她只能心灰意冷地请求澡堂的阿姨,让她先穿拖鞋回寝室。   刚洗完澡,外面冷风直吹,但身上滚烫也就还能扛得住。学校路灯亮了,没什么人,张近微怕感冒,用干毛巾包住头发再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   她脚上穿着凉拖,袜子因为洗前塞鞋子里的,这下只好光脚。   是在第三个路灯下,遇到的单知非。   他总是有各种办法找到她,这世上,如果有人想找你,那就一定能找的到。   灯光下的男生,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他叫住张近微。   张近微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已经连续不断地在单知非面前丢光了。   “有些话想跟你解释下,我不喜欢别人误会我。”他看到张近微的脚了,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把她带到小院,开了取暖器,让她把脚对着烤,张近微的脚很好看,线条流丽。   她把湿漉漉的脑袋露了出来,低着头,下巴抵在羽绒服里,习惯性地不说话。   “元旦前的周末没来,是因为我编程社团有事,不是故意放你鸽子。”单知非根本不提元旦那一幕,“当然,也是觉得圣诞节的事你生气了。”   张近微无声动了动脚趾,她头发散落,人在灯光里竟有些凄美的朦胧感。单知非第一次看她披长发,那么安静,他觉得身体里有一种犹如被无数虫噬的万般柔情,难耐躁动。   空气中是那种女孩子沐浴完的香气,他坐她旁边,叫她的名字:“张近微”。   张近微已经把圣诞忘记了,她只痛恨元旦。   “还在生气?”他希望女生能抬脸看看他,张近微没有,就盯着自己的脚,默默感受着一股股的热气,她跟小羊羔似的,刚黏腻地来到这世上。   “那天的事,”单知非语气很轻,像羽毛浮着,“我跟圣远都不会说出去的,希望你不要有压力,我们不是那种人。”   她一下就听懂了,张近微知道单知非家境好,但只是知道,那种存在脑海中的一个遥远的概念。那天见了,她回来后细细想,才明白好是指什么,好的概念有了充分的画面感。   她到现在都忘不掉看到单知非的那个瞬间,居然有种巨大的无助感,她希望自己消失。   “可以回应一下我吗?”单知非自己都惊讶,他对她的耐心程度不断深入,好像没有个限度。   “我不知道说什么。”张近微终于吐出一句话,她羽绒服有点脏了,但没法洗,因为没有替换的,缩着胳膊,还是怕单知非看到袖口的污渍。   单知非永远洁净,两人几次见面,他衣服鞋子从没有重样过,张近微什么都注意到了。   “明天上午还在这儿?我八点到。”他几乎是立刻接口。   “我跟同学约好了。”张近微急忙打断他,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让她竟然甘愿放弃提升成绩的机会,也要拒绝他。   这本来并不容易。   她是那么想他,想看见他高高的鼻梁,鼻梁上睫毛投下的密密一匝,还有白白的手指,手背上隐隐的青色脉管。   她也知道自己拒绝他,会后悔,那种悔到一直想哭一直想哭的地步。   单知非的表情里,没流露什么意外,“哦”了声,眼睛里有点笑意:“周日准备出去逛逛?”   “不是。”张近微没细说,她不算撒谎,因为做好了他不会再来的准备。她是学习小组组长,要跟她的两个组员一起进步。   单知非点点头:“我看了下时间,学校正常来说应该是下下周期末考,我下周过来?”   张近微不去看他:“单知非,以后不麻烦你了,这段时间谢谢你给我的帮助。”   单知非却没办法不看她,他也有卡壳的时候,好半天,用一种冷静的口气问她:   “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需要补课了?”   “嗯。”   “不想冲一冲985了吗?”他又带点开玩笑的语气,缓和下气氛。   张近微慢慢站起,她脚变得特别暖和,也在他身上浪费了足够的时间,头发都要干了。   “我得回寝室换鞋,然后还要去教室学习。”她声音太低,掩饰下不由自主的那股哽咽。   高二周六晚上没晚自习,不过,住校的学生可以去教室。   张近微显然没有继续跟他对话的意思,单知非心里汹涌着什么,无比强烈,他跟着站起,挡在她面前,得低头看:   “我替你妈妈捎带东西,没有恶意,你真的就这么生气?”   张近微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撑不住,又贪他,贪不属于自己的人也好,东西也好,都是罪恶。   她用一种很迅疾的语速告诉他:   “是,我觉得你有一种优越感,好像我只能等着你施舍一样,你都看到了,我爸爸跟你爸爸说话,低声下气,你给我讲题,我也得低声下气,唯恐你不耐烦,你觉得我笨。”   一口气说完,张近微发现自己其实算是伶牙俐齿。   单知非有些忍无可忍,他看着她,落在她身上的每一秒钟都足够他压住火气,她连头发丝都能克他。   “我给你讲题时,不够耐心,还是不够细心?我自认为我对你从来都没卖弄过优越感,我如果想卖弄,有一千种办法,不对,我如果真的想卖弄,对于你这种女生,我可以做到对你根本不屑一顾,根本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张近微猛地被刺伤自尊,她抱着她的小篮子,胸脯起伏,急促地问:“我这种女生?我哪种?你心里其实根本瞧不起我……”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用你瞧的起我。”   “你这是无理取闹,我怎么又瞧不起你了,张近微,”单知非真的很想挖苦她,他一忍再忍,“你有自尊心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好好跟别人交流,不要总把自尊心表现的那么过分,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一份尊重。”   他终于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了,他说实话了,他就这么看我的……张近微脑子嗡嗡的,她听完,想也不想一把推开单知非跑出了屋子。   屋里,因为取暖器开了一段时间,驱除了冷,单知非一个人站在灯下,他来不是跟张近微吵架的,但却让她哭着而且是光着脚跑开了。   他看着女生坐过的位置,看了很久,房间里还浮动着她留下的飘渺香气。 第22章 鸢尾(9) 两颗星球   学期末总是异常忙碌。   张近微的大脑启动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什么都过滤掉,只有学习两字。即使复习这么紧张,她还是坚持去上选修课, 老师骄傲地告诉她们自己远在美国的侄女拿到六所学校的offer, 很有可能被全美最强group录取, 又说到近些年国内天体物理的发展, 值得留学人士回国。   这节课,她学到一个新词:洛希极限。   行星和卫星会因为万有引力不断靠近, 但他们之间有个保持安全的最短距离。   一旦超过洛希极限, 潮汐力会把那颗卫星撕碎。   然后那颗已经粉碎崩塌的星球会化作星尘,渐渐地聚拢在那颗行星身旁, 演变成一个光环, 将那颗行星环抱。   它们永远在一起。   张近微觉得脖子一阵温热,她摸了摸, 原来自己竟然不自觉流了很多眼泪。   也许,仅仅只是觉得宇宙很浪漫。   那种粉身碎骨换来的浪漫。   谢圣远问她怎么了,显然, 是看到了这一幕, 甚至连讲课的老师也注意到了底下一个学生直勾勾地看着大屏幕, 泪流满面。   “我怕考不好。”张近微心虚地撒了个谎。   这?谢圣远露出个笑容:“张同学,你压力也太大了, 一个期末考而已,你要是这样,进了高考考场是不是会直接过去了,还考啥?”   他的意思,是她会昏厥。   张近微破涕为笑,这段时间, 三人走得很近,互相交流分享各自的学习方法,以及错题本。   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是,过年她要去哪儿?   郑之华通过班主任的手机,告诉张近微,她今年过年要去东南亚度假,享受落日小酒吧什么的。   一长段,最后才提到张近微可以回乡下过年,让她自己想办法跟那边的人联系。   张近微拿着手机看完后,又沉默地把手机还给了老班。   奶奶那边有叔伯一大家子人,她回城里后再没回去,奶奶有一大群孙子要疼爱。爷爷则是个很开明的人,很疼她,但在八年级那年突然脑溢血去世。   高一寒假时,张近微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回去过年,被郑之华数落:   “张近微,没一个人打电话找你,你是有多厚脸皮,硬往上凑?”   从此,她断了这个心思。   张近微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或者说,可以去哪儿。   寝室是要断电断水的,到时,宿舍里会空无一人,一栋楼都黑漆漆的。   她忧郁地看了看学校绿化用的忍冬丛,心里飘荡着块浮萍,没有方向。   最终,是老班看她异样,师生沟通了好半天。   一中高三放假最晚,要拖到年二十七八,高二则早两天。   大家在寝室收拾东西,有说有笑,黎小宁问丁明清要不要初一晚上出来嗨,无非聚餐唱歌,难得放松一次云云。这也是很多一中学生,那些住市里的学生常规选择。   乡镇考过来的那四分之一,当然是坐那种过来接学生的乡村巴士,回家过年。   丁明清答应了黎小宁她们,分别时,问张近微要不要过年时和谢圣远他们三个去玩一玩。   只是提一嘴,丁明清知道张近微肯定不出来,除非是自备干粮去爬不要钱的山。   宿舍里很快空下来,垃圾丢一地,大家看张近微迟迟不走,把卫生交给她善后。   天黑的早,老班过来帮她把被褥枕头用塑料绳捆城筒状,扛着去的小院。张近微跟在身后一手拎水瓶,一手端着重在一起的水盆,里头放着牙刷牙杯毛巾衣架等日用品,肩上的旧书包里则放着换洗衣物。   她看着老班宽厚的背影,突然又哭了。   厨房没开通燃气,老班从家里拿了个电磁炉给她,教她怎么用,并告知用电安全。   因为是用学校的电,张近微没开那个取暖器。每天早上生物钟一到,准时起来坐被窝里背单词。   她买了点挂面小青菜,煮着吃。后来觉得太浪费电,改成每顿到门口买馒头,配老干妈。   除夕这天,老班带来师母包的饺子还有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切好的牛肉,张近微拘谨道谢,手足无措地看着老班给她摆放。   “张近微,真不去我家吃年夜饭啊?家里就你师母还有我那儿子,没外人,要不还是去老师家吃吧?”   老班不断劝她,张近微很坚持,她怎么不是外人呢?哪有除夕夜跑别人家里吃饭的?   城市禁放烟花,但校园里有教职工子女小范围地甩那种不带声响的烟花,一圈圈,很绚丽。张近微站在不远处看,等小孩子到饭点往家跑,她也慢慢往回走。   下饺子时,有人敲门,她赶忙暂停开关。   “是陈老师吗?”张近微跑到大门那,却没有回应。   她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决定再问一遍,如果还这样,就不搭理了。   “是我。”   张近微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她听出那声音。   两人隔着门,都很安静。   迟疑片刻,她还是拉开了门。   男生戴口罩,脖子那缠着条红色围巾。   “新年快乐。”单知非的声音藏在口罩下,很低沉。张近微很意外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可是好半天,张近微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单知非把手套取了下来,在手里反复捏,语速偏快:   “我能进去吗?”   “不能。”张近微也非常快地拒绝了,她重重吐出团雾气,胡乱把头发往耳朵后挂,说,“我在下饺子,你快回家过年吧。”   身后,停着辆自行车,普通款,张近微在慌乱中看到了,是他的吗?不是吧,他应该不骑这种自行车,但她进来时,明明没有看到自行车啊……张近微脑子里滚滚而过许多东西。   单知非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把自行车后座上带的一口纸箱子抱下来:   “陈老师给你的,我来学校正好有点事,碰巧遇到,他托我送过来。”   张近微狐疑地瞅他一眼。   “他正在家里做饭,没时间。”单知非缓缓补充一句。   箱子里,是真空包装的食物,和一些水果。   张近微只好接过箱子,挺沉,她没防备地往下闪了闪,被单知非一把托起,他的手紧贴在她手臂上。   “我帮你抱进去。”男生很快错开身,往屋里走。   箱子放好,单知非余光扫了扫屋里陈设,突然说:“我也没吃饭。”   那你回家吃啊……张近微心里古怪地想,但被习惯性思维驱使,她是那种非常能体贴别人的孩子,顺口就说:   “你要吃饺子吗?”   “我最喜欢吃饺子了。”单知非微微一笑,“你会煮饺子吗?”   “你不回家吃年夜饭?”张近微很快反应过来,单知非眼睛微垂,“我爸妈闹矛盾了,我打算在外面吃。”   她沉默,张近微其实不太懂怎么安慰别人,很快,听到单知非轻轻问她:“你能请我吃顿饺子吗?”   两人真的坐对面,吃了顿饺子,热气腾腾的,隔开彼此视线。   因为没话说,显得气氛僵硬,张近微轻咳一声,问他:“你爸爸妈妈吵架了?”   “嗯,吵的很厉害。”单知非面不改色撒谎,“不过,彼此冷静下,总会和好,我觉得,人和人的沟通很重要,大家把彼此误会或者在意的东西讲清楚,这样摩擦会少些。”   这是在讲夫妻之道吗?张近微觉得很遥远而且很陌生,她羞涩笑笑,是不知怎么接话的意思。   “你,”张近微觉得得说点什么才不尴尬,“我都没问过你,你们保送生,不用准备高考都做些什么?”   单知非很细致地告诉她自己在忙什么,说了很多,张近微渐渐听得入神,筷子在手里张着,半天不动。   “你们会当科学家吗?”   单知非笑了笑:“不知道,这好像是小学生写作文的梦想。”   张近微对他这种似乎带着嘲弄的语气感到不快,她认真反驳:“小学生的梦想就很可笑吗?小学生如果一直坚持,未必不能当科学家。”   单知非对她情绪变化感知敏锐,他等她说完,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除了竞赛,你不要把我们看的太高尚,我们也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欲望,将来同样面对现实问题。竞赛得奖,不能保证什么,只是现阶段看起来有些成就。”   他想了想,继续说:“比如,华尔街一直很青睐这些竞赛金牌得主,很多你可能觉得会做科研的人,却搞起了金融,人各有志,我比较坚持价值观应该多元化,而不是道德绑架。当然,那些能耐得住寂寞专心科研的人,我是敬佩他们的。”   张近微有些新奇地看着单知非,她是多么不了解他,其实,她跟其他同学对他的印象一样,很刻板的那几个符号:   高智商、学神、家里有钱,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不过聪明人有脾气是件很正常的事等等。   “那你会去搞金融?”张近微忍不住问他,她开始咬筷子。   单知非坦诚说:“有这想法,我想将来进Citadel,全球最大对冲基金之一,他现在全球量化投资部门总监是中国人。也许,我花六七年时间也能做到这个程度,当然,最好是能自己创立基金。”   听不懂。   他居然不想当数学家,或者是物理学家。   张近微惊讶地发现单知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早熟和渊博,他对自己规划清楚,目标明确,谈起未来有条不紊,她也相信,他这种人定下什么目标就会完成什么目标。   自己则单纯,或者说蠢多了,只一个想法:我要考大学。   张近微心情低落,她觉得两人好像是宇宙中的两颗星球,距离遥远,而且永远不会有交汇,什么行星和卫星,八竿子打不着。   “你呢?”单知非很自然地问到她。   张近微愣了下,思路茫然地不行,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将来有份还算ok的工作,离开这里,就这样。   “我没什么好说的,考大学吧,我很平凡。”张近微努力笑笑,“不像你,你将来肯定前途似锦一片光明。”   “我也是平凡人,而且我很俗,”单知非又笑,“跟别的男生一样,想着将来怎么挣大钱,娶妻生子,有个稳定的家庭。”   娶妻生子……张近微对这种话不太适应,太远了,她“嗯”了声。   吃完饭,单知非主动地拿起桌子上她没收拾的试卷,看了看,问她期末考试怎么样。   感觉似乎还好,张近微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还好,她考再好,在他面前也不能算是好的概念。所以,她学同学们的那种语气:“不怎么样。”   这样说,又好像是否定了单知非为她付出的,她赶紧说:“但比之前是进步的,你的功劳。”   “那你怎么谢我?”单知非趁着她的话,追问一句。   男生的眼清亮无比,张近微忽然就有了那么点调皮的心思,她说:“你都吃过我的饺子了。”   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她捂了捂嘴。   两人目光轻轻碰撞到一起,单知非就这么看她,他瞳仁很黑。张近微呼吸不太稳了,她收回目光,尴尬把手从嘴唇上拿开,“你要回家吗?你爸妈不找你吗?”   “我跟他们说了,来学校,这个院子里能看到星星,很清晰。”男生冷不丁说这么个话题,“我其实很喜欢天体物理。”   在城市要看漫天星光不容易,但小院偏僻,张近微跟着单知非到院子里站站。   外头真冷,那种干冷,但天空像墨蓝的丝绒,干净透亮。   他告诉她,肉眼能看到哪些行星,哎,这谁分得清啊,张近微心里觉得好笑。   “我觉得我有点什么恐惧症,就是那种图,木星搞的很大,悬挂在地球景物上面。”张近微不知自己说的,他可能明白。   “木星?”单知非看看她,把手机掏出来,找了一会儿,拿给她看,“说的是这个?”   “是这个,不过这张木星看起来又很漂亮。”   “木星是气态行星,它的物理形态特别复杂。”   两人靠的很近,羽绒服摩擦出那种细小声音。张近微说,“我认得这个红眼睛,木星有双红眼睛。”   “嗯,木星的南赤道边缘旋转着一场持续了几百年的飓风,色彩变化和云层高度相关,所以它的表面最低处是蓝色,最高处就是这个红眼睛。”   听起来很有趣。   “那天,老师说了个洛希极限。”张近微冲动地说到这个,“你知道吗?”   学生们喜欢这种不需要太深入,但带点文艺的科普。   “知道,”单知非嘴角弯了弯,“老师后面有没有讲Pluto?”   “什么?”   “就是冥王星。”   “没有,当时下课了,老师说下学期再讲。”   “Pluto早从行星中除名,失去拥有卫星的资格,它是太阳系中距离太阳最远的星球,没有任何光线能够穿过几十亿的距离找到它,除了一颗叫Charon的同力矮行星,而且,它们始终同一面相对。”   单知非科普的有点牙酸,这种科普,在他看起来很中二,学校小情侣喜欢拿这个当噱头,有点烂大街了,但他还是选择说出来。   张近微没有发出什么“好浪漫啊”或者“好感人啊”,她只是有点奇怪地看着单知非,“你想表达什么?是说这两个星球是一对吗?”   单知非否认:“我只是科普。”   张近微“哦”了声:“可是,冥王星有五个行星,Charon并不是它的唯一。这个故事,我早听过了,而且,我要拆穿它。”   单知非忽然就笑了,他看着她,说:“原来,张近微你是个杠精。”   张近微一下被说恼了,她有点生气:“我怎么是杠精了?”   “是有五个,但只有Charon和Pluto才能互相潮汐锁定,在太阳系边缘,永远相对,是太阳系里的唯一。”   单知非攥紧手机,他的壁纸,正是两颗相对的星球。 第23章 鸢尾(10) 永远的除夕夜   张近微鼻尖被冻出一点点红, 她没说话,把目光从星空撤回:   “你要回家看春晚吗?”   单知非摇摇头,他以为自己说完这些张近微会说点什么, 没想到, 却是问他看不看春晚。   两人陷入沉默, 张近微搓搓发僵的手指, 星光遥远,身边只有寒冷的空气。   “那你回家吧, ”张近微盯着地面说, 她很忧伤,“除夕夜你应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单知非似乎表示认同, 点点头:“刚才, 我的脚崴了一下,帮你搬箱子时。”   什么?张近微征询地望向他, 下意识往下看,再抬头:“你还能走路吗?”   “勉强吧,”单知非低头看手机, 似乎拨了个号, 她看见手机贴在他耳朵那里, 眼睫毛像挂住了寒气。   很不幸,单知非好像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他把手机摁掉:“你能骑车送我吗?今晚出租车不好打,回头我让我爸再送你回来。”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张近微看着男生一米八几的个头,这里离他家不近。   “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张近微面露难色解释,“而是, 我怕我带不动你。”   单知非没有强求:“好的,我到门口打车试试。”   他难得开口请自己帮忙,张近微心里纠结了下,忽然,想起自己在他面前说过的什么会骑三轮车车技很好之类……很快,她跑回屋里拿了装备,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一扣,系上围巾:   “我试试吧,骑到哪儿算哪儿,如果半路能遇到车也行,对吧?”   两人出来,张近微把门锁了,她手套单薄,是那种半指戴着可以写字的,单知非把自己的皮手套给了她:   “你那不行,手会冻僵的。”   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蓬松绒毛,她是巴掌脸,像被什么簇拥。   单知非腿长,坐这种自行车后座非常不舒服,张近微则一脚撑地,人稳稳坐在了车座上,一只脚在踏板上,她抓紧车把:   “你坐好了吗?”   刚起步晃了两下,平衡不佳,张近微低呼,但很快控制住了。她把脸缩在围巾里,嘴巴湿漉漉的。   幸亏她两条腿修长有力,否则,真带不动他。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出清晰的轮廓。   街上人不多,车也不多,大家此刻多半在团圆,只有一些警务人员还在坚持为城市平安保驾。   前面绿灯剩十几秒,张近微想冲刺,她奋力蹬圈,大喘着气,眼见时间不够了,紧急刹车,这一下用力过猛,车把莫名一扭,她带着单知非倒向了绿化带。   张近微磕到了脑袋。   她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单知非则窝了下腿,他跳下车,手臂穿过她后脖颈,托起来:   “张近微?张近微?”   太丢人了,单知非一定以为她摔晕,或者脑震荡,其实都没有,张近微不知怎么的就做了个很傻的决定,她紧闭起眼,装作真的晕了,过两分钟再睁眼。   没人晕了是眉头紧皱的。   单知非显然很急,连声呼唤她,在想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时,发现女生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她不自觉抓紧自己胳臂的手,都在用着某种力。   他低下头,把手机默默放回去。   然后,靠近她看到那翕动的睫毛,像一场小小的风暴。他低着头,甚至在这样的寒冷的夜色中听到了她窘迫的呼吸声,她的脸被无限放大,带着路灯投下的光晕。   没有任何预设,他把她围巾从嘴巴那里移开一点,吻了她。   很短暂,又很漫长,他整个嘴唇贴上去,然后迅速撤离。   张近微忽然张开眼睛,像木星那样看着他,显得眼睛更大。   柔软的,冰凉的,像梦境一样浮光掠影地滑过。张近微看到他时,她的初吻已经结束。   单知非耳朵边缘红了一圈,冻木了,但他知道张近微的嘴唇温暖而美好。   可是他从没想过会吻她,但发生了。   “刚才是手。”他压住急促的呼吸,镇定开口,把她扶稳坐起,“我以为你晕过去了,想掐你人中,你醒了。”   手?张近微有些晕眩地看着他,她半天没动,直到回过神来,蹭地站起。   “你还好吗?”单知非脸下像流动着滚烫的热流,被冷风直吹,两种感觉极具张力地碰撞着。   张近微被他弄糊涂了,她同样红着脸,“嗯嗯”的,下巴重新缩进围巾的包拢之中。   她两腿发软,浑身都在冒浓郁的热气,因为骑车用力,出很多汗,尤其是后背。   “车子扔路边吧,太冷了,我带你喝点热的东西。”单知非把自行车放到路边指定位置,锁都没锁,他引着张近微都过了红绿灯到达对面了,她才想起来:   “车子没锁。”   “没关系,应该没人偷。”   张近微便用那种你怎么一点不在意的眼神看了看他,单知非明白她意思,回去锁了车。   附近有家肯德基,还在营业,进去之后发现竟有些小情侣模样的人坐在里面喁喁私语。张近微进来有点后悔,怕见到熟人,转身想走,男生忽然拉住了她手腕:   “外面冷,如果不能继续运动,你一会儿就会觉得凉,我给我爸再打电话试试,我们在这等他。”   两人在角落里坐了,单知非先去点两杯热饮,回来后,问她那把雨伞是否修好,张近微一下想起那个雨天,回忆却很明媚。   她咬着吸管,把头转向窗外,外面有些店铺是黑的,城市里大部分人应该在正常过年,而单知非在她身边,就在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   张近微觉得心里温柔又酸涩地要命,这算什么呀,前功尽弃了,天知道她偷偷哭过,可他怎么又来找自己了?   “那个播放器还好用吗?”   “好用。”   “你觉得听力有进步吗?”   “有点儿吧。”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单知非慢慢搅动着吸管,他一口没喝,觉得刚才的尴尬和甜蜜,已经统统结束了。   张近微掌心还都是汗,她在努力维持着虚假的平静,事实上,无论热饮有多暖,她嘴唇上还是停留着一股凉,软软的凉,被冷空气打透的那种。   脸上的红晕也始终没办法消散,她看到单知非的手指居然有点红,呃,是冻的,还没恢复正常应该。   还有他的耳朵,也红红的。   “你也很怕冷吗?”她终于想出一个问题。   单知非觉得还好,又问了她。   “我很怕冷,感觉骨头都是缩着的。”   张近微说完,好像为了证明似的,吸上来一大口,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这个时候,邻桌有女生过来要加单知非的微信,她的小姐妹则躲一边偷笑。不能否认的是,有些女生总是很大胆,很勇敢。   反正这种事我永远做不出来,张近微立刻冒出这种想法,她默默看着,心里忽然一阵阵地泛酸,她没意思到自己在吃醋。   因为女生很好看,嘴唇涂了唇彩,水润鲜亮,像个水蜜桃一样竟然对着单知非微微噘了下。   单知非很礼貌地拒绝,转过头,看向张近微。张近微还在看那边的女生,她隐约听到“女朋友”这样的字眼,然后,那两个女生用一种不能相信的目光瞥了瞥自己。   她梳着马尾,什么装饰都没有,又穿着土里土气的羽绒服。   “你怎么不加?”张近微察觉到单知非的目光,语气闷闷的,觉得单知非可能是因为自己坐这里,没好意思。   “我不想加。”单知非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问,“都不认识,我加她做什么?”   张近微这会思路特别清晰,比解数学题明白多了,她声音软软的:   “加了不就认识了吗?我如果是你,我就会加。”   单知非一头雾水,对她此刻话多明显更意外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张近微也不知道,她更像是赌气一样的心理,不加思考就顺着嘴巴说出来了。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有点理亏,下意识开始胡搅蛮缠:“但你跟她说话的时候,你很客气,她一直对你笑。”   张近微都没意识到,她和所有的小女生一样,对这种酸不拉几七拐八拐阴阳怪气话术的拿捏,简直是无师自通,天生的。   这样很不张近微。   单知非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不确定,他捏着杯子,内心有种克制不住的愉快:   “张近微。”   只是喊了下名字,没有后续,她只好主动开口问:“怎么了?”   单知非幽幽地盯住她,空气胶着,他像是在确定着什么一样,直到女生眼神变得闪躲,他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她。   “你为什么管我这个事?”   张近微回答不出,一时间,脑子成一团搅不动的浆糊。她有点局促了,胡乱去抓杯子想拉近点,不想力气大了,直接捏洒,溅到单知非白色羽绒服袖子上,立马变污。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紧拿起纸巾,给他擦拭,单知非没动,任由她抓起自己的袖子,反复摩擦。   生气了?张近微稀里糊涂地想道,女生是那种地上有缝直接可以钻进去的表情。   他轻轻扣住了她手腕,意在阻止她动作。因为她猫腰站着,袖口那,抻出一片细腻肌肤,张近微忍不住颤抖了下,大脑一片空白中,听到单知非对她说:   “没关系,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他的手很快松开,张近微慢慢坐到位子上,她喜欢这句话,非常非常喜欢,就像万物喜欢春天。她长这么大,听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了。   男生的目光还在她脸上,张近微不自然地低下头,脑子里,却在惊人地想着:到底是不是手呢?如果再有一次就好了。   这个时候,单知非手机响了,他接到后,往窗外看看,说:“对,我发你定位看下。”   “我爸大概几分钟后到。”他看张近微已经在用纸巾吸附桌面上的水渍,女生的手很小巧,她身形修长,手居然不是那种类型,而是小小的。   “还想喝吗?我再给你买一杯。”单知非说着起身,张近微是要拒绝的,但她没说,只是看着单知非去点热饮,男生站在那,真的颀长,她看到他在为自己付钱。   这个时间,还算好停车,单暮舟在车里等他们。很快,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到来,单知非帮她开门,两人都坐在后排。   “叔叔您好。”张近微轻轻打个招呼,不自觉地看了眼单知非,他笑笑,听爸爸简单回应了。   一路没人说话,张近微便扭头又去看城市灯光疾驰而过,一闪又一闪的,在玻璃上流动。   放在座位上的手,突然被什么碰触,很轻,就像那个转瞬即逝的初吻。她的心狠狠动了下,却没转头,眼帘稍稍低垂,睫毛颤如像飘摇的落叶,男生的手指慢慢试探上来,慢到时间像静止了,但最终握住了她的。   车里放着一首萨克斯。   单知非同样在朝窗外看,两人各自靠边,他一手撑在窗边扣在唇角。他太大胆了,爸爸就在前面开车,单知非紧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希望这一刻永远地凝固。他也知道,他这辈子都会永远记住这个除夕夜。   没有比这个除夕夜更美妙,更美好的夜晚了,哪怕以后生命中还有数不清的夜晚。   张近微始终没动,保持着一个姿势。   直到车子在一中门口停下,单知非很自然地拿开手,快速下车,替她打开这边的车门,免去她可能不会开车门的尴尬。   穿过实验室,他把她送到小院,短短的路程,两人什么都没说。   张近微掏出钥匙,借助他手机的光芒,却打不开锁。   她太紧张了,最后,还是男生稳稳地取过钥匙打开那把锁。   “刚才在车上,”单知非莫名奇妙嗓音有点哑,“我是怕你觉得不自在,或者害怕,没别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多想有什么压力。”   张近微听得晕头晕脑,她不知道他在解释什么,把手套递过去,很沉默。   男生的手伸出来,张近微忽然战栗着就势抓住了他的那只手,把脸埋进去,蹭了蹭。她不想让他走,他还没走,但心痛就开始了。以至于彻底昏头,做出这样出格而无意识的动作。   孤单太汹涌了,汹涌到时间永远没办法阻挡它的奔流。   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张近微只能想到这句话,然后,她哭了,留给他一掌心的泪水,她那个时候并不知晓,自此之后,单知非觉得掌心就没干过,他的掌心永远留着她湿漉漉的泪水,摆脱不了。   然而,她什么都没解释,转身进了院子,把门从里面锁上,最后背靠着门慢慢滑落蹲在了地上,天上的星星很亮。 第24章 鸢尾(11) 我有喜欢的人   后来, 单知非又来给她送新整理的学习资料,厚厚一叠。两人再见面,好像都忘记出除夕夜发生的一切。   张近微话更少了, 堵在门前, 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只是接过资料说谢谢。单知非拿这个女生没办法, 欲盖弥彰地告诉她:   “我们做普通校友,那天, 不能代表什么。”   张近微脑袋低垂, 抱紧资料,没说话意思便是认同。但在他要走的时候, 还是开口了:   “我那天哭, 也不代表什么,你知道一个人过年多少觉得有点难受, 所以容易失态。”   她用了很成年人的词语,失态,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什么失态不失态的, 在师长眼里, 他们还都是孩子。   “我知道, 没人喜欢轻易流露脆弱,”单知非看她纤直的身体, 总能想起带刺的玫瑰,张近微绝对不是那种软弱的女生,不过,他有时觉得她过于严肃了,“你那天其实流了我一手的鼻涕。”   张近微果然变了表情,她支吾片刻, 望着单知非带笑的眼睛,忽然,也跟着笑了:   “骗人。”   尾音扬起,有点像小女孩高高扎束的羊角辫,单知非面不改色:“真的,糊我一手心,我用纸巾擦半天,爸爸还问我沾到什么东西了吗?你猜我怎么说的?”   张近微迅速收起笑容,变作紧张:“你跟叔叔说我拉着你哭了吗?”   这多难为情啊,她已经红了脸。   “对啊,我说你一个人过年伤心欲绝,抱着我嚎啕大哭,像个小朋友,我差点心软都想把你领回家认干妹妹呢。”单知非跟讲冷笑话似的,这一说,张近微又笑了,撇撇嘴,“我不要做你的干妹妹。”   说完,她沮丧地表示,“叔叔肯定觉得我奇奇怪怪。”   “没有,爸爸对你印象不错,说你文文静静的,很好。”单知非脑子里却想着那句干妹妹,他接上那个话,“我也不要你做我的干妹妹。”   这都什么呀,说着说着话题也变得奇奇怪怪,张近微深吸口气,勉强一笑:“我想学习了。”   “要点我再给你讲讲?梳理一下。”单知非提议,结束闲聊。   他的思路总是很多,一道题,总有无数个法子去解,辅导张近微,他已经了解她的思维习惯,对症下药,给她能好好吸收的路子。时间过很快,张近微像块小海绵,拼命吸他。   她的笔记本上,有优美词句摘抄,英语作文模板则搞了一堆高大上的单词。单知非虽是理科生,但算是酷爱阅读,这点,张近微远远比不上他,她怀疑他一天有36个小时。   她看书功利性过强,总想着哪句话我能化用下,或者引用下,提升下作文逼格。不过量大了,无形中多少提升下审美。   讲解告一段落,单知非手里转着笔,问她:“你呢?打算读什么专业?”   张近微抿唇,像是不好意思:“其实,我想当个漫画家。”   单知非一手托起腮:“很喜欢?”   张近微点头:“喜欢,我给我自己设计了房子。”   “我能看看吗?”单知非温和地提出请求,他把笔记合上,是个准备欣赏的态度,张近微揪着衣服,想了想,把书里夹着的一张硬卡纸交给他。   单知非认真看半天,点评了下,张近微又捂嘴笑。   “你笑什么?”   张近微摇头。   “到底笑什么?”单知非忽然用笔敲了下她脑袋,也许,是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张近微感觉到危险,她收起笑,望向单知非的目光很快专注到失神的地步。   单知非垂下眼,低声说:“张近微,别这么看着我。”他很困难地压住想要吻她的欲望。   张近微反应过来,尴尬无比,她站起来说要倒杯开水。   桌子上,她用过的草稿纸都没舍得扔,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卖废品,单知非舒口气,他确实觉得口干舌燥,心不在焉翻了翻那些草纸。   动画镜头似的,一页页快速从手底飞过,像是直觉,他又倒回去重新慢慢翻,然后停顿下来。   那是用水笔画的素描,男生的。   不及细看,张近微把自己清洗过的杯子放在他手边,假装很潇洒:“你要喝水吗?我只有一个杯子,用开水烫了遍,你要是不嫌我脏就……”   单知非很快握在手中:“我正好口渴了。”   他真的轻轻吹气,抿了一小口。   热气湿润了男生眉眼,很浓烈,他看着荡漾着的透明液体:“张近微,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私人问题?张近微脑子里立刻冒出什么你几岁来的大姨妈之类的东西,她噎了下,“什么?”   “你……”单知非突然也笑了,“没什么,我觉得你房子画的真好。”   耍人吗?张近微“唏”了一小声。   两人漫无目的聊了一会儿,然后道别,单知非走时趁她不注意,把那张草稿纸撕下带在了身边。   转眼开学,学校里重新热闹起来。   这个时候,校园贴吧里开始流传一张照片,清晰度尚可,是单知非和张近微在肯德基吃东西的画面。不是本校学生拍的,来自本地微博的一个话题:你见过的素人帅哥有多惊艳?   大家都知道了,一片哗然。   单知非的新女友,是二七班的张近微。   丁明清看到时,很意外,但很快又不那么意外,张近微隐藏够深,先是搞来什么大神资料,又有过年约会,终于,在肯德基现了原形,张近微居然在谈恋爱?   这些话,丁明清说给谢圣远听时,语气是半带笑的揶揄:“得,你争不过单知非的,真是看脸的世界啊!”   谢圣远同样震惊,他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半天不吭声,很快有种受到欺骗的郁闷:装,这两人真能装,明明都已经在一起了,还说不认识。难怪了,放假前,他和丁明清极力邀请张近微出来玩儿,她死都不松口。   他对好朋友很失望,对张近微也很失望,但没什么好说的,张近微没必要对自己负责什么,自己没告白,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单知非呢?   谢圣远觉得单知非很不够哥儿们。   寝室里,黎小宁几个完全接受无能,女生们在激烈讨论,等张近微进来时,黎小宁看她更不顺眼了,连指桑骂槐都省掉,索性直接问:   “张近微,你真了不起啊,能钓到单知非,他知道你妈妈当小三人品差,你偷东西人品更差,这都能跟你谈的下去。要不,你教教我们,怎么追这种家里有钱成绩又好的男神?”   张近微不上贴吧,她很少接触网络,她一无所知。   单知非的名字,在寝室里拔地而起般被提及,她臊红了脸,脑子里嗡嗡的,却还是抓住了一点:   “你说谁偷东西?”   黎小宁很鸡贼地应对:“偷别人男朋友,也是偷,你让单神劈腿,真的好厉害啊,好奇怪,你要是真有这么大本事,怎么没考班级前三?你果然得你妈真传,祖传小三!”   “我跟单知非不是,”张近微感到极大羞辱,她咬紧唇,几乎失去血色,“你说谁是小三,我不是。”   “你就是,你跟你妈一样,不知廉耻。”黎小宁尖刻地说道,“生气啦?生气打我呀,全学校都知道了,你打的过来吗?一中应该开除你这种学生!”   张近微声音有点发抖:“你必须跟我道歉。”   黎小宁当然没有搭理她。   这样的偶然,居然也能带来海啸般的灾难。张近微觉得心给捅了一下,极慢的那种,往左旋转,往右旋转,就是不愿意□□。   寝室里散发着属于少女们的味道,洗发水的成分、衣服上的皂粉,被窝突然抖开弥漫的暖流……   这个世界没那么多道理可讲的。   她走上前,猛地抓起黎小宁的胳膊,在女生们的尖叫声中,把黎小宁摔到了地上,紧接着,她骑在对方身上,牙齿发出碰撞的声音:   “你再骂我试试?”   张近微五官拧巴成一团,她没哭,表情带着种令人陌生的艳煞。   没人见过这样的张近微,大家吓坏了,包括黎小宁,她觉得张近微可能要掐死她,至始至终,张近微却没有做出更过火的举动。   事情闹很大,鸡飞狗跳的,老班很快插手进来处理这件事,叫家长是第一步流程,黎小宁的父母都来了,咄咄逼人,在女儿的哭诉声中几乎要把办公室砸了。   黎小宁的爸爸要揍张近微。   她没躲,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眼睛里像看到了整个世界,又像一无所有,是空的。   乱哄哄中,男人被拦住,耳边只剩破口大骂声和争执声。   老班在张近微的哀求下,没有联系郑之华。   最终,老班跟张近微谈心,劝她写书面道歉,这样,她可以免于处分。   “我没有错,为什么不处罚她?”张近微扬起光洁的脸,没有眼泪,只有眼睛是红的,“为什么别人骂我我只有听的份儿,我不可以回击吗?”   老班无可奈何地说了许多道理,她太倔,足足撑了两天都没有被做通思想工作。   但两天后,老班忽然找到张近微,告诉她可以不用写书面道歉,而且,为了暂缓矛盾,决定让她单独住宿,住宿的地方不陌生,正是那所小院。   这个时候,单知非在忙一个交换生项目,对接美国公立学校,签证时效一年,对方会提供奖学金,有相应的寄宿家庭。   张近微没有想过找他,她在这两天里,觉得什么东西粉碎了,也许,她应该习惯某些东西的反复粉碎,比如自尊。   谢圣远和丁明清来看她时,张近微眼睛已经消肿,她不说话,沉默地趴在桌子上算题。   “同桌,你别难过,事情都过去了。”丁明清不再喊什么“好近微”,她小心上前,安慰了两句。   张近微嘶哑地说了声“谢谢”。   谢圣远忽然爆出声:“臭三八,等毕业了我一定要找人揍她,太欺负人了!”他攥紧拳头,闷吼不已。   “别,”张近微嗓子像塞了棉花,她眼底有血丝,“谢圣远,你千万别做违法的事,别给你爸妈惹麻烦。”   “张近微,”谢圣远本来有点生她的气,现在不了,他脑门那全是热腾的血在翻涌,“你放心,我跟丁明清无论什么时候都站你,我们永远是你的好朋友,你要是觉得难过,就想想你还有我们呢。”   他扯过丁明清,急急看她,“对吧?”   丁明清顺势应和:“对,我们永远站你,等考上大学就好了。”她不动声色把谢圣远的手从胳膊那拿掉,“你别那么冲动了,万一把人打个好歹,怎么上大学?我知道你肯定很痛苦,但你真不能再犯这种错了,你住这里也好,加油吧,我相信考上大学一切就都好了!”   她都决定不要再哭了,可眼泪止不住。   两人要离开时,张近微让谢圣远等等,丁明清非常有眼色:“我到门口买点草稿纸。”   她向谢圣远要了单知非的手机号码,谢圣远脸憋通红,觉得不该这个时候问这个,但实在没忍住:   “你真的跟单知非……”   “没有!”张近微浑身带刺地回答,她声音很大,大到谢圣远连忙跟她道歉。张近微看男生小心翼翼,唯恐得罪她的表情,噙泪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谢圣远瞅着她,把偷偷带的手机交给她:“我知道,我们是好朋友,你不用跟我道歉。”   男生离开后,她握着手机静静坐很久,一直以来,张近微觉得自己算是心性坚定的人,她不软弱,也没那么脆弱,只是过分安静。她现在有点木木的感觉,更类似虚无--   耳畔过去的寒风,车窗外的霓虹,男生温热的手指,还有那个真假难辨的吻,太奢侈了,真的都太奢侈了。   除夕夜的事,仿佛发生在遥远而飘渺的梦里。   她以为至少自己可以承担起一个梦。   直到晚自习下课,她一个人拎着水瓶回到冰冷的屋子,才呵着手,摁下那串数字。谢圣远通讯录里可以直接找到单知非的名字,但她没有直接拨打,而是选择一个个按下来。   她知道单知非忙,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初六,他说自己会忙,大概在元宵节来给她送新的考点整理。其实,已经几乎没有内容可整理。   接通的刹那,张近微听到他好听的声音,捂住了嘴。   她久久不能开口,那头单知非反复在问谢圣远你在搞什么鬼。   语气已经有些不快。   “我是张近微。”她声音里有种很纯粹的东西。   单知非声音一下变得极其柔软,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圣远,希望刚才的语气没有让你不舒服。”   他很想告诉她,宝贝儿,再等我几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但这种话只存在臆想之中,单知非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有这么肉麻的一面。以前,他一直不能理解那些在食堂里互相喂饭的情侣,现在,他竟然很羡慕那种男生,当然,张近微不是他的女朋友。   “元宵节我再过去,我记得,开学就要考试的,这周末?”单知非最终说的是这个。   张近微已经满脸泪水,她握着手机,像要抛弃全世界,又像是只想好好爱自己:   “单知非,别来找我了,就这样吧。”   单知非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小心地,平静地问:“换个时间?”   张近微快撑不下去了,每一个字,都让她极度痛苦,她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告诉他: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永远别见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决定考上大学后就会向他表白,所以,我不想让他万一误会什么。毕竟,他是你的好朋友。”   她机械地把谢圣远拉出来,背完台词,像吞咽了一团火,竟然不痛。 第25章 鸢尾(12) 陌路   单知非反应了好一会儿, 他不能相信,两人之间的空气一片死寂,他垂下目光, 让声音冷却:   “你是说圣远?”   “嗯。”   女生气若游丝, 他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这就是她对自己时而抗拒的原因吗?避嫌?她喜欢的人不是自己, 居然是圣远。单知非其实并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骄傲根本不允许这种可能存在, 圣远哪里能跟他比?   他不免这么俗气地想, 好朋友不如自己。   可他从来没想过跟别人比,他是一中最优秀的学生, 他根本没有过和别人比较的心思, 不需要。   那除夕夜算什么?单知非忽然本能的一阵愤怒。   但愤怒很快消散,张近微和他真的就是……校友关系。单知非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联, 其实非常脆弱,她说这些,有问题吗?没毛病。   那自己的素描算什么?   单知非又觉得非常愤怒, 他压着脾气:“好, 你说的我知道了。”   好的, 结束了,张近微心里浮上来一个念头, 她安全了,她最后告诉单知非:   “请你替我保密,别告诉他,等高考完我自己说。”   单知非没说话,握着手机停顿几秒,挂掉了。   那头先挂的, 张近微没等来他的任何承诺,不过,像单知非这种本来就很有距离感的人,不爱八卦,张近微相信他不会说出去。   取暖器成了摆设,屋里冷的要命,没活气,张近微像枯死的一样坐好久好久,她浑身冰凉地钻进了被窝。   一连好几天,张近微刚睁眼,就想哭,唯一能对抗的办法是大声读书,不让大脑有一丝一毫的空闲,把情绪统统塞进声音里。   这个办法很有效,她在学期伊始的考试中稳步前进。偶尔,在上厕所的时候走神一下,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她从来没认识过单知非。   发现上厕所会走神,张近微就在脑子里过3500。一个人住,似乎很好,她依旧用着单知非给的播放器,为了提听力,把近十年的所有真题搞了一遍,笔记本上被荧光笔画的五彩缤纷。   中间找过谢圣远,托他还,谢圣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张近微受不了,她装的很淡定,简单将自己跟单知非的一些事情说了,无非是偶然碰到,她认出对方是学神,厚脸皮借资料,借播放器,完全是学习的事情。   余者一概不提。   这听起来很不可信。   谢圣远没告诉她,单知非那个人其实很自我,难听点,是冷漠,他不爱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做什么事都讲效率,讲回报。一个陌生的同学,问他要资料,而且需要他重新花时间整理,根本不可能。换他自己,他也没这种高尚的情操。   还有件事,谢圣远也没告诉她。事情发生后,是他给单暮舟打了一通个电话,请求他出面,一定不能给张近微记过处分。当时,单知非尚不知情,等风波平息,单暮舟才和儿子说起这件事,那时,单知非已经变得一脸淡漠,但私下里问了别人她是否受伤。   “他不要,说等你高考完还他,不急。”谢圣远把单知非的回答,一字不差学给她,张近微没有很虚伪地再三拉扯,她需要,她暗自下决心到时书暑假打工会付他消耗的费用。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张近微把自己彻底和丁明清谢圣远绑定,短期目标明确,春天小高考争取三到四个A。当然,万一砸了,两个A也能接受。老师们忙着押热点,有传言,这次是本市教研员主笔,谁知道呢,大家瞎激动归瞎激动,复习一点不含糊。   小高考迫近的日子里,张近微的这些事很快淹没在更广阔的学习狂潮里。   这件事,非常理所当然地被周妙涵知道了,她来截张近微,张近微脸上没有一丁点害怕的表情,她戒备而冷淡。   空气中,是周妙涵甜软的香水味道,却很有侵略性,因为很少有高中生用香水,除了学艺术的。张近微忽然就觉得不可思议,单知非他……未必如她想的那么好,他可以跟这种女孩子谈恋爱,他是什么人?   原本,张近微对学艺术的女孩子并无偏见,只是敬而远之。此刻,心里产生强烈的厌恶,是对周妙涵,也是对单知非。   像是为了什么,张近微卯足劲儿地讨厌单知非,他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她这样告诉自己。   “我早就知道你们有鬼。”周妙涵嚼着口香糖,轻蔑看她。   张近微对这种眼神已经免疫,她像开了窍,为什么要觉得耻辱?她平淡地回敬对方:   “我跟他什么关系都不是,他是他,我是我,请你不要把我们牵扯在一起,我很膈应。”   “长本事了,小绿茶,”周妙涵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说出来了,“你现在说话底气很足,是破套袖给你的勇气吗?”   张近微手里拿着饭缸,她没生气,径自要从周妙涵身边过去,不想浪费口舌,周妙涵不让她走:   “你妈到处吹牛你勾搭上了单家的公子,全商场都知道,见了人单知非的妈妈跟哈巴狗一样,套近乎,你们母女倆真够可以。”   本来已经撑过去,听到这些,张近微大脑一片空白,她的羞耻感像不死的幽灵随时复活,女生有些六神无主:妈妈真的这样做了吗?   周妙涵笑哼哼的,她欣赏着张近微当下的表情,说:   “你以为我来干嘛的?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就算单知非看上你,他妈妈,他爸爸,都不会瞧得上你,你妈妈那点破事儿,见个男人骨头就软犯贱往上贴,谁不知道?张近微,你想过单知非妈妈听说你跟她儿子有瓜葛时,那种像吃苍蝇一样的表情吗?”   周妙涵学聪明了,肉体打击不算什么,她看清了,张近微特别自尊,很多穷人家孩子身上都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说穿了,是极端自卑,她看张近微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意这个,有个丢人现眼的小三妈。   因此,一通嘴炮后,周妙涵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张近微原地站了好大一会儿,那种胸口发紧的感觉,像梦魇,沉甸甸吸附在身上,她平复下自己,疾步往食堂方向走去了。   那件事,处在风口浪尖时,周妙涵画着浓妆跑去商场撒泼,有上次的经验,女生骂完走人。郑之华跟包工头没断,但很奇怪,她并没有逼着对方离婚或者怎么样,因为她深知,男人结了婚都是一个样,会厌倦,会争吵,搞的一地鸡毛,不欢而散,何苦呢?   郑之华除了撒娇式哭诉对方不该隐瞒什么有家室,其他的,什么也没追究,只嗲嗲提醒男人,看好自己的女儿,总来找事很烦的。   这一回,郑之华搞清楚来龙去脉,不怒反笑,跟旁人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解释:   “没办法啦,李姐的儿子跟我女儿好了,这姑娘不死心,小孩子懂什么情啊爱啊的。”   大家用一种内涵的眼神望过来,郑之华不以为然,暗想这些人分明是嫉妒。这些话,总有办法传到李梦耳朵里,她已经回归到工作岗位上,清爽干练,是那种人到中年自带气场的职场女性。   儿子的事,其实两人都很少干涉,因为单知非从小就很会自己拿主意。学习上完全不用操心,这对大部分父母来说,基本意味着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了。   李梦觉得这事没那么严重,不过,郑之华这个女人令人观感复杂,尤其是,她对单暮舟的那一场景依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脑海里。这是老婆还在场,要是不在场,得什么样儿?   这种女人,李梦嗤之以鼻,很难想象儿子怎么跟她女儿谈起了恋爱。她问的很委婉,单知非脸色不太好:   “我很忙,妈你进来可以敲门吗?”   李梦嘴里说“下次注意”,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观察:“是真的吗?妈妈以过来人经验告诉你,女儿随妈,一般一个当妈的作风不好,女儿很难出淤泥而不染。你还小,不知道这种事很多,乱七八糟的。”   “妈。”单知非隐忍地打断她,视线转移,从电脑上离开,“我觉得对于你没接触过的人,这么武断,不太好。”   看来是真的了。   李梦自诩是开明家长,这个时候,怒气油然而生,她可以接受儿子和女孩子谈谈恋爱,青春多美好,单知非不存在什么影响考大学的情况,只要不出格,她都可以接受,至于什么女孩子家是不是有钱,是不是成绩也好,没那么重要,少男少女不该这么功利。   但对方家庭也不能是郑之华这种。   这就很挑战底线了。   单知非不管李梦是什么脸色,完全没有交谈的兴趣,他真的忙,他们的编程社团要参赛,而获得名次,是单知非不变的目标。   “我没跟她谈恋爱,你以为谁都很稀罕跟你儿子谈恋爱吗?我没到人见人爱的地步。”   他说这话时,有隐隐的发泄,但很快克制住了,表示自己有正经事要忙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心思。   李梦无言以对,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到学校找人家女孩子谈话,或者,学电视里,戏剧性的拿出一个箱子,推过去:麻烦你带着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之后,她特意去了趟希思黎专柜,谈及此事,面对郑之华那张总是甜蜜蜜的笑脸,说:   “我儿子很快要出国,当交换生一年,他的理想是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根本没时间在国内跟女同学谈恋爱,你家孩子还要高考的,做妈妈的即使发现有这种事,应该正确引导才是,你说是不是?”   李梦实在受不了想象这个女人把儿子天天挂嘴边,当成某种奢侈品,到处炫耀。   郑之华则大谈特谈什么青梅竹马修成正果,这让李梦大跌眼镜,简直鸡同鸭讲,也是,她能跟一个喜欢卖弄风情的柜姐讲通什么?   回到家,李梦和单暮舟心烦地说起这事,单暮舟反应没那么大,他一向很从容,宽慰了妻子几句。   学校里,高二下的选修暂停,因为小高考迫在眉睫。张近微在学校里偶然碰到老师,立刻想起什么洛希极限,胸口像被人狠捶了一拳。她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匆匆过去,直奔机房,她要去刷题。   因为信息技术上机考试,这段时间,大家除了看老师讲义,就是上机房刷刷题,难度不大。   丁明清在楼梯口那等她,张近微到时,正碰上一群男生有说有笑从某间多媒体教室出来,单知非在最前面,大家围绕着他,激情四射地说什么小游戏程序问题。   抬眼的时候,张近微看到了他,男生已经脱掉羽绒服,穿棒球衫,瘦高异常。   张近微立刻抱紧怀里的讲义,她大脑死机,完全没想过在校园里还会遇到他这种概率。   男生们越来越近,她往边上靠了靠,听到丁明清激动地喊了句“单神!”,她简直要晕倒,丁明清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打招呼,很熟吗?   “哇,没想到这么巧碰到单神,听老师说你要出国交换,还没走吗?”丁明清跟任何人都可以做到自来熟,她叽叽喳喳的,单知非用一种很寻常的声音回应了她的招呼:   “忙完这段时间。”   男生们都在旁边笑,看她跟单知非搭讪,不过,目光很快被一旁的张近微吸引,几个男生对视一眼,是那种见到漂亮女生的表情。   单知非一眼都没看张近微,视若无睹,他很礼貌地跟丁明清说他们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丁明清连忙让开道路。   他要出国了。   张近微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真实存在的事实,她始终抿着嘴,倔强地抱紧自己的讲义。心慌意乱中,她跑进机房,连看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了。   机房里,丁明清像谈论一个偶像说单知非的种种,直到谢圣远也过来练习,才换话题,兜卖小高考的段子,然后和谢圣远两个人在那吐槽苏南联考没南京的事,苏北联考也没南京的事,到底南京算怎么个事儿?   “众所周知,南京是安徽的省会。”谢圣远一本正经地说,他瞥瞥眼,张近微还是没有笑容。   无论谢圣远怎么活跃,张近微都没笑,她只是专心刷题。   关于张近微,男生寝室会开谢圣远的玩笑,点到为止,谢圣远一再强调自己有女朋友,并且真的从三中拉来个女生,两人在校门口周末轧马路。   这种行为,让三人学习小组看起来友谊是完全纯洁的。   晚自习的时候,张近微被老班喊出去接郑之华的电话,她本来想拒绝,想了想,还是接受。 第26章 鸢尾(13) 小高考   “你是不是跟人家谈恋爱又闹掰了, 被人甩了?”郑之华提起这事,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说什么自己往相亲沙龙一坐, 哇, 几只手同时向她递名片。   张近微听着, 处于一种麻木的厌倦之中, 母亲在那头非常贴心地说女孩子如果真的到情难自控的那个地步,一定要记得安全措施……张近微怀疑自己听错了, 并没有, 郑之华像跟闺蜜传授经验一样。   带着她熟悉的快乐天真语气。   好像母女俩人什么不快乐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种人,到底是真的没心没肺, 还是装傻?   张近微把电话直接挂掉, 她决定了,不会再接郑之华这种无聊的电话。   一想到被单知非的妈妈瞧不起, 张近微脑壳混沌,她掏出风油精,又开始不管时令地瞎抹。   也许, 是因为学校里都知道单知非要出国的消息, 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变成了另外的版本, 肯德基只是偶遇而已,大家忿忿不平的心得到某种治疗。   这样很好, 他要出国了,张近微反复强化这种想法,把播放器用胶带缠了几圈,把他触碰过的痕迹和自己彻底隔离。尽管,上头估计早没他什么痕迹。   说来奇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风波了。   气温回升, 刚有点儿春天的意思,丁明清居然感冒,抽屉里搞了一堆白花花的抽纸,张近微问她是否需要去医务室,她摇头,抱着自己的保温杯灌热水。   张近微猜她是体育课运动后脱衣服,招了风,她跑出来替同桌买点感冒药,下楼梯时,谢圣远从身后追上来,一副陪哥儿们的架势:   “走,一起。”   上次晚自习,谢圣远的女朋友找到班里,给他送东西,大家都在起哄,张近微对他潜意识里没有了任何戒备。但因为和单知非说过那种话,她唯恐他知道,观察这么久,谢圣远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这让张近微暗松一口气,在心里说对不起。   “你也出去吗?”   “对啊,买点水,渴的不行。”   两人一路闲说起来,谢圣远很能扯,他性格外向人也算聪明,认真起来,成绩以肉眼可见速度上升。最近不知怎么了,说话总爱夹英文,半洋不土,但谢圣远好像自我感觉不错。   “张近微,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学到吐?”谢圣远想起学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激励标语,嘈多无口,他觉得大家都绷太紧了。   张近微当然没吐,相反,她觉得很充实,学习能够安慰她所有的孤独。   “咱们三个都进步不少,这样好了,下周小高考结束我请你跟丁明清去吃烤肉吧,有家五花肉超上头,一嘴下去都是油!”谢圣远模仿烤肉发出的那种滋滋声,表情夸张。   张近微刚面露难色,谢圣远就拉起长腔,他说:“没有你们,我是奋起不了的,别说是我,我妈都想请你俩吃饭呢!”   张近微噗嗤笑了,她挺坦然的:“可我一吃大荤拉肚子,大概是平时太素,肠胃受不了。”   这话听着让人心酸,但女生脸上没什么掩饰,大大方方就说了。谢圣远抓抓后脖子,他有点高兴,张近微现在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那换家,回头你问问丁明清,你俩商量,咱们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男生巴拉巴拉说什么弦太紧会断,要适当松一松,否则,人会变态的。   这可真够夸张的,张近微觉得好笑,不过,班里同学已经计划好小高考后的春游项目,看来,大家都想好好放松一把。   劳逸结合,张弛有度,道理她当然都明白,张近微也很想融入同学们常见的相处模式,可惜她没资本。权衡再三,她提议小高考结束后去公园踏青。   如果是请客,谢圣远一次,丁明清肯定要接龙,最后,那只能是自己了。人家请大餐,自己请食堂吃包子吗?   谢圣远张张嘴,本来想再劝,话到嘴边,像是明白什么,笑哈哈换成“行吧,好久没去公园了,回头写篇作文。”   原来,谢圣远笑起来这么有感染力,无忧无虑。张近微发现,跟这种男同学相处真的没什么压力。   因为单知非出国事宜基本敲定,谢圣远被妈妈催,有空多聚聚,回头别人家出国就不回来了。   可那件事后,两人再见面谢圣远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单知非没有,他很自然,一句“来了”招呼后顺手给他一瓶红牛。谢圣远只好装死,开口闭口绝对不提两人的所谓绯闻,也从没问过,为什么张近微那里会有你给的资料?为什么除夕夜你们会一起出现在肯德基。   一回想他当着单知非的面,在那大吼什么我想娶张近微,他臊的不行,同时又有点微妙的不满。谢圣远不表现出来,他还是觉得,这样的话显得有些重色轻友,更何况,张近微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   打了会儿游戏,谢圣远像往常那样主动话唠:“哎?我听老师说,你们捣鼓的那个什么游戏小程序,被一家公司看上了?”   这回,单知非很耐心地解释清楚,并建议他以后就业方向也可以考虑互联网金融之类,前景不错。   “嗨,我打游戏纯粹是玩儿,话说回来,如果那家公司买的话,你们能赚多少钱啊?”谢圣远到底是男生,蛮好奇这个。   公司报价一百万,这对中学生来说,是天价,而对编程社团的人来说,则是刺激男生内心深处那种对成功渴望的开始。毕竟,是拳拳到肉实打实的--money。   没有尘埃落定的事情,单知非不轻易暴露什么,这是性格使然,所以,回答起来一笔带过:“在谈。”   谢圣远以为他在敷衍,不知怎的,酸不拉几说了句:“还瞒着啊,你告诉我我也不可能讹你什么啊!”   要在平时,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多想什么,但此刻不一样了。   单知非看看他,男生那双眼也正在闪闪发光盯着自己,两人之间,突然就多了某种剑拔弩张的东西。   “我没隐瞒,价格确实没有说死。”单知非把语气尽量放温和一些,男生说话,本来大家都是很随意的。   谢圣远忽然很受不了他这种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死样子,他捏着红牛,冷笑说:“咱俩一块长大,我对你是从来没任何隐瞒,我直肠子,单神你却满肚子花花肠子。”   这就是人身攻击了。   “把话说清楚。”单知非没有用鼠标的习惯,往后收回身体。   谢圣远砸了下饮料,脸发涨:“好啊,说清楚。”   有时候,某些话没打算说,但话赶着话,就出来了。   “你跟张近微怎么回事?我先说喜欢她的吧?”   单知非皱眉:“这种事是讲究先来后到的吗?”   谢圣远被反驳的哑口无言,哪里不对劲,他不是太能说的上来。比如,既然知道好朋友喜欢,难道不该回避下?还是说,自己嘴大,嚷嚷之后单知非才注意到张近微?   “你跟我争论这个有意义吗?我不喜欢张近微。”单知非摆出懒得理他的姿态,谢圣远愣了。   “你不喜欢她?那你给人家整理资料,除夕夜不呆家里跑肯德基干什么?”   单知非不说话了,这些很难否认,他想了想,说:“她看着很可怜,换个人,我同样有这样的恻隐之心。”   谢圣远没好气地说:“得了吧,张近微不是学校的流浪狗,用不着你可怜,你以为你谁,还能拯救全世界怎么着?”   单知非用眼神告诉谢圣远:你很幼稚。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从小我就不如你,你喜欢张近微我争不过你,但我不会放弃的,等高考结束,哪怕被拒绝我也要说出来。”   十几岁的人总把海誓山盟看的很重,动辄觉得可以为爱怎样,很傻,同样很珍贵。在社会毒打大家之前,一片纯情,谢圣远像动漫里的热血少年。   单知非嗯了声:“恭喜。”   恭喜?谢圣远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恭喜我什么?”   “你们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谢圣远不满地站起:“单知非,你挖苦我是不是?”   “别这么自卑,也许张近微也喜欢你,双向暗恋。不过,说到自卑,你跟张近微确实很配。”   单知非冷冰冰说道。   “你说谁自卑?”谢圣远生气了,气到开始胡乱言语,“对啊,我们跟你比当然自卑了,你什么都占全,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哪能跟你比啊,你都是要去美帝的人了,我们土老帽……我们这种自卑的人,小高考完了要一起去公园玩儿,友谊万岁!”   “谢圣远!”   单知非扣扣桌面,他眉眼间多了抹严厉:“你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没完没了了,是吗?”   单知非本来想说他像女生一样,转念考虑,换了他更能接受的措辞。   谢圣远眨巴眨巴眼,暂停几秒,把红牛丢垃圾桶里去了。   “我马上要出国了,一定要跟我闹这些不愉快吗?”单知非显然比他会管理情绪,更成熟,可谢圣远并不觉得自己是傻子,他憋了多少天,终于说出口:   “我觉得你这人不仗义,你知道吗?张近微跟我高一就是同学,你是帮数学老师看二七班那回,才认得的她,你要真是光明磊落,说你也喜欢她,那好啊,看张近微选择谁,何必玩背地里这套呢?”   单知非望着他,客观陈述说:“她只想学习,高考是她这种条件的学生的唯一出路,你说的这些只会造成她的困扰。”   谢圣远那股气越顶越高,他真的很恼火:“什么她这种条件,你瞧不起张近微是不是?你这个人,就是对我们有优越感。”   这是跟张近微一起学习,被传染了?一个个的,都这么敏感,单知非无法理解谢圣远跟他咆哮什么,他静静看着,轻吐一口气:   “你要这么想,随你。”   跟单知非吵架真憋屈,你再气,他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吵不起来。谢圣远觉得自己不够爷们儿,吵什么啊,打一架得了。   有敲门声,家里阿姨上来送水果。   谢圣远一下蔫了,跟阿姨说谢谢。   小高考定在3月15、16两天,单知非紧跟着滚蛋,谢圣远心里潦草地划过几个数字,胡乱吃几颗草莓,抓起外套,下了楼。   两人连句道别都没有,到楼下,谢圣远碰到了刚回家的李梦。   “圣远,留家里吃饭呀,怎么要走?”李梦把风衣脱掉,挂起来,一面笑着招呼他。   谢圣远也挺能装,深吸口气,走到门口换鞋:“不了阿姨,这段时间学习特别紧,我等考完再来。”   小高考安排在双休日,天气晴好,在前一天下午,不在本校考试的同学结伴去外校看考场。丁明清在本校,张近微和谢圣远则在十中。   公交直达,车上不少学生,穿各色校服。谢圣远见张近微还拿着透明笔袋,里面是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她这个人,总是这么正式,谢圣远瞄到她的身份证,真好看,要知道身份证动辄都把人照的跟通缉犯呢,最起码颜值中上,到上面才有点人样儿。   谢圣远平时话很多,今天很沉闷,张近微察觉到他的异样,犹豫了下,没问。她很怕问人家心事的时候,人家淡淡一句“没事”打发了,好尴尬。   她担心自己越过那个界限感,打扰到别人。   下车时,她清楚听到谢圣远的一声叹息。   十中门口有指示牌,贴着考场布局,保安跟门神似的在那站着。   小高考完的周日晚上,学校取消晚自习,相当于放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假。   谢圣远一直跟她强调别忘了去公园玩儿的事,他已经买好风筝。   “张近微,你会打游戏吗?”男生突然这么问她,把她问的一愣,她羞涩摇摇头,“我不会,我都不怎么上网。”   谢圣远很心烦,他不抱希望地问这个问题,其实早知道答案,可他还是希望张近微能陪他打一次游戏。   考试这天,张近微反复检查两证和文具,她有点强迫症,路上还要谢圣远帮她看了两回:“你再看看,我东西都是齐全的吧?”   谢圣远倒好,都刷过了金属探测仪,坐到位子上,被老师检查出没带身份证,只有准考证。他身份证居然不知道在哪儿搞丢了,一定是这两天心不在焉,导致这么个结果。   监考老师让他不要着急,可以补办,到小区隶属派出所开一张临时证明下午带来,上午正常考试。   蛮人性化的,谢圣远松口气。   门口是禁放物品存放处,一透明大箱子,丢满了背包。屋子里,三个监考老师前一后二,呈三角形定点,黑板上是无线电波钟,准确游走着。   张近微是最后进考场的,她在走廊看书,考试总要拖到最后一分钟都盯着书,她才有安全感。里头,同学们都坐好了,朝她张望,张近微便背对着大家,默默记自己的。   监考老师在门口提醒她该进来了,张近微快速收起书,放到包里,进来张开手臂让老师扫金属探测仪。一屋子的学生,都在看她。   教室里开始播放考生守则,是个好听的男声。   监考老师则再次提醒大家手机等违禁物品一定要放门外指定位置,而且,要把闹钟取消调成静音,以免影响到考试。   这是按高考标准化流程走的,大家相当于提前体验。   阳光非常好,照出一段流金青春。   物理却有点坑,最后一题是万恶的灭A题。政治么,她从不抱有侥幸心理,全背了,感觉还不错。   上午两门结束,离家远的同学去了预定好的钟点房,吃饭、复习、小憩,都照顾到了。十中离一中的距离较远,张近微折腾不起,她打算在门口坐着的,废弃英语报都带了,还有外套。   “不是吧,张近微你就打算这么眯会儿?”谢圣远吃惊地问,张近微觉得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定了钟点房,要不然,一起?”男生话一出口,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挠挠头,“你别误会,我们都穿着衣服睡,不在一张床。”   张近微脸红了下:“真不用,我靠这墙角休息就行了。”   “别总这么见外嘛。”谢圣远有点失望,但张近微固执起来……真是倔,怎么都说不动。   谢圣远还是坚持请她吃了午饭,她打算明天中午回请。   十中门前,几乎没什么人了,张近微一个人坐地上,看资料累了,就抱紧双膝,笔袋在怀中,她把脸埋在膝头,昏沉沉迷瞪着。   后来是门卫看不过去,让她到门卫室趴桌子上睡会儿。   后面四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像简单吧,但也有那么一两题拿不准主意,张近微属于那种只要拿到卷子就不再紧张的学生,她总体感觉尚可,默默祈祷自己拿个4A。   最后一场出来,大家七嘴八舌对答案,有人不愿意,快速离开,张近微是喜欢对答案的,在所有科目结束之后,一定要对答案。   两人在吃牛肉面时,不停讨论试卷,中途,谢圣远接了个电话,李梦打来的。   张近微抬头看他一样,继续吃。   电话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听谢圣远拒绝道:“不了,阿姨,我明天请假再过去,下午跟同学约好了呢。”男生停顿片刻,又笑着说,“没事儿,大不了暑假我飞美国找他玩儿,再说了,他还能不回家吗?”   美国……张近微胸口毫无预兆疼了下,她猜和单知非有关。   果然,谢圣远挂了电话,告诉她:“是李阿姨,单知非的妈妈,他马上要走,可是我不想去见他了。”   什么?张近微意外地抬起了脸,她轻声问:“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不去送他?”   “吵架了,烦他。”谢圣远大口吃面,“他明天走,我偏不去,气死单知非。”   明天。   张近微第一次知道“明天”这个词,不代表希望,竟然代表着一种--失去?她顿时难能下咽,太突然了,还是太突然了。是,她知道他好像快要出国,大家都在传。   但这么一下确定,她发现还是被当头一棒,人是懵的。   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要走了,也许将来定居美国,过节回来那么一趟,但也不是看她……他会在美国谈女朋友……他以后也许会生混血儿……他有一天都不记得高中认识过一个叫张近微的人……他……   张近微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岌岌可危,快要冲破眼眶。   她赶紧低头,味同嚼蜡似的扒拉着牛肉面,语气柔和:“你们男生也吵架?”   谢圣远其实和她一样,正不好受,他喉咙眼儿那堵了很多很多话,想询问,想倾诉,想埋怨,说自己和单知非闹别扭了,说他家里关于拆迁那些破事儿,妈妈嫌爸爸窝囊废,爸爸坐沙发不吭声,叔伯姑姑们见面就是掐,争的你死我活,什么人情味儿都没了……真他么烦啊。   但这些通通都没说,谢圣远看着女生柔顺的乌发,薄白的耳垂,她低头娴静的模样,都无比美好,他脱口而出:   “张近微,等考上大学我能追你吗?”   ……   张近微骤然抬头,内心像倾泻了一场洪水,她睁着美丽的眼,不能相信地看着谢圣远。   谢圣远脸红了,他哈哈尬笑了两声:“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张近微同样慌乱,她一慌乱,就情不自禁拿这种话当挡箭牌,谢圣远笑容渐渐凝结,“啊?你,你该不会是喜欢单知非吧?”   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张近微就觉得自己心脏承受不了了,一秒都不行,她霍然起身,板凳都带翻了,有点结巴:   “下午,我下午不能跟你们约了,我有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谢圣远发现她整张脸,甚至连带着脖子都红成一片,一提单知非,她反应这么大,男生若有所思看着她。   可就这么被放了鸽子……   三人说好的,去公园玩儿,晚上还回教室再上会儿自习,绝不过分浪。   “咱们说好的,你怎么能不去呢?”谢圣远非常非常失望,他慢慢跟着起身,“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张近微勉强挤出丝笑容,她说抱歉,说自己要先走一步,然后,快速逃离小店。   阳光明媚,透过翠嫩的枝条洒下点点斑圈,张近微满眼都是泪水,她嘴唇微微下撇,是个委屈至极的表情,为那句--你该不会是喜欢单知非吧?   她走的特别快,马尾摇荡,可女生表情又分明是在倔强地忍着眼泪,头颅高扬。   以为忘记了,其实没有,一碰就有万千情绪奔流炸裂。   他明天就不在这片土地上了,张近微绝望地想,后来,她抱紧自己装有证件的笔袋跑起来,路上有行人看她,她不在乎了,反正没人在乎她,没人爱她,她为什么要在乎?   张近微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到喉咙作痛,心跳飙升,她在体力到底极限的时候慢慢停下,弯腰呕吐。   半路上的公交,有座位她也不坐,攥着扶手,她心里一直在默念那句模拟题的英文,when you feel alone,when you feel alone……   学校里剩的学生不多,少数回家,大部分同学结伴去聚餐,张近微拖着疲惫的身体,没回小院,而是去了紫藤花架。   春天了,紫藤花架变得生机盎然,她记得这里下过一场雨,曾被手机照亮。   紫藤花架下,有人站在那儿。   她抬头时,对方正好也转身。   看到单知非的面孔,张近微先是退后一步,但很快,她不动了,抱着硕大的透明笔袋,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滚烫的眼泪慢慢滑过脸庞。   她看起来苍白,像快要断的一株细茎花卉。   “张近微,你考砸了?还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单知非开口轻声问,他站在原地,清瘦颀长,声音有点异样,仿佛控制不好喉咙。   是吗?张近微脑子像上了锈,她点点头,眼泪一下扑落到鼻端:“考砸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家伙,小高考而已……单知非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他本想掏纸巾,见她从兜里拿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往脸上揉。   张近微没说话,她低着头,许久许久,发觉男生并没有离开,才抬起脸,冲他振作一笑:   “听说你要走了,一路顺风。”   “谢谢。”单知非望着她的眼睛。   又沉默了,心里的一切情绪都被沉默延长下去,必须结束掉。   “再见。”她努力用正常的语气道别,转过身,差点绊倒趴下。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单知非压根没有动,静静目送她消失。   张近微中间走错了路,她容易这样,像个白痴。最后,回到小院,脱了外套和鞋子,她穿毛衣迫不及待地滚进被窝,蒙住脑袋。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张近微没有去上晚自习,教室人寥寥。   第二天早上,音乐一起,跑操开始,张近微浑身散架了一样费力爬下床,浑浑噩噩跑操、早读,被丁明清数落放鸽子的事,丁明清这回很凶,几次欲言又止。   谢圣远没有出现在早自习课堂上,丁明清先发现的。   老班也发现了,每天,都要清点班级人数的,如果有请假的会在班级群里@班主任,或者打电话。   老班觉得反常,自然对着办公室墙上贴的家长联系方式打手机。   然后,老班消失了几乎一上午,第四节 课时出现在课堂上,他很严肃,大家从没见陈老师这么严肃过,他说:   “同学们,咱班谢圣远同学昨天下午出了意外,”老班似乎在给同学们心理准备的时间,几秒钟后,他声音突然暗哑下来,“谢圣远不在了。” 第27章 鸢尾(14) 丧葬   教室安静了一会儿, 没有人哭,大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一直到老班模糊说起谢圣远的死因,似乎是家庭争执所致, 语焉不详。   这个时候, 有女生发出小声的啜泣。一个人开始哭, 慢慢的, 大家都开始跟着哭。老班打了个手势,很无力, 中年男人脸一皱, 再开口说话,带着那种抽噎的喘气声:   “同学们, 谢圣远不能参加高考了, 请大家化……化悲痛为力量,替你们已经离开的同学, 认真感受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珍惜当下,先这样, ”老班说到最后, 语气哽咽地不成样子, 他说,“孩子们, 先这样,这节课大家自习。”   班里的哭声很混沌。   张近微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直愣愣把习题摊开,埋头计算。   丁明清泪流满面地趴在了桌子上, 双肩耸动,不一会儿,她突然抬头,冲出教室,在走廊被老班拦住。很快,过道传出女生尖利的哭声,老班在柔声劝慰她。   教室里同样起了骚动,班长站起来,走了出去。   师生几人在那说着什么,夹杂着眼泪。   张近微没抬头,她的身体只是一直轻轻发颤。已经有同学情不自禁地朝她座位的方向看去,真奇怪,张近微居然没有哭。   下课铃声响后,大家都跑出去围住了老班。   张近微最后出来的,她默默抱着饭缸从人群的边缘走过,一个人打饭,吃饭,回到小院后,视线对上那把粉红色暖壶时,泪水突然决堤。   教室里,谢圣远的位子空在那儿了,像个伤口,可是他的书本资料还整整齐齐像小山一样摆放如常。   大家情绪都很低落,下午的课,老班特地借了其中一节,为学生们做心理辅导,说的多了,他眼圈红红的,同学们又哭。   丁明清的位子也空着,她请假了,听说是她妈妈来接的她。   一中死了学生,迅速成为本市热点新闻,新闻只有几句客观叙述,概括了一个少年的一生。而传闻则很多,各种版本都有。谢圣远的死亡,虽然和学校没有直接关系,但学校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了家属一些慰问金,老班决定带着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去谢家吊唁。   事情突然,谢圣远的妈妈几次昏厥。学校来人时,谢圣远的爸爸憔悴地接待他们,他猛然握住班长的手,把他捏到痛,嘴唇剧烈翕动着想要说点什么,但那些发音,没出口,就断在了反复的呼气吸气之间。   和儿子一样大的少年,鲜活地站眼前,可儿子却躺在小小的盒子里,他长手长脚的,到底是怎么装下他的呢?中年男人想不通。   班长崩溃大哭,他觉得谢圣远的爸爸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他第一次觉得,爸爸这个角色竟是这样的可怜。   小区的人纷纷围观、议论,都知道谢家死了儿子。据说,是一大家子人又闹的不可开交,逼谢圣远爸爸放弃什么,理由简单,谢圣远的妈妈很能挣钱,而其他人都过的紧巴巴的。争执中,那个少年不知怎的怒气冲天跑出来,一片混乱之下,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阳台跌落的,摔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回响。   当时,这里拉了警戒线。   丁明清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她靠在妈妈肩头,眼睛红肿。人群中,她看到单知非手臂上戴着黑纱走过去,他真高,但头发有些凌乱。   “是张近微害死了圣远,都怪她。”丁明清走到他身边,说完这句话,眼泪就落了下来。   单知非面色颓败,他睡眠太少,闻言愣了愣,一双漆黑的眼幽幽地看着丁明清。   两人出来,找个地方说话。   “我们本来约好的,周日中午,”丁明清撩开留海,她眼红的厉害,深吸口气,继续说,“周日考完后,谢圣远打我手机,说他和张近微在吃饭,他们会先回学校,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公园。”   她不停擦眼泪,眼角生疼,“然后就,然后就,然后我在学校门口超市买了点零食和饮料,等他们回来。后来,大概是两点左右,谢圣远情绪很不好地告诉我,活动取消,我问他怎么了,他刚开始不说。”   单知非沉默地听着。   “最后,被我磨的,他说了,他说他一激动算是跟张近微表白了,可张近微却说她有喜欢的人,他问谁,”丁明清泪眼朦胧看看单知非,“问是不是喜欢你,张近微默认了,而且当时他告诉她你要周一走,然后张近微就说不能去公园了。我说,那我们去也行,谢圣远电话里没什么精神,然后他说他要回家,还问我是不是嘴太大,不该这么冲动,他当时心情很不好,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丁明清说的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叙述事情原来这么喜欢说“然后”。   “我们早就说好的,如果她守信用,谢圣远那天就不会呆家里,根本不会出事。”   丁明清呜呜地哭了。   单知非知道他们是约好的,他呢?他只是和圣远因为张近微闹了一场不愉快,那天,他从自己家里离开,是最后一面。   “张近微这人太可恶了,她太可恶了,一个班里除了谢圣远和我对她好,还有谁?她把我们当什么,说毁约就毁约,我们欠她吗?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总让我们提心吊胆跟她相处,一不留神,就伤她自尊了,为了她,我们只能去公园,不要钱的公园!”   丁明清潮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清晰的恨意。   单知非一言不发,他胃里非常空。   耳畔只剩女生带着哭腔的控诉。   “她总是装的很清高,其实根本不是,拿我不用的海飞丝,还藏起来。我的海飞丝剩半瓶,上面全是点的蜡烛印,她也要拿,真正有自尊的人谁会做这种事?”   脑海中,立刻回到秋天的那个晚上,单知非想起地上摔破的海飞丝,还有张近微惊恐无助的脸。   原来是这样。   单知非说不出这一刻心里对张近微是一种什么感觉了,他不了解她,真的一点也不。   他觉得喘不动上气。   可他在沉默很久很久之后,还是轻轻问:“这些事,只有你知道吗?我是说你们本来约好去公园,还有洗发水的事。”   丁明清打着哭嗝点头。   单知非低头,揉了揉眼睛,他说:“你会跟她继续坐同桌吗?”   “绝不!”   他点点头:“嗯,我理解你的选择,但你说的这些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不要告诉任何人,只你我知道。”   丁明清错愕地瞪着他。   单知非脸上是一种很平静的悲伤:“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偏袒她,而是,圣远已经不在了,追究没意义。如果你把这些说出去,可能会有新的麻烦,这对谁都没好处,你还要高考,对吗?”   丁明清心中澎湃的怒气,在大脑转了几圈后,稍稍平复,她最终回答单知非说:   “因为是你要求的,所以我答应,但你要知道这对谢圣远不公平,他是同学中对张近微最好的人,她哭都没哭,你知道吗?那天老班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大家都很伤心,好多人都哭了,张近微竟然在刷题,她就是这么冷血自私,心里只有她自己。”   单知非眼神黯淡,他同样憔悴,像长途跋涉而得不到休息的人。   墓地在城郊,下葬这天老班又来了一趟。电影里经常有那种镜头,阴雨天气,人们撑黑伞穿黑衣一脸肃穆在墓碑前无声注视。而谢圣远下葬这天不是,阳光明媚,天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开朗活泼。   哭声突然爆出,来自谢圣远的妈妈。   丁明清已经没什么眼泪了,她大脑放空,原来,这种事,不是时时刻刻处于悲伤,是不知哪一刻就哭了,但有的时候,像麻木了一样,无泪可流。甚至连谢妈妈都是,她亲眼见她昏了数次,但同样不是在一直哭泣。   下葬流程结束后,谢圣远就留这里了,照片上的他,笑容灿烂。丁明清突然就哭了出来,一张嘴,全是黏糊糊的银丝:   谢圣远,我们要走了,你一个人害怕不害怕?   她没办法接受谢圣远真的是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现实。   丁明清哭的直吐,如果说,听到消息时觉得不可思议。那么此刻,亲眼看到他定格在照片里,真实地躺在墓园里,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丁妈妈只好带她先离开了墓园。   而谢圣远的妈妈迟迟不愿走,最终,是被人扶着下去的。   墓碑前,只剩下了单知非,李梦红着眼过来揽他肩:“走吧,以后再来看他。”单暮舟在不远处等母子两人。   “我一个人呆会儿。”单知非静静说。   李梦没勉强他,准备和单暮舟到下面车里等他。   临近清明节的时候,来扫墓的人会很多,这个时候,已经有人陆续来了。   单知非望着谢圣远的照片,他睫毛濡湿,凝视那照片良久良久,男生终于微垂下脑袋,一手遮住眉眼,肩头轻轻颤动。   像是第六感,他觉得有人朝这个方向张望,一回头,看到女生单薄地站在附近,她明显看到了他,穿着校服,手里拿有一枝小白菊。   单知非用一种冷漠而且悲哀的眼神看着她,张近微扎着马尾,没别小黑卡子,额角细软的发丝被风吹的乱拂,她站在那,人显得凄婉。   她被他看得难受极了,张近微低下头,僵硬而恐惧地走了过来。   男生的目光落在那朵白菊上,他不无讽刺地动了动嘴唇,说:“张近微,不是很缺钱吗?”他四下看看,“花是从哪块碑前顺来的?”   张近微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她迅速用手背抹过眼睛,声音小小的,像尘埃:“我自己买的。”   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随后,耷拉着脑袋,默默走开,来到墓碑前,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看那上面的谢圣远,她跪坐下来,把花放到光洁的大理石上。   心里反复说着“对不起。”   泪水模糊了整张脸。   单知非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忽然拉她肩头衣服:“起来。”   张近微被他这动作深深伤害,她挣了下,想努力张口说话,但对上单知非那双黑黑的眼睛,她突然觉得无处可遁。   “你走吧,你做的那些事,丁明清什么都知道,她不会说,我也不会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擅长在不同男生之间反复横跳,也许吧,你和你妈妈一样,都知道怎么利用外貌优势得到自己想要的,没人想再节外生枝,你可以走了。”   他眼睛湿湿的,那种强烈想哭的感觉一直狠狠撞击着胸口。   “你们,”张近微胸口剧烈起伏,她脸像白纸一样飘摇,“你们都恨我我知道,我自己也恨我自己。”   她一开口,惹得单知非勃然动怒,他眉头拧成一团:   “是吗?你那天为什么失约?你在我面前说喜欢圣远,在他面前表示喜欢我,你很享受很多男生对你求而不得的感觉,是吗?以让男生痛苦为荣?你不去公园,你一定知道圣远会很失望,你却那么做了,很有成就感?”   他很想嘲讽她是绿茶,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说出口,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让他一丁点都不想伤害,那一定是张近微。   张近微满脸泪水,她茫然听完,愣了片刻,才拼命摇头:“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她孤零零面对着他,失措反驳,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但潜意识里知道这徒劳无功,张近微摇摇欲坠攥紧校服,她觉得自己随时能摔倒。   单知非看着这样的她,声音低下去,他喊她的名字:“张近微……”有什么从眼角溢出,“我对你,”他一度哽咽到说不下去,单知非忍着眼泪,“我对你真的很灰心,对我自己也是。”   张近微听到这句,热泪不止,不再解释。事实上,没什么好解释的,她确实做错了事,这就是真相。   谢圣远的死,是她的错。   “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明白,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张近微很小声地发出声音,道歉有什么用?她因为清楚这一点而感到更加绝望。   “你的错是你的错,我的是我的,张近微,希望我们都能反省自己,”他看着她纤弱的身体,藏在校服下,一直在春风中抖个不住,单知非的眼泪还是慢慢流出来了,他说,“回去吧。”   张近微往后退了退,她看单知非最后一眼,这一眼,看的单知非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紧闭着嘴唇,在女生转头跑下山去时,他拼命克制住了想要再次喊住她的冲动。   这个春天,一中的单知非出国做交换生,谢圣远的死亡给同学们带着的伤痛将会随时间淡化,丁明清换了座位,二七班的气氛变得和往常有一点点不一样。   而张近微没有在一中继续读下去,四月的时候,她办好了转学手续,离开前,老班跟她谈了很久,最终,望着消瘦厉害的女生被她父亲带走。   没有人知道张近微的最终去向,二七班的座位,空了两个。很快,老班撤出多余的桌子,重新调整座位,二七班看起来又是个完整的班级了。   时间这个东西,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得很慢,高考如期而至,大家忙着研究志愿,有人手拿4A可能依旧茫然四顾。一中又陆续有了单知非的消息:   他当交换生的这一年,进美国国家队,并且获得当年的数学IMO金牌。   他申请学校,参加了美国高考,最终成为全奖国际生。   没有人知道,单知非本来的计划是要在清华读一年,再转去MIT。   但这些在一中学子看来充其量也就是饭后八卦,感慨几句,就此过去,别人的生活始终是别人的生活。   丁明清的志向明确,父母给她的规划是将来到设计院搬砖。她时常想起谢圣远,连带着张近微单知非这些人,偶尔会哭,但渐渐变得也没那么重要,高考之下,前途之上,大家都只能顾上自己。 第28章 玫瑰(1) 新生活   张近微不想这样过一生。   一直都有这种想法, 但在转学后,这种想法在某个瞬间突然变成一种求生本能,那个时候, 她唯一可以把握的依旧是高考。单知非留下的厚厚一沓资料笔记和播放器, 成了海中浮木。   老班坚持每周末过来看她, 他什么都没细问, 然而在中年男人心里,有些东西, 是一定要坚持的:他的职业生涯里绝对不可以连接失去两个学生。   这让张近微对着班主任怀着巨大的感激。   本市离魔都, 也不过一百余公里路程而已。可是,一江之隔, 所谓南与北的经济差别从来都很醒目。好在本市一直努力与魔都挂钩, 把自己定位成魔都北大门,做合格小弟。正因如此, 魔都的高校几乎成为本市学子的第一选择。如果往北去,除了清华北大值得千里遥远去读,在本市人看来, 其他还是算了吧。   张近微的信心来自于高三第一次联考, 八中远不比一中, 她转校后,很快得到老师们的关注。到高考这个节点时, 张近微非常明确地选择了上财。   她没别的想法,只有挣钱这一目标,而且她的脑子里没有什么考研考博深造的计划,上一所本科就业优势突出的好学校,是最现实的。   关键是,她数学仿佛开窍, 这让人振奋。张近微非常刻苦,以至于都带动了整个班级学习气氛,在八中,能考上二本已经是个说的过去的成绩。能考上上财,那基本算是八中的耀眼学霸了。   高考那几天,张近微远比自己想象的冷静,她很沉默,还是不爱说话,但眼睛里的某些东西异常坚定。   最后一场结束,学校宿舍楼里学生们把书本什么的往下抛,在进行发泄式狂欢。   等分数的日子很煎熬,张近微没有选择出去疯狂,吃饭、唱歌、逛街……这些与她无缘,她按计划,白天打工,晚上则捯饬班主任慷慨送的二手电脑,和班主任介绍的学姐沟通,建立联系。   学姐人很热情,并且直言张近微在插画方面确实有灵气。她没什么基础,但一上手个人风格强烈,独立接单只是时日问题。张近微是个能坐得住的人,开始狠练基本功。   出分数那天,有人紧张到耳鸣。上财一向火爆,分数搞的比985更甚。如果是一年前,张近微脑子里根本不会有上财这种学校,事实证明,成绩确实可以给人莫大的自信。   有些事,我也可以做到,张近微面对着400露头的分数,偷偷哭了很久很久,她眼睛已经被逼处在干涸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   前几年,上财金融学分数会稍微又高些,稳妥起见,张近微报考的是会计学。   学校奖励了张近微一笔钱,考上上财,在一中的话绝对不是很牛气的事情。可在八中,足够惊艳,原来一中的老师听说张近微考上上财,很吃惊,但同时一样很高兴地开起玩笑:咱们一中没能好好挖掘孩子的潜力,不过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古话还是对滴。   郑之华一个暑假都在炫耀张近微的高考成绩,并且难得慷慨,给了她一千块钱,另送一支口红。她温情脉脉告诉女儿,自己其实好爱她。   这些年,张近微的心里,其实早已攒够足量的失望,她没接受这些,连虚假的温情都没力气敷衍出来。   果不其然,换来郑之华非常激烈的指责,诸如翅膀硬了,早晚会把妈妈的养育之恩忘掉此类。张近微住在八中班主任为她争取来的宿舍里,躲开母亲,只等暑假开学去魔都。   “张近微,好样的!”她买礼物去老班家时,这是老班开口的第一句话。   中年男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想起谢圣远,如果,那个孩子还在,应该和很多孩子一样,正满世界地疯玩。他眼睛有些发紧,和张近微细致地聊了聊她专业的就业方向。   “上财呢,可能开销大点儿,不过学校可以申请贫困助学金。”老班说完,意识到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可女生已经自然接上话,“嗯,谢谢陈老师提醒,我跟爸爸说好了,最多让他支持我一年到两年的开销,我自己会想办法。”   老班用无比骄傲的眼神看着她,“张近微,老师很佩服你。”   她不好意思笑了,这一笑,还是老班熟悉的张近微,有点腼腆,文静美好。   可是她看起来开朗了许多,也许,是和热情学姐打交道的关系。   所以,老班没有谈论任何以前的事情。   张近微离开时,老班送她到楼下。她穿着新裙子,那是她唯一犒赏自己的礼物,不贵,但任何衣裳在她身上都很美,少女纤细的腰,修长的腿,还有白到发光的细腻肌肤,张近微热爱自己的新裙子。   但再度走在一中的校园里,这让她眼睛不可控地发酸,过去了,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她反复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对话,这很管用,把自己当成两个人,软弱的,坚强的,心理上的博弈她必须习惯,否则,人是活不下去的。   脚步带着她往紫藤花架那个方向去,到半路,张近微惊觉不已,她立刻换了路线,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着以前的理科大楼方向,凝望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   再见。   暑假最后的日子里,她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单,关于插画。她用那个钱,买了一大束小白菊小□□,在黄昏时刻,去公墓看望谢圣远。   而再一次见到丁明清,竟是在临去魔都的前一天。   怎么说呢,她差点没认出丁明清。她好像瘦了不少,做的新发型,画着淡妆,穿那种法式连衣裙。丁明清手里拿着新款手机,一边通话,一边朝对面张望。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对面。   男生理着寸头,穿干净的白色T恤,他怀中抱着花店精心搭配好的扫墓专用鲜花。   ……以前没在意,原来,他五官棱角这么鲜明。   张近微半天才意识到对面的男生是单知非,她心跳骤止,炎热夏天里人像是被用冰流浇透,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那两人汇合、对话,然后一起走远。   她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刮过,火辣辣的疼。   没有什么男女主在街头重逢,遥遥相望,饱含热泪。有些事,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就像本市离魔都如此近,大家等开通高铁居然都可以等上很多年。   张近微去魔都那天,爸爸送的她,也许,是因为她考上还不错的大学,可以让长辈脸上有光。也许,仅仅是因为魔都路程还不算远?张近微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颜色,满脑子只剩奇怪的想法,比如,崇明岛上有块地,理论上属于本市,可崇明岛却被默认为是魔都一部分,就像人的归属感,有时候会无比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儿,希望吧,我可以属于更辽远的未来,张近微收回目光,默默地想。   虽然离的近,张近微是第一次来魔都,可爸爸不是。因此爸爸没主动提去观光什么的,直到临走,提一嘴,张近微委婉说:“不用了,我要在这呆好几年呢,慢慢会摸熟的。”   魔都纸醉金迷,尤其到夜间,让人误以为这是人间天堂。但张近微没想到学校环境……水泥路还不如一中?她有点惊讶。   学校面积也比不上复旦,和临近的同济。可是一打听,这里吃饭开销却比同济贵。   宿舍四人一间,大家略矜持地彼此打探进来的分数,慢慢聊开,才知道四人当中就有两人是因为去不了隔壁和清北,沦落至此,两人的家境貌似也不错。   两人都有着清晰的继续深造计划,准备出国。   因为规划不同,很快,四人便自动分成了两派,张近微和来自普通工薪家庭的苏州女生李让走的近些,当然,大家都是那种比较踏实的学生,看重学习,相处还算愉快。   四人中有三人来自同一省份,偶尔,大家会自嘲地开玩笑,说李让来自江苏小迪拜,说镇江就是卖醋的,说扬州就是修脚的……不过吐槽归吐槽,大家在学校里普遍对什么社团什么文艺活动不太感兴趣,相反,有些人大一就急冲冲想去公司实习,被学长学姐实力劝阻。   张近微很快就发觉到,自己来对了,因为同学们真的满脑子都是钱,和她很搭。这让她内心深处的一些胆怯和恐惧冲淡不少,谈钱不俗,学院里不是没有清贫出身的学生,虽然不多,但至少你对金钱表露渴望时,直白表达想改变命运时,没人会嘲笑你,大家变得更现实。   整个大一上学期,张近微都在尽力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大量的通识课,和压力巨大的专业课,让人觉得一点不比高中轻松。虽然大家在抱怨怎么还要背《毛概》,但为了绩点,有点追求的都会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地用功。   物质上,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依旧不算过分,张近微开销大了,她学化妆,学服饰搭配,熬夜接稿挣来的费用只能勉强应付这些。等适应这个节奏时,已经是大一下学期。   “哎,得想办法搞点钱。”李让身上有苏州人的干练,她很独立,以上大学还问家里要钱花为耻,在她的带动下,张近微渐渐放开不少,从动辄脸红,变得活泼几分,偶尔,也有俏皮话蹦出口。   课业很重,而大三大四就得忙实习,张近微发现她们如果想趁头两年把课业搞扎实,根本没时间搞那些有的没的。   “我觉得兼职打工,不太现实,一来体力来不了,二来做那种挣钱不多又对将来职业规划没帮助的事,我觉得划不来,你觉得呢?”张近微同样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很现实了。   会计学院有个特殊班级,类似高中时期那种实验班,会在大一结束后从会计学和财务管理专业的学生里进行选拔,两人都想进,但同时在努力计划怎么兼顾挣钱。   “我听说,有个富二代想追你,你没答应,其实,你应该答应的。”李让语气微酸,不过脸是天生的,她知道,张近微这种天生大美人,到哪里都注定被人关注,羡慕和嫉妒有什么用呢?   不仅是同学,据说,商学院年轻的海归老师对她也有意思,在路上偶遇,回头就打听了她所在的院系。但张近微高冷,她在宿舍还好,但在学校的传说里,她就是高冷女神,哪怕很多人都清楚女神似乎家境不好,依然有前仆后继的追求者。   这很不容易了,毕竟本校性别比失衡的厉害。   话风忽然不对,张近微笑的很清淡,她自顾整理桌面,说:“我不喜欢他,而且,这个人不靠谱,有点不学无术的样子。”   本校学习气氛其实不错,这种不学无术的,真的不多。大部分学子,也不是说上了这学校以后就统统成什么金融街精英了,还是普通人,做个体面中产,能落户买房,正常结婚生子,那绝对是相当不错的未来图景。   李让怪她有点太天真:“其实,只要你不是很讨厌他,就可以试着谈谈,到时,说不定有什么人脉资源你能用的上。”   话说到这份上,张近微控制不住地脸热了下,她不想这样,但她已经不再是高中的张近微了,会为这种话感到多么难堪、耻辱,她恢复平静,笑着说:   “那我希望遇到一个,既能帮助我,我又有好感的优质男朋友吧。”   李让难得来了八卦精神,她很振奋:“那商学院的老师呢?海归,名校,手里肯定也有点资源,到时给你搞个什么学校推荐之类的,这可不难。”   “他啊,”张近微表情里带上了一种认真思考的神气,看着李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我应该接触接触?”   说完,自己噗嗤乐了,“不行哎,我心理压力比较大,你知道吗?我高中时班主任对我特别好,我对男老师的感情基本都是近似于父辈那种,很尊重,我怕我不行,过不了这关,会觉得自己是在乱搞。”   不过,她很快正经补充说,“也许,我可以考虑谈场恋爱。”   这下,却勾起李让回忆,大肆吐槽起高中生活,说她最痛苦的记忆,莫过于一次大姨妈来了,跟杀猪的一样,裤子后面湿透,被暗恋的男生看到,真是丢人丢到卫生间。   她问张近微,你最痛苦的高中记忆是什么。   张近微本来在笑,嘴角微翘,此刻,化作没什么痕迹的一丝哀伤,她静静说:   “一个对我很好的朋友,意外离世了。”   “啊!”李让惊呼一声。   “但这还不是最痛苦的。”   李让更加惊奇,还有比生离死别更严重的?她试探问,“表白被男神拒绝了?还是,你高考考砸了?”   不对,张近微说过,高考她发挥的简直不要太好。   阳光透进来,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种近乎瓷器的冰裂脆弱。同时,张近微语气中带着失衡的颠簸感,但在李让听起来,依旧很寻常:   “我很穷,穷到有个人,认为我去墓园祭奠买的小白菊,是从别人墓碑前顺手牵羊偷拿的。”   说完这些,她果断地将这些重新封印,轻松笑,“干什么啊,不是说挣钱的事吗?快,我们一起琢磨个点子出来。” 第29章 玫瑰(2) 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两人最终没谈拢, 李让会跳舞,可以周末考虑跟着商演挣钱,张近微没这个基础, 不好拖人家后腿。直到张近微留意到一家少女潮牌服装准备找些素人, 来拍海报, 配合新品发布会发官微的动态。   张近微不是人家官微粉丝, 她刷了刷图,发现这个品牌走的是那种美式街头风, 热裤吊带, 俏蛮修身,露出大片紧致充满青春光泽的肌肤……相当有活力。   只是心动几秒, 毕竟自己没任何经验。   李让却在旁边拱火, 让她去试,万一成功了呢?试这么多美美的衣服本来就是享受快乐的过程。可是, 为什么要找素人呢?张近微一直到被选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人结伴去的,李让是那种本来就特别有活力的女孩子, 先被相中, 品牌方把配色最大胆的一套让她试穿。同时, 以张近微五官太漂亮太精致而拒绝了她,这匪夷所思的理由, 让两人都很惊讶。   原来,因为是新品发布会,所以品牌方安排了正式的模特走秀,那些金发碧眼头小比例好的欧美长腿女孩。不过,同时邀请了许多VIP客户可以现场购买,当然都是些年轻而购买力很强的本土姑娘, 大家颜值身材参差不齐,看模特效果没什么意义,这就是请素人来的原因。   张近微努力和工作人员沟通,她来都来了,花大把时间,一定不能放弃:“您看,我相信顾客里肯定有漂亮女孩,比如,和我身高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我觉得我可以代表素人里的一个侧面,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说完脸滚烫,这是王婆卖瓜,哪里有自己夸自己漂亮的。   一边,李让也在不停帮腔,两个女生轮番轰炸下,对方答应用张近微。   那天,好死不死的,居然半路下起了雨。两个女生略微狼狈地赶到实体店中,开始化妆,做头发。其实,来之前,两人为了表示自己态度端正,也为了表示礼貌,是画好淡妆来的,自我感觉非常得体。   但到了目的地,两人还是体验了一回被专业化妆师伺候的感觉……真的不赖。   发布会上邀请了设计师,衣着简洁,用一种很放松的语气介绍产品的设计理念,以及穿搭特点。   “她很有气质。”张近微小声地跟李让交流,两人有种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感觉,怎么说呢?   以前,总是在书本上或者网络上看到那种文章,女人哪个年龄段都会很美云云……她们还太年轻,理智上,或者说,政治正确一般认为这种说法当然是对的,但难免会有点小嘀咕,而见了这位设计师,让她们平生第一次产生:哦,如果到了这个年纪,变成这样的女性,该是多么棒的一件事这种想法。   非常真实,也非常明确。   李让这两天熬夜,皮肤状态不是很好,摄影师委婉说:“我想,你们被录用的那天之后,就应该有意识注意下皮肤,效果可能会更好。”   本来想找些借口,张近微轻轻拉了下她,两人跟摄影师说抱歉。旁边的姑娘,显然比她们更有经验,自然又自信,非常轻易地摆出让自己看起来最夺目的角度。   她告诉两人,自己平时严格管理身材,并且会在每次活动的前一天,去做皮肤护理。   姑娘是dh的学生,很健谈。   “你瞧,这么多人从化妆师到摄影师,为我们服务,我们就算不是专业走秀的,但既然被人家用了,就应该尽最大努力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不是吗?”   张近微红着脸和李让对视一眼,事实上,她也没做皮肤护理,李让是那种明白自己缺点很乐意改正的人,信誓旦旦说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提前搞搞脸。   “我觉得今天这事儿,挺受启发的。”张近微身上穿着工作人员给搭配好的一套衣服,上身短款针织,露腰,下身热裤,又甜又酷的样子。   李让掐她腰,“说吧,张同学又准备灌什么鸡汤?”   嗨,张近微觉得痒,她笑着说,“无论做什么,都要认真对待啊!”   李让“啧啧”的,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不过话说,你腰真的好细啊,皮肤好好啊,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馒头和包子。”张近微说起这些,没有丝毫尴尬。   拍摄结束后,李让忍不住买了一套衣服,等于白干。张近微没有,她还不太适应穿这个风格的衣服,暗地里喜欢而已,她这种什么都爱藏心里的性格缺陷,自己在慢慢克服,但总需要时间。   两人结伴回来,张近微是在路口遇到丁明清的,她现在很爱穿裙子,而且好像还是法式?   几乎是迎面走来,彼此留在对方脸上的目光都僵滞了下。   这是丁明清第一次在魔都见到张近微,她头发更长,妆容很美,人看上去似乎更绿茶了。   张近微考上某财,她内心真的是无法接受的,很震惊,当时高考结束后,她听到八中这个消息,就觉得太不可思议。半途开窍不是没有,但发生在张近微身上,让人不能接受。   说来说去,不都是单神的功劳?   两个学校离得近,丁明清想过如果偶遇张近微怎么办?而张近微,是第一次知道丁明清也来这里读大学,她没打听任何人。   “张近微,这么巧。”丁明清冷淡地开口,“真没想到,你也会来上海。”   李让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她眨眨眼,用眼神询问张近微这什么情况,而且女生直觉告诉她,对方释放的不是善意。   “李让,你先走一步。”张近微冲李让点点头。   李让犹犹豫豫,不过清楚不该干涉别人私人的事,她问张近微:“需要我给你带饭吗?”   “好的,和以前一样。”张近微浅浅一笑,跟李让挥挥手。   而当年,高二的那个春天,丁明清只是在事情结束后选择和她不说话,调开位子,她真的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两人在附近的咖啡店坐了,张近微请客,她今天刚得到一笔报酬。   “你日子貌似好了很多。”丁明清点了中等价位的,没有报复,也没有什么奚落,她觉得那样未免太过中二,就像她依然讨厌着张近微。   “你呢?一切都还好吗?”张近微像没有芥蒂的样子,她语速很慢,声音柔和,和高中时的感觉重合不少。   丁明清笑了声:“好,我当然很好,我本来还以为你去了八中会一蹶不振,没想到,你真的不是一般人。”   话里的嘲讽,张近微不是没听出来,她没动怒。那个时候,她一度以为丁明清会非常非常怨恨她失约,再把当天发生的广而告之,她在这种恐惧中撑了段时间,总觉得脑袋上悬着刀锋,明晃晃的,她可以想象到如果形成舆论风暴,自己是不是真的只能去死。   然而没有,丁明清什么都没说,她疏远了自己,并且在别人问起时,解释说自己想跟成绩更好的坐一起,仅此而已。大家忙着学习,很快转移注意力,张近微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原谅自己。   没任何人逼着她转学,是她自己要转的。   张近微那时真的没办法呆在二七的教室里了,她一度产生幻觉,听见谢圣远喊她的名字。   “你还在怪我吗?”张近微轻轻说出口。   丁明清冷着脸,她否认道:“你是说圣远的事?你放心,我成熟了,以前是怪你,后来我想通了,那只是个偶然概率,主因不在你。即使没有你,也许谢圣远早晚还是会出事。但是,张近微,我还是觉得你很差劲,因为随便毁约这件事,本来就不对,你承认吗?更何况,你当时突然说不去就不去了,让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是太情绪化了,心思特别深。”   两人从没摊开来说这些话,哪怕事隔很久,丁明清依然觉得喉咙那发哽。   “承认。”张近微面色雪白,她抿抿唇,“我知道我自己处理情绪有很大的问题,我那时候,很多事都搞的一团糟。而且有的错误,没办法弥补。我自己有很大的缺点,我明白。”   丁明清愣了下,她没想到张近微如此坦诚,坦诚到下一步该怎么指责她,都没办法继续了。   两人陷入沉默,外面本停了的雨,又下起来。   “老班找过我,希望我给你鼓励,他好像什么都清楚,我说,我没办法做到那么大度,我至多可以做到闭口不提,当局外人。”丁明清扭头望向窗外晦暗天色,想起一中的那些黄昏。   “单知非每年会回来一次,去扫墓,我一般都会跟他一起去,他喜欢你,很喜欢你,我知道那些资料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你这个人真的不值得他们俩那么喜欢,还有老班,你明明成绩不突出,只是长的漂亮,他也偏心,对你那么好,动不动要求我这要求我那的,我欠你的吗?我是心理老师吗?我从来没跟别人一起私下里说你什么坏话,都是打个哈哈过去,你可以说我圆滑,没错,我不想轻易跟任何人起冲突,我不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   丁明清一口气说很长很长,一段话,把高中岁月里对她的不满,全部发泄尽了。本来,她以为自己跟张近微都没什么好说的。   张近微的脑子却轰荡荡的,关于单知非,那么长的话里,他的名字才是真正的刀锋,她极力压制着那些翻滚的情绪,一声不吭,都过去了不是吗?她现在挺好的,日子依然紧巴巴,但一切会好起来的。   纠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比如,他喜欢我。   张近微为这句话震惊到几乎想哭,她听着雨声,觉得紫藤花架下那天的雨似乎回来了,清晰回荡在耳畔。   “说完了。”丁明清重重吐出口气,“就这样吧,反正大家各奔东西,各人忙各人的前程。”她背好包,拿起雨伞,像陌生人一样走入雨幕。   张近微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她出神地听着雨声。最后,收拾好情绪从咖啡店走出,这时,新加的微信好友dh那个女生,问她有没有兴趣接下个活。   当然,张近微对钱太有兴趣了,前提是不影响学业。   钱让她清醒,不沉醉在什么缅怀青春的纯真悸动当中。她叫上李让,有时候两人一起挺顺利,有时候张近微的机会更多。剪彩、车展、年会、房地产开盘……张近微的时间被彻底分割成两部分:学习和挣钱。   但优秀的人实在太多,大一结束后,她跟李让都没能进去尖子班,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很快振作起来,忘掉这个插曲。   张近微手头存了点钱,假期也不回去,但分别给娴娴和老班寄了礼物。偶尔,接到郑之华的电话,母亲告诉她,她和包工头分手了,不过又谈了新男友,另外,冷不丁提到单知非,说人家在美国谈了个法国女朋友,洋气的很……包工头的女儿也出国了,听说还在猛烈追求单知非。   “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一块肉,进嘴里都衔不住,太没用了!”   郑之华说起陈年往事,劲头依旧很足。   张近微非常想把母亲拉黑,她忍了忍,重新决定再不接她电话。本以为,上大学后,两人联系少了,至少还是可以偶尔说几句话的。   大二的某个周末,她偶遇丁明清的一个校友,男孩子,高高的,很书生气,和她一样坐地铁转公交,路线一模一样。她懒懒听着歌,但用的早不是单知非给的播放器,播放器留在了一中,她委托老班如果有机会再见单知非,一定帮忙归还。   男生拍拍她的肩膀,他一笑,有颗虎牙,平白舔几分孩子气:“我能问下你听的什么歌吗?”   那天,她其实打扮的很不大学生。戴银蓝色假发,还没来得及取下,况且她挺喜欢这个假发,她靠在那儿,眼角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点媚意--真的是遗传了郑之华,整个人显得慵懒而忧伤,和世界保持着距离。   事实上她只是累了而已,男生看她看到入迷。   张近微习惯被人搭讪,这种情况,来魔都后发生的次数很多,她照例觉得有些腼腆,因为对方看起来像大学生,不是什么油腻大叔,她礼貌回应了。   “你的头发,”男生也腼腆笑了笑,他说,“很像一部电影里女主角的那种,蕾雅赛杜,法国一个女演员,你知道吗?”   法国女星,张近微心里毫无预兆地想到法国……她跟单知非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于是,她温柔地对男孩子启口,“不了解,不过如果你乐意给我介绍一下,我会听的。”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两人认识后,足足当了一年的普通朋友。大三张近微开始为拿到一个好的实习offer奔波时,李让却谈起了恋爱,恋爱终于让她有了水乡女孩子的一些特质,比如甜腻腻讲电话,肉麻撒娇。由此而来的是,李让和女性朋友们的相处时间少了很多。   谈恋爱就是这样甜蜜的吗?张近微想到一种可能,并感到深深的羞耻。   也就是这个时候,男生约了她,说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说。   表白吗?张近微早不再是高中的懵懂状态,她大约能猜出什么,然而,她像中学时代那般沉默地躺在床上,很安静,直到夜很深,凌晨三点半,她红着眼睛给那个叫做曾寒的tj 男生发信息,她想,他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羞涩而自卑:   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第二天,手机上有新信息,她看到老班给她发来的一条语音。   熟悉的声音响起:   张近微,怎么写你学校具体收货地址?我这里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一些东西,我看瞒也瞒不住,东西是单知非从美国寄过来的,你给老师个确切地址吧 第30章 玫瑰(3) 魔都之始   单知非在国外一点都不轻松。   他没有法国女朋友, 身边倒有选法语专业的同学。课程强度大到几乎每个人都必须非常刻苦,智商和努力,一个都不能少, 他已经养成了抱着电脑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席地而坐搞PPT的习惯。   课程设置上远比国内要自由宽泛的多, 这里集中了全球顶尖学子, 不同于国内, 大部分人都有着强烈表达自我的诉求。不管水平如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对了。   之前, 高中阶段在麻州一年交换生的经历, 这对他英文水平有极大帮助,从而避免了万一老师口音奇怪, 上课就听不懂了的尴尬处境。即使是这样, 刚入学的阶段,他还是感受到了焦虑, 那种你可能会在这里沦为差生的焦虑。   唯一的放松机会,不是谈恋爱,也不是参加同学会, 他最多依旧是打打游戏, 这么忙, 单知非觉得自己没有时间过性生活。   最焦虑的那段时间,生理和心理都达到某种极限, 他曾想过是否要联系张近微,问问她:   听说你去了财大。   恭喜你。   我觉得你头发如果留的更长些,会更好看,不过马尾也漂亮。   我在这里很累,远比在国内高中时期累的多,累成狗, 有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应付不过来。   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有点丧气,学校有人因为压力大患上抑郁症。   我没谈恋爱,你谈了吗?   ……   单知非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没任何动作,他因为心怀愧疚而固执地惩罚自己,得同时恨自己和张近微,这样才能心安理得些。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总会想起她,时间久了,她每一个曾被自己看见过的表情反而越深刻。单知非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情根深种,还是求而不得的心理在作祟,他说过,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我不能食言,单知非最后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   等意识到恨她真的是一件困难而且不可能完成的事实后,他已经消化掉不良情绪,调整好自己,并且,单知非发现自己那种想谈恋爱的心情异常迫切,身体和灵魂都很躁动。   哪怕是异国恋也很好,至少,两人能通电话,他可以出钱让张近微来美国玩儿几天,他也可以假期回国。张近微,张近微,张近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动听的名字?   但这个想法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波士顿发生爆炸案,其中一个犯罪分子在逃跑过程中,途经学校,杀害了名校警,那晚,警笛长鸣,全校都非常紧张。   单知非对死亡的感受,也在那一晚,因为混合着过去的回忆,而变得无比强烈。   他跟挂心不已的双亲通了电话,安慰李梦,并且承诺学业完成后最终一定会回国。   然后,他联系上陈老师。   “单知非啊,你要是想给张近微寄东西,我可以帮你要地址,干嘛搞这么复杂?”陈老师语气欢快,越上年纪,似乎就越爱给人说媒介绍对象。   单知非觉得掌心湿漉漉的,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都令人倍感心酸,他说:   “有点突兀,毕竟很多年不联系,陈老师,这件事麻烦您了。”   他寄了个学校吉祥物河狸,几张生活照,他一直留着寸头,好打理。   没想到,之后陈老师联系到他,用一种有点遗憾却又充满鼓舞的语气告诉他:   “张近微这孩子没要这些东西,不过呢,她要了你的地址。”   单知非的心情跟着起起伏伏,虽然失落,但又存了一点微弱的希冀。如果她有一丁点回应,他一定会用最热烈的方式去追求她。   五月的时候,他真的收到了来自财大的快件。   那一瞬间,单知非心跳很快,像得到礼物的小男孩,一切都充满者未知和神秘的喜悦。   打开后,他慢慢把东西拿出来,是播放器。   说好高考后归还的播放器。   单知非握着播放器,突然间就变得格外冷静了--他在自恋。   从那以后,他彻底断了再和张近微联系的念头。   大三这年,张近微试着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学环境工程的曾寒,男生在收到她那条信息的时候,几乎以为是她的恶作剧。   她拒绝了一切可能。张近微想过,单知非突然有了消息,也许和丁明清一样,就是那种事情都过去很久某个夜里醒来左思右想,越发不平,有些话不吐不快。至于,丁明清那回说的喜欢,她事后清醒,没影儿的事,张近微为自己因这句话情绪起波澜而懊丧。   日子要往前看。   曾寒对她很好,是那种无微不至极其细心的好。男生家境普通,人从小到大都属于努力学习上进的一类学生。这样很好,张近微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觉得局促,她很自然,像和李让她们相处那样自然。   和单知非共处的那条时间轴上,则永远滚动着一枚柠檬。   两人开始淡淡地相处,张近微忙实习,而曾寒所在的专业一般本科就业来说不是那么乐观,他要读研。   两人的步调不是那么一致。   但男生学校的食堂不错,两人会抽时间一起吃饭。曾寒的室友见到过两人,都在打趣他:   “这么漂亮,小心看不住。”   曾寒会面红耳赤地反驳,说女朋友不是那种人。当然,男生之间会问起那种话题,曾寒再度面红耳赤地反驳了,没有,他们不会轻易迈出这一步。   他非常尊重张近微的意见。   两人第一次接吻时,男生明显青涩,张近微同样如此,但这好像应该是本能,男生很快可以自如地品尝她的柔软,和香甜的滋味。   张近微以为自己的心,只会为一个人跳动,其实不然,她在跟曾寒接吻时,会脸红,会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地攥住男生的衣角。   “你是初吻吗?”曾寒问她,他耳朵很红。   是吗?张近微的反应确实是很没经验的样子,但初吻是什么?她大脑里仿佛爆出一阵极强烈的白光,而胸口,则压着厚厚一沓A4纸打印出的资料,她真的没办法确定。   那个除夕夜,久远到她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她轻喘着,没有说话,只是抓住男生的手,曾寒说:“我是,”他腼腆到不行,略紧张地表态,“我的第一次都给你,无论等多久。”   张近微忽然笑了,同样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她有点怜悯地摸摸男生的脸,温柔说:“曾同学,你真好。”   “那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吗?”她很随意地问了。   曾寒挺实诚的:“不是,高中时喜欢过一个转校生,她很可爱。”   “可爱是什么意思?”张近微没有任何不舒服,或者一丢丢失望,相反的,她只想迫切知道男生口中的可爱,是指哪方面呢?到底男生除了漂亮之外,还会因为什么喜欢一个女孩子呢?   曾寒被她问的一愣,很直男地说:“可爱就是可爱啊,女生很可爱。”   张近微这才失望地看着他:“具体点儿呢?”   “让我想想,她脸圆圆的,爱笑,长两个小酒窝……”曾寒突然打住,“青春期的好感,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啊,不喜欢了。   张近微更失望了,她心里有股难言的惆怅,是啊,年少时的情愫说没就没了,谁会认真这个。   但她还想问:“那,这个女生知道你喜欢她吗?”   曾寒不想继续说了,他认为张近微可能是在吃醋,有点儿莫名的满足。可是,又怕说多了她不高兴,他说的越清楚,她可能会越不高兴,这些他还是懂的。   “不知道吧,那时不敢表白,也没想过表白,一般暗恋谁,都不会主动说话干嘛的。”   他想就此结束话题,张近微不肯:“是不是你一见她就很紧张?”   曾寒努力回忆,点了点头。   “她没跟你说过话吗?”   “说过,大家都在一个班,她很幽默爱开玩笑,”曾寒唏嘘了句,“正因为她对我没感觉,所以跟我也能嘻嘻哈哈。”   果然是这样,正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才能自如地给我讲题,干什么都不尴尬。   张近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多么正确,丁明清那句话不可信。那么,她回到一中拿回播放器寄给他,更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她跟他彻底一点关联都没了,那些笔记论斤卖的,几块钱。   当时,她把硬币给了一个街头拉二胡的卖艺乞丐。   嘴唇再次被含住,曾寒在她失神的状态里又吻了她,呢喃表白了一句好像,没听清,张近微僵硬了瞬间,很快,给予男生一个女朋友该有的回应。   然而,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财大实习这块资源一向很好,张近微在学校里,是个中等水平。她投花旗、摩根、证券研究所,也投已经被优秀生看不上的四大。大三这年,学生们有出国当交换生的机会,张近微没出国的任何想法,这几年,她一直拿着学校给的励志奖学金,这个钱,主要出于家境的考量。拼学习,她还是拼不过最拔尖的那些人。   她除了外貌确实在学校里算出类拔萃的那一挂,其他,真的就是平平,因为会计学院优秀女生实在太多,她虽然是通过高考这个公平选拔机制进来的,然而,多少是有运气加成,张近微心里很清楚。   寝室另外两个女生一个要去加州伯克利分校,一个要去伦敦财经。   到大四的时候,张近微已经有了三份实习经历,四大这块,学校积累的人脉资源还是相当可观的,有时候,面试的hr就可能是财大的。   最微妙的是,初入职场,哪怕仅仅是实习,张近微已经感受到了外貌红利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最优秀的那挂,可人勤快,哪怕最初只被要求复印、碎纸、打电话之类的活儿,她也一丝不苟,加上她过于漂亮的脸,张近微很快得到锻炼机会,几个项目轮下来,越是男性,跟她说话越耐心,她excel的运用水平都跟着突飞猛进。   不过她也看到客户一副“我是你爸爸”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张近微很不舒服,很想辩驳,但自己尚且是个便宜好用的小虾米实习生,她只能闷闷地回去和李让嘀咕。   “让你和富二代谈,你不听,搞什么真爱至上主义。我跟你说,曾寒以后估计也就是进个设计院,撑不死,饿不着,你呢,头部券商你进不去,你俩家境又一般般,这样在上海奋斗到驴年马月能买房结婚?”   李让直摇头,几年大学读下来,大家都清醒的跟被冷水刚浇过的呢。她第一个男朋友很帅,但家里条件平平,很快因为一个有钱女孩子的倒追介入,甩了李让。这年头,男女一样现实。李让迅速投入到第二段恋情,报复似的,她找了个高黑丑富的男朋友,男朋友不在本校,不知上的什么野鸡学校,爱讲土味情话,李让把他拿的死死的,两人竟也相处出一种还算甜蜜的和谐。   李让铁了心留上海,好好奋斗,外加财力不错的男友,她相信,买房买车不是梦,未必就比别人混的差。   她对张近微怀着老母亲一样的担忧,这几年,张近微在她身上慢慢嗅出一种北方人的气质来,有股豪爽劲儿。这不奇怪,李让的妈妈是山东人,爸爸才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   “你说的对,”张近微很沉静地说,“我确实进不了好的证券公司,或者顶级咨询公司,进四大可能是最现实的。不过,没关系,我想在四大打打基础,大概两年后看有没有机会做FA。其他的,我还没想太多。”   她在一家FA实习,张近微自认不是一个那么外向爱交际的人,但实习中,接触各种项目,似乎比四大更多变。当然,貌似挣钱也更多?张近微因为缺少法律法规等相关知识,拿这家offer不太现实,但她心里倒有了这么个计划。   现在,校招进四大做审计,是她最有把握的。   而李让,则是冲着各种VC、PE去的,她很认真地分析了张近微:“你的性子,其实还是留四大合适,稳妥,也不用跟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我担心你做不来FA。”   谁知道呢?也许钱能让我做到?张近微想到这笑了下,她决定还得好好充电,然而,一想到法律法规,她便真切地感受到记忆的冲击波--单知非的妈妈是金牌律师。   还有自己母亲做的那些永远令人抬不起头的事,张近微想,也许自己无论如何改变,内心深处总还留着过去的灵魂,那些痕迹,不会彻底抹去。   大四毕业这年,张近微选择留在魔都做一个审计狗。   因为是头一年,所以她的工作不外乎是负责抽凭、询证函等,但她很快领略到疯狂加班的威力,以及做错底稿,被暴躁senior骂到只能躲厕所里哭。   那天,张近微其实已经提前研究了之前的底稿,她错在没及时问,加上对方当时心情正不好,一切水到渠成地发生,她有种回到高中的错觉--自己很无能。   可又完全不同于学生时代了。   更讨厌的是,她默默流泪时唯一能想起的人,竟然还是单知非,她想他,想他温和讲题的语调,以及不厌其烦的态度。   张近微厌恶这样的自己,太软弱了,她最终把眼泪擦干净,调整好表情,走出卫生间。   刚入职的那几个月,她压力大,也很累,和曾寒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匆匆说晚安。其实,她曾经有过连续一周加班到凌晨三四点的经历,而五点又爬起来看邮件。   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什么,张近微在某天收到男朋友的微信,试探的语气:   微微,要不然我们一起租房住?我可以给你做饭,照顾你? 第31章 玫瑰(4) 你是我的星球吗   张近微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她跟曾寒的关系, 止步于接吻拥抱,男生不是没有想法,很正常, 他有时候动作会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 张近微发觉自己不能忍受, 谈不上厌恶, 就是很抗拒。   曾寒总是以为她太羞涩。   收到长篇大论的婉拒后,曾寒给她打了个电话, 一开始, 两人都有些尴尬的沉默。   “微微,有时候, 我真的觉得你好像谁都不需要。”他有些忧伤地开口,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羞于启齿,又非常害怕。”   张近微握着手机,人很疲劳, 她眼睛依旧盯着邮件。   “你说。”   “你爱我吗?”   张近微果然停顿下来, 爱是什么?她忽然觉得很迷茫, 爱曾寒吗?应该爱的吧,她跟他都没红过一次脸, 不闹矛盾,不搞别扭,什么事情都可以温吞吞地商量着来。   她没办法正面回答,而是岔开话:“你怎么了,不要每天胡思乱想,好羡慕你, 我都没有时间瞎想,好想睡觉,哈哈!”   张近微故作俏皮地笑两声,笑完,自己觉得很累。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曾寒忙学业,她忙工作和考证,为了减少通勤时间,选择了和一个陌生校友租离公司比较近的房子。因为这时,大学相处关系最好的李让,早已和男朋友住在了一起。   张近微依然过的像个守财奴,房租、吃喝、水电气、电话费网费、买日用品、正常人际交往、必须购置的衣服……她每天都会在日记本上认真记开销,为了省钱,她不旅游,不回“家”,仗着皮肤底子好,用着最平民的化妆品,一丝一毫的虚荣心都没有。   她努力摆脱过去,也不过是当一个勤勤恳恳的小社畜。   张近微偶尔自嘲,但更多时候并无抱怨,这样已经很好,哪怕是个蜗牛,一点一点挪,总有一天她也会赶到阳光比较充裕的地方吧?   第一场冷空气来时,曾寒和她提了分手。那时,两人已经半个月没打电话,可他坚持每天提醒她早起空腹喝一杯水什么的,很细节的东西。   提分手提的突兀,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大学毕业就散伙的情侣很多,他和她,也许只是其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例子。张近微没有难过,没有悲伤,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舍--那种被爱着的感觉,并不坏。   不过,在张近微工作两年有余手头有些存款,并且拿到了CPA证书的时候,曾寒忽然又跑来找她,想复合。日子很快,两年像一天那样短暂。   张近微对这种反反复复,早没了心情,她不想,她准备跳槽,为更多的钱去奋斗。而且,单身久了,她发现独自安排生活成为一种习惯,没什么不好。   之后,曾寒苦苦追她又两年。   他研究生毕业后,进了X规院,每天不是在画图就是在做PPT,不厌其烦地跟张近微分享城市的什么污水规划,怎么做调研,他能一口气说出xx湖有省级保护鸟类22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5种……张近微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她不愿意让人难堪,勉强应付,但又坚定地告诉曾寒两人已经不可能。   这时,她早离开四大,做同样不轻松的FA。说来不知是幸运,还是讽刺,她还真是靠脸打败竞争对手的,四大想跳投行的人不少,大家简历都差不多,对方最终以她看起来精神又漂亮要了她。   中间谈了两个男朋友,算是尝试,两个男人混的都不错,居高临下地追求着她,张近微有些迟钝,在点滴的相处中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味,她不愿意面对任何人的优越感,果断分手。   事后,李让骂她缺心眼,好歹利用一下男人手中的人脉资源,再一脚踢开。   然后吐槽她最大的爱好还是存钱,存钱,存钱。张近微像那种被狠狠饿过的人,安全后,依旧总忍不住到处藏掖食物。   “我需要房子,你不懂,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带壳的地方,能把我藏起来,外面风吹雨打,都伤不了我。”张近微说这话时,真的很像软体动物,但她在笑。   在魔都买房,如果没有家里帮衬,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恐怕都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哪来那么多年薪百万呢?你以为上了211、985就是人生赢家了?大家显然都很有自知之明,张近微一直都无比清醒地活着。   因为漂亮,张近微没少面临诱惑,也尝试过新恋情,但总是差点什么。她跟任何人相亲、约会,都不会有任何的窘迫和难堪了,至多,只是将本性暴露,她其实没那么多话要说,人看起来总是文文静静的。   以至于男方很难想象,她居然替人拉投资。   她操盘的第一个成功项目,是宠物领域,从天使轮到B轮,那种跟企业一起获得成就感的滋味让张近微一度以为自己可能要飞升。然而,并没有,资本寒潮来临,各行各业都深受影响。   事业低谷期,张近微身边也没断追求者。   终于,在一次重感冒后,她答应了曾寒要求复合的请求。那些天,她一个人在公寓难受地要死要活,她买不起房,但能承担起一个人租个像样点的房子的生活了,好处是自在,坏处不言而喻。   真的连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曾寒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异样,立刻赶来,请了年假照顾她。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张近微病恹恹的,脸颊嫣红,人有种海棠的妩媚,她卷发留的很长,铺在枕头上。   曾寒比以往健谈许多,他坦然说:“自卑吧,我那时工作没着落,还在读书,你工作上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你知道的,我只是个穷学生。”   穷学生,张近微听到这个词,痛苦的肉体都跟着柔软了下,她一点一点都不歧视这个词。相反,因为太熟悉,让她心里反倒有种故旧的昏黄感,又朦胧,又温馨。   她早不再是需要一口包子一口馒头来度日的张近微,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只要被触动,回忆就可以把她轻易地拉回那些时刻。   她虚弱地笑笑:“我也穷,你一定不知道我高中过的什么日子。”   曾寒很想问,但意识到这更像旧伤疤,他其实好奇过,像张近微这种让人惊艳的女孩子,会有着什么样的过去,然而,她真的是个很纯粹的人,没有很多漂亮女孩都存在的傲慢和虚荣心。   “现在呢?”张近微不是因为觉得不堪而不谈过去,只是不想,她有很多话想跟一个人说,存了太多年,导致她都快忘记自己到底想要跟某人说什么了。   他还不来。   他不会回来了。   他来了又怎么样?   曾寒那张脸上,终于有了些笃定的东西:“我想把未来规划说给你听听,行吗?”   张近微允许了。   “第一年入职时,我一年收入大概是二十万,现在考了个注册设备工程师,能独立承担项目,奖金比以前多了些,一年下来,能挣五十万左右。我爸妈虽然是普通职工,但这些年,多少有些积蓄,我已经在上海弄了个首付……”   后面还有很长,张近微其实已经没再怎么听,她等他说完后,轻轻说:“曾寒,我们再试一试,其实我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话说完,她发现曾寒居然哭了,他眼睛红红的,脱口而出问她:   “真的吗?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这一刹那的表情,让她想起谢圣远,那天,谢圣远也就像这样,用同样的语气问,张近微,等考上大学我能不能追你?   如果她说能,如果她那天去了公园。   张近微很少主动去想谢圣远,那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心酸,撑起身,抱住了曾寒。   “我可能没有钱给你买那种奢侈品,真的,我可能真没那种能力,我现在就是想着房子……”曾寒拥住她,开始不断亲吻她的颈窝,他明显很激动,“但我会对你好的,微微,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事情就这样又有了转机。   张近微想,也许,自己也许命中注定要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他没那么耀眼,但他也不算平庸,他勤恳,踏实,向上,没那么大方,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小缺点,也不够浪漫。   但自己不也这样吗?他和她,也许才是潮汐锁定的两颗星球。   爱情有转机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传染,隔那么久,高达资本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张近微这次运作的项目是晨光康寿,一家癌症早期筛选公司,创业者学的是生物专业,他父亲本来就在国外医学院做华人教授。在张近微看来,对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科学家的感觉,而且是能够造福人类的那种。   她对这个项目,特别执着。执着到这家公司的创始人都要抵押房产了,张近微还不愿意放弃。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以为某人会当科学家,金牌得主不当科学家吗?   从准备材料,到项目路演,她已经付出太多。   仿佛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张近微终于帮他们拉来天使轮融资。   “近微,我都怀疑是不是你当初本来是想学医的?”李让在电话里笑话她,“谁都不服,就服你,居然给他搞定高达资本,说,是不是色诱了高达合伙人?”   李让跳槽成功,新入职大家梦寐以求的浮石资本,如果说高达资本是头部PE,那么浮石资本就是头部VC。她跟张近微两人各自分享了此时自己愉快的心情,但最后,李让提醒张近微说:   “这几年,高达和浮石对医疗领域投资都特别大,两家经常跟投同一家,听你说这位科学家那么厉害,前景这么光明,怎么浮石没动静啊?这真的不是我们大佬的风格啊,要知道,我们大佬外号可是大白鲨,哪里有血腥味儿,团队可是嗖下就扑上去了。这个项目,你确定没问题啊?”   李让说话的语气,很像美剧里华尔街的那种风格,张近微听她一副已经自家人口吻,笑着反驳:   “谁说高达就一定要和浮石同步了?我知道现在VC和PE的分界线不是那么清晰了,但高达是高达,浮石是浮石,你既然已经是浮石的人了,就不要操高达的心了,要忠贞,懂吗?”   因为心情好,张近微人活泼起来。   两人难得约了一次,不带各自男人的那种。因为很快要签投资书,对方是高达资本,张近微忍痛割肉准备买套更有逼格的装备。   一圈逛下来,张近微永远觉得东西贵,最后的最后,李让实在受不了她的抠门,放出豪言:   “停停停,我,苏州小迪拜,送你了!”   她一直在说个不住,“真是服了你了,张近微,我要是像你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我绝对绝对一天换十套衣服,你现在不卖弄姿色,难道要等七老八十,皮松肉垮再后悔吗?”   张近微撅了下嘴,跟女朋友撒娇:“对啊,你都说了我这么漂亮,我穿什么都好看,你看,我是不是把三千一件的衣服穿出了三万一件的感觉?那我买三千的不就行了吗?”   “那是,我们财大毕业的人都有这种本事,一月挣三千,能让别人以为咱们一月挣三万,啊不,三十万。”   吐槽起母校,两人不约而同地笑成一团。   之后,两人又去附近吃饭。   李让开着胖子的宝马,胖子,就是李让的男朋友,两人订过婚了,她对他的称呼,也从亲爱的、宝贝儿……等一系列肉麻话之后,变成简洁的“胖子”两字。   因为难得出来逛街,那种学生时代很少穿的衣服,或者说,工作场合也不适合穿的衣服,她终于逮着了机会。   超过25岁的人了,该是轻熟打扮,张近微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薄风衣经过人潮汹涌的外滩,凹什么知性干练风。   今天穿那种蓝绿色露肩短款,又露腰,底下是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球鞋,在秋老虎余威尚在的魔都,很搭。李让说她看起来很像什么女团,红玫瑰一样娇艳欲滴。   “真是便宜曾寒了,”李让摸着下巴,“他一个苦逼设计狗,凭什么拥有张大美人?”   张近微听到这种话,通常没反应,她今天戴了副耳环,还是大学时买的,没怎么戴过,贴在卷发那,摇曳出一段天真意味的风情。   吃完饭后,张近微陪李让去看婚纱。   胖子新换的宝马,李让第一次开,手感还不是那么熟。开进停车场后,找半天,终于瞄到个空位,两边都是超级豪车,她怕剐蹭,搞了几把,倒不进去。   张近微忙先下车,去指挥,指挥了半天,眼看又来一辆,李让忙探出脑袋:   “近微,近微!快看看是不是男司机,请他帮个忙!” 第32章 玫瑰(5) 好久不见   来车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趁这个空档,直接绕开李让的宝马,准备华丽丽地泊进去, 李让顿时冒火:   “近微, 快, 拦着他!”   张近微来不及反应, 连忙跑过去,替李让占位。   果然, 大奔车主下来后和李让掐起来, 很没风度。   “没本事停车,利索腾地儿。”   李让把墨镜往头上一推, 红唇冷笑:“你没毛病吧, 先来后到不知道,你既然这么有本事, 往天上停啊,停一个看看啊!”   两人对吵,已经堵了后边新进的一辆卡宴。张近微不喜欢和别人起冲突, 拉住李让, 对方不断瞟她, 一双眼睛直往她胸脯上溜。   李让不信这个邪,天底下男人素质都这么差, 她拉着张近微,跑到卡宴车前,车窗是慢慢降下去的。   张近微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侧过来的脸。   乌黑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皮肤很白,留着寸头。   她在最初的目光里, 并没有认出这是单知非。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男人很英俊,真的好看。   他穿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手腕上戴着表,张近微觉得眼睛里一闪而过某种光芒,是深海一样的颜色。她脑子里根本没有单知非已经是个男人这样的概念,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少年略显单薄的身体。   这中间隔了无数个日夜,张近微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样不再是青涩少女。   他是那种非常清爽干净的英俊,气质没怎么变,人显得有点冷,但在听到李让的请求后,和副驾驶的女朋友说了句什么,答应下来。   至始至终,单知非都没有看张近微一眼,她站在李让身后。其实,在车里等的这几分钟,他看到吵架的这一幕,两个年轻女孩子在跟一个油腻男人争执。一个很漂亮,一个很飒,他的反应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眼,看了几眼,在不了解情况的基础上先耐心等待。   单知非下车,简单和大奔车主交涉几句,他说:“一点小事,没必要为难两个女孩子,我帮她们泊进去,这样大家都不耽误。”   他身材挺拔修长,背影尤其精神。   声音比年少时更添从容沉稳,就是这样的声音,让张近微狐疑地又投去几眼。   本来碍于礼貌,也看到了卡宴里副驾驶坐着个和他相当匹配的美貌女子,张近微根本没打算盯着眼前男人看。   也就是这几眼,张近微的脸渐渐变得苍白。   她一点点认出的单知非,那样的眉毛,那样的眼睛……他的声音依然动听,他在娴熟地帮李让泊车,他说你极坐标不建系,扣分;他说题目的条件没完整抄一遍,扣分;他说有没有听懂;他说我再讲慢点……他说,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可你生了我十年的气,张近微凝望着他,非常尖锐的一股痛苦像针本该穿过纽扣,却刺进了皮肤。而且,她闻到春天的夜晚,幽幽的。   电视剧里,总是轻易打出“十年后”三个字,然后,换了人间,但真的不是这样的,张近微知道,真的不是这样,十年一转眼过去,但有些东西在十年里浮浮沉沉,动荡来去,真的煎熬人。   也许,因为投去的目光太过专注,单知非像是有所察觉,他再回望过去,张近微已经迅速偏过脸,低下头,大半张脸被蓬松的卷发遮挡。   是的,重逢一点不感人,甚至太过现实平板,他没认出她,和她一样,两人在彼此最初的目光中,都只不过是都市俊男靓女的一个寻常符号。   李让笑眯眯地和单知非道谢,他重新上车,女朋友Jessica正把脱掉的高跟鞋穿上,她有个习惯,在单知非的车上总爱脱掉高跟鞋放松,单知非算是个体贴的人,只要她开口,脚踝那便会被男人握住得到更为放松的按摩。   “我真得看你看紧点儿,你瞧,” Jessica笑着扬起精致的下巴,示意他看窗外,“那个小妹妹刚才好像看你看的入神。”她今年三十一,比单知非大了好几岁,虽然保养的极好,但那种真正年轻的,二十五六的女孩子,她一眼就能辨认出。   窗外,李让挎着张近微的臂弯,满面春光,而张近微只是低头抿发,她要快速离开停车场,往电梯那走。   单知非依旧只是匆匆一眼,很快,把目光收回,表情动都没动。   “真的很漂亮,和上海的漂亮姑娘又有点不一样,我敢打赌她不是上海人。” Jessica逗他,“单知非,不要这么严肃,你都没兴趣多看一眼的吗?”   “无聊。”单知非笑了声,他在找车位。   出了电梯,张近微几乎是虚弱地被李让带到婚纱店,但她还在微笑,回应着说个不停的李让,很快,李让发现她的异常:   “亲爱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好好的。”张近微立刻否认,我好好的,她下意识看看自己今天的打扮:活力,小性感,看着真的很像李让口中的什么女团门面。   单知非没有认出她,开着卡宴,有漂亮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或者妻子?张近微被这想法搞的脸色更苍白,她没有逆袭,没有变成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混出了头。   可以想象,他还是比她过的好,那种世俗标准上的好。   但自己也不差,最起码,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有了不错的女朋友,不错的男朋友。张近微在沙发上坐着,握紧茶饮,让李让快点去试婚纱。   她盯着那些美丽梦幻的婚纱发呆,这家婚纱店口碑很好,提供量身定制服务,当然,价钱是李让能消费起的水准……她盯到眼睛发酸,茶饮一口没喝,然而,张近微没想到和单知非的第二次碰面来的那么快。   一抬头,她看到的已经是进来的两人。   Jessica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钱的味道,她跟单知非戴情侣表,价值不菲,是张近微不认识的牌子。   张近微几乎是失措地拿起眼前的杂志,胡乱一翻,严密地挡在脸前。   糟糕的是,李让像蝴蝶一样飘出来,看她倒拿杂志,脸都看不见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她喊“近微,张近微!”   单知非本正和女朋友低声交流什么,有人过来接待。一刹那的事,他听到这个名字,转过头,有些淡漠地,却又像是某种心有灵犀似的,准确地看向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孩。   杂志后,张近微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如果,她可以混的再好些,再好些,是不是这一刻可以面无表情,像个白骨精一样从以前暗恋的男生骄傲走过,并表示自己早都毫不在乎,一切都已是过去,已成泡影。   然而没有,她今天穿的什么?她至少应该穿的知性优雅,而不是打扮得像女团。   张近微用足足十秒钟的时间调整自己,放下杂志,笑着从沙发上起身,至少,自己看起来也是相当漂亮,配上明亮笑容,她张近微绝不是再是什么深受校园冷暴力的可怜虫。   “我觉得这个线条不太流畅,颜色也乱七八糟。”张近微直直走向李让,语速极快,李让一脸问号,“什么?这件就是白色的,什么颜色乱七八糟?”   “仔细看,其实还不错。”张近微意识到自己满嘴胡言乱语,她脸滚烫,又极快补救,“你要定制吗?还是买成品?”   李让摇摇头,似乎自己不是很满意,在店员的帮助下拎着婚纱再次走向试衣间。   张近微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店员热情地问她了一句什么,张近微其实没听到,但僵硬说“不需要”,她很久没这么局促过了,太难堪,她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和单知非重逢,还是这样,她永远局促,在他面前。   “您要不要坐下等等?”店员招呼她。   张近微回神,她不能像傻子一样杵在这里,余光中,单知非已经坐在一角,闲闲地翻杂志。   他还跟以前读高中时一样,做什么都很稳,不见丝毫慌张。他要结婚了?这个想法冒出来,张近微简直像被热油泼了一脸,但很快,她逼自己镇定下来: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也许,再晚几年,两人意外重逢会在母婴店。不对,他大概率和自己不可能是一个消费水准,不会在同一家店碰面……张近微想到这,忽然有种开窍般的释然的轻松,她高二那年,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就清楚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早就吃透生活的苦不是吗?   这一刻,她应该更豁达才是,她同样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管贫富。   张近微内心戏十足地坐在了另一角,她的卷发顺着雪白肩头铺下,腿很长,脚上的白色球鞋几乎一尘不染。耳环露出来,非常漂亮。   她默默捧着茶饮品尝。   空气也默默地流动着。   “好久不见。”张近微在单知非放下杂志,似乎要往这边看过来时,抢先出口,她笑的甜美得体,对上的,却是男人已经上移的目光--单知非在看不远处现身的女朋友。   她太想自己表现的一派云淡风轻,并且,大度友好。诡异的是,这更像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单知非会看她,她必须采取点什么行动来掩饰自己的那份局促不安。   “抱歉,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单知非语气很淡,歉意地一颔首,起身离开。   张近微已经有两年没哭过,但此刻,眼泪真实地,而且是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觉得自己愚蠢透了,为什么要主动打招呼?为什么?他根本没打算和自己相认,并且再扯上任何关系。   那种感觉,非常非常糟糕,好像自己是某种病毒,让人避之不及,张近微在这一瞬间就被重新打回一中岁月。   太自取其辱了,她一脸灰败地坐在那动也不动,直到李让再次飘出,张近微被迫迎上去强打起精神,继续说些四六不着调的话。   单知非和女朋友好像很快敲定一款,然后,先她们离开。   最终,李让在送她回公寓的路上,忍不住问她:“喂,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就是帮我泊车的那位,你认识?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特地留意了下,那个男人走之前,好像看了你一眼,你们到底认识不认识啊?”   说实话,单知非给李让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良好印象,尽管只是偶然邂逅,男人很有气质,很有教养,举手投足间极具一种迷人的风度,说话不疾不徐,但很有力量感,一出口,就镇住该死的大奔。   张近微矢口否认,她岔开话,谈论起今天的婚纱。   李让奇怪地瞥了瞥她,想了想,没再多问。   回到公寓,本来按习惯,她会和曾寒通话,平时两人聊天是一如既往地乏味,像报告工作,说着流水账一样的话,大概在十五分钟左右。曾寒在和她商量,要不要周末一起看装修,等房子搞好,她就可以搬过来住了。   “再说吧,明天晨光康寿要签协议,今晚我想早睡些。”张近微想尽快结束对话,她不想说话。   曾寒已经很会说情话,他十分配合:“好的,微宝晚安,早点睡,明天一定顺顺利利。”   微宝,张近微一直对这个称呼感觉别扭,她在挂掉电话的瞬间,突然就倍觉烦躁。   然而,还是坚持把合同又对了一遍。   她躺下时,莫名想起简奥斯汀来,说来奇怪,她和很多人一样,阅读量最大的时刻,是在高中。为了考试,她和同学们一样,努力读英文原著。她没想起什么《傲慢与偏见》,而是《劝导》,那是讲一个女孩子如何后悔拒绝曾经落魄男人的心意,后来,男人发达,两人又重归于好的故事。   好像一切错误,都能有个完美的结局,这是简奥斯汀的仁慈吗?   那时候,老师很不厚道地说,简奥斯汀没能结成婚,所以在自己的书里反复结婚。   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现在看,这话太刻薄,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青春期时就深刻地明白这样的道理……张近微忽然一咕噜爬起来,她趴窗口那,看能不能看到月亮。   没有,只有满眼的灯火俗世。   事实上是,单知非从来都不是什么落魄男青年,张近微苦涩想到这点,她奢侈地想,再尽情忧伤这一个晚上吧,明天,我就彻底忘掉这件事。   张近微的衣服,基本都是yyyy、xxxx这些平价品牌,搭配好了,看起来同样十分适合职场。她也穿白色衬衫,挽袖口,配黑色半身裙,再踩一双稍微鲜亮点的高跟鞋,匆匆赶往会议室,刚出电梯,接到晨光康寿创始人江晨光的电话。   “近微,”他语气低沉,“高达刚通知我们,他们要退出天使轮融资。”   张近微一下愣在原地。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不能相信:“怎么会呢?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江晨光跟她简单解释几句,张近微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办公室。   “江总,到底是为什么?绝对不可能是资金的问题,高达资本这样的巨头,不存在拿不出资金的问题,我再去找他们……”   “近微,”江晨光摇摇头,他戴眼睛,三十余岁,人看起来是那种典型的理工男,气质不像什么老总,倒像个程序员,也许是因为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专注这个筛选技术,太忘我,他的样貌,都有点苦行僧的味道了。   他情绪低落:“别去了,高达撤资肯定有他们的理由,本来都铁板钉钉的事了,突然改变计划,真实原因未必告诉我们,或者,是懒得说,总之是退出了这轮投资。”   “该争取的,我都争取了。”江晨光揉揉太阳穴,“先这样吧,我跟父母那边联系下,看能不能先搞到点流动资金。”   张近微呆呆站了片刻,她想不通,她性子里一直都带着点异常的执拗,所以,在和江晨光沟通几句后,她把合同收好,交待千万别急着扔碎纸机。   她火速下楼,打了车,直奔高达资本。   在这里,上演过创业者疯狂拦住投资人的事情,当然,最后还是没成。张近微以为自己会被拒绝,没想到,对方有人出来接待她。   张近微问是不是项目哪里有问题,对方委婉说没有,只不过高达最近在高端制药和精准医疗以及医疗机器人方面投入很大,所以,只能忍痛割爱,放弃对晨光康寿的投资计划。   看她要再开口,对方更委婉了:“张小姐,你之前跟我们分析的已经详实,我们都清楚,现在社会老龄化趋势明显,大众对癌症这种大病预防的观念也已经慢慢普及开来,你们的项目非常有潜力,只不过,我们真的有自己的原因,同时,更不想耽误晨光康寿的发展。”   说的够多,或者说,高达资本愿意出面解释,已经算很给面子。创业大潮中,等着高达资本投资的公司,大概可以填满黄浦江。张近微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她一路跟进电梯,还不肯放弃,执着地说晨光的生物技术有多优越,是真正造福社会大众的企业……对方对着她那张巨漂亮的脸蛋实在不好说出什么太生硬的话,只能笑着摆手:   “张小姐,别再盯着我了,我要是有决定权,你不这么追,我也答应的。”   张近微脸热了下。   她目送电梯门缓缓关上,仿佛几个月下来的付出和所有期待也都在这一瞬间跟着--消失。   当然,还有江晨光和公司所有人的希望。   我不信这个项目就这么完了。   她默默跟自己说。   张近微没时间丧气,她很快拨通李让的电话,把事情说清,李让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张近微说:   “我不是要安慰的,你看,浮石资本会不会有这个意向,投晨光?” 第33章 玫瑰(6) 你依然锁定我的目光……   “姐妹儿, 太高看我了,我要是浮石大佬,我铁定投你进娱乐圈包装你, ”李让人在茶水间, “要我说, 死磕这个干嘛, 科学家都被高达放弃了,你觉得, 浮石会接盘?还是业内谁敢再接?”   被头部放弃, 高达这么做,简直是直接给晨光判了死刑。   张近微沉默几秒, 李让的话她没办法反驳, 但她还是用坚定的语气说:“帮我一次吧,我知道, 这个要求可能太过分了,毕竟你也刚入职,死马当活马医, 你看, 能不能给我牵个线什么的。”   “行吧, ”李让痛快答应,“我尽力, 你把资料发我邮箱,我先了解下。”   张近微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押在浮石上,相反,她跑了家小机构,那是她投资人名单上的最后一个,这家专注于行业聚焦, 恰好是医疗这块,不是那种什么都投广撒网作风。之前,张近微雄心万丈,用李让的话说,就在死磕高达,因为高达确实释放出了一定的信号,这种巨头,风险承受能力极强,什么陪伴伟大的创业公司共同成长,如此鸡汤风的话,张近微却经常满脑子跑的都是。   华灯初上,张近微疲惫地回到公寓,摸黑进来,她甩掉高跟鞋,光着脚,一个人静静地往沙发上一躺,什么都不做。   休息够了,屋里的陈设渐渐浮现出具体轮廓,她起来开灯,被手机铃声刺激地立刻去抓,在看到“曾寒”两字时,她那颗紧悬的心,忽然松弛下来。   “微宝,今天怎么样?”   张近微一点倾诉的欲望都没有,她很累,但又不得不把发生的所有简单陈述了一遍。   那头,曾寒先是意外,接着用男朋友的标准语气安慰她,“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不用,我想早点睡。”张近微声音低沉,她用嗓过度,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弄了杯温和的蜂蜜水。   曾寒欲言又止,他对张近微这种一点都不需要自己的语气感到郁闷,不知不觉,夹杂着低气压的不满。   大学的时候,两人也算有过甜蜜,被人看见,曾寒内心深处有种不能言说的骄傲,因此,也更珍惜她。   后来,两人分开,他为此像很多失恋的普通男生一样,情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虽然张近微答应了复合,但两人的距离,反而变得好像更远了。   因为不再是学生身份,曾寒比以往成熟,对待人事的看法改变很多。心理上,不知几时多出我带这样漂亮的女朋友出去倍有面子的想法,而且,他还多了隐隐的焦虑--张近微在投行圈。   这个圈子,总是以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出名,他的女朋友太漂亮,而大大加剧了这种风险。想到这,曾寒有些坚持:   “我还是过去一趟吧。”   张近微温吞地喝着水:“真不用,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   “微宝,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做这行了,我觉得,对于女孩子来说太累了。而且,你们这行动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我觉得有投机成分。”   曾寒忍不住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他想劝她转行。张近微身上有种令人吃惊的,对金钱的渴望。她对消费欲望的克制,也令人吃惊。曾寒在地铁上第一次见她,真的以为她是那种很会花钱的女生。   电话这边,张近微心里已经有些反感,她像狗一样奔波,自问勤勤恳恳,比最敬业的工蜂还要能吃苦,怎么在曾寒嘴里,就是投机了?   她皱眉说:“我不想转行,虽然辛苦,但我挺享受这个过程,我喜欢看人家愿望实现的那个瞬间。”   曾寒很自然地吐槽接话:“嗨,有些公司根本不是冲着上市去的吧,倒腾钱而已,这里面内幕我还是了解一点的。”   他差点没说出你们就是群拉皮条的。   这种语气,在张近微听来可以称得上刺耳了,她压制着自己的不高兴,说:   “我觉得,你好像变了,没以前那会儿那么……”   纯真?干净?斟酌半天,张近微没找到合适的词语,转头说,“可能大家进入社会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改变吧。”   这就是个悖论了,既然这样,那她张近微不也变了吗?   曾寒来了精神,对这个问题死缠烂打,一定要张近微说出到底想问什么,他有什么缺点,她尽管提,他一定会按她的要求去做一个好男友。   张近微潦草应付,挂掉电话,一阵强烈的空虚和痛苦袭上心头。她换了条睡裙,寂寞而又孤独地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块一块明亮的灯火。她突然就想到了母亲租住的那个小区,她站窗前洗碗,看对面万家灯火,有家长在陪孩子写作业,气的鸡飞狗跳。   当时,她却很羡慕。   如今,她还是没有真正拥有自己的灯火--房子是租的,里面坐着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孩子。   她把腿收上来,顺便捞起茶几上的纸笔,低下头,一面撩开垂落的长发,一面无意识写下一串英文:   When you feel alone, just look at the spaces between you fingers, and remember that\'s where my fingers fit perfectly.   夜色渐浓,风有点凉意。   单知非刚洗完澡,他继续回复邮件。   父母搬来上海,已经有足足三年,单暮舟工作调动至此,而李梦,依旧靠着强大的自身能力在律师事务所打下一片新天地。他落脚上海,却不到一年。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高管合伙人身份负责香港地区事务。   美国的老同学们,选择继续深造做研究的很多,教授也挽留过他。单知非不为所动,坚持回国,他从没有幻想自己是下一个荣誉加身的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十年过去,他面对的是一个彻底被互联网改变的世界。   最终,他选择运作资本来见证那些科技牛人们是如何从零到巅峰。无论如何,这也算变相的改变世界?但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变得更好,单知非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知道。   他收到女友暗示性十足的一条信息,她说想让他过来陪陪自己。   单知非回复她,周末再聚。   对方一直没有什么黏糊糊的毛病,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去做,丢来“回见”两字,再没动静。   以前,在一中读书时,单知非不喜欢熬夜。后来去美国,不得不熬夜,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熬夜熬地厉害,大家都比着谁能熬……直到近两年,他才逼自己尽量少去熬夜,英年猝死这种事,他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今天晚上,他迟迟无法入睡。   这些年,他有几段不咸不淡的恋情,都非常短,短到女方无法忍受又哭又闹,单知非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投入进去。他学了素描,被女朋友们要求画个自画像什么的,但都在成品出来后,一致质疑:   这是我吗?   在香港的最后一年,认识jessica,她是空降,据说家庭背景很不一般。不过,两人都有留美经历,很多投资理念趋同,又都是那种做事效率高脑袋瓜极聪明的一类人,很快,两人成为还不错的异性朋友。   表白,是女方提出的。那时候,单知非已经有所察觉,但他装傻,并没有越线的打算,于是婉拒。jessica这个时候选择离职,在父亲的帮助下跟一群男人混一起创业,回了内地。   直到他也被调回上海,两人事业上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合作渐多,jessica再度追求他,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其实,从来没谈过恋爱。不过,你放心,如果你答应我,我一定是最佳女友,”她自嘲地耸下肩,“我从小比较独立,单知非,你要知道一个年龄比你大五岁的女人追求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很需要勇气的,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遇到喜欢的人,但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在绝经前居然没谈过恋爱。”   单知非当时被说的忍俊不禁,也许,她笑起来很真诚,又或者,是别的一点什么东西,他在考虑一段时间,或者说,在等待一段时间后,选择答应。   他一直知道张近微在上海。   所有的消息,都是从陈老师那里得来。   但他从收到播放器后,从来没有一次主动打听过,都是老师在那一厢情愿地说。而陈老师,二七的老班,直说到张近微有次过年回一中探望自己,主动提自己和男朋友的事,老班那些本藏在心里的话,再没说出口,同样的,他也不再和单知非说起张近微。   从陈老师戛然而止断掉的热情中,单知非猜到什么。   所以,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联想一些意外邂逅的狗血事件。如果发生,那么就当做没发生。   但单知非也从没想过,十年后,他真的会看到一个极为陌生的、漂亮妩媚的年轻女孩,在宝马车旁,跟女伴一起和男人吵架。   然而,那个人是张近微。   张近微。   这些年,单知非脑海里的她,一直固执地穿着校服,扎马尾,腼腆又安静地坐花架下小声读书,跟人说话时,动不动脸红。他永远记得留在掌心的泪水,湿漉漉的,怎么都无法蒸发掉。   他们再次相遇,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漂亮,或者说,是更漂亮,任何男人看到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的那种。她不是什么冷漠自持的都市丽人,她露着小腰,蓬松的长发有种鲜媚软甜的冲击力,肩颈线简直完美却被充分暴露……这,是张近微?   他被她的耳环闪烁到晃眼。   单知非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她的母亲。   但他不能否认,她的身影从一出现,就牢牢占据着自己的视线,教养使然,他相当克制地挪开了目光。   她居然主动凑上来跟他说“好久不见”,笑的毫无芥蒂,就好像,中间没什么十年,没一丁点龃龉,没一丝一毫的……痛苦?单知非不能接受这种没心没肺。   他不会再为她偏离轨道。   单知非像一台智能机器一样,不带感情地想。   直到凌晨四点,他最后一次看时间,之后,沉沉昏昏地闭上眼,睡了一会儿。   浮石资本在xx广场,这里的高档写字楼总是能给外界一种五彩斑斓的错觉。张近微在煎熬几天后,终于接到李让的电话,半个小时后,她出现在地铁上,低着头,在刷一家公司连续十年财务造假的新闻。   居然连续十年。   投资者连带审计机构一同告了。   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赶到浮石,暗自告诫自己,做任何事都一定要无比细心耐心以及记得良心,虽然说,在资本的世界里拥有清白的良心是件很奢侈的事。   她穿墨绿青衬衫,下摆掖进白瓷色直筒牛仔裤中,很清爽地出现在广场上。   临到了,她又和李让打了个电话。   李让神通广大,搞到一个中层的信息,居然是财大的一个学长,虽然是十年前就毕业的老学长,但校友圈这个东西,总是像个吸铁石。   “麻烦等一下。”张近微穿着高跟鞋跑动时,很稳,也很轻盈,她冲进即将关上的电梯,然后,笑着对里面的人匆匆说谢谢。   抬头时,她愣住,眼前高高的身影居然是单知非。   张近微不明白世界为什么突然就变小了,还拥挤,只剩电梯空间这么大。   她唇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我不会再丢人现眼了,脑子里清晰地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她摸着包包,那张俏脸,变得面无表情。   她没喷香水,但在微微的动作间,茂密的卷发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像雨后阳光。   单知非没说话,甚至都没挪动地方,只是伸出手,按下23层。   23,23,23……张近微和他各自为政地站在电梯两边,他靠近按钮,她则盯着那个数字跟上学时一样默默背诵。   她想起相对论,等待变得无比漫长。   张近微目不斜视地放空眼神,不过,单知非却慢慢回首,看了看她。他为什么看我?张近微被这一眼刺激到哆嗦一下,她的脸,不可逆地微微红起来,但表情冷漠。   “你到几层?”单知非不动声色注视着她,声线低沉。   啊……   张近微一秒破功,她一下腼腆不已,也伸出手,在23上又摁一遍。等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她的脸更红了,不由自主地望了眼单知非,强撑说:   “我去浮石资本,我也不认识你。”   说完,她又意识到什么,脸色连忙降温,电梯很静,她怀疑单知非会不会听到她巨大的心跳声。   旁边,单知非无声地感受着她所有的语气、表情的变化,张近微,他很自然地在心里喊了声她的名字。   但人没动,一手插兜,静静等待电梯开。   他其实很想笑,为她那仓促掩饰着的“我也不认识你”,但同时,一股隐匿的刺痛感慢慢浮上来,他记得,那天她像个雕塑一样在沙发上坐着,好像哭了……   两人继续陷入沉默。   电梯开时,张近微理所当然地女士优先走了出去,她踉跄一下,手腕那,被一道稳健的力度准确地扶持住了。 第34章 玫瑰(7) 如果你在生气   感觉非常真实, 肌肤接触,像一个太远太远的幻觉复现--张近微一直没有弄清楚当年那个羽毛般柔软的初吻,却带着铅重……她回头定神时, 单知非已经先她一步进了浮石。   道谢的话, 迅速咽了下去。   可是, 他也来找投资的?张近微心里升起这么个念头后, 紧跟着,联想到单知非也许在创业……他这种超级学霸创业的致死率也不低, 她见多了。   那他创业顺利吗?他不是应该从事和数学或者物理相关的职业吗?他居然不做科研, 他真是辜负自己的才华,他又不缺钱, 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女朋友看起来跟他真的很登对……   我在干什么?张近微很快收住自己泛滥的思绪,见到李让, 接着被引见给浮石的财大中层学长。   既然是小学妹,对方跟她客气几句后直奔主题,张近微把那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稿子, 再次流利陈述完, 学长很客气, 说这个事得交给浮石负责医疗的团队来做观察。   浮石这几年的投资赛道,慢慢倾向于消费产业, 毕竟,互联网红利基本被瓜分殆尽,但医疗、TMT等依然是浮石当前重心。   “天使轮融资规模不大,对于浮石来说,其实都谈不上风险。”张近微坐姿永远紧绷,她很专注, “癌症筛选这块,绝对是当下以及未来健康领域的热点,现在相关的基因检测这些正是野蛮生长期,鱼龙混杂,我觉得有前景有潜力的创业者,确实需要被发现。晨光提供的技术,我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改变整个行业,但至少存在一种可能,而且,医疗细分市场那么大,各个细分领域早晚都会有各自的巨头,晨光值得浮石大胆下注。”   她娓娓道来,声音动听,但又没有任何浮夸的感觉。   学长笑了声,两手交叉:“小张,你倒实诚,但你想过没有,高达撤资,对晨光影响不小,一般来说,你是很难在投资圈在替他找到下家了。”   张近微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气馁的迹象,她笑意不改:   “知道,所以我来找您啊!浮石一直都看好年轻的创业者不是吗?晨光的癌症筛查,不恰恰属于浮石医疗投资体系中的早期吗?这个早期,关系到全民健康问题,普罗大众的关注度只会越来越高。”   “这样吧,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答复,你等两天,等我回复,好吗?”   这种话,张近微听得太多,很多时候就是种敷衍,等两天,两天过去自然是没以后了。她怕学长只是碍于校友情面,说的客套话,但眼下不好再追着人硬要求什么,也没这个资格,只能抢着买单,付了咖啡钱。   “学长,股权问题都可以谈的。”张近微又追加了一句。   李让新入职,正像只小蜜蜂一样忙个不停,张近微跟她在微信上打了段话,不再打扰,准备先回去,再看看能不能见到别的投资人。   临走前,李让跑过来把一枚水钻珍珠发卡往她头上一别,说:“跟胖子一块吃饭时顺便买的,觉得特配你,加油,该放弃时就放弃,赶紧找下个项目。”   李让的语速快到飞起,夹杂着什么亲爱的。   这个时候,张近微再度看到玻璃门那走出一个人,还是单知非,身边有人在跟他交流着什么。   下一秒,她被李让迅速拉到一旁,李让用一种略兴奋的声音告诉她:“认出来了吗?上次帮我们泊车的武士,他是浮石合伙人,我昨天刚知道,最关键是,他跟你是老乡啊。”   张近微呼吸顿止,她一时失语,在没想好怎么回应李让时,李让拍拍她:“我不能废话了,回聊,有动静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然后,她转身从单知非身边过时,热情喊了句“单总”,算是打招呼。   单知非对她稍一点头,很自然的,越过李让的肩头,看了眼张近微。   也许,是这么一眼,让向来在工作中都十分低调谨慎的李让突然灵光一闪,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快的决定:   “单总,这位今天来浮石是有个FA项目要做……”   “我还有个会,可以安排人过来谈一下。”单知非做事风格强硬,要求严格,但平时和下属说话语气从不会压人一头,李让听了,心里依旧尴尬了下,脸上表情不变,点头说“好的”。   倒让张近微闹了个大红脸,她像发卡本身,安安静静地贴在那里。   有那么一刹那,她无地自容,她宁愿单知非是在辛苦创业中,焦头烂额找投资。而不像此刻,他是她求而不得的甲方爸爸。两人之间,仿佛只能这样云泥之别地存在着。   和十年前,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变的只是形式。   他本来起点就很高,我没必要这么妄自菲薄,我一样在努力,我一样有自己的志气和理想……张近微酸涩又理智地调整后心态,她的工作惯性告诉自己,应该充满善意地对单知非笑笑,留个好印象。   然而,挤出的却是一丝干笑,单知非很淡漠地转过头去,像没接收到她释放出的任何信号,或者,压根不想接收。   那丝干笑,便更可笑地凝结了嘴角。   张近微马上逃离了浮石。   比这艰难心酸的时刻多了去,但又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时刻了。单知非一定看腻歪了她这种带着刻意目的的笑容,他需要笑容吗?不需要,他需要的是一个有价值的项目。   张近微满脑子都是狂躁的想法。   她攥紧手机,走的很快,耳边开始慢慢出现巨大的轰鸣声,到处都是声音。紧跟着,所有的声音又都消失,世界成了默片。   张近微意识到不对劲,她停下脚步,休息一会儿。   耳朵有点毛病。   是高二那个春天留下的,当时,她接连几天恍恍惚惚,人感冒了,自己买点消炎药和冲剂对付了两周都没见好,她整天就浑浑噩噩地咬牙撑着,直到最后挨不住,去了社区医院。   因为发烧,耳朵留下点后遗症。   她有十年没犯过了,那天,和单知非第一次重逢,都没这么夸张。张近微怀疑是自己那股极强的自尊心作祟,导致她旧疾卷土重来,有什么呢?她赔过的笑脸并不少,难道,因为对方换成单知非,就不能忍受了?   我不会那么脆弱。   张近微揉了下发酸的眼眶,好大会儿,世界重信布上声音的色彩,她直起腰身,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要知道,浮石整个风格都是迅速决策,他们的创始人,最近几年蝉联全球最佳创投,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下,都从来不会超过第二天答复。   学长说的两天,显然已经提前埋伏着没戏。   张近微没放弃跑其他投资公司,见了一沓投资经理,有个别感兴趣的,结果知道晨光被高达放弃,也就没了下文。   果然,两天后,李让用深感歉意的语气通知了张近微。她知道她这一年比较难,不太顺,远没当初开局漂亮。   “没事儿,有的人干十年FA,真正做成的也就一两个项目。”李让绞尽脑汁灌鸡汤。   张近微落寞了一下,隔着电话,也悄悄隐藏好所有情绪,她说:“我还想试试,你能告诉我单知非每天的活动轨迹吗?我什么时候去浮石,碰上他的几率比较大?”   李让一脸黑线:“张近微,你真的……你连他名号都打听出来了啊,是不是打算只靠老乡这一点,就准备上演疯狂堵投资人的戏码?”   我会被他忽视,我会被他鄙视,我会被他毫不留情拒绝……但那又怎么样?上海的秋风在吹,张近微觉得脸皮早被吹光了。   “我要试一试。”张近微说这话时,有种微醺感,像在一个绵远的梦境里,她查了单知非的资料,网上寥寥,最终在一个专注金融方面的APP里找到一篇写浮石资本的文章,里面提到他,笔墨不多,但她最起码知道了他在浮石“投”这个核心团队中的惊人业绩,超高速晋升曲线。无一不在表明,单知非的优秀,一如既往。   这一点都不出奇,不是吗?反倒是她,当初考上财大竟能成为一时佳话,激励无数后来八中学子,但糟糕的是,仿佛人生的最高光时刻,也就是高考了。   张近微没什么太远大的志气,最起码,把日子越过越好是初衷,而且永远不会改变。   她抑制住自己所有的情愫,只留下我一定要替晨光拉到投资公司一种想法。   家里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是方萍。   这些年,张近微回去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必去爸爸家,当然不会空手。方萍对她能留在上海,是怀疑中加点鄙夷,绝不流露,但张近微那种豌豆公主一样敏感性子,什么都能察觉地出来。   她假装不知道,毕竟,爸爸对她有恩,不管恩大恩小,张近微都不想做白眼狼,她一直在安全距离里努力维持着我还有亲人的局面。   “近微啊,”方萍有点着急地喊她,“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被车撞了人躺医院的事儿?”   张近微心里一惊,她连忙询问爸爸的情况。   “伤势倒不重,只是得休养一个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工作那么忙,娴娴又高三,真是祸不单行,愁都愁死了。”方萍在电话里长吁短叹,那种生活的琐碎感,带着无形的压抑,传到张近微的耳朵里。   能怎么办呢?   张近微咬咬唇:“方阿姨,我这边工作忙,实在走不开,要不然给爸爸找个护工?”   这下,方萍的话匣子简直是爆炸:“护工?你年轻姑娘家,不养老不养小的,不知道护工有多贵,哪是小老百姓能请起的?”   张近微沉默听着,等方萍发完牢骚,她说:“一个月是吗?我出这个钱照顾爸爸。”   方萍一面说怎么可以要她这个钱,一面又似乎转头去骂娴娴,说她只知道玩手机,模拟考试自己什么水平心里一点数没有吗?娴娴变得叛逆,和方萍顶起嘴来。   那头,一片狼藉。   张近微觉得耳朵痛,她匆匆挂断电话。消化片刻,跟爸爸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也许是手不方便?她思考了一下,直接把钱微信转账给爸爸。   刚开始,没人点,等到晚上再看,上面已经显示收款。   而郑之华已经许久没联络过她了,既然这样,张近微也没主动。这些年,她只在微信上给母亲拜个年,发个红包,母亲有时候会有心情回她一句“微微也新年快乐哦”,有时候,则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收取红包。   她和她,本来是近的再不能近的血缘关系,但却又是远的再不能远的陌路人。   张近微偶尔会感受到一股特别强烈的伤怀,如果,这个世界上,父母都不爱你,还有谁会认真爱你呢?她小时候,经常听人说,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也看到过别人是如何疼爱孩子,但在她身上,偏有例外,未成年前,她还会质问命运的不公,写隐秘的日记自己和自己倾诉。   现在不了,命运这东西从来都是无比吊诡的。张近微明白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时,其实更多的是坦然,就好比,她发现爸爸接受了这比钱,她觉得轻松下来:   看,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她依然是只不系之舟,漂浮在风波里。   晚上的时候,人似乎会更感性些?张近微这么自嘲了下,她跑到阳台,苦苦酝酿着和单知非的见面,把一切可能先预演一遍。   李让告诉她,单知非貌似喜欢一个人带着电脑去对面咖啡店坐一会儿,但不准,有人看到过,不代表他这种级别的会闲到每天过去在那晒太阳。   很好,这就够了,张近微连续三天蹲点儿,没见到。江晨光这时已经把房子抵押,公司开始有人离职。   这天,她在广场犹豫着是否直接跑浮石找单知非,手机被不停地划拉着,她需要十足的勇气。放在平时,她早就可以豁出去。但此刻不行,她刷到朋友圈更新,老班朋友圈说:加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这句,不知是对谁的,但竟然是句很及时的鼓励?   因为毕业后,张近微没加任何好友,所以她看不到同窗们的回应,她迅速留下自己的评论:是的!   发出去后,张近微突然想起老班的那辆可以发出拖拉机一样声音的摩托,她忍不住笑了,她发现,每次想起老班时心里真的会泛起无尽的温暖,以及莫名的酸涩。   就是这个时候,她瞥见单知非从大楼里出来的身影,人海中,她一眼捕捉到他。   张近微脊背跟着一僵,不过,她不允许自己发愣,人跑过去,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叩响,她叫他:   “单总!”   这个称呼一出口,张近微就感觉到了别扭,她画着得体妆容,笑的时候,红唇似花瓣,她硬着头皮冲他展颜:   “单总,打扰您一下,”张近微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我是……”   “你有预约吗?”单知非没停脚步,一直往外走。   没有。   张近微极力忍着瞬间就起来的情绪,她笑着一路跟上去:“没有,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说重点。”单知非瞥她一眼,他很高,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很自然地就降到身上,“我上次在浮石见到过你,你来为晨光的事,已经有人跟我汇报过了。”   说完,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到她的高跟鞋上,张近微第一反应居然是条件反射般想缩脚,她都忘了,自己早不穿张口的鞋子。   “是,我今天来还是为晨光的事,我想借用您一点点时间,和您谈谈。”张近微耳朵发烫,她不太敢直视他的目光,他瞳孔颜色很深,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意味深长又冷淡的味道。   单知非公事公办地告诉她:“如果还是晨光,免谈,浮石从来不给高达接盘,你做FA,应该知道浮石虽然和高达都重点在生物医药方面下注,但浮石更看重数字医疗这块,晨光的项目一不符合当前我们投资的重点,二没什么新颖独到之处,我记得,浮石已经给过你们反馈了。”   他从容不迫的,有理有据地打发了她。   张近微捏名片的手,悬在半途,她整张脸都红起来。   准备好的那些东西,竟然一个字都找不到,大脑成一片白区,她很久没这么窘迫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手背。   然后,拦住单知非的去路,用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柔软语气说:“我知道,您是眼光最毒的投资人,但您这么自信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单知非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手臂微张,又迅速撤回,虽然很敢说,但脸上残留着中学时代那份可爱的腼腆,她总是爱脸红,有种微微的局促,听人讲题不懂时爱咬笔杆,数学题总是瞎写……以及演草纸用的特别费。   过往种种,永远像旧电影画面,总能一帧一帧清晰地在他眼前播放。   “确实,张近微小姐,我的经历里有看走眼的时候,走的离谱,我庆幸自己及时纠正,不让自己总是活在幻觉里,”他念出她的名字,眼神幽冷,“我不自恋,麻烦你也不要自恋地认为我错过了一个闪闪发光的top项目。”   “满大街烂项目,我劝你不要太忘我地沉浸其中,并给自己洗脑。”单知非冷酷说完,才发现张近微有一秒变红眼眶的本领,她生气了,像在一中的那个时候,说生气就生气了。   经常搞得他一头雾水。   他怀疑自己那时候被她pua,他总是在道歉,说对不起,她其实没太多的动作表情和语言,有时候,仅仅靠一个忧伤警惕的眼神,就能让他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好像很对不起她。   现在依旧是,她到底是凭什么就能随便拦着他,不让走,而他却选择听她废话。   单知非摇摇头,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怨念。   “晨光不是烂项目,”张近微一字一顿告诉他,她憋着莫名其妙的愤怒,“老板江晨光学生时代跟你一样,是顶级学霸,不过他是搞医学方面的,他比你有理想,比你能吃研究的苦,比你能坐的住,所以才没当什么投资银行家,没你看起来衣冠楚楚。”   他明白了,张近微不是来找投资的,是来吵架的,来冷嘲热讽他的。   单知非明显没那么好被激怒,他居然笑了,笑的讽刺:   “这样啊,那他搞什么商业化呢?躲实验室研究一辈子好了。”   张近微顿时蹙眉:“你……”   “我什么?张近微你到底是靠什么底气,跟我这么说话?我想知道,你平时给创业公司找投资,都是这么跟人说话的?”   单知非望着她格外漂亮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气,还是理亏,她长睫颤的厉害,不需要贴什么假睫毛,她的眼睛都这样美丽,睫毛又密又长,毛茸茸的感觉。   “不是。”张近微似乎先服了软,她在做什么?她今天不是来把事情搞砸的。   但在她没想好怎么放低身段时,单知非却突然开口,他慢慢问:“你是只跟我这样?”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   张近微身子轻轻发抖,她紧攥着包,总觉得这句话他以前说过,但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回忆出了偏差。   她忍不住直直凝望他,用眼神表达:你说过的,永远不会真正生我的气。   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眼神。   单知非觉得掌心湿的沉重,随后,很快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浮石对晨光没兴趣,不会投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第35章 玫瑰(8) 张近微   空气有毒似的, 张近微深深吸进一大口,她脸皮紧绷,顿了顿, 说:“请单总给我两分钟。”   “我国癌症五年生存率仅仅是百分之三十, 而发达国家, 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左右, ”她昂起头,迅速整理自己的思路, “癌症筛查不需要多新颖独到, 而是要看试剂盒在临床的效果。晨光已经开始在几个省销售试剂盒,如果推广得当, 会走进更多的三甲医院, 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这个项目的价值在于,癌症早发现早治疗的这种理念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人重视, 从宏观角度说,这个费用和中晚期动辄几万十几万相比,有利于节省国家医疗资源, 对百姓个人而言, 更是利大于弊。”   单知非不置可否。   “晨光的销售额很少。”   张近微听他这么说, 心下一松,她尽量露出个自然笑容:   “所以, 晨光才需要浮石这样的大佬来帮忙渡过艰难的创业期啊,我知道,生物医药方面创业风险极大,必须要有过硬的技术,否则,走不长久的。”   冷静下来后, 嘴皮子利索许多,张近微仿佛自动过滤掉他方才的拒绝,以及那些令人伤心的措辞。她稳稳维持着笑意,“单总,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们借一步说话?如果听我说完,您还觉得不合适,我一定滚蛋。”   她喊他“单总”,一脸职业笑容,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好看,而且,看起来一点假大空的意思都没有。   记忆中,张近微似乎从来没这么笑过。   单知非抬起手腕看表,他说:“给你十五分钟。”   张近微忍不住笑的更开,她抿了下头发,四下看看,柔声征询:“单总看到咖啡店可以吗?”   “你平时喝咖啡?”单知非反问她。   张近微没有这种都市女□□好,和咖啡比起来,她更爱茶,因此如实回答:“我喜欢茉莉毛尖。”   两人最终去了附近的茶饮店。   “我问你几个问题。”单知非坐下后,单刀直入。   “癌症筛选这块,有不少公司在做类似产品,晨光的优势在哪儿?”   张近微绷得很紧,她准备充分,对这种常规问题毫不意外,但却无比认真:   “江总出生在医学世家,他父母都是伦敦大学学院研究团队中的一员。这项检测技术,是得到学术界认可的,技术背景方面毋庸置疑,只不过,现在处于临床试验阶段。”   她不等单知非继续问,打开包,拿出一份计划书,上面有着晨光的盈利模式和初期的经营数据。   在国内,医药科研成果转化率较低,是不争事实,单知非简单翻了翻计划书,直言说:   “病理一直才是癌症检验的金标准,这些肿瘤标志物一类的检测,并不精准,至少在我们了解的层面,这个对普通人群来说吸引力并不是很大,医生们的建议也趋于保守谨慎。”   “病理已经是最后一关了,晨光的意义在于早期预警,抢在影像检查之前发现异常,及时阻断,他是已知的能将患癌风险降到最低的筛查技术。现在人们生活压力大,节奏快,癌症早诊早治已经被写进政府报告,医保的支持力度肯定要加大,科普慢慢到位后,如果能纳入常规体检,我相信市场需求量不小。”   张近微思路清晰,充满热情,她是真的对产品未来前景充满信心,而且,敬佩江晨光这种人。   最低的……他心里重复一遍。   “除了这个试剂盒,晨光还有其他产品吗?”单知非没有点评她方才的一番话,而是换了问题,“浮石要看产品线管的潜力。”   “因为资金链成本这些问题,晨光目前还没有能力同时做其他产品,如果融资顺利,江总和团队才会做新的计划,看能不能形成产品体系。”张近微实话实说,她从来不喜欢模棱两可,或者夸大其词。   “那就是产品管线单一,”他合上计划书,“医疗消费观念在变,市场时机还好,晨光有一定前景,但不够明朗,需要DD进一步调研晨光具体的技术和生产工艺,不能仅仅停留在文献成果上。”   “还有,浮石要比高达更讲究性价比,没有高达那么放得开,收得拢,VC和PE目前虽然差别不大,但风格还是不一样的。”   张近微神情专注,她像听数学题那样:“明白。”单知非便用一种“你真的明白了?”的眼神,看向她,张近微一下记起他高中时给二七讲试卷的那次,场景无比清晰,她认真说:   “我真的懂你在说什么。”   单知非点点头:“有进步,不需要我解释三四遍了。”   张近微难免尴尬,但掩饰地很好,她笑笑:“谢谢单总夸奖。”   “我没有夸奖的意思。”他继续说晨光的事,波澜不惊,“总体来说,试剂盒这类市场需求确实非常大,但企业最终走向市场层面,是很难的,尤其药监局监管大环境很严格的情况下。”   张近微又轻轻地说:“我明白。”   “单总,”她满心期待地,用一种纯粹属于FA的目光看着他,“您看,我可以回去跟江总商量下安排融资会的事宜吗?”   单知非言简意赅:“可以,我需要见一见江晨光还有他的团队。”   八字有了一撇,张近微的心潮不能免俗地跌宕起伏,但她必须冷静,一定不能高兴太早,她必须和江晨光好好筹划这次融资会,把握住机会。   公事谈完,张近微下意识看了下时间,已经超了。她抱歉地冲单知非笑笑,“谢谢单总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也愿意给晨光这个机会。”   她说完这句,才喝了第一口茉莉毛尖。   “每次跑项目,都这么执着吗?”单知非冷不丁问她。   张近微噙着满嘴清香,她迟疑了下,说:“我做这个,最初是因为在一家FA机构实习过,我觉得比在四大的工作更有钱途,我说的是金钱,我一直都特别需要钱。所以,每次跑项目都会尽力而为,不过我想换谁做这个,应该都跟我一样的态度。我真正做成的只有一个,宠物领域的,不过那次佣金可观,挺高兴的。”   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又是说私事,她那股腼腆劲儿上来,方才的侃侃而谈褪去,换成了沉默。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变的天,下起淅沥的雨。   昏暗气氛,秋雨寂寥,仿佛情绪更容易被攥着一个头儿,牵引出来,张近微忽然觉得很煎熬,她温柔笑笑:“单总,耽误您时间了,我先回去,您看,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   单知非没说话,直接把手机掏出,加她微信,并且留了电话和邮箱。这中间,他表情凝滞了一秒。   “换号码了。”而张近微却在近乎本能地自言自语,她声音很轻,像没发出什么实际音节似的。   单知非却听到了,他皱眉:“你说什么?”   高二那年的秋天,两人有过唯一一次用现代通讯工具联系的经历。   张近微低着头,一缕乌发很调皮地从洁白耳畔垂落,她轻轻抿到耳后,又平静地抬起头说:   “在一中那会儿,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你,我到学校了,可能你已经忘记了。”   说完,她发觉说这非常不合适,“单总,我不是在跟您套近乎,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我没忘,”单知非静静接住她的话,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其实,那个时候我正在洗澡,听到手机响,裹了条浴巾就出来了,因为光着上身,被妈妈看到,所以当时我们都很尴尬。”   啊?还有这事?张近微先是用一种有点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所有情绪都变成了嘴角上扬的一个弧度。   “我那次等好久,都以为,”张近微习惯性地提了口气,“以为你不会接了。”她依旧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当时的心境,抖动的手,压到不能再低的声音,以及,被弄到潮湿的话筒。   单知非没再说什么,就此打住,他不想再提那次对话里他要再给她一个播放器,约好周四晚自习后拿,而见了面,她又莫名其妙拒绝不要……两人高中时代的相处,全部拉锯在张近微那种矛盾别扭的小性子里。   作为成年人,回望过去,单知非对那段躁动不已却不得不压住的悸动已经有了极为审慎的态度。   但他这次点的茶饮,依旧是最便宜的一款,她问他口味时,他看的是价格。   单知非想起丁明清的一些话,也许,下意识照顾张近微的穷,是大家的某种习惯,根深蒂固。   短暂的沉默后,张近微先站起来,她拿起包:“单总,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回去把晨光的财政指标这些再发您邮箱。”   单知非无声点点头,手边那杯茶饮根本没动。   张近微瞥到,她抿了下唇,随即大大方方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请单总喝咖啡,一杯咖啡,我还是请的起的。”   单知非缓缓抬起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喝白开水比较多。”   “那我下次拎个水瓶,配合您。”张近微一时语塞,但脑子很快转过来,她语调轻松,不想自己给他留下不会交际的印象。   两人对彼此的口味,隔了十年,第一次摸的这么清楚。   店里客人不多,很安静,安静到单知非很自然地想起张近微用过谢圣远买的水瓶,女生通用的粉色。   他不会再提旧事。   两人道别,同时从店里出来,雨下的天色朦胧,整座城市有种阴郁气质。   空气中飘着点凉意,单知非看着准备拿包顶头跑路的张近微,忽然觉得,她有些东西其实一点没改变,你说她窘迫,但她偏偏又能坚定地继续做下去。比如,进考场的最后几分钟,她明明知道在过道里知道大家会透过玻璃看她,成为关注点,但她为了成绩,那么腼腆的性格也会坚持看到最后一秒。   “张近微,”单知非喊住她,“你打算这么走?”   他总是念她全名,张近微感觉像得破伤风,十年潜伏期,她镇定地指了下地铁方向:   “出口一般会有卖伞的。”   那种非常便宜,临时性的塑料伞。   单知非双手插兜,没再说什么。   他目送张近微跑进雨幕,她头发留很长,发量丰盈,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然而,她跑动起来,却又像广告里的妙龄摩登女郎。   回到办公室,他才看起张近微的微信头像,那是他曾经用过的,长达好几年的手机壁纸--两颗星球,一大一小相对于茫茫宇宙。   他真正放弃那个壁纸的时候,大学都要毕业了。   然后,翻看她的朋友圈更新。   她的朋友圈和他一样,全是工作相关,捕捉不到任何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张近微。   单知非轻轻触摸着那个头像,随后,对张近微设置了朋友圈权限,仅限于聊天。   晚上和jessica吃饭,两人见面后,谈的全是政策新规,jessica抽女士烟,酒量也不错,最后抱怨起上海的天气来。   “空气简直能捏出水。”   她忽然眨眨眼,“你在浮石还没呆腻吗?”   单知非慢条斯理吃着东西,他直言:“去年开始,一直都跟几个朋友有联系。”   Jessica笑:“我猜猜,是你们金牌圈?”   “他们几个总想搞些大新闻,其实,我兴趣不是很大,你知道,我是个俗人没那么高尚的情操,关心怎么改变全人类的生活方式。”   单知非私下说话,总有种不动声色的慵懒,完全和工作时两个样子,好像,对什么都觉得很乏味一般。   Jessica却相当于有兴趣:“哪方面?”   “5G+AI+AR。”单知非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声,“他们拉我当联合创始人,我说真没这个本事,浮石倒可以考虑天使加轮融资。边池那家伙MIT博士没读完就一头搞这个,野心真的没边儿了。”   “单知非,这不像你能说出口的话,你跟这伙人搞这个,我觉得很有前途。”   Jessica认真给他分析,“我说,苹果、谷歌都已经瞄准这个赛道,AR必然是未来核心科技,你们这号人如果真的能抢做先锋,前途无量啊!”   “扑街也未必,”单知非很毒舌地开口,他想了想,“我更关心他们如何盈利。”   Jessica笑到不行:“边池知道你这么想大家吗?”   “我一直不赞成神化所谓金牌得主,所谓超级玩家入局,照样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谨慎地点评着,“我不是不看好边池他们的团队,而是,这些东西最终要落地看。”   单知非低下头,喝了点水,声音暗哑:“我曾经,甚至一度只想专心给人搞补习,搞金融搞科技都不是最重要的。”   “补习?补习什么?”   Jessica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想搞什么教育辅导机构吧?”她噗嗤又笑出来。   单知非不以为然,他很平静:“好笑吗?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你今天怎么了,情绪不太对。” Jessica凑过来,抓住他下巴,重重咬了下他的唇角,单知非偏过头,是个拒绝的姿态,他说句“抱歉”,沉默几秒后,不知在思考什么,用纸巾擦擦掌心,又重新揽过对方的脸。 第36章 玫瑰(9) 偶然在此   张近微回到家后, 用新锅做了份红烧肉,香而不腻。她心情不错,哼着《甜蜜蜜》, 打扫完卫生又去洗澡。   这些年, 张近微变得特别洁癖, 也许是因为中学时代条件太差, 导致她对洗澡有特殊执念。清洁身体和居所,保持其美好, 是她独居生活的重心。   当然, 她现在要把画插图的事放一放。大学期间,机缘巧合下, 她跟一个小众的中年女画家结识, 对方实在太温柔,话不多, 也许是因为未婚的关系,神态里残留着少女味道,少女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张近微从没想过, 一个女人, 哪怕眼角爬满细纹,她一旦笑起来, 居然如此……清澈。   她没有喊对方阿姨,或者X姐,她喊对方董小姐。   董小姐最近有个画展,没时间捧场……张近微两手托腮发会儿呆,打开电脑,把PPT修了又修, 发到单知非的邮箱里。   接下来,她会很忙,要反复跑晨光和浮石,并且全程配合完成财务、法务、团队等方面的尽调。单知非很快回复了她的邮件,和她再度沟通。   “浮石如果投晨光的话,最看重的是他技术这方面价值,你配合浮石DD把这块需要的资料清单列出来。”   电话是很晚打进来的,张近微听到他的声音,屏住呼吸,她跑的脚痛,正在捏脚趾。   “好的,单总,您还有什么安排吗?”她非常非常客气。   话音刚落,张近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电话里可以清晰听到。   单知非在等她打完这个悠长的呵欠,气氛静默,张近微泪眼朦胧地揉了下眉心,以为他挂了电话:“单总?”   “喊我名字就好。”单知非人在家里,单暮舟在书房看书,李梦则在律师事务所加班未归,只有阿姨穿梭来去。   张近微愣了下,她握着电话,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还是单总吧,这样礼貌。”她干巴巴地回答,“您上次反应的问题,我已经及时跟江总做了沟通。”   张近微很累,除了晨光,她中间又跑浦东软件园孵化器瞧瞧有没有新项目可做,晚上还要挤出时间学习。时间过的太快,根本不够用,用李让的话说就是,像秒射的精子,太快了。   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张近微脸红耳热。   那头,单知非简单“嗯”了声,再见都不说的,直接挂了电话。   风格极为简洁。   张近微松口气,挂掉手机后,发现李让发来几条微信。   无非就是亲爱的你进度怎么样了。   张近微和她通了几分钟的电话,短短的时间里,李让用一种机关枪扫射的语速先说了工作,很快切换到八卦模式,说起单知非,说他如何出众,深得大BOSS喜爱,又如何深得某某大佬欣赏,铁了心想把女儿嫁他,可惜他名草有主云云。   最后,说起单知非的女友,李让八卦到飞起。   “单总和我们一年的人啊,女朋友居然……”李让摸着下巴啧啧,“你一定想不到他口味,一个二十啷当岁事业有成的男人,居然喜欢御姐,他又不是小奶狗那款,跟女朋友一起,更像豪门姐弟啊。但女方确实超级壕,她家里是真正的LP金主爸爸,总在发愁钱多往哪里投。”   张近微人很沉默。   李让以为她听得入迷,又装悲怆,说男人果然都很现实,她怀疑,胖子哪天如果勾搭上一个女富豪,自己一定是弃妇,但她希望那个女人可以拿一千万砸自己脸上,说请离开胖子。   “我会感恩戴德地拿着那一千万走人。”李让被自己想象逗乐,哈哈大笑。   “我听说,单总真的只和家庭背景好的女人谈恋爱,那些幻想跟他来场什么灰姑娘和王子爱情的姑娘,梦统一碎了,幸好浮石基本不招应届毕业生,女员工更少,除了我,都特么清一水有在国际投行的经历,啊,我在这里真的超没存在感。”   他只和有钱人谈恋爱。   他自己也是有钱人。   这样不是很般配吗?强强联手,势均力敌的爱情。   张近微在这头陷入漫长的沉默中。   她没办法变成有钱人,她至始至终,想要过上的也不外乎是普通人的生活,为了做一个普通人,她已经走过千山万水。   不用喝汤撑肚子,不用一口馒头一口包子,更不需要连套袖都要很珍惜地戴。   “怎么不吭声啊?睡着啦?”李让怀疑张近微已经睡的不省人事。   她木头一样呆坐,忽然被拉回当下,张近微觉得有什么细小但尖锐的东西一下下戳着蚌肉,壳是张开的,因为听到他的名字,他的事,紧闭的壳微微露出那么一条缝,然后针芒便进来了。   “没有。”张近微轻笑了声,“李让,要不然你叫上胖子,我喊上曾寒,咱们几个吃顿饭吧,我请客。”   张近微是那种特别怕欠人情的,李让了解她,大学那会儿,两人经常互请,吃的平价,什么香酥鸡烤串,石锅猪肝,牛蛙面……好吃不贵。上班成了打工人后,自己能挣钱,加上胖子有钱,李让消费水平一路高歌猛进,她知道张近微变化不大,平时依旧节俭。这回,是因为晨光浮石的缘故,要请自己。李让不忍拂她心意,但仔细一算:   艹,四个人呢。   “巧了,胖子正说请曾寒吃饭呢,曾寒刚帮了他一个忙,亲爱的,这次胖子请吧,下回你再请。”李让替她痛快做决定,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这样,周末我来接你,胖子去接曾寒,咱们到时碰面。”   电话被迅速挂断。   张近微没出口的话,只好咽回去。李让真好,她默默想着,眼睛朝窗外缤纷夜景望去,却还是觉得……很孤独。张近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孤独这东西,总是神出鬼没,不知哪一刻汹涌而来,淹的人透不过气,要立刻做点别的什么转移,否则,人会溺毙。   她这段时间跑浮石,其实没见到单知非,他确实忙,像个猎人,子弹上膛,不停横扫猎物--浮石有的项目投的特别快,他当然没功夫跟她每次亲自耗,而是安排了医疗部的对接人。   但电话和邮箱一直有联系。   尽调需要一段时间,单知非先派人过去和江晨光及其团队见面,晨光很重视,从江晨光到高管、实验室人员、财务人员能参会的准备都到场。即使这样浮石依旧不满足,明确提出要求,要有医院方面的反馈,相关人员要到会。   条件苛刻,晨光答应的很利索。毕竟,如果跟浮石能谈成,那么晨光的估值会变得很高。   第一轮见面,浮石来的投资总监看着斯文,然而一开口,问题角度刁钻犀利,加上带来什么药学博士,临床专家,两小时下去,张近微搞了密密麻麻的记录。整理好后,张近微忙着跟出来送浮石总监,人走后,又折回去和江晨光商议怎么针对性整改问题。   她不敢贸然打扰单知非,有需要,只发邮箱,她迄今为止没去看他朋友圈都在更新什么。张近微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偷窥他生活的欲望,一眼不看,两人虽然有了彼此的微信,但聊天记录一片空白。   单知非的头像,是一枚戒指。   张近微第一次见那么特别的婚戒,太粗犷,像是铜做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他的婚戒。直到她有次发神经,大肆搜索麻省理工的相关,才知道,那是学校给每个学生定制的戒指。   然而,她又奇奇怪怪去某宝搜,果然有卖。   张近微为麻省理工的戒指一事,竟可耻地雀跃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替自己感到丢人。   他的学校很厉害,但张近微从来从来没有主动搜索过。直到今时今日,她具体查阅了大量关于麻省理工的信息,这么滞后的行为,她居然获得不少暗暗的快乐。   麻省理工的草坪看起来,都十分特别。   这同样让张近微瞧不起自己,她管住手,改成专心绘图。   约饭这天,她大姨妈造访,有点不舒服,但绝不会做出轻易毁约的举动。本来,说好的胖子去接曾寒,结果曾寒提前跑到自己这里来,两人聊一会儿,曾寒发现她丢在桌子上的草图。   “微宝,你会画画?”曾寒确实第一次知道她这么个爱好,紧跟着,下一句就是,“什么时候画画我,给我弄一张?”   那语气,活像大学时一放假回家,七大姑八大姨听说你学计算机就让你修电脑。   张近微看他一眼,她走过来,把草图收拾好:“随便画着玩儿,我不会画人物。”   曾寒开始抱怨她都不提自己业余爱好,张近微很安静,默默听着,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也不知道曾寒业余都喜欢些什么。而且意识到这点后,她心里依旧一点涟漪不起,毫无兴趣。   张近微不得应付他的话:“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打发时间。”   看曾寒还冷着脸,她只好在他脸颊那亲了亲,刚想安慰,曾寒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热,呼吸有点急促:   “咱们住一块儿吧?”   张近微本能地想逃避,她捏捏男朋友的脸,佯装生气:“我就知道,你满脑子不健康的东西。”   “张近微,”曾寒却较真起来,“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咱们处这么久,”他又开始抱怨,“你能不能别那么保守,好歹,先验验货啊!”   张近微反应了几秒,找包时,曾寒站旁边继续说身边朋友只要谈恋爱的没有不同居的,说到最后,愈发直白,他半开玩笑地告诉张近微,有了男人的那个,女人会更漂亮。   这种话,很烂大街,也粗野的要命,张近微其实一点都不爱听。她闷闷的,脸上却很平静,手机忽然响了,她笑笑:   “快走吧,别让李让等。”   进电梯时,里面没人,曾寒有些粗暴地抱着她亲吻,张近微生理不适,她一面忍,一面回应,眼角却不断瞄着下降的数字。   “你真的好漂亮,微宝,”曾寒松开她时,眼睛里的欲望压不住,他恶作剧般地在她胸口那掐了一把,是真疼。   张近微脸上有了愠色,她很不快,她不明白曾寒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曾寒,你干什么?”   “你是我女朋友。”曾寒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像看什么领地,“再说,你身上我哪里没摸过?”   有一回,两人在公园接吻,黄昏日暖,他实在没忍住把手伸进了裙底把轻薄的障碍物拨开,结果,张近微甩了他一巴掌。当然,他大度地没生气,但怨念很深,两人冷战好几天。   不远处,李让的身影已经出现,张近微不想跟他吵架,扭过头,肩膀那已经被曾寒紧紧搂定。   “哎呦,我又不是单身狗,撒什么狗粮?”李让直撇嘴,让两人上车。   “今天我开吧。”张近微突然提议,李让一愣,听她随后解释,“考到驾照后基本没摸过车,我怕忘光了,你坐副驾驶给我坐镇。”   于是,留曾寒一个人坐后排。   一路上,李让都在和她各种项目,聊前景,说高达马上搞个什么“高达汇”,请那些顶级投资机构都来参加,又说到浮石单总会跟着大BOSS去,好像还要用英文演讲?   好装逼啊,李让感慨。   “我在想,如果现场都是中国人的话,说毛英文啊?不过单总确实是门面。”   曾寒听得烦躁,甚至,他脸上还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点轻蔑的神气,在他的认知里,金融啊风投这些,都是大忽悠骗钱的,他只喜欢实业,脚踏实地干点事儿。   至于他的女朋友,曾寒看了眼前面,拉皮条的,为什么还要装那么清高呢?曾寒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不再把张近微当做女神看待了,当然,他还是很喜欢她,毕竟,她真的实在太漂亮了,最关键是,张近微不那么物质,应该好娶。   而张近微在前方稳稳握着方向盘,她认真听,一直和李让互动。   “我觉得,有些小企业其实成长挺快,他们对人工费比较在意,所以很多开发流程,自己内部就搞定了。”   “但整体宏观环境真的不太乐观。”李让摇头。   胖子这回大手笔,去的三楼米其林餐厅。其实,李让平时也不爱吃这种,又贵又不合口味,她是工薪阶层人家成长起来的,虽然如今也舍得花钱买喜欢的东西。但胖子坚持,她只好快速在张近微耳边说:   “给个面子,请让他尽情装逼。”   坐下来后,胖子和曾寒聊,李让和张近微聊,四人偶尔有了交集,也在为各自的观点争的面红耳赤,张近微不,她每每在大家有分歧时,就往窗外看,安静的像一只初秋的蝉,饮了风露,无法再发声。   窗上,浮光掠影般映过去一个人,支离摇曳。   张近微触电般回头,走过去的,是单知非。   他在隔壁桌落座,一起的,还有个相当年轻的男人,以及漂亮有钱的女人--他的女朋友。   单知非带着女朋友,和同是校友的边池约了饭局。边池很健谈,但声音不疾不徐,和单知非一样,语气温和,思路开阔,在跟jessica聊5G。   “5G+IOT,就能使得设备无线控制和通讯、物流追踪、低延迟的工业AI、云上AP应用等等等等成为可能。”   边池兴致很足,jessica兴致也很足,瞟着单知非笑:“哎,你们那个项目倒是把单总拉进去啊。”   单知非话不多,他是很好的聆听者,也许,因为他并非科技狂人,更多的是从投资角度看这些,所以,当边池开起他玩笑时,他那种冷幽默就出来了,揉着太阳穴,似笑非笑:   “有些项目十年熬到IPO,最后,照旧屁都不是。”   “瞧见没,单知非要是嘴毒起来,像吃了鹤顶红。”边池吐槽他。   单知非五官深邃,他低低地笑,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像泊着一汪沉沉的海。   “jessica,你不觉得你男朋友有时候看起来毫无斗志吗?哪里像浮石的人?”   Jessica点头,也笑看着他。   单知非却明确告诉边池:“浮石未必会投你们,也许,要再等等,好的话我们后头会在B轮跟投,目前前期估值过高、退出受限都是一些普遍问题。不过,我想你们不缺投资。”   他说完这句话时,像是感觉到什么,抬起眼,看到的已经是低下头的一个倩影。   张近微一直被曾寒搂在肩头,她实在引人注目,进来时,就有人盯着她看,魔都不缺美女,但张近微依然是美女中最扎眼的那个。   单知非的目光多停留几秒,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抬起她的下巴,命令她张嘴,然后,把鱼子酱送了进去。 第37章 玫瑰(10)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单之非淡漠地看着这一幕, 失望吗?嫉妒吗?可这是很平常的一幕,她有男朋友,情侣之间做这些似乎也无伤大雅。   那个腼腆害羞的张近微, 不可以交男朋友吗?   男朋友, 这种生物不再只存在他的想象之中, 乍然出现, 对方没有多么瞩目,也没有多么丑陋。什么感觉呢?大概就像看社会新闻, 某件惊天大案发生, 你以为,凶手会长相凶残, 或者, 看起来多么特别。   然而,什么都没有, 你看着对方那张很平常很平常的面孔,产生一种疑惑:就他?   就他?拥有了张近微。   单知非收回目光,而李让这时候发现了他, 提醒张近微:“行了, 别跟曾寒腻歪了, 看那边。”   这么幼稚的做法,是张近微主动要求的, 她说“曾寒,你喂我吃鱼子酱吧”,很低声,曾寒在诧异的一瞬间过后,照做了。   但用力过猛,他希望张近微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张近微几乎是怀着一种绝望感, 看向李让,随后顺着她的目光装作刚刚看到那边的单知非,两人一直都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他并没有很及时地发现自己。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会来米其林,她确实不会来。   但张近微清楚他只要抬头,随时可以看到自己   灯光柔和,对面几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温馨气氛中,张近微看到他坐在那里和人谈笑,一切都很完满、热闹,但她觉得自己孤独极了。这一刻,她才发觉,她还是想要,太想要了,要单知非爱她,要和他坐在那样的灯光下,把所有的话说给彼此听。她想,如果被他拥入怀中那一定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她甚至不知道刚才的自己,为什么会想着秀恩爱,到底,是希望他看到?还是仅仅因为她看到他带着女朋友,有种不甘落后,可笑地证明什么?   张近微知道这种做法幼稚、低级、糟糕……一点都不成熟,但她居然做了。   某些感觉强烈到让人近乎失控,她喝了一大口汤,没任何味道。张近微听从李让的话,为了社交礼貌,两人端杯主动往单知非这桌来。   “单总,这么巧。”李让笑着打招呼,浮石企业文化很好,很开放,即使是大BOSS也没多大架子,“您瞧,我们这看见您在这,要是不打招呼不大礼貌,希望没让您觉得唐突。”   “不会,”单知非象征性起身,他嘴角带着些许笑意,人很从容,很自然地看向张近微,语气平和,“张小姐也在。”   张近微表情管理得体,她同样微笑回应:“对,我们几个在这聚餐。”她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但这一刻,统统化作逝去的潮水,最终,变为合理的神态和语言。   旁边,边池和jessica交换了个眼神,jessica的表情有些微妙,目光在单知非和眼前漂亮女孩子之间来回切换。   没有任何尴尬的迹象,好像,就真的是刚巧看见彼此在同一餐厅吃饭。   胖子跟曾寒在原地盯着这边看,两人男人低声交流了几句,胖子一脸艳羡:“搞金融的看起来就是有卖相。”   曾寒没有什么羡慕的想法,相反,他有些同学做金融民工,人在地铁,拿着煎饼果子,嘴里动辄几千万几个亿的说。这导致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像看骗子。   “金融没我们想的那么高大上,”他看到了单知非,跟胖子说,“陆家嘴遍地野鸡公司,皮条是第一生产力。”   平时他们这些工科男,没少讽刺陆家嘴,以及文艺男青年,曾寒有个本科一起后来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的男同学,搞什么公众号,总是在写新加坡的一年四季……   胖子尴尬咳一声,虽然知道对方只是调侃一下,不要当真,但还是说:“哈哈,正规军还是有的,不能以偏概全。”   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偏见,不能避免,曾寒一直对金融不感冒,他更喜欢跟政府打交道,那很正。   很快,两人的女朋友都回到座位上。   “你们头儿这么年轻?”胖子拉着李让问,“他是老板?”   “高管合伙人,”李让长长地吐出口气,“行了,反正打过招呼了,不算失礼。”   不打招呼不合适,过分殷勤又尴尬,李让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轻松下来,冲张近微笑:   “晨光到底行不行啊,我听医疗部的人回来吐槽江晨光有点一根筋,你跟他沟通了吗?”   张近微目光漂浮,大家面面相觑看着不出声没回应的她,李让戳她一下,她回过神来,竟然还能准确续上李让的话:   “江总性格有点内向,他想创业,其实我更看好他搞实验之类。”   这顿饭吃了很久,外面华灯璀璨,倒映在粼粼的江面上有种南方的幽媚。   结束后,曾寒突然说:“我送近微回去,我们打车走。”胖子还要坚持,李让踢他,嫌弃他没眼色,笑着说:“那成,我们不打扰你俩轧马路。”   四人道别,曾寒提议散散步,秋风微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   “你今天很反常,能跟我说说吗?”曾寒一开口,就像压着怒火。   张近微头发被江风吹乱,没什么表情,她也不整理,像个凄艳的女鬼:   “没什么。”   曾寒冷笑:“你一般很不情愿跟我在公众场合亲热,突然这样,我身为男朋友想探究一下,你解释解释很难吗?”   他觉得他快要爆发,只需要一个点,甚至都不需要。   “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就是冷暴力?”曾寒看着她无辜的脸,忍无可忍,“就是无论我怎么挑衅你,或者做令你不高兴的,你宁愿忍,也不沟通。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或者高兴。在电梯里,你根本不想和我接吻,对吧?我每次打电话给你,你根本不想跟我聊天,对吧?我请你一起看装修,你每次都有借口,那是我们未来的家,你一点期待都没有,你到底什么意思?一边吊着我,让我心痒,一边不给任何实际表示,张近微,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就是大家常说的绿茶,你懂吗?”   绿茶……张近微从没有把这两个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过,她先是愤怒,停住脚步,眼睛里几乎喷火。   可曾寒说的这些,她又不能全盘否认,或者是,自己真的就是绿茶而不自知?张近微怀疑了下,她动都不动,薄风衣簌簌地翩飞着。   “我不是,”她很快斩钉截铁地否定掉别人对自己的否定,“确实,我有很多事做的不够好,但我没想着吊你,我只是,”她恍惚记起发烧的时刻,“觉得你对我很好,真的,我在想我应该去尝试恋爱,建立自己的家庭,我应该努力活在正确的轨道上,但……”   你在单知非面前说喜欢谢圣远,在谢圣远问你话时,又沉默,沉默有时候在别人看来就是承认。张近微想起往事,清晰如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差劲,包括,如今对待曾寒。   她总觉得曾寒变了,变了,到底他为什么发生变化,她从不去想。   张近微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悲哀,她在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除了房子。   “你也知道我对你很好?那么你呢?我什么都跟你说,生活里的一切都愿意跟你分享,你呢?张近微,我他妈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父母姓什名什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有说过你自己的事吗?我对你的事一无所知!”   曾寒说到这,几乎是咆哮了,谁不想永远保持初见的感觉?但张近微,是他永远捕捉不到的人,她顶着女朋友的虚衔,就套牢了他。   “我妈是柜姐,她给我校友的爸爸做小三,被人发现,校友在教室里把我打了一顿,而她爸爸,在我回我妈住处时抱着我猥亵,我逃出来了。”张近微突然开口,她声音很冷,比江风更甚。   “我爸爸有自己的新家庭,只有我有点用处时才会想起我。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还那么可悲地愿意被利用,因为我想被人需要,被人关心,我不想当孤魂野鬼。对我最好的同学,因为我的虚伪懦弱自卑,而意外身亡,我又穷又土,高中校园贴吧里流传着我被人包养一夜一千的帖子,我被人骂小女表子,这就是我以前的事,全部。”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曾寒完全愣住。   “张近微的过去就是这样的,我考上财大,没有所谓的逆袭,没有成为人上人,我过着朝九晚五和大部分人一样的生活,梦想买房,站稳脚跟,这就是现在的全部。”   她还是没哭,扭头看江面,轻声说:“我不希望任何人同情我,不需要,我今天没什么不好的,靠本事吃饭。如果你想跟我分手,我为我之前做的不好地方感到抱歉。”   曾寒依旧处在巨大的震惊中,没有回神。   张近微慢慢回过头,温声说:“曾寒,我们都冷静下吧,如果你想清楚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也是。”   说完,她一个人裹了裹风衣,漫无目的地沿着路灯走。   地上的影子很长很长,像记忆那么长。   她踩着高跟鞋,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姿态好看。   这么多年,她真的足够努力了,日复一日。远处,LED电子显示牌上永不停歇地滚动着各种证券交易所的所有指数,中心大厦则直插云霄,光芒如神祗。   身后,一辆保时捷一直缓慢而沉静地跟着她,车内,烟雾寂寥。   直到她侧身,准备拦出租车。   一时间打不到车。   保时捷停到她面前,车窗是开着的,单知非掐灭第二根烟,他望向窗外,凝望于她,低声问:   “张近微,是打不到车吗?”   灯光依然很柔和,落在车身,毫无预兆的,张近微在看到他的刹那,突然就哭了。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垮掉,像被阳光晒透的巧克力。   “是,我没打到车,有点冷,我最怕冷了。”张近微静静回望着他,不知为何,又慢慢笑了,她在泪光中紧紧把包揽胸前,像中学时那样。   单知非下车,来到她眼前,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交叠。   他没任何动作,两只手插在兜里不动:“我知道,我送你回家。”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呵气,问她这样是否会好些。   世界一下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单知非脑子里冒出奇怪的念头,也许,无论怎样,爱她,已经是一种本能。他想到这层时,就决定了要和女朋友分手。   张近微依旧克他,以前是,现在是,未来永远都是。谁先心软,谁输。   这样的输法,他愿意接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张近微嘴唇翕动,她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强劲地往上顶,在他面前,她忽然很想放纵自己任性一回。   单知非低着头,不是看她,他眼帘就那样垂着:“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张近微,我对你说话算数。”   她只问他这一个问题,在他听来,却像表白,单知非几乎要伸出手,揽她入怀。   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又明确结束。   她可以放下心结了,真正地去忘掉他。   张近微捂住嘴,她往后踉跄几步,撩开头发,静默片刻,用一种洒然的语气说:“那真是太好了,单总,我们最起码还是普通校友关系,对吗?”   她脑子里浮现出更为明确的东西,她不会跟曾寒分手,而是要去尽力补救。   “我跟男朋友吵架了,”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头发,“一个人走走,不耽误单总的时间,我打车就好。”   夜色里,张近微冲他笑笑,说完“再见”,拦下辆出租车,快速坐了进去。 第38章 玫瑰(11) 最喜欢你了   单知非回到小区时, 没急着进,而是在车里又点了支烟。   家里,李梦在不停跟人讲电话, 单暮舟则习惯在书房呆着。单知非进来时, 李梦愣了下, 这段时间儿子回来的勤, 但跟父母交流依旧是浮于表层,谈几句工作而已。   李梦关心他的婚姻大事, 却不想自己呈现一种中年妇女只会催婚催生的状态, 所以不当面问,而总撺掇单暮舟打听, 单暮舟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他自己的事, 自己会处理好的,孩子大了, 要学会放手。”   李梦埋怨他:“从小到大,就因为他没个管头,所以现在才这样, 什么都不跟父母说。”   “他必须跟我们说吗?”单暮舟不动声色来这么一句, 李梦无奈瞪他,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心大。”   单暮舟微笑:“如果, 现在让你放弃事业,回来给他带孩子,你愿意?”   这……李梦嘴硬:“我出钱。”   说归说,李梦见单知非在找东西吃,忙要亲自张罗,他大晚上的却要吃包子馒头, 而且必须是两样搭配。   丁明清跟他说过张近微那些奇奇怪怪的饮食搭配,一口馒头,一口包子,他吃的发噎,吃着吃着,再吃不下去,胸口闷堵。   然后,一个人跑阳台抽烟。单暮舟过来,问他工作的事,父子俩声音低沉地在那儿聊。   “我看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累了就休息吧。”单暮舟看着他手里的半支烟,若有所思,“在美国不是戒了吗?”   他很久没见儿子抽烟了。   高中那会,有种青春叛逆在里头,后来,课业重的压死人,单知非尽可能不去碰香烟这种有损健康的东西。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单知非狠狠吸了一口,眉头紧拧,他很少有这种表情。   单暮舟转头看他:“你不是一直想自己跳出来,自立门户吗?”   大boss格局高,或许,是当时的一种笼络手段,但确实答应过他,时机成熟,沉淀的差不多时,可以给他投钱。   单知非虽然没那么功利,但jessica确实有强大的人脉资源,再加上本土LP有一半是来来自zf系,父亲在实权部门,有自己的人脉圈。他单干,风险不大,是可承受范围。   也许,自己以后会成立近微资本,单知非冷不丁想到这,眉头皱了下,对父亲的问话,模棱两可,他怎么会没有野心,但每每这时,一想到最在乎的人只是和自己呼吸着同一种空气而已,毫无关联,他就觉得心非常空,空的像极地,失去界限感。   所以,在这种空当中,他又必须充实自己,给极地做些标记才能证明自己生机勃勃活着:做投资、谈恋爱、假期旅行……   “你是不是又见着张近微了?”单暮舟突然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名字,“再不能得偿所愿,你很快就会变身哲学家。”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年除夕夜,少男少女在后排座上牵手,装作若无其事。   他也装作不知道。   单知非错愕地看向父亲,他没说话。   “重逢了吗?”   单知非皱眉:“爸。”   单暮舟表情温和:“现在不晚,只要你们俩情投意合,但不要等到各自走进婚姻,那时候,再碰面,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是很痛苦的,我的意思是,无论结果怎么样,不要留遗憾。”   像是羞于跟父亲谈感情,两个男人,说情情爱爱,总觉得有些怪异。父子俩都算内敛的人,因此,单知非听的意外,他看看父亲,说:   “她有男朋友,我有女朋友,我实在没办法不要自尊厚颜无耻地去做些什么,我做不到,看起来像是有病一样。”   死缠烂打绝对不是单知非的风格。   “爱情本来就像生病,年轻人么,谈几段恋爱都很正常,你如果没有魅力让对方爱上你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怪了。”单暮舟语调有种文人的气质,但绝对不是文弱,他在官场,没有沾染任何不良风气,看起来没任何油腻感,他干净,整洁,清爽,是人们能看到的最有气质的那类中年美男子。   但这番话,分明不是他平时低调的风格,单知非捏着烟,他幽幽问:   “如果我要娶张近微,她也愿意嫁给我,同意吗?”   不等单暮舟表态,单知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她妈妈你见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也知道的。”   说完这些,他心里充斥着清清楚楚的难过,为张近微。他想过,如果,张近微是他的妹妹?这种联想带着奇怪的禁忌感,他一定非常非常宠爱她,他相信,有这么可爱文静的女儿,父母会比他更爱她。   “如果你们真的成了,我没意见,但你要拿出魄力来解决她的家庭问题,要有底线,决不能纵容她的家人。”单暮舟停顿几秒,望着不远处点点灯光,他说,“夜深了,休息吧。”   然而,单暮舟一个人留在阳台,久久没动,单知非回头望了眼他的背影,父亲有种静默的力量感。   浮石的DD亲自飞了趟英国,显然,这次尽调不会只停留在文字上。医疗部专门负责财务部分的倒没发现晨光有什么太大问题,但双方再次会面时的沟通过程中,江晨光和浮石有了点摩擦。   伦敦大学学院的研究成果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涉及到生物试剂的生产工艺非常复杂,产品用于临床,到底稳定性和有效性如何,这个晨光自己没办法打包票。公司小,在实验方面显然不能够尽善尽美,这点,让浮石存疑。   也就是说,销售存在隐患。   沟通过程中,江晨光对浮石的怀疑态度表达了不满,他专注于此很多年,有点专业不能接受业余评判的意思。   “江总,有话我们可以委婉点说,浮石这次尽调真的非常谨慎,他们质疑的不是没道理,晨光的技术又不是说以后不会更新,我们可以好好沟通。”   张近微在跟浮石赔完笑脸后,又折回来,耐心跟江晨光交流,江晨光苦恼地揉了把头发,脸上是歉意:“近微,我是不是今天表现不太好?”他格子衬衫好像跟着脸一起皱的,涩涩的。   “打80分吧,还能更好。”张近微脸上虽然带笑,但很清楚,浮石的团队其实被得罪了,投资总监在临走时脸上那种看书呆子的表情,不言而喻。   而这个时候,曾寒告诉她,他要理下思绪。张近微听到这话时,本来失落了下,但冷静后,心里突然就有了两手准备,如果曾寒真的要分手,怎么都挽救不回头的,那好,她接受。但她一定会积极接受相亲,绝对绝对不消极,不被动。   张近微内心不断调整着自己,妄图找到最正确的一种人生轨迹。   好像从一开始,无论是少女时代还是今时今日,她总是身处荆棘,然而,不还是挺过来了吗?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其实层出不穷,就在前不久,还有个48岁的分析师大佬打听她情况,并暗示可以在行业人脉上给予帮助,但条件是,必须立刻结婚生子。   中间人传话时,张近微第一反应是,他跟爸爸差不多大?   李让听说后,立刻替她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这人是典型的到了繁殖期焦虑阶段,年轻时大把大把享受所谓爱情的黄金期过去了,现在要忙繁殖。   她说话直白,听得张近微眉尖紧蹙,繁殖繁殖……这个词,她还不太能接受。   但现在她脑子里排空一切,思索着是否应该跟单知非交流点什么,关于晨光。她酝酿了一封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的邮件,刚发过去,竟然接到单知非的电话。   当那串数字闪现,屏幕像小星球那样亮起来时,张近微竟然心悸,心脏跟着疲软一下,这种生理反应来的太快,根本控制不了。   “单总,我……”   “我晚上七点望江阁有个饭局谈生意,晨光的事我正要找你,等我电话。”单知非语气寻常,简洁说完,直接挂电话。   他没说你要等到几点,大概范围都没给,也就是说,张近微一个晚上都必须怀着一种忐忑等待来自他的铃声再度响起。   这种情况很熟悉,对方经常信口开河似的让她等回复,结果根本不守约,头天答应好的,拖到第二天也正常,没办法,金主爸爸总是很忙。   张近微不觉得单知非是这种人,但她觉得,有些话当面沟通效果更好,做她们这行,措辞语气、神态表情、甚至颜值气质都可能会微妙地影响事情结果走向。   于是,她在窗户那站着,像背3500一样,反复练习,并且不时盯着时间掐表,她必须在短时间内表达清楚重点,来挽救江晨光搞砸的一部分。   一场饭局,至少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张近微八点准时到的望江阁,夜色撩人,她画着薄薄的妆,眼睛里倒映着璀璨灯光,异常清澈。人在附近等,有路过的那种中二年轻男孩冲她吹口哨,她把包带又提了提。   饭局是jessica组的,浮石正处于募资的窗口期,恰巧,有个朋友正想问投资,她跟单知非说这事时,告诉他,对方家庭背景很硬,算是二代,不过家里一直很保守最近才考虑LP这块。因为是世交,她没办法推脱,当然首选是推荐了浮石。   这回,对方本来准备一口气把排名前十的GP全见一遍,搞得jessica头都大了,这么简单粗暴的投资方式很有本土LP“人傻钱多”的气质。   大BOSS也知道这事,安排单知非出马会面。   单知非准备工作做的细致,带着电脑来,直接把浮石成功的上市案例总表展示给这个叫孙豪的人细看,孙豪有点混不吝的感觉,很快不耐烦,他实在不想听单知非在那说什么投资时间点退出时间点,又什么尽调做了哪些工作,听到回报曲线时,终于,他忍不住打断单知非:   “单总,这么着吧,你直接告诉我哪些能投,投了能赚,我就这么一个要求。”   孙豪转头看看jessica,好奇问:“听说,浮石的平均回报能达到十倍?”   这确实是顶级机构能做到的,但不是百分百,所以,单知非委婉地先告诉他这个回报曲线是如何出来的。   孙豪显然不乐意听。   jessica冲他耸耸肩,以示无奈,单知非会心一笑,客气说:“孙总,我们还要看经济周期状态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比如,下一个五年,牛市……”   “单总,”孙豪又打断他,俨然金主爸爸标准姿态,居高临下说,“其实,我对这些不太懂,我只想你明确告诉我,我是投互联网还是什么人工智能其他合适?你们浮石我信的过嘛,投你们还有亏钱的事儿?”   ……   孙豪跟jessica年纪相仿,公子哥派头,嘴里喊着“单总”,其实把投资机构最多看成个大管家而已,现在,这个管家啰里八嗦一堆,没一样是他爱听的。   相反,他的注意力被肤白貌美的服务员勾走不少,以至于单知非跟他又说了什么,孙豪完全听懵,一脸迷茫地回头:“啊?单总是说?”   单知非嘴角带着虚渺笑意,他深深看jessica一眼,那里头,是有点不满的意思了。单知非和很多激进GP不同,他不爱打鸡血,更不会吹嘘每个上市公司都赚的钱多要吐。最起码,对方有个正常的态度,浮石募资基金从来不愁门路,他不受所谓金主爸爸的气。   jessica只能出来打圆场。   “豪哥哥,”她甜甜喊他,这一套,平时美艳逼人又高冷的jessica也做的出来,“你好歹听单总跟你说清楚嘛,你以为还真随便投就能挣钱的啊?”   饭局到最后,单知非已经不想说话了,尤其是,孙豪多喝了两杯,开始满嘴胡言乱语,揽着他,称兄道弟,硬灌酒:   “给不给哥哥这个面子?哥哥信任你,你,你就尽管投,哥哥有钱!”   说完,自己脸红脖子粗的一杯饮尽,手指乱摆,还在嘟囔着什么。单知非衬衫领口那留下一道酒味儿,他酒量可以,但绝不是这么个喝法,被逼时,孙豪两只眼却又显得贼精贼精,要看单知非是不是低于自己的杯口。   这种酒桌文化,孙豪很在意。   单知非倒也喝光,一亮杯底,孙豪顿时喜笑颜开。   手机上,他破天荒地收到张近微的一条微信,她问:单总,冒昧问一句,您大概几点结束?   他直接起身,到洗手间回她电话,一张嘴,酒气浓郁:“快了,回头细说,再等等我。”   张近微握着电话,她心还在跳,因为她没想到单知非回应那么快,而且是直接打电话,她很快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一定是嫌打字麻烦。   “张近微,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我是说发微信的措辞。”单知非看着镜中自己被酒意顶出些许红的脸颊,说完,摁断电话,接了捧水,直接扑到脸上。   整个饭局,体验糟糕,jessica因为有点小感冒全程滴酒不沾准备去送孙豪,单知非则需要个代驾。   他是一眼看到的张近微,她还穿着上次的那件风衣,人很窈窕,但头发显然经过精心打理,脸上却有种懵懂感,像走神,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张近微一直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   这种感觉,瞬间击中单知非。他意外看到她,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电波相连,张近微侧脸,也看到了他。   她那张脸上,竟情不自禁露出明快的笑容来,直接快步迈腿。   也许,是因为看到他的身影,导致她眼盲,整个世界都跟消失了似的。所以,几乎走到眼前了她才看到单知非旁边的醉汉,还有他的--女朋友。   张近微立刻兜住某些情绪,自然地跟单知非打招呼:“单总好。”   单知非略一点头,他平静说:“晨光的事,我本来就要找你的。”他同样很自然地对女朋友说,“先送孙总回去。”   jessica对张近微的出现同样意外,她看看她,张近微露出个友好腼腆的笑容,脊背却僵的很,这一刻,她被单知非的正牌女友用审慎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反复打量着。   他说他谈生意,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带着女朋友一起,不过,张近微很快记起他女友的身份,有种酸楚的了然。   “这是?”孙豪醉的昏头昏恼,但像什么嗅觉灵敏的犬科动物,他的神情,在看清楚张近微时,轻佻地变了一下。   “这是张小姐,做FA的,有个项目正跟浮石接洽。” jessica含笑,却是看着单知非说的,他一点没慌,这种场合,似乎应该有点类似捉奸在床的尴尬,但单知非没有,他告诉jessica,“我跟她谈谈,你开车注意安全。”   他要跟jessica分手的决心,在那天回来后,又安安静静沉下去了。   “FA啊,我知道,不就是拉皮条吗?中介是吧?尽起洋名儿。”孙豪突然哈哈大笑,只有他自己觉得很好笑,单知非脸色顿时变了,他警告说,“孙总,麻烦注意下自己的措辞。”   这种话,张近微他们这行用来自嘲过,但被外人讥讽地提及,她的脸还是不可遏制地烫起来,忍片刻,嘴唇紧紧抿了抿。   “小姑娘这么漂亮,拉什么皮条,来,留个号码,我给你来票大的。”孙豪晃着就去拉扯张近微,他劲大,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直接问:   “带口红了吗?哥哥把号码写哪儿好呢?”   他目光已经开始逡巡着张近微的胸部。   麻意瞬间从头皮那下来,张近微本能地抖了下,高二那个夜晚倏地降临,她咬紧牙齿,奋力往外挣时,单知非已经揪住孙豪衣领,一把薅过来,差点没勒死他。   “孙总,你喝多了,放尊重点。”他冷冷地说。   孙豪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梗脖子说:“怎么着,单总,她跟你睡过还是怎么的,这么护犊子?”   话音刚落,单知非毫不犹豫上前给了对方一拳,这一下,来势汹汹,直打的孙豪连接踉跄,人是懵的,完全没想到单知非会出手。他摸摸鼻子,一掌心温热的血。   “我艹你妈,单知非,你也不……”孙豪肆无忌惮乱叫,刚扑上来,单知非一闪,反应极其敏捷,他抬起长腿,狠狠地朝对方跺去,孙豪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地上。   他一把又把人单手揪起,两只眼,完全遮不住的暴戾倾泻而出,他也不说话,只是扬起另只手一下下狠揍对方,像是有发泄不完的滔天怒火。   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   Jessica完全呆住,她算是见惯大场面的女人,没想到,单知非平时看着那么内敛的一个人,竟有这么暴力的一面。她反应过来时,张近微已经上前抱住单知非,紧紧的抱住了他。   张近微从没想过,他和她,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竟是这样的场景,她浑身颤抖,几乎要哭了:“单知非,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把他打出事了……”   她是被本能驱使做出这个动作的,脑子里全是战栗,如果单知非打死人了怎么办,如果单知非打死人了怎么办?   她拼命去抓他手臂,脚被他踩到,浑然不觉。   “单知非,我求你了,你别打人了。”张近微声线像飘摇的风筝,她真的要哭了,极力忍住,她只觉得心痛,只有心痛一种感觉了。   单知非手臂停在半空,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放下,他转过身,额头沁出细汗,眼睛都是红的。他看着张近微,那种表情,几乎让张近微产生他马上要流泪的错觉。   “单知非,你疯了,” jessica冷漠地走上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蹲下来查看孙豪的情况,人躺地上,一脸血,她简单查看,对他罕有发起火来,“你想干嘛?真把人打出好歹,你要吃官司坐牢的不懂吗?”   他居然把LP打了。   单知非面无表情站在那儿,看了几秒,跟张近微低声说:“等我一下。”他把人弄到jessica的车上,“死不了,麻烦你送他去医院。”   孙豪在那直哼唧,捂着脸,不忘放狠话:“单知非,你小子有种,有种过来弄死我啊,你弄不死我,看我不弄死你!”   Jessica烦躁地让孙豪闭嘴,她看单知非一眼,说:“今天这事我就不该牵这个线,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给你牵这个线,毕竟单总是连金主都敢打的人。”   “没有人是我的金主。”单知非毫无情绪回敬一句,他沉默两秒,对jessica说:“对不起。”   Jessica冷漠地驱车离去。   单知非折回来时,张近微在原地没动,她呆呆的,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   “会开车吗?”他衬衫稀乱,手里握着车钥匙。   张近微机械地点了下头,她跟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跟着,直到车前,他把车钥匙给她,并给她开车门:   “我喝酒了,麻烦你送我下。”   张近微这时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扭过头,看着副驾驶正在系安全带的他,羞愧的,轻声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做错事了吗?要道歉?”单知非喉结滚动,他像在咽什么痛苦,久久注视着她,“张近微,自己没做错事时不需要道歉。”   两人之间滚动的柠檬,在心里炸开,张近微觉得嗓子全是酸的,软的,她问他:“你受伤了吗?”   “没有。”单知非眼睛很黑,又深,他还是这么注视着她,缓缓说,“那回,在饭店门口你跑很快撞上我,其实是出事了,是吗?有人对你做了不好的事?”   张近微没办法开口,她被猥亵,那么难堪的过往简直像蛆虫一样丑陋,她自己从来不愿意回想,所有不好的黑暗的东西,她一丁点都不愿意去回想,那太疼了,她觉得只要伤口长出疤就好,一切都会好的。   好像又不是这样。   “是,我那次回家里想拿衣服,周妙涵的爸爸突然抱住我,他摸我,我很害怕,就跑出来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跑,就只想着我得跑……”张近微人像静止了,被他看着,她终于慢慢说出来,那个不为人知的可怕秘密。   单知非眉头紧蹙,他轻轻偏过了脸,眼眸闭上一瞬,拳头紧握。   “张近微,你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对吗?”他眼睛里闪着晶莹光芒,低下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张近微摇头,她只是摇头:“不知道,就这么过来了。”   校园暴力,吃不饱的肚子,张口的鞋子,谢圣远的死,在四大时被广东客户用粤语骂是猪,被人揩油……张近微真的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好像很快,就这么过来了。   “没什么,我很坚强的,其实没什么,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等发觉,立刻想把这种软弱行为结束,但耳边响起安全带被解开的声音,有双手,伸过来,她的脸被单知非捧起。   她下意识去攥他手腕,很抗拒。   他的气息从没离自己这么近过,淡淡的酒气,沉重的呼吸,单知非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脸上来。   张近微僵硬不动,她像凝固了,竟是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像不能相信他的触摸,那不真实。   单知非偏过头,十年之后,再次吻了她。   只是轻轻含了下嘴角,很轻,很轻,他用耳语一样的音量说:“我喝了酒,恐怕气味让你不愉快,抱歉。”   张近微的两只手,依旧架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全部的血液涌上来,她陷入煌煌的震惊之中。   单知非用额头蹭了蹭她蓬松凉滑的发丝,捧着她的脸,很快又贴上去,用嘴角轻碰她的脸颊、眼睛、鼻端、下颌线……直到握住她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掌心反复亲吻。   他太温柔,张近微从没感受过的一种温柔,她像只小兔子,几近呆滞地任由人珍爱。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中是无尽苦涩的甜蜜,她目光下落,看到单知非的黑发。   时间过的非常慢。   单知非抬起眉眼时,轻轻说:“张近微,我高中时喜欢过你,很喜欢,我没喜欢过任何人,只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听完这些话,张近微忽然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迅速地失声,颠倒成黑白两色,她五官痛苦地发生了变化,继而,艰难忍受起巨大的耳鸣。   张近微猛地抽回手,她捂住耳朵,留下微微错愕的单知非,她看到他嘴巴动了,但很糟糕,她一个音节都听不清楚。   “我脑袋疼。”良久良久,她重重吐出口气,世界渐渐回归正常,张近微怀疑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但单知非存在着,他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指向她:   “是吹风受凉了?是吗?是经常头疼,还是偶尔有原因的头疼?”   他握住她的双肩,“张近微,你还好吗?”   她沉默着咬唇,脸通红,好半天,嘴角动了动,但眼睛还是不去看他,只垂着目光:   “除夕夜,你……真的是手吗?”   单知非忽然就笑了,他促狭的像十年前:“是啊,是手。”   张近微终于吃惊地抬起头,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埋怨,像生气的小孩子那样不自觉地撅了嘴,心里想,什么呀。   “张近微,”单知非喊她,她看看他,没想到,单知非紧跟着不过又喊了声“张近微”,连名带姓地喊,再喊,在那儿喊个不停。   她微恼开口:“你,你神经病啊!”说完,仿佛到意识到自己怎么这么说话,红潮未褪的脸,腾下又沸了。   单知非狡黠地盯着她,嘴角翘起:“张近微,原来你会骂人,我以为你有多文静呢。”   他忽然就变得跟个少年似的,开她玩笑,带着温柔的戏谑。   看他笑,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张近微强撑着说:“对啊,我会骂人,我粗鲁的很,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单知非立马接口,“不过,一辈子很长,我可以慢慢知道。”   张近微忍不住噗嗤笑了声,毫无防备的,笑着笑着,想到什么,脸色就凉了下来,羞耻心回来,她正襟危坐调开目光:   “你,你今天喝醉了,刚才,刚才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放心上的。”她胡乱拧钥匙打火,“单总,你家住哪儿?”   张近微觉得心跳快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春天的植物,挣脱着要破土而出。她不能,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害怕,像深陷沼泽的那种害怕,潮水般将人包裹。她自己成了一只小虫子,靠的是触角,察觉到危险,迅速撤回。   “我没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单知非有些发冷的声音,浮冰一样,慢慢上升。 第39章 玫瑰(12) 我们结婚好吗   张近微不敢看他, 害怕碰触单知非的眼睛,她怕,怕自己一看到他那双眼睛, 自己所有的理智将灰飞烟灭, 像飘落黄浦江的细雨, 什么痕迹都不留。   她稳住双手, 发动了车子。   “你身上似乎流淌着一条河流,可以说那是你出生前就已经注定的河流。无论遇到什么东西, 你都能将它吸纳, 让自己的生命之河越来越宽阔。”   张近微想起高中做过的一篇阅读理解,试卷上, 这一段话记忆犹新,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鼓舞着自己,她想要变成那样, 但此刻,照旧有了强烈的进退失据感。   魔都的空气不好,看不到星光, 唯有霓虹闪烁, 人造繁华。   “我有点想吐, 张近微,停下车好吗?”单知非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 提出要求,张近微把车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车窗降下,他取过一瓶水,灌了几口,张近微忍不住侧过脸看他:“好点了吗?”   “不好。”他也侧过脸,凝视她, “胃像痉挛一样。”   张近微的秀眉因为过度担忧而持续往眉心处簇拢,她想下去找药房,刚要开车门,单知非拉住了她的手。   几乎像火烧,张近微瞬间甩开了他,她红着脸,讷讷的:“我去帮你买点胃药。”   “不用,坐一会儿就好了。”单知非胃里冰凉,脑子也跟着凉下来,他没问张近微是不是不喜欢被他碰,刚才那些,仅仅是因为她没回神而被迫承受了?   “你发我的邮件,我没看,”他话锋转的很快,“晨光的事,我听过汇报了。我们的团队,有人觉得这个产品靠谱,有人怀疑,最终结果要看投委会,你做好心理准备。当然,我们也是,这次尽调花费不低,浮石大概率不会投晨光。”   回归现实,刚才那种近乎梦幻的柔情世界迅疾地隐去,张近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急切地说:“我知道,生产工艺没那么完美,但很多临床实验阶段的产品,最终,不都是需要市场的检验吗?晨光日后肯定会更新技术的,不代表会一直原地踏步。”   “江总不是个浮夸的人,他真不是那种一心想圈钱的人,他的初衷,是有自己的理想的。”张近微又开口。   “很多创业者都会提理想,理想不值钱,我是商人,看重的是回报,不是做慈善。”单知非并不是尖锐的语气,很平常,却实实在在噎了下张近微。   好荒诞,明明上一刻两人像是互诉衷肠,这一刻,就成了纯粹的甲方乙方。   “如果,仅仅因为你是张近微,我就动用手中权力,帮你做成这个项目,你愿意吗?”单知非突然这么问她,张近微立刻摇头,“不。”   “我也不会这么做。”单知非垂下眼帘,“张近微,这个项目做不成,可以有下一个,我非常愿意给你参谋,提升你看项目的精准度,但晨光这个后门,我不会开的。”   他不等她说什么,又轻轻补充,“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很冷酷,不是的。”   张近微简直无话可说,她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隐约预感到结果了,而且,似乎真的没办法再补救什么,她在思考,怎么坦然的,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别灰心,项目总还会有的,你其实很有韧性。”单知非的语气,和十年前鼓励她时一样柔软,但张近微只被“灰心”两字刺到。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说过的,你对我很灰心。”   单知非愣了下,时间的河流一下倒退回肃穆的陵园,阳光晴好,他刚怀着巨大的愧疚送别了好朋友。   两人目光一触,彼此都确定了对方已经无误地同时想起什么,张近微突然觉得难过极了,她扭过脸,看向窗外,声音变得遥远:   “你以为我顺别人墓碑前的小白菊,因为你觉得我穷,肯定会这样。”   她什么都记得,单知非喉结动了动,他有瞬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件事,始终像鞋子里进的一粒沙,始终存在。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一团乱麻,圣远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他跟我最后一次见面,闹的很不愉快,是……”   单知非说不出是因为你,好像,这还是带着某种责怪,他不想她再误会什么。   “我知道,那句话很伤人,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张近微,我从来没有瞧不起过你的穷。当时,之所以那么说话,其实更多的是我对我自己失望,我不够成熟,没忍住刻薄你,每次回想,我都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对你说那种话,明明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单知非每说一句,就有一句的心痛,他不知道怎么补偿,实际上,补偿不了,因为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和她,都没办法再重回那段光阴,去校正些什么。   张近微已经满脸都是泪水,蜿蜒流淌着,脖颈都跟着成湿漉漉的一片。   好了,她终于可以释怀了。   原来,他也都记得。   “那朵小白菊,是我自己买的,我在一中上学那会儿日子很难,做过最丢人的事,大概就是捡了丁明清不要的海飞丝,因为我觉得太浪费了,我想着,拿回去跟我的洗发水混一起,这样我就能多用一段时间。每次问我爸要钱,我都感觉自己像个乞讨的,可我真的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没钱,也没地方挣钱,只能省。我恨不得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就能管一天,但不行,我老是饿,晚自习下课我经常饿的两腿发软,只能赶快睡觉,大家都有好吃的东西跟人分享,我没有,所以大家也不喜欢我,觉得我太抠门,我想大方,可是我真的没有条件……我好不容易吃上丁明清妈妈做的排骨,却拉肚子,我胃里太寡了根本承受不住油水,但我也想吃排骨,想的很,我不想一口包子一口馒头的吃,丁明清还问我为什么,能为什么?因为吃两个包子太虚,没馒头实在,可我又嘴馋,想吃点儿带馅儿的东西,我真是……太可悲了。”   夜色微凉,张近微趴在了方向盘上,她忍不住哭,又忍不住都说出来,把那些青春期最介怀最难堪最窘迫的一件件小事,统统说出来,好像这些陈渣早该随岁月流逝而淹没其间,但没有,她第一次跟人这般倾诉。   而对象,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敢面对的单知非,唯恐他知情的单知非。   单知非的脸藏在阴影里,可鼻翼陡然间就泛起酸意。他知道她条件不好,概念里的不好,大概,就是穿不起名牌衣服,平时很俭省,他不信,那个时候还会有人物质生活过成这样。   当时,一中收的四分之一乡镇考生里,有比张近微还艰难的,交不起学杂费,开学了迟迟不来报到要班主任跟家里联系,一问,人还在帮家里干活,晒农作物什么的。   没办法,穷是一种最难治疗的疾病。   “我其实,很怕你知道这些,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都说出了。”张近微突然抬头,她小脸潮红,根本没有什么梨花带雨,有的只是凌乱发丝粘着脸颊,看着悲伤。   单知非慢慢倾过身体,他呼吸变轻,像怕惊动她,然后,伸出手臂,张近微依旧拥有着少女般清薄的脊背,一节一节分明,单知非把她带到了怀里,搂紧了。   张近微呼吸顿止,她被一股极稳定的温柔包裹住,那是单知非的怀抱。   这种幻想,因为迟迟没能兑换成现实而在此刻像空中楼阁,但很快,她感受他胸膛那强劲有力的心跳,还有隔着衣料的温度,张近微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被人拥抱。   她又控制不住流了眼泪。   单知非稍稍后掣,他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张近微忍不住瑟缩下,想往座椅里退。他张开手,稳稳托住她后脑勺,她脖子敏感纤细,单知非再次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回,他很强势地抵达最柔软的舌尖,张近微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两人面部摩擦很重,她听见非常羞耻的响声,他吻的太重了。   这还不够,单知非忽然把她拖抱过来,不知碰到哪,张近微没来得及低呼,嘴唇又被堵住,他吮吸着她所有的呼吸,鼻尖蹭过鼻尖,张近微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彻底溃败下来。   她人是分腿坐,压他身上,垂下的乌发很快遮住两人的面孔。   “单知非……”张近微忽然摁住他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腰间的手,她喘息不止,“我们不能这样,不能。”   她身体里某种强烈的渴望被唤醒,令人心惊,张近微觉得自己马上就能不知廉耻地做出疯狂举动来,就在这辆车上。原来,一个女人要是昏了头,在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里可能就会把自己交出去。   单知非的手停下不动,他眼眸幽深,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音完全是暗哑的:“对不起。”   他艰难撩开张近微散落的一缕发丝,指腹摩擦着她的脸:“对不起,我应该先分手,这样对你不公平。”   “不是,”张近微混乱地摇头,心里升起深深的厌恶,是对自己,她哀愁地看着他,“你这样对不起她,不是我,我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我不要成为我妈妈。”   她迅速从他身上下来,这时,像被惊醒一般为刚才的姿势感到羞耻。   “我会跟她谈。”单知非再度倾过身,替她整理被自己弄皱的衣服,张近微阻止了他,声音颓败,“不要,你别跟她分手,她什么都没做错,你这么提分手,太不道德了,我们不能做那种人,我不想。”   太快了,两人都像绷了十年的弦,轻轻一动,便毫不犹豫地离弓而去。张近微不知道彼此怎么就突然纠缠起来,她不能霸占别人的男朋友,况且,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有明确走向的男朋友。   “好,那我怎么做,你能接受?”单知非眼睛几乎粘在她脸上,她脆弱的脖间,已经留下他深深吸允的痕迹。   张近微很乱,她脑子一团浆糊,匆匆把头发抿到耳后,人很虚弱,像被拍到岸上的鱼。   “我做不到。”她垂头丧气的。   单知非声音柔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近微软软地看了他一眼,他声音低透了:“我们读一中时,你也喜欢我,是吗?”   张近微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她耻于承认,嘴巴很忠实地执行了大脑的命令:   “没有,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你,但我没有。”   单知非显然失望了,但很快掩饰好,他早不是少年人应该有更宽广的胸襟,而不是执着于中二的自恋。   “那现在呢?现在,”他口齿含糊了下,“你对我有感觉吗?”   “没有,”张近微迅速撒谎,她嘴巴发干,也不看他,“刚才,刚才你突然那样,我没反应过来,”她悬着一口气,“我们刚才就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特定情景下人会失去理智沉醉于一种……”   张近微编不下去了,只能潦草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忘了,我们还是甲方乙方的关系。”   单知非微微皱眉,他看着她,脸上是说不出的复杂,但有什么东西,分明被压制下去了。   十年,张近微还是让他捉摸不透。   然后,张近微丢下一句“你找代驾吧”,她急忙下车,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单知非静静地在车里坐着,他在想,张近微是否又在pua他?没动情吗?他几乎是痛苦地想到这层。   可是他主动的,从来都是他主动凑上去的。   时间像静止了,他突然推开车门,几步跨过去,一把拽住在焦躁等车的张近微,他同样很坚定:   “张近微,你考虑一下可以吗?你认真考虑一下,你跟我,我们到底有没有可能?”   张近微吃惊地看着他,他很高,身材比少年时更挺拔。   刚要张嘴,他立刻打断她:“别急着回复我,你想好,如果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我不会死皮赖脸缠着你,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张近微突然觉得这句俗语贴切极了,她有什么?美貌?他的女朋友不美吗?还是什么善良向上的传统美德?他女朋友就很奸邪吗?就不向上吗?   张近微脑子快炸掉,她透不过气,两只耳朵热的难受:   “单知非,你别这么逼我好吗?你知道吗?就好像我们昨天还是普通的认识关系,今天你就要因为我分手。”   “我逼你?”他忍着情绪,“好,我不逼你,是我太莽撞太操之过急。”   “我不会做人家的第三者,永远不,”张近微倔强地看着他,“这就是我的想法。”   单知非无奈至极:“我跟她没结婚,难道,跟她谈恋爱我就一定也要跟她结婚?”   张近微不说话了,她害怕,脸上像被人隔着时空又抽来一巴掌--就是当年被周妙涵打的滋味。   可他和她分开十年,单知非不能想象,要再分开十年吗?还是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等到老死,他还是没能跟她在一起。   两人拉扯的影子投在地上,秋风直吹,单知非脑子跟着清醒几分,他松开手,自己这是做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表现地像个舔狗一样?   这让他自尊心强烈受挫,他及时反省:我不能自恋地以为女人都会爱上我。   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占尽一切优势,张近微没有道理拒绝他。但反过来,他同样没有道理地爱上她,单知非每每想到那个除夕夜,心几乎真的会碎掉,他永远没办法忘记张近微留在掌心的泪水。   可她也仅仅是给他泪水,十年后,她的眼泪还是能精准地骗住他,让他产生错觉:她需要我。   单知非深吸口气,替她拦下车,依旧很绅士地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出租车扑自己一脸尾气,他才转身。   这次,他没去父母家,而是回了自己的住所,他住A栋平层,江景一览无余,纸醉金迷的夜色里城市像个不休不眠的巨兽,张着华丽的血口,吞噬掉前仆后继奉献青春的年轻人。   他给张近微发了条微信,问她是否安全到家。过一会,她回复两字:到了。   没了然后,到此为止,单知非拨了个号码,打通后,jessica平静地叙述了整个处理过程,并告诉他:   “孙豪叫着要报警,我劝住了他,但是,单知非你真的让我大开眼界,你居然打LP,传出去,业内怎么看你?好,不说面子问题,如果孙豪坚持要报警,你要被拘留的,你爸爸的脸往哪儿搁?最后的最后,你想过浮石吗?孙豪那里,你得给他个台阶下,我回头再组个饭局,你boss也去。”   单知非一阵沉默。   “你不是这样的,” jessica主动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沉默,“单知非,你不爱我我一直都清楚,你没为我这么疯狂不计后果过,从来没有。最起码,我觉得我们相处还算愉快,也许,能走到婚姻那一步也说不定,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Jessica已经准备好听他提分手,她和他一样,都不愿意轻易做出什么死缠烂打掉价的事儿。都市男女,谁离了谁不是活?要死要活的爱情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抚摸着他送的手表,忽然就觉得非常难过,对方年轻,是那种鲜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单知非看她的眼神,从来都与众不同,只是,他也许自己没意识到。   就好像,他跟她已经认识一百年了一样。   “我们结婚好吗?”单知非沉静开口,深思熟虑般的语气,他想,这是唯一能阻止自己再做蠢事的措施了。 第40章 玫瑰(13) 攀高枝   单知非投项目时, 通常很快,好项目更是几乎用抢的。   Jessica知道他过问了晨光,按理说, 浮石基本不给高达接盘, 除非高达瞎了, 错失良机, 而浮石自信伯乐识马。显然,晨光远远不是什么千里马, jessica清楚单知非不至于因为私人关系就拿浮石去押赌, 错误太低级,但摆明了, 单知非在努力争取着什么, DD搞那么详尽,英国都飞了一趟……   她握着电话, 在震惊之余,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好啊!”jessica痛快地答应他,仅仅是语气痛快而已, 她自认强势、潇洒, 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去生活去战斗, 并向父亲证明,她不比儿子差。   在没遇到单知非之前, 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无性恋,因为,她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觉得是冲自己的钱来的。唯有单知非,他冷冷清清,像个毫无感情的猎人, jessica就很俗套地变成个冰淇淋甜筒,倒追他,拿下他,然后……两人把情侣关系弄的像好朋友一样。   “我知道,你这种男人逼婚是没用的,难得你对我一片真心,早知道,上次给堂妹参谋婚纱时,我自己顺带看了。” jessica笑吟吟地说,“明早八点半,民政局门口见,谁不来谁是狗。”   单知非发现自己在很麻木地听着这些,他没任何预设,只顾考虑自己。从这点来说,他既不成熟也很自私,但听到民政局这样的字眼,人又像陷入了重重迷雾中,他发现自己的人生一旦跟张近微有了牵扯,就变得极为无序。   没有她的这些年,明明一切都有条不紊,他求学,工作,谈恋爱,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按时健身和旅行,人生清单上的项目一目了然。   “但我有个条件。” Jessica的声音从耳边源源不断传来,她说,“我想请张小姐当伴娘。”   单知非一下没反应过来:“伴娘?你是说你朋友?”   “不,张近微小姐,我想请她当伴娘。”   单知非大脑一片空白,他说不出话,听到jessica嘲讽似的轻笑声,“没话说了吗?”   “你跟她都不认识,为什么要请她?”单知非终于找回思路,他眉头轻拧,“你想说什么?”   Jessica细细的手指夹着烟,她撇嘴:“我跟她都看上了同一个男人,现在,这男人选择了我,我得宣布下胜利成果,你说是不是?”   “杨蕙。”他很严肃地喊她本来的名字。   Jessica吐着烟圈,直摇头:“我很生气,其实我今天真的好生气,你为她打架,她不避嫌去抱你,你们俩都把我当死人,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窝囊的气。”   单知非心里浮起歉意,但发现,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单知非,如果你明天早上发现还想跟我结婚,我们就去民政局,人晚上容易发疯,我懂,你先睡吧,晚安。” Jessica挂上了电话,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她望着猩红液体,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她完全有理由去撕张近微,只要她动动手指,一声招呼,张近微就可以从上海滚蛋。   夜幕沉重,很匹配都市男女的某一刻心情。   第二天,不到七点,jessica的电话就打进来,她知道单知非这个时候应该在健身,果然,她听见男人性感的喘息声:   “怎么样,单总,打证吗?”   她带着调侃的语气,单知非沉默了会儿,不觉尴尬,而是无比冷静地说道:   “好,我会准时到,回见。”   Jessica人已经在路上,她勾唇笑笑,扭头看了看窗外疾驰而过的摩天大楼。   不知是什么鬼日子,今天周四,民政局挤满了等待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妻。   “你个狗日的今天要不来,就法庭见!”旁边微胖大姐一声嘶吼,愤愤挂掉电话,在一群冷漠面孔中,竟也惊不起任何波澜。   单知非是先一步到的,他站在那,英俊的面孔上看不到半分情绪,他什么证件都没带。   然后,看到长相不一神情相似的对对夫妻,气压很低,时不时爆出一两声争执,单知非清楚地扫到那种恨不得对方赶紧去死的表情。   真情实感的厌恶和憎恨,他不是爱管闲事的那种人,可此刻,也忍不住去想,也许,他们也曾有过甜蜜亲密的过往,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最悲哀的是,真的相爱过但还是走到两两生厌的地步。   很快,他看到jessica的身影,她永远光鲜亮丽,像镌刻在都市上的一道招摇符号,而旁边,跟着他同样无比熟悉的人:张近微。   单知非在看到张近微的瞬间,下意识的,想拿纸巾擦拭掌心,他大脑飞速掠过无数种判断:   Jessica故意的。   她到底要干什么?报复?羞辱?不至于,jessica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人,但谁知道女人疯狂起来会做什么呢?   可张近微为什么会跟她一起?   ……   每一种判断都像利刃一样,划出鳞伤,细细的,密密麻麻。单知非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疾步迎上来,还没靠近,jessica就已经瞟过单知非的眼,扭过头,对依旧一头雾水的张近微说:   “你看谁来了。”   张近微看看她,随后顺着jessica的目光自然地触碰到一个身影,她顿时怔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单知非说要跟我结婚,” jessica淡淡说,“我怀疑他吃错药了,毕竟,他跟你碰面后就一直不正常,所以,我要看看当着你的面,他到底是想跟谁结婚。”   张近微僵僵的不动,像一朵开膛破肚的玫瑰。她被单知非女友找上门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心虚,她甚至做好了对方要揍她的心理准备,这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压的张近微几乎崩溃。   一路上,她如坐针毡,豪华轿车简直像以前用来捉人沉河的器具。   怨气丛生的夫妻们开始等着叫号。   准备结婚的人,似乎就他们一对,也许,今天更适合离婚。张近微呼吸急促地看着单知非走到了面前,她想低头,但眼睛不听指挥,就那么跟垂死之人似的盯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单知非却没有看她,而是跟女朋友说话,jessica耸耸肩,“你确定是想跟我结婚吗?我把她带来,是想你当着她的面说。”   单知非终于恼怒了,他压着声音:“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都什么奇葩场面……张近微耳朵开始有反应,她觉得就很耻辱,两个人要结婚为什么要把她拉扯过来呢?她转身要走,被jessica死死钳住胳膊,“张小姐,我知道这样唐突,但不这样,单总是不清楚自己已经开始有毛病了的。”   “我们借一步说话。”单知非想把两人往外引,本来,周围夫妻都是一脸不高兴来离婚的,但此刻,貌似发现三人行,结婚要出个大岔子?离婚的人们又高兴地看起了八卦。   jessica 睨着单知非,“行啊,你脸都白了,我真怕你晕过去。”   说完,她牵着张近微,三人出来在没人的地方站定,jessica突然发现单知非两手空空,眉眼那留着一夜无眠的浅痕,她没绷住,笑场了:“你还说你想跟我结婚?证件都不带?”   “夜里我想很久,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地谈。昨天,是我考虑问题不周。”单知非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看到张近微的那一刻,他真的觉得天旋地转,濒死一般。   Jessica不置可否。   没有比这更尴尬更难堪的场景了,张近微鼻头发酸,她有种……被两人一起耍了的感觉,这算什么?她听到他和女朋友的全部对话,分明是两人在闹什么别扭,然后,将她生拉硬拽进来当可笑的证明。   原来,单知非都要跟jessica结婚了,张近微越来越承受不住昨晚发生的事,真奇怪,从昨晚到现在,像几十年一样的漫长,时间都扭曲了。   他可真是个渣男啊……张近微脑子里只剩这么一个想法,当然,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单总,杨小姐,”她扯下嘴角,想搞出个更合适的表情,“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得走了。”她觉得太难受了,尽管,她从小的生活就是在窘迫、尴尬、丢人、绝望等各种负面环境中反复交织,可此刻,却真的像最糟糕的一次。   Jessica稍显冷漠地看着她,“再等一下,”她调转目光,对单知非说,“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更喜欢直奔主题呢,没想到,都我爷爷辈的人一样,单知非你后悔了吧?我就知道,没什么好谈的,简单点儿,”她又重新看向张近微,“我可能问话有冒犯的地方,张小姐,你要是真跟单知非是什么初恋情人,你们有戏,我退出。但是,如果你说你跟单知非什么都没有,昨晚那是个应激行为,我是指去抱着拉架……”   “什么都没有!”张近微已经抢答,她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失态,不要失态,“我找单总是谈晨光的事,我跟他确实是高中校友,但并不熟,这次是因为工作才又有了交集,让你误会,真不好意思。”   好了,结束了。   一气说完,张近微身子跟着晃动了一下,她虚脱地咬紧了牙关。   Jessica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单知非,他成灰色,缓缓望着张近微,什么都没再说。目送张近微远去后,他听jessica在身边轻声说:   “你心里的人是张近微,对吧?”   单知非不再否认,他点头,很快张嘴说话:“昨天的事,很抱歉,我想了一夜,反复推翻自己,又重建想法,我今天来确实没带证件。”   “单知非,其实我不怕你跟我提分手,我都这个岁数了,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勉强,我不知道你跟张近微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想知道。”她深深呼吸,接着,洒脱伸手,“但我最起码地骄傲离场不是,分手吧,是我甩的你。”   Jessica心里苦涩不堪,她没那么潇洒,但一定要姿态好看。   单知非看着她,眼睛里浮现着层次分明的情绪,他惭愧、内疚……还有说不出的夹杂着怅然的解脱。   两人的手握在一块,像刚签约的合作伙伴,jessica强撑着玩笑:“不过,你千万不要吃回头草,万一你没追上张近微再折回来找我,我可不要。但你真的别回头,因为我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做出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你放心,大家都在这个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还是朋友。”   单知非连“对不起”都说不出来了,那太轻浮,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只是紧紧握了jessica的手片刻,低声说:“谢谢你的大度还有善意。”   狗男人,Jessica真的很想拿包砸他,高跟鞋踩他,并且尖叫着让他去死。再狠点,她应该整整他,搞阴险手段把单知非送进大牢自己趾高气扬地去探望他,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当然,她仅仅是在想象中勾勒了一番恶毒画面,黑暗念头一闪而过。现实中,jessica保证了最后的体面,决定给自己颁奖--最佳前女友。   很快,原地只剩单知非一人站着,他失去了jessica,也没能拥有张近微。他表情寡淡,就跟从前一样,好像没有任何女人出现在他生命当中过。   直到想起丁明清跟他还有约,窄腰长腿的男人才转身走向停车场。   城市的另一个空间里,张近微步伐很快,半路上,李让打来电话,说财大学长跟人一起创业,目前在找融资服务机构,问她有没有兴趣接手,聊一下。   张近微耳朵在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并没有插足别人的感情,没有,谁也没资格打我,谁都不能打我。   跟这种恐惧比起来,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爱单知非,单知非是什么?他根本没自己当下正常的,有吃有住有工作的稳定生活来的重要。她又莫名其妙想起已经开始的中美贸易战,美帝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她总觉得祖国现在真的没想过接手当什么世界第一,十几亿人民的基本刚需才解决,我们才多少……张近微不知怎么的,就把单知非跟自己的关系,搞成了中美关系。   李让怀疑她还在床上,没醒,又重复一遍。   张近微终于回神,她问:   “学长做什么的?”   “社交软件,他们搞了一款APP叫什么来着,来个约会,还是什么,我把你联系方式给学长,你们先聊着?”李让征询她的意见。   社交这块,真的不好做,毕竟除了微信陌陌几个巨头外,留给其他社交软件的生存空间并不大,张近微在这方面也一直没什么兴趣,但如果对方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或者创新点,还是有机会融资的,她稍作思考,答应李让。   但没想到,李让紧跟就吐槽:“其实,我是碍于情面,我一直觉得社交软件这东西有时候真特么离谱,你知道吗?有一回,我们一大家子人回老家上山烧纸,表妹说nn给她发营销信息,说附近有5个人暗恋她?我擦,这特么业务拓展到阴间去了?”   张近微先是愣了下,很快笑起来。   这种段子,极大舒缓了她的疲惫和忐忑,她要往前看,因此打起精神,当天就和学长联系上,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后,学长李鸣立刻提及自己在校园见过她。   “学妹太漂亮了,真的让人过目不忘,不是恭维。”李鸣很爽直。   张近微习惯了这种赞美,先是笑一下,随后大方表示:“那我收下这份赞美。”   随后,两人正经谈事。   “不知道学长这个项目的核心是什么?”   李鸣笑:“对于都市的男男女女来说,互联网社交的核心就是荷尔蒙。”   瞬间,什么yp神器乱七八糟的字眼涌进张近微的脑海,她自认为,自己绝对是洁身自好,并且有些老派的人,因此,她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瞅向学长,因为是校友,所以谈话上少了某种约束,更为自然:   “学长,不会是那种……24K钛合金狗眼都扛不住的软件吧?”   张近微有时候自带呆萌属性,她话一出口,李鸣哈哈大笑,很快跟她侃的起劲:   “Facebook最初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哈佛男生泡妞用的,你以为呢?这个世界对于男人的真相来说,就是妹子永远是第一生产力。”他忙摆手,“没侮辱你们女同胞的意思啊,我说的是事实。”   “我们的这款APP主打视频相亲。”   张近微手握杯子,点点头:“怎么视频相亲?”   李鸣被她认真看着,没有来的一阵心悸,她真是太美,不知道是不是美人都有这么个特性,她明明对你没意思,但眼睛太动人,清澈的一汪水中总带着无尽脉脉的柔情,让你误会:她对你有情。   而事实不过是,她太好看,人被过分美好的眼睛注视着总会产生被爱的错觉。   李鸣尴尬笑了下,他收回心神,忽然发现自己得努力避开她的眼睛,被她盯着简直是受罪,他是正常男人。   脑子里忽然有种迟来的恍然大悟,难怪,张近微可以做FA,李让说她其实是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子,他还纳闷,那怎么做FA?此刻,李鸣觉得,自己如果有大把大把票子,只要她开口,投,一定投。他突然就很理解古代那些脑子进水的昏君了。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过的很快,张近微现在没办法保证什么,只答应会给他留意合适的投资机构。   学长开辆小破车,坚持要送她,张近微在婉拒的时候,手机上突然出现“郑之华”三个字,她皱眉,匆匆跟学长告别,冷淡接通:   “有事吗?”   郑之华还是老样子,她真的没变,老天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别人在老,她仿佛永远都不会老,依旧艳光流彩,热衷于和不同的男人谈恋爱。   她的声音,也依旧又脆又嗲:“微微?对妈妈这么冷淡呀,小白眼狼。”   张近微一秒都不忍她,反击道:“你有资格这么说我吗?你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哎呦,我们近微真是出息了,可不是,你到底把单家的小公子搞到手了,马上要做单太太,是不是攀上高枝就打算跟妈妈断绝母女关系了?”郑之华理直气壮地挖苦起她。   张近微脑袋嗡嗡直响,她又羞又气,冷冷反问:“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攀单知非了?”   “没有吗?你同桌丁明清回老家就说你要发财了,又搭上单家小公子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看你老实,其实不傻的嘛。”郑之华语气突兀地一变,从斥责,莫名变成了某种赞赏,她洋洋自得地握着电话笑,“我就知道,你这点像妈妈,什么男人拿不下来?” 第41章 玫瑰(14) 公事和私事   “我不像你, 永远都不会像你。”张近微厌恶地说道,她挂上电话,僵硬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后, 继续昂头走路。   可郑之华的电话又打进来, 她不搭理, 后来烦了索性拉黑。   那边, 曾寒一直没再联系她,他这段时间忙出差, 要见甲方, 一周都呆在成都。然后,又转去淮安, 跟住建局汇报国土空间规划。   上次震惊之余, 他冷静思考了下自己和张近微的问题,怎么说呢?他在听完那些叙述后, 是有恻隐之心的,但同时反感,这种乱七八糟的原生家庭一般会极大地影响一个人。不是说自己没缺点, 可曾寒的原生家庭最起码是正常的。   回来路上, 他坐高铁, 跟同事分开,一个人正默默揉着太阳穴, 闭眼休息。过道对面,一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女人在嗲嗲的打电话,声音甜美。他瞥了一眼,女人很美,毫无顾忌地在高铁上说着很私人的东西,像是跟男人撒娇。   对方保养很好, 但绝对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了。曾寒听得肉麻,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做到旁若无人地在公共场合暴露隐私,女人夸夸其谈,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都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   当然,她也引得别人看她,郑之华毫不在乎,她一直都把异性的目光当爱慕,同性的目光当嫉妒,因此锻造出一颗无比强大的心。   发觉对面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小伙子投来目光,郑之华冲他微笑,曾寒瞬间觉得这眉眼轮廓熟悉极了,但想不起,直到郑之华又拨通电话,从嘴里说出“我们近微真是有出息了”这句话。   他没听错,说的是“近微”,这也让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人的轮廓和谁相似。   曾寒听完全程,看到女人有些气急败坏地反复拨打一个号码,在抱怨声中,更清楚地吐出他怀疑对象的名称--张近微。   郑之华在自言自语地骂张近微是小白眼狼。   曾寒一阵窒息,下意识地把目光迅速移开,唯恐对方再注意到自己。   什么和单家小公子,什么像妈妈,什么拿下男人……曾寒很难把这些东西跟张近微联系起来,她忙成狗,经常一个电话或者邮件过来,就得去出差。她的居所,也没有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他检查过。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很难夭折,曾寒心事重重地坐了一路,临下车时,发现对方在收拾行礼,他又一阵恶寒,听到郑之华再度跟人打起电话:   “到了到了,当然要去恒隆这些地方呀,要不然我来干什么?我女婿有钱的,这都是小事啦!”   曾寒跟此人保持距离,这太窒息了,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么浮夸的行为,他想到自己的母亲,素面朝天,第一次跟爸爸送他来魔都读书时,一脸羡慕而茫然地说:   “上海真大啊!”   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坐绿皮车来的,母亲从不化妆,在家乡一所私立中学当教师,工作很累,生活节俭,夫妻两人除了正常开销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为的就是给他在上海拼个首付。   曾寒工作后,给她买的礼物也都是最实惠的那种。   他跟郑之华保持了一点距离,下车后,从背影打量着郑之华,不可否认,她身材曼妙,真的不像中年女人,皮肤紧绷,一双眼睛依旧水汪汪的。   最终,这个女人的身影混进了人海之中,再不能看见。   曾寒改变原来的计划,没去找张近微,先回住处,什么都整理好自己也洗漱过了,躺床上给她打了个电话。   一时间,开场白都很尴尬,两人之间似乎陌生的很,像是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联系过的陈年故人。   “我刚出差回来,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他找了个话题。   张近微人在书桌旁坐着,她脑袋放空,一天之间发生的事太过密集,太过失败,导致她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到底是单知非给她的打击大些,还是母亲的打击大些,或者,还是说浮石通过电话告诉江晨光,投委会最终没通过这个项目的打击最甚?   张近微默默喝着牛奶,擦了把嘴角,说:“黄了。”   “你已经尽力了,”曾寒怔了下,他安慰起她,停顿几秒,问她,“一个人在家?”   不然呢?张近微没有猫,也没有狗,她搞了些绿植都死的很快,干脆不再弄。   除了画画,她没什么其他爱好。   “嗯。”   张近微只感到深深的疲惫,她这几天,脑子里只在最初的时候想过要跟曾寒怎么办,考虑是否做门户相当共同打拼的小夫妻,以此在上海站稳脚跟,日后,做个所谓中产。她以为,对于曾寒来说自己也是最合适的,毕竟,当地女孩是看不上外来户的,除非对方条件真的足够足够好,他和她,是彼此能做出的最优选了,如果想过本分踏实的日子。   张近微不想自己那么俗气,但还是这么俗气了。不过,尽管如此,她也不会去怀念一中时期的自己,又无助又可悲,再糟糕,也不会胜过一中岁月,想到这,她把身上的狼狈抖落抖落,屏住呼吸问曾寒:   “我们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你怎么打算的?”曾寒又小心翼翼地把问题抛回给她,他好像很克制。   张近微沉默。   “你没喜欢过我,我能感觉出来,”曾寒忽然笑了下,“不过,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问我是否要交往时的狂喜,不敢相信,好像女神垂青吊丝。”   张近微苦笑:“我不是女神,女神不是我这样的,我是凑巧比别人生的好一些而已。”   “我能说说我的想法吗?”曾寒的语气似曾相识,可从容了几分,“第一,我不喜欢你的职业,我真的觉得女孩子做这个不好。如果我们继续交往,我希望你能考虑换份工作,到国企干财务或者考公务员,我觉得都挺好。第二,你说过你家里的事,我想想,跟我家里差距不小,我不是说物质方面,而是别的,所以,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希望尽可能不跟你们家那边打交道。”   他很久没这么温柔说过话了,之前,总像是抱怨,张近微静静听完,仿佛陷入沉思,曾寒在那头很耐心地等,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第二条我可以答应,至于第一条,我现在真的没这种打算,虽然我运作的项目又砸了,但我还是想继续从事这份工作。”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要分手吗?”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都一愣,张近微这才发觉自己是如何的自我分裂和矛盾,她理智上告诉自己,应该留住曾寒,可在情感上,哪怕此刻曾寒第二次主动提分手,她都不会有太多情绪。相反,可能还会有隐隐的解脱?   无论她怎么努力,好像潮汐还是把她推向某个人。   “如果你想分,就说吧。”张近微听见自己温软的声音响起,那里只有平静。   曾寒却说:“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跟我恋爱期间,有没有跟别的男人,比如,那种很有钱的……”   张近微冷着脸打断他:“没有,你不用问什么了,我不是那种人。如果我是那种人,曾寒,根本轮不到你。”   这是两人交往期间,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很显然,这个时候说,极大地刺激到了曾寒,他微窘,很快镇静下来,“我知道我条件一般,但我现在靠自己一步步积累,并不算差,从没想过走歪门邪道或者投机取巧。”   “你一步步积累,难道我不是吗?难道我走歪门邪道了?”张近微反问,“曾寒,说到底,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人家的出身,除了自己努力,父母没办法给我们提供什么资源,你不要以为只有男生打拼很猛很苦,在上海,还有很多自立自强的女孩子,她们一点都不比男人吃的苦头少,你我都是一类人,你又何必这么说?”   “对不起。”曾寒忍了忍,“那我祝你越来越顺利吧。”他忽然一阵难受,但却也并不怎么太留恋,眼前交替出现当年她戴的蓝色假发套和高铁上妖娆的身影。   “我给你买了个小礼物,出差买的,同城快递给你。”这是曾寒电话里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近微趴在了书桌上,姿势像高中生,以前在一中,她觉得累时就会趴那么一会儿,现在也是,习惯维持很久。直到夜深,她察觉到身上冰凉,心想这下要感冒了,昏头昏脑地爬上床,缩进了被子里。   晨光的项目,在浮石这里没了任何希望,但因为属于比较有特色的医疗产品,还是有家小的投资机构投来了橄榄枝。   这个时候,单知非在微信上给她发信息,让她过来拷贝浮石的尽调资料,并且,有些话想跟她当面谈。   他上次打了孙豪,大boss不以为然:“他以为他谁?浮石不是什么样的钱都接受。”对单知非的纵容不言而喻,但事情总要有个说法,又组饭局,他自罚三杯,客气话是一句也没有。   张近微刻意躲他,但她只要还在这一行里,是绕不开浮石的。上次发生那种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再面对他,加上晨光被浮石放弃,张近微有莫名其妙的无措感。   他约她在办公室见面,很光明正大。   张近微在电梯门开的刹那,见到老熟人,丁明清还是穿裙子,她个头不高,但气场很足,两人都意外了下。   “这么巧。”丁明清居然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人瘦下来,妆容又加分,比以往好看许多,张近微淡淡一笑,“是啊,这么巧。”   “我刚从浮石那下来,帮朋友搭个线,对了,单知非在上面等你,你快上去吧。”丁明清跟她说话时,语气又变得复杂起来,她睨着她,余光轻轻这么一扫,还是有点鄙夷的意思。   张近微视而不见,她无论用什么眼神看自己,都没杀伤力了。但那句“帮朋友搭个线”,还是让她产生了微妙的一丝嫉妒,单知非跟她走的很近?   可这跟我没关系,张近微立刻打消念头,她摁下了数字键。   前台听说她和单知非有约,打了个电话,然后亲自将她送到单知非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倒不大,很简洁,好像除了必需品,再不用其他点缀什么,视野却极佳,站在明净的玻璃前,有种花花世界扑面而来的感觉。   单知非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招呼她:“你来了,请坐。”   浮石茶水间里没有茉莉毛尖,他特意点的,让人送上来。   张近微有些拘谨,她攥着包带,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   单知非似乎已经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是那种礼貌的疏离:“虽然没能跟晨光合作成,但有些话,还是觉得当面沟通下比较合适。”   这有什么?被投资机构放鸽子,或者是,融资后她被赖费用,酸甜苦辣她什么滋味都尝过,张近微看着他,有些不解。   当年,她听不懂题目时,就是这个样子。   单知非忍不住笑了:“张近微,我以为你会哭鼻子。”他这么一笑,气氛突然变味,张近微鼻尖竟沁出点汗:   “我为什么要哭?”她是个略微苦闷的表情,很不乐意被人嘲弄。   “我们先谈公事,好吗?”单知非收敛了情绪,把茶轻轻推到她面前,“外面有点冷,你趁热喝。”   张近微捧着茶,当真喝了两口。   “高达当初放弃晨光的原因清楚吗?”他手里捏着钢笔,“其实,医疗这个圈子里的大牛,就那些,如果真有什么新的成果,高达浮石这样的机构早就会闻风而动,根本轮不到FA上场。”   张近微不可避免地脸红了,她嘴巴润润的,开口问:“那高达为什么还要接触晨光?”   “因为这个市场前景还是不错的,江晨光这是个创新试剂盒,高达和浮石想的一样,万一是黑马呢?但我想,高达最终也应该跟浮石一样,发现了缺陷,只能放弃。”   张近微有点不服气:“可是,天使轮本来就没多少临床数据可以参考,你们只盯着缺点,完全有可能错过一个好项目。”   “刚才见到丁明清了吗?”单知非忽然温和地岔开话题,她怔了怔,有些心酸地说,“你跟她是好朋友?”   单知非的目光一直盘亘在她脸上,他纠正她:“不算,只是因为她跟圣远关系比较好,我们每年会一起去扫次墓,所以有些来往。”   冷不丁提到谢圣远,张近微不吭声了。   他很快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浮石投医疗这块投了不少,但正式退出的项目并不多。医疗不比TMT,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福布斯的统计,一种新药研发的失败率可能会高达百分之95,临床出一点问题,可能前期的投入就统统打了水漂。我们不是没有失败的案例,所以在总结经验的时候,会反思很多点。”   “这跟丁明清有什么关系吗?”张近微指尖轻碰着杯子。   “她不做FA,只是给人牵个线,那家企业同样是早期阶段,但我们投的很快。”   张近微不禁抬头,她心里的酸楚突然变得更多。   “对方有项新技术是针对顽固性高血压的,高血压人群,在我们国家基数非常大,而且药物治疗方面有短板。我们比较看好,所以,尽管他还是在临床阶段也投了。”单知非耐心给她分析,“高血压和癌症不同,即使这项技术不那么完美,但它如果可以起到一定缓解作用,那市场销售就没什么顾虑。癌症呢?第一基数没高血压大,第二这牵涉生死,国内研发很多时候都是拿欧美的靶点数据做强仿,晨光的技术,一是生产工艺让人存疑,二来,通过接触,江晨光的管理能力以及他的团队,都给我们偏弱的感觉,所以,浮石最终还是很遗憾地放弃了这次投资,我们对癌症筛选本身是看好前景的,这不冲突。”   他把尽调资料给她,“希望对你有用,即使不成功,也希望你能总结些经验,对你以后看医疗类项目有启发。”   熟悉的感觉快速从心底升腾起来,她想起他给她讲题,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张近微必须得把这种太过温暖的回忆压制住,她又去低头喝茶。   “张近微,”单知非轻轻喊她,“公事谈完了,我能跟你谈些私事吗?”   私事……她手一抖,茶水漏到手面,单知非立刻起身,拿来毛巾,“有没有烫到?”   茶都已经是温的了,她摇摇头,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我把你桌子弄湿了。”   张近微别别扭扭地接过毛巾,擦过手,又使劲擦桌子。   “我这条毛巾是擦手用的,不是抹布。”单知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提醒了一句,这声音……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她一下想起两人最初在师大碰上,他说,你鞋穿反了。   张近微一顿,抬起头,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觉得两人好像还是很青春很青春的少年人。   她有种近乎惘然的酸楚,但也忍不住笑了,她说:“高二那年,我有次鞋穿反了,你就是这么提醒我的,好丢人。”   “嗯,我记得。不过还有一次我们在同一家小店里吃过米线,我是说店里。”单知非很快说的风马牛不相及,张近微疑惑地偏起头,“什么?”   “高二开学军训结束那天,下着雨,你跟你的同学进了家米线馆,我的伞蹭到了你的校服,你头都没抬就走了。”单知非准确地说出每个细节,他声音柔和极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是因为看到她走进那家店,他才进去的。当时,无论她走进哪家店,他都会跟着走进同一家。   张近微却完全不记得了,印象里,她是在那天难得吃了米线,肉酱味道很好,她当时好想再吃一碗,但忍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饿上头。   “我们那天,见过?”她说这话时,嘴角的弧度很孩子气。   单知非也只是微微笑了,他挑眉:“你记忆力总是不太好的样子。”   张近微不好意思摇摇头:“真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当时在二七班说我,让我丢脸。”   两人目光碰上,相视一笑,单知非很自然地接口说:“事实如此,你那时确实总爱瞎写,我说错了?”   “那你都这么不给人面子的,而且,你就只说我一个人,我还以为我得罪你了呢,可是我都不认识你。”张近微回想起那一刻,还是被尬了下,她说完,自己又撑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仿佛意识到自己太容易跑偏,张近微忙抿住了嘴。   气氛寂静下来,单知非给她续了花茶,水流声如碎玉:   “我其实,是想为那天的事道歉。那天在车里,我昏了头,没把事情处理好就对你做那种事,让你困扰,是我的不对。”   张近微想含糊着说句“没关系”,嘴巴发不了声,她安静坐着,不说话。   “我在恋爱上,一直做的不行,高中那会儿很无聊就跟周妙涵谈了。后来,谈过几段,不了了之,最后跟杨蕙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我在想,可能现在的局面,是我应有的惩罚。”他斟酌开口,没回避什么,但张近微却跟他没有任何目光交流。   他只能看到她低着头,握紧杯子。   “那天在民政局,我是想跟她谈你的,”单知非说出“你”字后,下意识的,停顿了下,在等张近微的反应,果然,张近微肩头动了动,可是,她只是静静地听,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单知非像受到什么鼓舞,或者说,他知道可以继续说下去:“上次的事,我处理的特别糟糕。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杨蕙,我都……”   张近微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他的节奏。 第42章 玫瑰(15) 不甜不要钱   是陌生号码。   响了很多声。   单知非停止说话, 她望着他,心里想的是我只愿意听他说话,什么人都没有, 无论他说点什么, 都好。张近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都不想接电话, 就只看他, 欲说还休。   理智最终把她拉回来,张近微出来接了电话。   她沉默地听电话里那人说完, 脸色变得苍白, 然后,硬着头皮说:“镯子是她打碎的, 跟我没关系, 你们该找谁赔偿找谁赔偿,请不要骚扰我。”   原来, 郑之华来了上海,不仅如此,在商场还意外打碎了人家30万的翡翠手镯。张近微觉得, 郑之华就像个黑洞, 谁靠近她, 谁就会被吸进去。拉黑也没用,她本来就是一团漆黑。   “张近微?”   她听到声音时, 单知非已经靠近她,她最喜欢听他温和地喊自己名字了。   “你脸色不太好?”他稍稍俯身,关切地询问,张近微最怕难过的时候有人问什么,他一问,果然, 她就觉得特别委屈,但不会表现出来。   周围,时不时有人来往,单知非把她带回办公室,关上了门。   她倔强地坐都不肯坐了,小脸微红,30万,30万找她做什么?郑之华怎么好意思让人打她的电话?她为什么就是摆脱不掉郑之华呢?   “近微。”单知非第一次这么喊她,张近微吃惊的回神,她看向他,他却忽然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有烦心的事吗?要不要我这个单身狗给你参谋参谋?”   单身狗……张近微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她怔怔的,单知非再次靠近她,两人离的很近,他笑容消失,不着痕迹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你可以跟我说说。”   迟钝了片刻,张近微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她推了他一下,分开两人的距离,抬头问:“你分手了?”   “我不会再恋爱了,除非,某个人愿意跟我谈。”单知非快速结束这个话题,眼波温柔,他又重复着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铃声乍起,把两人都惊了下,张近微迅速地瞥了眼手机屏幕,她没动,但情不自禁地抓他手臂晃了下,“哎,我问你,父母如果欠债,子女是没有偿还的法律义务对吧?”   其实答案她知道,但此刻,她就是需要别人来肯定一遍。她性格里有特别悲观的一面,已经想到最讨厌的一种可能,郑之华会想尽办法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她。   “没有,”单知非另只手轻轻覆盖过来,随后,镇定拿过手机,一边安抚张近微坐下,一面接通了电话。   他在短时间内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听完后,很严肃告诉对方:“镯子是谁打碎的,麻烦你们商场找谁赔偿,我说的够清楚吗?”   对方不知在说什么。   单知非短促地笑了声,作风冷酷:“赔不了?你们可以去告她,想办法让她坐牢,对,你们如果能把她弄到坐牢最好不过,总之,不要再打这个电话。”   坐牢?张近微耳朵滚烫,睁大了眼,母亲一直令人蒙羞,尤其是在青春期,郑之华给她带来的耻辱简直无处可躲,恨不得能重新投胎做人。   直到离开家乡,人来上海,她才算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   但又不知为什么,她刚才任由他来处理自己的事,并且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就像刚才那个电话。他是个单身狗,张近微的脑子里除了郑之华的破事,就剩这个事实了。   “张近微,”单知非把茶杯塞到她手中,本来,她双手搭在膝头,但也没接,单知非便把杯子放下,人蹲过来,毫不犹豫握住她双手,“你别怕,我问你,你现在怎么想的?如果你打算彻底不过问,就不用去想,继续做你自己的事。”   他那么长的腿,蹲着奇怪,张近微心底非常解气地看着单知非,她不得不承认,他说让她最好去坐牢这种话,极大地满足了自己某一刻的阴暗心理,人性果然很复杂。   “我不会付一分钱。”张近微斩钉截铁地说。   单知非点头:“当然,不惯着她。”   “我的钱我有权力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我不觉得我这是不孝顺,因为,她根本没爱过我,为人母最基本的一些都没做到。”张近微又说,脊背绷直。   单知非指腹轻轻在她手面上摩挲了下,他还握着她的手:“当然,错的从不是你。”   可最后,张近微还是忍不住说:“虽然如此,可她一个人在上海发生这种事……我想说的是,她应该赔偿但未必是30万,翡翠镯子这种是不是应该找宝石鉴定协会鉴定下价值?”   “如果你不想见她,我可以帮忙处理,行吗?”单知非果断起身,“张近微,我知道你心软,或者说,这是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我自己去。”张近微跟着站起,她拒绝他的好意,解释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不过,谢谢单总帮我理清思路。”   原来,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   “不叫上你男朋友一起吗?”单知非淡淡问了句,果然,张近微顿一下,她用一种几乎没什么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也是单身狗。”   这跟单知非向李让打听的结果一样,他缓缓点头:“去吧,有什么需要直接打我电话,我随时都能过去。”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缱绻交缠,张近微被他这么看着,那些几乎发霉的少女心事突然就变得又寂寥又热烈,她胸口滚烫,面孔像玻璃一样脆薄:   “无论什么时候我打电话,你都能过去吗?”   “能。”单知非一秒都没犹豫,随后,他温柔问,“等你处理完事情,我还能找你聊一聊吗?张近微,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张近微不置可否,他靠近的倾向一旦显露出来,她就会像最警觉的母豹,掉头就跑。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跟他道别。   这件事处理很快,张近微见了商场负责人,双方交涉,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郑之华表情丰富的脸,也没有掏钱的半分意思。只告诉她,找第三方机构鉴定,赔钱是你自己的事。   “我来,仅仅是不想看你白白被坑,但我不会出钱。”张近微忍受着围观,说完走人,果然,留下后面开始跳脚的郑之华对她开始大肆攻击。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张近微有些冷冰冰地想到这层,她没有回头,步子迈的更快。   她没有家,家对她来说是陌生而遥远的,目前租来的公寓,是她可以暂时停留的居所。张近微很奇怪的地方在于,明明她那么渴望一个家,但房间里依然是性冷淡风格,无猫狗,无花草,除了生活必需品,这里见不到什么多余的东西。   主人的欲望被压制到最低限度。   车里那次亲吻后,张近微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变化,她在大学那会,跟曾寒接吻确实会慌乱,心跳很快,纯粹的生理反应。之后,亲吻不再有什么新鲜感,她的身体沉寂下去,她对男女之事根本毫无兴趣。   而现在,她躺在床上,一种若隐若现的、莫名其妙的情。欲焦渴缠住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春天里的猫。唯一区别是,猫会不知羞耻地乱叫,她只躲在被子里,无声翻滚,在黑暗里尝试着去探索自己的身体。   这让张近微羞耻且愤怒,她无法正视自己的欲望……手往往突然一停,她跟快要憋死的鱼一样打挺坐起,忧伤不已:我在干什么?   这种感觉,通常在夜晚的时刻里蔓延很快。   单知非的电话打进来时,张近微吓一大跳,手机乱动,她第一时间里根本不敢去接,唯恐一张嘴,就泄露出什么秘密。她假装没听到,在铃声熄灭后,等了两分钟,回复他:   刚洗澡去了,事情已经处理完,没事了。   那头秒回:那就好,晚安。   张近微脑子里忽然冒上来古怪的念头,她心砰砰的,想看点带颜色的东西,想法刚冒出来,她又开始苦恼,好像自己变得很肮脏似的。最重要的是,张近微从小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她仅仅知道艾v,大一时寝室里众人一起观摩,女孩子开起黄腔来,当仁不让,大胆得很。她匆匆扫一眼,人完全被吓到,尖叫逃离。   现在好了,张近微都不知道去哪里搞这些东西,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开得很艳很艳,她简直像快过期的花骨朵。   好在白天一来,张近微就正常了。   学长李鸣的项目,她理出思路,比如怎么获得客户,客户贡献度等等核心问题抛给他,又问他是否考虑过下沉市场。   李鸣那边很快跟她回复、沟通,张近微觉得这个做成小众产品或许是个出路。   她在忙着跑李鸣这个项目时,方萍打来电话,问她是否知道陈老师病重的事情。   张近微人懵了下,她连问了几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方萍说,她去医院探望一个亲戚时,在肿瘤病房,见到了她的班主任。本来,方萍不认识陈老师,但病房里都在议论一中老师桃李满天下,是那种很羡慕的语气。因为,病房里时不时会有学生来探病。   挂上电话后,张近微一个人呆呆坐了很久,之后,她才察觉出痛苦已经在悄然涌动不止。她太粗心了,粗心到老班有段时间没发朋友圈都没在意,她迅速打开手机,翻到那条“一切都会过去的”,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流程很快,订票,取票,她带了少量行李去坐高铁。   两旁的景色疾驰倒退,冷风萧瑟,不觉换了人间。玻璃上映出张近微的脸,她没化妆,只涂了没有颜色滋润的唇膏,她素颜和化妆完全是两个样子,清水出芙蓉,皮肤晶莹,睫毛密密匝匝乌浓乌浓的,而且,她本真的模样,永远比实际年龄显得小的多。   这些年,家乡变化很大。张近微很少回来,所以每次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新城市,楼盘永远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还有新的工业园,招商引资,巨大的广告牌上是演艺圈当红炸子鸡……她坐上公交时,上来一群中学生。   十几岁的小女孩,手捧奶茶,说说笑笑挤成一团,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她们讨论着最新的模拟成绩、暗恋的男生,喜欢的爱豆……仔细听起来,好像跟自己那个时候没太大区别,一代又一代少女们的青春,也许,都大同小异。   张近微直接去的医院,她没买鲜花,怕病房有人过敏。   老班手术已经做过,晚期,术后28天开始第一轮化疗,一共五轮。   她在服务台那里问XX病房是不是住着老班,确定后,刚走到门前,顶头迎上刚查房出来的医生,以及跟着的小护士。   门在没关严实的刹那,张近微一眼看到了老班,他老的要命,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张近微猛地收回目光,她靠在墙壁上,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簌簌直掉,根本控制不住。   她疾步走向洗手间,躲进厕所里,用冷水清洗脸庞,等干后,面皮紧紧的,她扇扇眼睛,又拍拍两腮,等肌肉全部放松下来后,才重新走进病房。   还是做不到。   老班同样一眼看出她,他说:“哎呦,这谁啊?这不是二七班的张近微吗?我们的班花小朋友张近微。”然后,老班准确地说出她的学号,问她自己记忆力有没有倒退。   这个城市,只有老班永远清楚记得,一中二七班有个叫张近微的女生。张近微连礼貌的招呼都没吐出口,她就绷不住了,一张脸,因为努力想微笑但眼眶盈泪,而导致她像是又哭又笑的表情,滑稽的很。   “陈老师……”她坐下来,像当年没交资料费那样耷拉着脑袋,什么都说不出口。   老班的语气,十年不变,他依旧乐观热情,虽然虚弱,一旦开口滔滔不绝,问她工作,并且催婚。   张近微抹了下眼睛,腼腆说:“陈老师,我分手了,可能短期结不了婚。”   “啊,分手了?是跟那个设计院的男朋友吗?”   “嗯。”   “太好了!”老班突然这么说,张近微一愣,老班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她,哈哈大笑,“那咱们的金牌得主就能追你了。”   张近微又一愣,她知道老师嘴里说的是谁,因为这份明了,她反而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冲击了一下。   接下来,老班告诉她许多当年她自己并不知道的事,张近微默默听着,最后,她在像被无数潮水包围般的情绪中,忍不住无声啜泣起来。   出来时,张近微把钥匙放进了包里。   她穿那种漆皮的玛丽珍女鞋,小腿修长,人走在故城的街头,长长的卷发被风吹开,有男人回头看她。   天阴沉沉的,像被弄脏的塔夫绸。张近微不喜欢回来,因为这里可留恋的东西太少,而承载的痛苦却又太多。她并没有怨天尤人,但拒绝那种站在这里回到起点的感觉,真的不美好。   真的不美好吗?   单知非是独特的存在,他不一样,他给予少女时期的自己最大温暖,却又无情抽离,张近微想起小学时看《蓝色生死恋》,镜头里,妹妹是如何绝望的,满脸泪水地追逐着要出国的哥哥家汽车的身影。她每每想到这个镜头,都会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非常尖锐,而且真实。   后来,他们又重逢了,还是没有怎么样。   张近微放弃对别人的期待值,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她怕被拒绝,所以先拒绝别人,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她努力靠记忆找一家饺子店,并想好要吃香菇虾仁的,但店没了,张近微只好随便换了家店。吃完饭,走到岔路口,她犹豫是否要进一中。站立良久,张近微揣着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心情走了进去。   小院还在,不过锁上锈迹斑斑,带着岁月的剥落感。   张近微打开门,院子里一度春,一度秋,夏日里热烈开放的花朵早已凋零,水泥地缝里残留着一丛枯草的尸体,兀自摇曳。   满屋子都是尘埃的气息,混着记忆,是一种令人心碎又温馨的回归感。   床上有被褥,张近微知道那是单知非好几年前在这住一晚留下的,她慢慢靠近,心境恍惚,想起她抱过他一件外套,那时,她几乎是贪婪地吸吮上面的味道。此刻,她又做起同样的傻事。   非常不幸,她只嗅到一股年久失晒的霉气味儿?张近微皱眉,忽然就噗嗤笑出来了,把被褥抖了抖。   屋里一些陈设还在,张近微跑门口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回来后,把衣服挂起,开始打扫卫生。   擦课桌时,她想到什么,弯腰朝抽屉里看,果然,里面有几份精致的包装盒。老班告诉她,单知非一连买了好几年的生日礼物,都寄放在这里的。   除了礼品盒,有个倒扣的相框,铺在报纸上,张近微好奇地取出来,看到正面时,她整个人都失去界限感,人好像被排斥在了时间之外。   那上面,是她自己。   单知非高中拍过的自己,他拿着单反,说这可以拿去卖钱,这作为交换,让她可以心安理得用那些学习资料。   照片上的自己,是十六岁的张近微,她没想到,会在十年后回来拜访十六岁的张近微。   少女张近微眼睛明亮,哀愁而美丽,对着镜头,有让镜头心碎的力量。   她低头看着照片,良久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轻轻说:“你好,张近微。”说完,张近微把相框紧紧搂在了怀里。   外面有了动静,开始下雨。   她跑出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推院子的铁门,门不好搞,年久失修,单知非把门晃地乱响。   张近微看到他,先是吃惊,很快笑出声来:“你干嘛?门要被你弄坏了。”她没问他怎么来的,为什么来,来这又要做什么,仅仅想说当下最想说的,完全不用思考。   反正这里是一中,属于单知非和张近微的一中,不是魔都。   单知非皱眉,看自己一掌心的锈迹,他说:“真是太破了,水龙头还出水吗?洗洗手。”   水龙头出水的,张近微烧了点热水,倒进买的一次性纸杯。   他身上有淋湿的痕迹,外套脱了,只留一件米色毛衣,人看起来温暖干净,张近微倒完水后,就看他在那洗手、洗脸,整个人洁癖地不行。   她坐在床边,两只脚轻轻地晃。   张近微还没来得及细究礼物,这人就来了,她有点生气,但表情还是很柔和,也不说话。   “陈老师告诉我,你回来了,有可能在这里,我来碰碰运气,”单知非拿她新买的毛巾慢腾腾擦头发,他笑笑,“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他腿一伸,勾过一个板凳,问她:“擦过了吗?”   张近微就笑,突然跳起来,把板凳挪走:“这个,是我擦的,你想坐你自己擦一个新的。”   “这么小气啊。”单知非也笑,他掏出纸巾,真的重新擦了一个,看到纸巾上黑黢黢的一片,他又皱皱眉。   张近微一把将毛巾夺走,说:“这是我买的,你想用,自己去买。”单知非轻易给拽回来,“张近微,没看出你这么小心眼,是不是报复浮石没投晨光?”   她攥着毛巾,抿唇说:“嗯,我就是小心眼,你可以生气。”   怎么跟小孩一样?单知非笑着叹口气,语气却柔情万千:“你忘了,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张近微慢慢放下一口呼吸,她故意的,她故意这么说的,就看他是不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突然间,那个别扭的张近微就多了那么点狡黠。   雨似乎小了点,单知非环顾四周又站起来,“你打算今夜住这里?”   她莫名有点害羞,想睡他睡过的床,但不好承认,而是说:“对,我一直都是很精打细算的人,这里不要钱,省我住酒店了。”   “你没买牙刷牙膏?打算不刷牙就睡觉?张近微,看不出来,你这么邋遢。”单知非懒懒看她一眼,摇摇头,那意思好像他从没见过这种女生。   张近微真的是疏忽了,她连忙站起,说:“我这就去买。”可是屋里没伞,她探出个头,犹豫是否跑着去,快去快回,反正不算远。   单知非已经把他的薄呢大衣拿来,那么一抖,朝她抬了抬下巴:“走,临时雨伞。”   看她抗拒,单知非走到她面前,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推,把她带出门。   他双手撑着大衣,将两人罩在下面,低头问:“准备好跑了吗?”   “我想光脚。”张近微吞吞吐吐说,单知非一怔,无语地看着她,这女生的脑回路……他说:“又不是夏天,你光脚跑浪漫以为自己演脑残偶像剧吗?”   “不是,我怕水泡坏我的鞋子,你看,它多漂亮。”张近微在晦暗天色里,指着自己黑不隆冬的女鞋说。   单知非“哦”一声,淡淡表示:“张近微,小时候参加合唱比赛的鞋子穿这么久啊?”   什么?张近微抬头很凶地搡他一把,“你真讨厌。”   单知非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低声笑,在模糊不清的光线里尽量辨认她的表情:“你是只对我这样吧?除了我,张近微在谁心里都是温柔乖巧的形象。”   张近微不说话,她忽然狠狠撞了他一下,抢过他大衣,朝大门口跑去。   “张近微!”单知非迈开长腿,在后面追她,“你耍诈!”   看不出,她踩着高跟鞋,还跑那么快,人像轻盈跳跃的小鹿,踩得水声作响,张近微把他大衣撑的很高很高,头发尽情在风中飞舞。   她觉得好像很多年前,自己就想这么痛痛快快在雨中跑一回了。   因为她的少年还在,所以,张近微还是少女。   人正咧嘴笑着,腰间一紧,张近微觉得自己身体腾空离地,她被单知非捉住,一把抱起,他故意勒紧她,刚要动作,脸上忽被一道手电筒强光照住,德育处主任吼他:   “干什么的?”   “快跑。”张近微吓得赶紧拽住他手,两人朝校门外跑去,半路回头,校内远处是开始上晚自习的教室亮起的点点灯光,无限温馨,好像,他们昨天就在这里。   她侧着脸看灯光,忽然,下巴一凉,是单知非把她脸扳过去,大衣落下来,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嘴唇,开始亲吻。   张近微什么都看不到了,人像浮木,不自觉把手环上他的腰,仰头迎接他的吻。   开始只还是浅浅的贴合,柔软的唇相碰,很快,他捧着她的脸,沉重的呼吸擦着耳畔过去,单知非含住她柔软清甜的舌尖,用力吸吮。   他的吻远比今夜的风雨来的猛烈,下颌线随着动作,变幻曲线,张近微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她推了他一下,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张近微突然又踮脚,勾住他脖子,在嘴唇离他只有一毫米的空间距离时,颤颤地问:   “你还想吻我吗?”   她味道清甜,大衣从脑袋那垂落半边,头发湿漉漉的,单知非的胸脯在剧烈地起起伏伏,他呼吸紊乱:   “张近微,我十年前就想这么吻你了。”   她眼睫毛上全是雨水,一眨,就簌簌地掉,张近微哆嗦着再度靠近他,两只手攀在他肩头,她的眼睫垂下拢出小小的阴影,声如蚊蚋:   “那好吧,单同学,你可以继续这么吻我了。”   两人毫无顾忌地在一中校门口接吻。   而真实的青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第43章 桔梗(1) 他走了数千里的路   两人最终一起去了超市。   单知非什么东西都买两份, 因为淋湿的缘故,眉毛尤其黑,五官锐利, 一下稀释了在灯光下的那种温柔感。   他让张近微依偎着他, 并且, 主动拉紧她的手, 张近微觉得皮肤那起了一层战栗般的小颗粒,她脱口而出:   “你那回给我硬币时, 我以为……”   没说完, 她自己先笑了,攥住他的手, 细细体会掌上的纹路, 好像,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嘛, 张近微总是想笑。   “想跟你有点接触,只能假装是无意的。”单知非倒很坦荡,他不知道想起什么, 忽然侧脸低头, “张近微, 你真的很爱哭啊。”   张近微不好意思嘀咕了句:“才没有。”   他攥了攥她的手,温声说:“那就没有吧。”   走到收银台附近时, 单知非停下,看她一眼,当着她的面直接拿过一盒什么“零感至薄至润”,张近微当然看到了,但并没直接往那上面想,而是不加思考的, 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出一句,像念课文。   尾音是扬起的问号。   “你,”单知非心跳突然加速,他迟疑几秒,低声问她,“你想吗?”   张近微其实秒懂,但这太尴尬了,身旁还有个妈妈在大声斥责孩子多拿了口香糖。她含糊着,也不明确地给答复,只低头看鞋。   单知非笑了笑,他碰碰她,“要自己挑?”   “我不懂。”张近微小声埋怨他,这下,轮到单知非愣住,他先松开她,拿出手机付钱。张近微没跟他争抢,安静站了,可心里想到什么,一阵抓痒,她知道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不,肯定会发生点什么,有点紧张,又非常期待。事实上,她真的完全不排斥这个什么什么的。   这次,顺便买了把伞,单知非撑着伞,塑料袋挂臂弯上乱晃荡,他一只手牵着她。   冷雨不停,水洼中倒映着破碎灯光,张近微怕冷,贴他很近,单知非的大衣湿漉漉的,他不用香水,身上常年是一种很干燥的味道。此刻,却弄得张近微脸潮潮的。她又开始用鼻子深深吸他衣服,小狗爱扒鞋一样。   因为力道不觉大,单知非觉得那只袖子都要被张近微扯下来,她就跟小动物似的,紧挨着自己。   进学校后,他们又同时往教学楼看了几眼,然后相视一笑,进了小院。单知非在那锁门,搞一掌心锈,张近微在碰撞的杂音中问他:“你晚上不住酒店吗?”   他转过身,低声笑:“不住,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住。”   张近微手滑到他手腕那儿,她手指纤细,在他手腕那留下淡淡淤痕:“这样不好吧,屋里就一张床。”   她吸吸鼻子,声音浮在冷雨上,只觉得气氛很诡异,还没有进屋呢。   “张近微,我们不是高中生了,对吗?”单知非像在艰难酝酿着什么,他说,“当然,如果你坚持,那我坐一会儿就走。”   张近微那点薄薄的脸皮,此刻,根本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   进了屋,单知非开始捯饬那个落了一层灰的小太阳,幸好,还可以用。这屋子又潮又冷,张近微坐在那烘头发,外头雨声清晰,但仿佛把世界隔绝开了。   单知非的手触上来,他在摸她头发,手里拎着毛巾给她轻柔地擦拭。   “你以前留马尾,一点碎发都没有,我记得,你头上好几个那种黑色发卡,”他忽然开始取笑她,“有时候,你看起来大义凛然的,神圣不可侵犯。”   张近微羞愤地一转脸,他没留神,撕扯到她头皮,她脸皱巴一下,更气了:“你讨厌。”   单知非就很自然地倾过去,贴住她嘴唇,尝了尝上面清凉的味道,她缩起肩膀,他便把人拉过来,扣在怀里,直到唇息拂在她红彤彤的耳垂上,张近微听到他缠绵的声音:   “宝贝儿,你想要我吗?”   张近微肩膀僵硬,她听到这个称呼,心顿时塌陷,人瑟瑟抖个不停,她哭了,很煞风景地流淌出眼泪。课桌上,仿佛还留有当年讲解习题留下的温度,她坐在那,少女的身材纤薄,奋笔疾书,在为缥缈的未来一寸一寸努力着。   单知非察觉到异样,握住她双肩,把她整个人抵在自己胸前,嘴唇摩擦着她软滑发丝:   “怎么了?如果你不想,可以和我说。”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动用全部的自律和控制力,人紧绷绷的,可声线温柔。   张近微喉咙发紧,她努力抬起身,头一侧,湿湿的小脸蹭过他的鼻端,她吻了他,很主动,又生涩。   “我那天,其实骗了你。”   单知非本正眷恋着这个吻,他僵了下:“骗我什么?”   看他这么紧张,她忍俊不禁,这个反应显然极大地取悦了张近微。她中学时画画,写着我总是那么难以取悦,心里想的却是我很好取悦的。成年后,张近微重新发现她的确是那种难取悦的人,高兴这种情绪从来不够强烈,除非,除非是眼前这个人。   张近微离他非常近,近到可以瞧见他长睫下浅淡的阴影,她认为这个时候应该说实话,但是,最终却又化作了一个吻,她不那么娴熟地用舌尖掠夺他,单知非却拒绝了,他几乎是抱着她站起来的。   然后,松开手,两人有了点距离。这太突然,张近微立刻涌起深深的挫败感,以及空虚,她有点紧张地说:   “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不是,我先去清洁下。”他呼吸很重,而且挪开视线不去看她,转身去找水盆。   课桌上,摆着临时日用品,单知非虽然在酒店冲好澡过来的,但还是觉得不能这样潦草对她,眼下条件当真简陋,他皱皱眉,倒了热水又加些冷水去了里间放床的屋子。   很快,张近微听到里头擦洗的声音,她僵硬无比,干干地吞咽了一下又一下,又唯恐他发现,动作像蝴蝶的羽翅那样无声扇动。   等他出来,张近微像弹簧一样站起,手足无措说:“那我……也去洗洗。”她说完,飞快地跑去隔壁厨房,刷牙洗脸,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臂。   灯光氤氲,她拿着行礼包出来时,忍不住打个哆嗦,然后迅速跑到这屋来,见单知非正弯腰调整小太阳,她硬邦邦说:“你别转身。”   单知非无声勾唇,眼帘低垂,真的没转过来,只自顾摆弄手里家电。   张近微把裙子飞快脱掉,像一条鱼,滑进被窝,然后扯过被角蒙住了脑袋。眼前只剩无尽黑暗,还有巨大的心跳声,咕咚咕咚的。   她软绵绵地陷在褥子里,却像一张弓。   “啪”的一声,张近微听到他动了开关,屋里真的变作漆黑一团。   她呼吸都跟着凝滞,然后,听到单知非轻微的脚步声,张近微颤兮兮地攥紧被角,等候片刻,他整个人墙坍圮似的压了下来。   “我的近微妹妹。”单知非温沉沉的气息袭来,肆意漫漶,他几乎像是耳语,吻着她柔软的嘴唇,他突然很想这么喊她,甚至,居然在这个时候有心情跟她开了句玩笑,“你的生日比我小一个月,我可以喊你妹妹,是不是?”   这好像是他的一点恶趣味。   张近微的心都要化了,她眼睛发酸,人又变成一条涸辙之鱼,她紧张地扣住他肩膀,脆弱地说:   “我害怕。”   “从来没有过吗?”单知非觉得她真的太像软体动物了,封闭而孤独,张近微轻轻点了点头,她的头发,和枕头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单知非的呼吸就突然急促了一下,他没想过这层,因为不重要,但面对这样的事实他竟只觉得心痛,焦幽的,很尖利。   他又轻轻喊了声“近微”,才重新靠近。   整个过程难以描绘。   外面的雨断续下了一整夜,足够把所有声音淹没,院子里,枝头黄叶随风舞动,不停旋转,被抛向一个高峰,旋即坠落,直到再度被强悍的力量抛起,不断重复,无序疯狂,像一个盛开的隐秘夏天。   雨没有停,张近微觉得自己整个人也泡在水中,床单湿透,可她懒懒地趴在枕头上一动不想动,单知非往她身下塞了柔软的毯子,两人目光碰上,她羞怯移开,把脸埋进了枕头。   “你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单知非后背上全是抓痕,套上毛衣后,遮挡住了。   张近微不说话,她这个样子,是单知非最最熟悉的一个侧面,他笑笑,说自己要去重新停车,好像被贴罚单了。   趁他走后,张近微慢腾腾下床,她腰酸,两条腿虚软地打了个颤,才堪堪站稳。她把头发盘起,接着洗漱,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他买的早餐,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他清洗干净,晾在了室内。   张近微的脸瞬间红透。   从昨晚到今天,他的体恤似乎无处不在,但……又很凶残,张近微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种天气,一不小心搞成连雨天。   天空是铅灰色,像一张忧郁的脸。   而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仿佛就再难以停下来。两人都没提要走,呆在这儿,日日夜夜,毫无节制地消耗又享受着彼此。有时候点外卖,有时候出去吃,张近微膝头通红,久久不消,她会裹着毯子盘坐在床上用单知非的电脑做PPT。   单知非作为杰出校友,曾低调地给母校捐款,成立什么基金,用来鼓励热爱编程的那些学生。   中途,两人又一起去探望陈老师,在病房坐很久。   “我真的很希望江晨光那个项目能做好。”张近微出来后,黯然地说,单知非“嗯”了声,忽然说,“苏州工业园区浮石投过类似项目,B轮,融资上亿。”   “我知道,浮石很爱投资新药研发领域,不过你们看重海归背景。”张近微揉了揉眼睛,“我当然也明白本来这个领域风险高,周期长,海归背景在技术方面更好,我要是浮石,也会这么选择。”   “科技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单知非捏了捏她手指,像是安抚,张近微却有点幽怨地戳他肩膀,“我还以为,你去搞科研了。”   单知非无奈笑说:“到处都是聪明的大脑,我真的不是最出色的,你知道吗?我当时都感觉自己都要抑郁了,并不是说我承受不了高强度的学习,而是那时,我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要直视我可能无法站在顶尖的现实。”   “单神也会有学习上的苦恼?我不信。”张近微调皮地斜他一眼,没想到,单知非眼底敛了敛,他说,“我那个阶段真的很难熬,调整好后,想找你,给你寄了礼物,被你退回来了,然后听丁明清说你跟她校友谈了恋爱,我只好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   张近微惊讶地看着他,很快,她脸上浮起一层愧疚:“我以为是别的。”   单知非揉揉她脑袋,随后,轻轻敲了下她脑门,“本来,我是打算在北京念一年书再走。”   张近微又很惊讶:“为什么?我以为你打算好高中毕业就出去读大学的。”   “想跟你稳定一年,我好走的放心啊!”他话已经够直白。   张近微扭过脸,她什么都懂,但因为时间隔的太过久远而让这话带着某种馥郁的心碎,如果当年,真的是这样。   那些没有被浪费的光阴,是否就真的完美。   天还没有放晴,雨连绵三四天,墙壁都要长蘑菇了。   “等回上海,我们结婚吧。”单知非在夜里紧紧拥抱着她,冷不丁这么说,他引着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嘴巴上,让她摸自己嘴唇,而声音在夜色里浮沉,“张近微,这么多年,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我也遇到过,但那又怎么样?我总是会无比失落地想,这不是张近微,我只想要我的张近微。”   张近微就趴在他怀里,眼睛湿漉漉的。   “你梦到过我吗?”单知非低哑地问,张近微不说话,只是哭,他温柔笑笑,“他走了数千里的路,为的是死在你梦中。”   张近微忽然抬起脸看他。   那是写在资料上的一句话,丁明清曾读给她听,当时,她沉默的像株植物。单知非自嘲地笑笑,“张近微,我的告白是不是太过晦涩了?”   他十年前就已告白。   所有所有的语言、神情、动作,以及文字,都是少年特有的告白。   张近微忽然翻起,把他压在身下,她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把自己的耳朵送到他嘴边,暗着嗓音:   “单知非,我听不到,你要大点声说爱我才可以。”   两人又是激烈拉扯的一夜。   单知非出去买早餐时,被教导处主任认出,旁边,叽叽喳喳的女高中生们对着他指指戳戳,无奈之下,他跟主任聊了会儿。   再回来,屋里是个没收拾的样子,被褥凌乱,他把食物放下,喊了声“张近微”。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第44章 桔梗(2) 我们好好聊聊天,好吗……   张近微非常狡猾地藏在门后, 她听他着急,动也不动,任由那几次呼唤远了近, 近了远。她知道他极其聪明, 因此, 故意不去收拾床铺, 但自己的包却扣在怀里,造成一种不得不走, 非常匆忙的假象。   果然, 单知非开始拨打她的手机。   这个时候,张近微忽然跑出来, 把包一甩, 整个人像某种敏捷的小动物,飞奔过去, 从身后抱住单知非,两条腿一挂,搞得单知非人往前趔趄了两步, 手机都摔了。   张近微见状, 忙要下来, 单知非像背小孩子一样,托着她的屁股往上怼了怼, 他笑着说:“没关系,过会儿再捡,张近微,你原来这么狡诈的啊,故意耍我是不是?”   张近微就格格的笑,呼出的气, 痒痒地挠着单知非耳朵后的肌肤,说不出原因,好像两人有了亲密关系后,她先是害羞,怪难为情的。后来,她觉得单知非越发可亲,她真喜欢他,她以为自己重回十六岁又活了一遍,有些行为,不是那么合适,但她偏想,怎么娇纵怎么来,张近微满脑子都是我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就好啦。   “你以为我走了,是吗?”张近微搂着他脖子,把脸埋他肩窝里,头发搔人,单知非觉得太痒了,他稍微偏下头,略微严肃地说:   “是,怕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事过了无痕。答应我,别这么开玩笑好吗?”   张近微就动了动脚,脚趾翘着,她整个人都瘫在单知非背上,她有点像犯错的心情,解释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人家都不怎么跟我玩儿,等长大了,又要稳重,又要优雅。”   本来真的有点生她的气,听她这么一说,所有的情绪立刻烟消云散。   原来,张近微这么可爱的,单知非背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随便鬼扯,等到听她肚子乱叫,两人才吃饭。   “那个没了。”张近微嘴角都是豆浆,她一说,单知非就明白了,他笑而已,“好,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两人这几天太荒唐了,激烈放肆,什么都要尝试,张近微在短短几天里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嘴唇更红,面孔更有光泽,连眼睛,都像是最晶莹的湖水,一笑的时候,像风吹着湖面起了点涟漪。   她抿抿头发,像小女孩那样偷偷觑他一眼,很快,装模作样的,平淡说:“我不想你戴那个。”说完,臊得面红耳赤,但继续镇定喝豆浆。   单知非差点呛到,他没想到,是真没想到,爱情会让一个如此内向的女孩子说出最大胆的话。他看到她窘迫的脸,想起往事,心就不规则地软下去,清清嗓音,说:   “也不是不可以,等我们有计划要宝宝时,就可以了。”   张近微像虾子一样,她不吭声了,她没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到现在为止她依然害羞地说不出口,像高中时一样拘谨,不轻易吐露爱意。   但她会用另一套话术,来表达她的心意--怀孕也没关系,那就生宝宝好了。   “我得去趟苏州,工业园那边有个半导体企业,得陪着做尽调。”张近微迅速转移了话题,来掩饰心慌,单知非微笑,“这么快就接手新项目了?”   张近微点点头:“他们找了两家FA,我们负责尽调和BP工作,我这几天,给这家半导体做了个服务进度计划表。所以,要尽快过去。”她忽然不知怎么的,就不好意思了,“因为这次人家找的是两家,那家负责投资人的对接,我是想,如果我们负责这块,我要是找你,你会不会觉得我……”   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张近微把话搁在了半途。单知非面不改色,清俊的脸上一派风平浪静:   “嗯,如果你色。诱我,我可能会考虑。”   张近微捂嘴直笑,她耳朵红红的,但不能否认的是,□□两个字,起了些微妙的化学反应,她觉得哪里无可救药地酸软了下。真要命,她以前只是个性情敏感的漂亮小姑娘,如今变得污污的,全是拜眼前这家伙所赐。   她跟刚开了荤的小野兽一样,胃口极好,欲望极强,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太黏他,因此,打算今天就去苏州,票已定好。   单知非让她退票,反正他开车,送她到苏州自己再返回上海,又不算怎么绕路。   两人在校园里简单走走,紫藤花架没了,一中新建了教学楼,有部分整改。张近微不免失望,她有点迷信地感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怕单知非笑话她,只是闷闷藏心里。   至于那些礼物,她不急着拆,放进单知非车里,让他先带回上海。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你在麻省理工那会儿,要给我寄什么?”   “学校的一个吉祥物,还有些照片。”单知非幽怨地瞥她一眼,已经可以用戏谑的口吻说起这事,“张近微,你那次很伤我的心,知道吗?”   张近微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忽然心酸,她低下头,说:“我以为你还在生我气,不知道寄什么东西惩罚我,我很害怕,害怕面对一些有可能是不好的东西。”   所以,张近微会把一切可能毫不留情地阻隔掉,哪怕,这中间会有误伤。单知非是在充满关爱的常规家庭下长大,一路顺风顺水,中途的小波折,更像插曲,无碍整体篇章的恢弘,他是那种人格稳定,冷静理性的人。因为不服输,在面对一丝可能性时,他都要竭尽全力放手一搏,把它变成百分百,对待感情也是。   在感情上,张近微和他完全背道而驰,她是有一丝可能性,就彻底把自己封闭了的人。   所以,张近微是软体动物,确凿无疑,单知非神色又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他摸摸她的头发:   “是我的错,不是你的,张近微,以后你可以试着多信任我一些,我知道你对人戒备心很重,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一定百分百信任我。我只希望,在以后我们的相处中,你能越来越信任我,发现单知非这人还可以,还不错,值得托付。”   她终于肯笑一笑,特别漂亮,连头发丝都好看的那种女孩子。   张近微其实非常不舍小院,这几天,两人过的很不真切,但十分美好。她希望时间就静止在这,别再流逝,因此,把这个说法情不自禁分享给他时,单知非却说:   “流逝的不是时间,是生命本身,时间先于生命存在,生命消亡后时间依然存在,它本身一直在流动,却不是流逝。你应该说,希望自己长生。”   真拗口,张近微点点他的嘴唇,吐槽说:“你可真像个哲学家。”   “好巧,你未来的公公单暮舟先生也这么评价我。”单知非接话接的特别流畅,自然,张近微一愣,有点拿不定主意似的瞅瞅他,“临走前,我想去我爸家里看一下。”   没提郑之华。   单知非很痛快地答应了,陪她买点礼物,自己则另买,那种很昂贵的东西,张近微看在眼里,阻拦说:   “你花这么多钱做什么?”   单知非淡淡笑说:“你愿意去你爸爸家,说明,你跟他的关系最起码还是能见面的那种,我会尊重他,当然尊重不是说跟钱多钱少挂钩,但第一次去做客,礼薄了不合适。”   “我如果去你家,”张近微脸热热的,沉默几秒,说,“可能没那么多钱买贵重礼物。”   单知非俯下身,把她下巴一勾,眉头挑起:“啧,单家的小媳妇,张近微同学。”   她忍不住笑,打了他。   开车的路上,张近微老盯着他的手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干净……她忽然记起他解下手表的声音,然后,然后就是激烈厮缠。   这双手,看起来是那么优美,真的是这双手吗?在最隐秘处弹奏起无比美妙的乐章,每个音符,都恰到好处。   单知非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趁等红灯,手指在她腮上轻弹了两下,像班主任在提醒走神的学生:   “看什么呢?我手上有什么?”   张近微不说话,眼睛里是细细的笑意。   师大没什么变化,风景依旧,风凉凉的裹着氤氲水汽,篱笆围墙里,依旧有芦花鸡在散步觅食,张近微突发奇想,问单知非:   “这不会是十年前的那几只□□?我见过的。”   单知非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看她,静静道:“你不如说,这是不是汪曾祺文章里写到的芦花鸡,辗转迁徙,从西南联大落户到师大安家,我觉得这样反而更比较有想象力。”   “你笑话我。”张近微表达不满。   单知非点头:“你还是有优点的,能准确判断出他人对你的评价。”   张近微又气的打他,单知非左躲右闪,拎着礼物挡她的手,两人跟十几岁的中学生似的在路上闹。   对于两人的到来,爸爸和方萍简直诧异到不能相信。   尤其是方萍,她认出单知非,顿时,喜行于色,热情而殷切地将两人迎进来,并立马要带围裙去做饭。   被张近微及时阻止了,她委婉说,两人还要回上海。   “哎呀,回家来就来了,还买礼物,微微,阿姨晓得你挣钱不容易,破费这个干嘛?”方萍是那种假装嗔怪的语气,眼尾直瞥,在评估着单知非带的那份礼物。   她很高兴,给两人沏茶。   爸爸也很热情,仿佛,早忘了当初去单知非家里送礼的窘迫,看的出来,两夫妻似乎都明白了单知非跟张近微大概是什么关系,没直接问,张近微也没让单知非说。   既然小坐片刻,总得找点儿话题。股票基金什么的,爸爸不太懂,只能说政治,聊国家大事,单知非礼貌客气地听着,偶尔,简洁回应两句,张近微便看见爸爸激动地脸通红,在夸单知就是格局大云云。   她再次感受到了尴尬,爸爸和方萍对单知非始终带点儿讨好的神气,她不舒服,好像这一切跟十年前没任何不同。   然后,她又听到爸爸俗气地打听单知非的父亲到哪个级别了,单知非似乎不愿多说,在这方面,他跟父亲一样低调。   这一下,张近微就只能看到爸爸像当年送礼那样,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为的显示和单知非亲近些,而单知非,他没有失礼的地方。他就是那样的人,很淡然,很从容,在话题拿捏上很有分寸,不让冷场,但也不会滔滔不绝。   可在张近微看来,就一个字:尬。   所以,随之而来的情绪,自然而然就是沮丧,懊恼。她不明白爸爸和方萍,为什么非要这样,但转念间,她又点同情起两夫妻,难道十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总是不自觉地矮人一截,只不过,她选择的是远离,而爸爸和方萍选择硬凑上去。   她看看爸爸的笑脸,再看看方萍的笑脸,突然间,就像失落了整个青春。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觉得,仅仅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真的不够。   她坐不住了,或者说,坐的很难受。因此,她朝单知非看了一眼,单知非立刻领悟,起身要告辞。   方萍连忙跟着起身,一脸遗憾,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切换游走:“哎呀,你看,娴娴高三忙学习住校不回家,都没能见姐姐一面,她天天念叨姐姐,说要等高考完暑假去找姐姐玩儿,这孩子,就是跟姐姐亲。”   对于娴娴,张近微并不反感,相反,当年她每每来那个小姑娘的热情洋溢反而或多或少纾解了她的局促。   “嗯,等娴娴高考结束,可以来上海玩儿。”张近微知道方萍在等自己说这句话,她不想说,但为了曾经的一点善意相待,她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方萍不住说好。   她心情复杂地从爸爸的家里出来,这一回,夫妻俩坚持送出老远,嘴里不停念叨着让两人下次一定要在家里吃饭。   回到车中,张近微久久不说话,单知非发动车子,看她一眼,他便又熄了火。   “你爸爸和继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我们好,其实没什么。”   “不是,他们高看的是你,不是我。而且,他们在巴结你,你感觉不出来吗?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我知道,你跟你爸爸都不是那种喜欢享受阿谀奉承的人。”张近微一脸黯淡,她斜侧着头,往车窗外看。   天上流云聚散不定,变幻莫测,萧索的气氛笼罩着城市。   “我没关系的,真的,这真没什么。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以后,我们有自己的小家庭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走动下,平时可以没往来。”单知非慢慢地开导她,“别放心上,这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张近微忽然提高了点音量,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无奈,“如果,以后爸爸他们家托你办事呢?你会不会其实很烦,但因为我,而只能忍受?”   “你会不会想的太远了?这叫杞人忧天,近微。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拿来折磨自己呢?”单知非笑了下,他想缓和她的紧张。   可这一笑,却几乎激怒了张近微,她不为所动地转过脸,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疏离的冷淡,像看陌生人。   单知非怔了怔,他碰到她的眼神,有些心惊,同样的,他也在一瞬间里觉得张近微很陌生,很遥远。他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在眼前的张近微身上去寻找过去全部的影子,她长大了,他也是,总有变化的一部分,没关系,那都可以接受。她是张近微,这本身就足够了。   但他有点受不了她的这种……确切说,就是漠视。   “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未雨绸缪。娴娴会长大,她可能工作上会有求于你;爸爸跟方阿姨会老,可能将来在看病上会有求于你。我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像我……我妈那样是个无底洞。”张近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她像变了个人。   十年,她完全可以独立挣钱养活自己,但她没办法和原生家庭做彻底的切割。断绝亲子关系吗?法律上没这么一说,除非是养父母。   她可以有充分理由去拒绝郑之华,爸爸一家不行,他们对她不够冰冷,也不温暖,恰恰是给过一丝帮助,反而成为负担。   张近微自己没有太大的能量,她只够养活自己,所以他们对她期待不大。现在不同了,他们看见了单知非,单知非是财富的符号,他的父亲,是权力的符号,这两个符号便可以成为大厦,让靠近的人,产生可以依赖的幻觉以及惯性。   尽管,一切还没发生,但张近微总要提前去看未来。   越是爱他,她越是觉得不想,也不能让他受这种困扰,凭什么呢?凭他爱她,就要忍受她奇奇怪怪的亲人吗?那对他不公平。   张近微眼睛灰灰的,她说完,就紧跟着说了句“对不起,我脾气不太好。”   然后,人萎顿下去,把脸藏在丰盈的头发中。   像受伤的小动物,要独自舔舐伤口。   单知非把她脸捧起,指腹微动,轻柔地来回蹭她面颊,他语气很沉:“近微妹妹对我这么没信心?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没有能力处理好事情的人?你的家庭,我从一开始就清楚,那年,你跟你爸爸到我家里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个点回到家,让你尴尬,让你觉得难堪,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心里舒服,以前是,现在也是。我大概比普通人混的好一点,我希望我的这个好一点,能为你多做些事,仅此而已,否则,这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对我个人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张近微的手,慢慢攀在他手腕处,停下了。   她凝视着他,黝黑的瞳仁里是他的倒影,张近微在慢慢地流眼泪,她有点慌张,也有点吃惊,同时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她嘴唇蠕动:   “我刚才,刚才情绪很不好,我不想这样的,但就这样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永远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单知非轻吁口气,倾过身,亲了亲她的眉眼,又偏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笑着说,“是我没有为你设身处地地思考,我太轻飘地说出那些话,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张近微一下搂紧了他,她像栖息在他肩窝,虚弱地问:“那你还喜欢我吗?我知道自己问题挺大的,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愈合不了,我很难受。”   她全心全意地跟他说着这话,尽管,她脑子里想到的是墓地,还有小白菊。张近微在这温暖的拥抱里,想起那一幕,整个人通体冰凉,她知道过去了,过去了,但害怕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卷土重来--单知非再一次表达他的轻蔑。   如果真的还有再一次,不如死掉算了。她花十年去忽视,去遗忘,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张近微这么想着,忍不住哭了,她挣扎退缩,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是不要了。”   单知非听到后,便开始吻她,亲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咸又涩,他吻的非常温柔非常紧密,柔情万千,他知道该怎么去靠近张近微。   最终,他在离开她的嘴唇时,倾诉衷肠: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发脾气也可以,你把你全部的想法和真实的需求,都告诉我,我会认真倾听并尽力想办法解决。但是,别放弃我好吗?”   张近微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伏在他怀里,很沉默,单知非抱了她很久。   直到她说“你开车吧”,两人才开始上路。   到苏州时,他没走。园区很大,博览中心那一带,乍一看,很有上海的味道。吃完饭,他领着她在鸡鸣湖散步,没订酒店。园区有单家的房子,大概是04年那会儿,五千一平买下,倒不是单暮舟买的,而是单知非的叔公慧眼投资,他无子女,这房子最终是单暮舟继承。   金鸡湖附近,就很有新加坡的感觉了。   干干净净,规划整齐,单知非跟张近微聊他小时候的事,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人渐渐放开,又变得活泼了许多。   “你这几天,是不是耽误了很多工作?”张近微又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手指交扣,单知非说,“还好,电脑一直带着没耽误什么,我也打过招呼的,并不是说,真的消失几天联系不到人,别担心。”   她深吸口清凉空气,声音小小的:“你明天回去吧。”   “好。”   “我也会很快回去的。”   “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打证,我等你。”单知非紧跟强调这个,他笑笑,摩挲着她掌心,“晚上我们好好聊聊天,好吗?” 第45章 桔梗(3) 我听你的   夜色很美, 粼粼的水面上浮光跃金,但道路两旁没什么商铺,因为参照的是新加坡模式, 商业与交通分开, 在这散步, 真的很难产生什么繁华都市感, 落的宁静。   张近微走的有点累,毕竟穿的不是平底鞋, 风又凉, 人到最后就只想往男人怀里钻,单知非大衣敞开, 把她裹住。他本意是好的, 想着多做些情侣之间的小事,但张近微似乎不怎么感冒, 她喊着冷,又说脚痛,单知非一把将她抱在栏杆上坐住, 张近微的头发就飞起来了。   她居高临下, 笑着问他干嘛。   单知非把她鞋子脱了下来, 拎在手里,然后背起她, 往停车的地方走。   张近微心安理得地趴他后背,脸贴上去,透过乱发能看到天上忽隐忽现的星辰。她手指摸到他喉结,勾勒一番,脑子里想的是起伏的山峦,于是, 好奇心上来,反复摸着玩儿。   “你谈过很多女朋友吗?”张近微忽然想到什么,她一问,语气中的酸味扑面而来。   单知非没回避这个话题,他目视前方,声音在风里出没:“谈过几个,不算很多。”   “你对每个女朋友都这么好吗?”张近微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小肚鸡肠,可忍不住,问了还想问。   单知非变得狡黠:“你猜呢?”   “不知道。”张近微不无失落地说,“我以为,你是那种很高冷的人,但好像,又不是。”   一想到他也温温柔柔跟别的女孩子说话,做事……张近微嫉妒地发疯,她隐忍着,干脆要求说,“我要你跟我那个,你明天就走了。”   她有点误区,爱这个东西,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是压抑的悸动,是不能说的秘密,是甜蜜的哀愁。成年后,她更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的爱,说不出口,生活中细节的关心她以前为曾寒付出时,总做的像个保姆,拿钱干活的那种感觉。   现在,面对单知非,她经常不经过大脑思考,张嘴就来,时不时有惊世骇俗的话,连单知非都诧异。   就比如此刻,他为她的跳跃性吃惊一秒,但很快了然,他带点儿调侃:“好啊,我回去立刻跟你那个好不好?”   张近微已经后悔了,当起缩头乌龟,装死。她心想,苏州的风还有点冷哩。   “我之前的恋爱都谈的寡淡,你没说错,我高冷,冷的很,对别人其实根本没什么热情。但你是张近微,完全不同,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了好吗?”单知非一个字都没问她的前男友们,他不需要在意。   偶尔会联想别的男人吻她,他简直要疯,索性放弃去想。   甚至,没问过她爱不爱他,当然,张近微也没问过他,可他告白了,张近微并没有。但对于他来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她总提某事,跟小孩子刚接触某种新鲜糖果似的,心爱地不行。单知非一直保持良好的健身习惯,持久度耐力都很稳定,兴头上来,对她再温柔的脾气也会显得像虐待,他担心过她招架不住,而现实是,张近微是个小妖精。   “怎么不说话?”他笑笑,“还在吃醋吗?真的没必要。”   张近微用动作回应的,她嘴唇柔软,清凉,紧紧吸附在他耳朵上,奖励给他一个吻。   突如其来的动作,单知非心跳很快,像乱了的语法规律。   一路沉默,他像积蓄着什么力量。到车前,把后排车门打开,放她进去。   张近微觉得自己是被扔到后排座位上的,她刚起身,单知非已经坐进来,他不说话,两只眼很深地看着她,开始解手表。   苏州的秋意正浓,人的心情却不会萧索。   单知非眉眼低垂,一句话都没有。张近微想起两人第一次在车里接吻的那一刻,她战栗了下。等他靠近后,她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像在一中时那样,变成一枚红红的水蜜桃。   “你知道秋冬怎么除静电吗?每次我都很怕那个静电,你知道吗?我是说静电。”张近微开始语无伦次,她在等待,但有点不太敢看对方侵略性十足的眼神,单知非是温柔的,同时又拥有反面,这让她心悸。   单知非忽然就微微笑了,抚上她脸庞,手指在她嘴唇那停住:“嘘,近微妹妹这个时候不要没话找话。”   张近微认真看着他的脸,却说:"其实,我想跟你说说话,单知非。"   她喊他名字时,是那种少女一样的清软,单知非便坐直了腰身:"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张近微忽然笑出声,"我挺好奇的。"   单知非于是说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琐事,他总是爱自己拿主意,学什么,报什么辅导班,父母无条件支持云云,说到最后,他提起自己有次在家做实验,差点把房子给炸了,然而,父母并没有生气。   张近微先是笑,笑着笑着,涌上莫名的心酸。   单知非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张近微觉得冷,她紧了紧大衣,才说:“我想透透气。”   单知非按她吩咐,降下车窗,并点了支烟:"我不能穿越回去补偿你的童年,但可以负责未来"。   他虎口时不时碰碰眉毛,夹在指间的烟,忽明忽暗,随后,捻灭了问张近微:   “回去休息?”   原来,他什么都懂。她沉默着,大衣上有非常干燥的气息,像裹着阳光。   “我有点饿。”她轻轻地说,"我有点想吃米线了。"   单知非看向窗外无声发笑,又转头,揶揄说:“走,我现在就带你回一中吃米线好不好?”   他说这种话时,依旧是很沉静的样子,波澜不兴,张近微反应了一会儿,羞恼不已,裹着大衣气鼓鼓缩起脚,“算了,我觉得想吃甜食了。”   单知非便发动车子,找甜品店,女生总是变幻莫测,到了眼前,张近微又说怕胖,这么晚还是算了。   她似乎有着寻常女生的烦恼和担心,实则不然,她身材该细的地方细,该丰满的丰满,恰到好处,说这种话完全是当口头禅一样,并没往心里去。   最后,买了些水果回去。   园区里有不少知名企业,高端就业人口直接造成房价飙升,如今,二手房单价都已窜到六、七万。单家的房子常年空着,但苏州有浮石的派驻人员,单知非偶尔来看项目,会住这里。   装修很老派,到处都是那种很厚重的家具,张近微以为自己进了哪个老干部的家。   “凑合住,”单知非身上总有一种从容感,有条不紊安排她,“你这几天都可以住这里,也方便。”   他把车钥匙也留给她,“我坐高铁回去,上海我还有辆车。”   随后,到浴室里放热水。。   张近微突然又拘束起来,浴缸很大,他懒散张开手臂搭在边沿,休憩片刻,抱住她,修长的手指撩开她鬓边发丝,亲了下额头。   亲完,又把她搂在了怀里。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怕你不想说,就没问。当然,你如果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张近微偏过脸,她眼睛同样湿漉漉的,显得无辜,偏偏妩媚。   “什么?”   “那天,你本来说好要跟圣远丁明清去公园的,小高考刚结束,也有时间,为什么变卦?为什么我会在紫藤架下遇到你?”他眉毛一根一根的,漆黑无比,眼睛也格外深邃,直直看向张近微。   她心里立刻像下起一场秋雨,冷冷的。   张近微眼睛闪烁,像蒙上了雾,她望着他:“你还在怪我?”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单知非很肯定地告诉她,“圣远的事,是个偶然性的悲剧,我是怪过你,但更多的是恨自己。”   真的吗?   张近微却又有点不确定地看向他了,这个时候,他一定是酝酿很久很久,而且并没放弃这个问题,否则,为什么还是选择问呢?   “没什么,我本来就情绪不稳定,说变就变,大家看我内向安静,其实并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那个时候,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就这样。”张近微故意这么解释,盯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讲信用?我根本不值得做他们的朋友?”   单知非听出她那隐隐的咄咄逼人,他懂,张近微真的只在自己面前暴露尖锐的那一面,她无处可发泄。   所以,他轻轻抚着她的脸,很平静地说:“大家都有情绪化的时候,更何况,你那个时候是青春期,情绪波动大,完全正常,我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   张近微的鼻子狠狠一酸,她的心,变得完全柔软下来,眼眶控制不住地湿润了。   “你现在得到了答案。”   “嗯,得到了。”单知非亲亲她温热的嘴唇,“没事了,我只是问一问。”   “你不怀疑我骗你吗?我说什么你都信?”张近微心酸地说。   单知非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他居然笑了笑,“那好,你说说看,你骗我了吗?如果骗我了,骗了什么?”   哎,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柔?   但当初那一刻,要永远永远失去他的绝望感,像尖刻的刀,一下又准确地捅进胸口。张近微心底升起一种焦躁,她知道他在,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但还是非常非常心痛,不能言说。   她偏了下脸,眼睛闪烁,单知非已经捕捉到她情绪细微的变化,便无声地揉揉她的头发,很温柔。   张近微死死抓着他肩头,声音哽咽地诉说:“那天,从考场出来,吃饭的时候,谢圣远突然和我说,你要出国了周一就走……”她忽然发出一声近乎自虐般的尖叫,眼角有泪,“我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知道吗?”   她深深呼吸,仿佛描述一件带有砒。霜的往事,“我想,我永远见不到你了,你要走了,你不会回来,跟我再没任何关系,我一想到这点,根本没办法继续吃东西,没办法做任何事……”   张近微声音完全走了样,她稍稍起来,因为回忆太过苦涩,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觉得像窝了团污血:   “我没想到后来的事,我后悔,但我没办法让时间倒流,即使倒流,我可能还是会那样。单知非,你让我太难受了,我甚至没理由恨你,因为这都是我一厢情愿受这个苦。”   原来是这样。   单知非在压抑的倾诉中听得清清楚楚,他完全没想到,到头来,所有的一切,还是因为自己。   可他却要对她说那种话,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更加不可饶恕。他把她抱起,像拥抱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一路走回卧室。   最开始,她像没方向的小鸟,只是胡乱吻他脸,因为情绪跌宕,嘴巴又麻又痛,单知非几乎是心碎地拉开她,咬着牙,吐出柔和的措辞:   “宝贝儿,这样不行,会伤害到你自己。”   张近微就哭了。   她的人生只有两部分,泾渭分明,和单知非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没有单知非的时光。   在一中的所有高中岁月,因为他,而变得有色彩,不再只是黑白。如果她不再遇到他,也不会再有任何期待。   房子好像单独变成了一个世界。   还是他先起的身,然后递来一杯温水。她喝下水后,温柔问他:   “那个,我想知道,你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吗?”   单知非重新躺到她身边,唇角一勾:“关心起未来公婆了,是吗?他们很好。”   “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很恩爱?我记得你爸爸,他很有气质,很和气,不过,我没见过你妈妈,相信她也是很好的人。”张近微说起这些,带着不自知的羡慕语气。   单知非笑,点头说:“我妈可能会是个挑剔的婆婆,不用怕,她如果挑你毛病,我来沟通。至于她和爸爸的关系么,他们这么多年,没红过脸,一直都是模范夫妻。”   单暮舟是那种体贴的男人,温和,有教养,锋芒都收敛在里头。李梦有点强势,但不过分,她聪明,能干,并且深爱着丈夫和儿子。单知非的原生家庭,和谐有序,他什么都不缺,包括爱。   对于张近微来说,她渴望他,同样渴望他的家庭。她知道,他的家庭正是自己最向往的那种,稳定的,和睦的,外头再有什么凄风苦雨,都不要紧,只要回到这样的一个家中,再多的伤口,也能长好。   人才有力量继续前进。   不像她,一个人走路,只有孤独。   张近微有点难为情地告诉单知非:“你说,叔叔阿姨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我挺喜欢他们的,真奇怪,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他们,就觉得很喜欢他们了。”   “爸爸一直都很喜欢你,”单知非突然捏捏她的小鼻子,一夹一松,“这么多年,他都还记得你。”   张近微一下欢喜起来,她眼睛发亮:“真的吗?单叔叔真的还记得我?”   “当然,不信的话,回上海你当面问他。”单知非语调轻松,他很愉快,“你单叔叔这个人,非常开明,他早同意我娶你了。”   张近微半信半疑的,想了会儿,跟他商量:“那,先告诉叔叔阿姨吧,我是说打证的事。”   “不用,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决定。”单知非用一种习以为常的口气说,确实,他从小都是那种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   他一直都是看起来淡漠,没什么情绪而已,其实,内在有非常果断凌厉的那一面,认定目标,不啰嗦,不废话。加上出国深造,顶尖学府让他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及人生的多样性,他本性中的骄傲,又被过滤掉那层浅薄和浮躁。   这让他整个人变得更为沉稳清醒。   可张近微反驳了他的计划,她同样坚定:“这样不好,太不尊重叔叔阿姨了,我又不是和你私奔。”   单知非说:“一样的,打完证再说不迟,同时可以筹备婚礼了。”   “我不同意,”张近微较真起来,“你跟我不一样,我是没有家,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如果你这样做,显得我也不懂事,我不想让叔叔阿姨还没怎么样呢,就对我失望了。无论如何,我应该先去见见叔叔阿姨,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完美,这套说辞压根揪不出错来,单知非揉揉眉心,他只能投降:   “好,我听你的。”   “你可以先跟叔叔阿姨侧面提一下下啦。”张近微抿嘴笑,这个时候,心里又觉得害羞了,而且紧张,她在那无意识地深深吸气,被单知非看在眼里,他握住她的手,“不要有压力,你我天生一对,没人能拆散。”   张近微看着他,觉得肉麻,她眼角那还潮潮的,嘴里轻轻说:   “你说你只喜欢我,最喜欢我了,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也这样?”   “不需要问。”单知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灯光洒落,高眉骨下的黑眼睛有种深邃的柔情,“你对我什么感觉,我非常清楚。高中时,可能会揣测,会因此而失落,但现在不会了。”他说完,就对她温柔地笑了。 第46章 桔梗(4) 我想你了,很想。   第二天, 张近微开车送单知非去高铁站。   一切都很自然,张近微都没有扭捏拒绝的阶段,他要把车留给她开, 她就拿着钥匙。好像, 两人已经是热恋很久的小情侣, 用对方的东西理所当然。   微信上, 单知非早已解除对她的屏蔽,他跟她解释了这件事, 张近微不过笑话他小气。   “本来想陪你逛逛商场, 买点东西,上海那边催的急, 所以, 我把钱打在了你卡上。”单知非说这话时,已经在夜里翻过她的包。   他说“抱歉, 我动了你的包”,但脸上没一点抱歉的意思,那种语气, 像流水一样平缓温柔。   张近微一下想起许多往事, 她跟念台词的一样:“奶茶、饺子、米线、卤菜、肯德基……”她俏皮地瞥他眼, “不是买吸管送奶茶,你都是故意买给我的, 对吧?”   “这都什么?”单知非装不懂,只是笑。   张近微若不是专心开车,一定会“报复”,她撅了下嘴:“你给我打了多少钱?”   “你想要多少?”单知非还是笑。   张近微面露难色,她一本正经说:“这个么,我要先弄清楚你有多少资产, 再开个价,不过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单总带我买基金吧?或者比特币什么的,我一直都不太敢搞这些。”   她难得幽默了一把,“毕竟,我真的害怕一通操作猛如虎后,让本就不富裕的日子雪上加霜。”   “恭喜你,张近微,韭菜进场虽然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单知非忍不住调侃她,侧过脸,含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韭菜。”   张近微被他说的脸发烫,什么小韭菜,她的性格其实本质没变,虽然看起来大方开朗许多,但极容易害羞。   她一害羞,人就有点距离感,像当初那个安静内敛的少女。   单知非便逗她:“生哥哥的气了?”   终于,张近微狠狠瞪了他一眼。   停车时,他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冷不丁地吻她,吻的很重,张近微纤细的脖子就在他掌心下,这几天,那里留的全是吻痕。   她的回应也非常投入,一秒而已,张近微就沉浸到和他接吻这件事中去了。   单知非觉得自己根本离不开她,一天都不行,还没走,就非常非常想念张近微。他扣她的脸扣得很紧,连睫毛都想亲吻,大白天的也容易擦枪走火。   两人像十八岁的小恋人。   “会想我吗?”单知非把她嘴巴都亲麻了,依旧不停,他是真的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热恋。   “想,只想你。”张近微呼吸大乱,仓促应声,又去吻他的嘴唇。   她头发很长,卷卷的,因为接吻的关系好像缠住了他的手指,古人说,青丝是情丝,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张近微最后不得不在车里整理了下自己,并且,掏出纸巾很细致地帮单知非擦干净手指。   下车后,临到进站,单知非原本以为,张近微也会非常舍不得他走,又缠绵又粘人地跟他说些令人心跳的话,大概就像在刚才那样。   单知非真的太喜欢她那个样子了,妩媚娇俏,全是因为自己动情。   然而此刻,她连手都没拉,插在口袋里,有点冷淡而不自然地站在那儿,好像离开封闭空间,就翻脸不认人。   “那我先走了。”张近微不太习惯周围人来人往看他们,两人是俊男美女,自然招目光,的确,这几天她恨不得和他死在一起,那种昏暗的雨天,浓稠的黑夜,都适合释放某种期待。   今天苏州天气晴。   她想不出话,只好捏着车钥匙这么说。单知非想要过去抱下她,张近微立马小声警告:“别过来。”   他觉得好笑,看她微微绷着的脸色,也就不动了,无奈说:“行吧,张近微同学,回见。”   张近微拘谨地点点头,小幅度地摆了摆手,随后,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单知非估摸着她总要回头看一眼的,可惜,张近微就真的这么走了。   他心想,等回来一定要好好“罚”她的冷血。   张近微跟半导体负责人联系了下,一路导航,到园区见到人后,跟着对方,一面参观,一面交流。   半导体很热,这多半跟美帝卡脖子有关。但国内这块工艺落后,是不争事实,张近微在某种程度上很北方人,关心国家大事,爱看政治新闻。因为国家投入大,难保有人出来盯大蛋糕等骗钱,她很谨慎。   “厂房还没建好。”张近微指着空地说。   对方解释:“因为土地调规的材料不齐全,你放心,我们是真正要做实事的,不是来圈钱的。”   张近微笑笑,然后在办公室看了很久的PPT,PPT做的倒是很好,但她发现,公司仅仅是跟半导体产业沾点边,主营业务并不在此。   接下来,她又见了公司高管,对方嘴里全是高端光刻机7纳米这些专业术语,说的意气风发,张近微不作评价,对他们财务数据进行了一番梳理后,对方要求尽快给公司估值。   她在四大做过,所以对财务这块还是很敏感的。   尽调差不多时,张近微跟自己头儿汇报了几十分钟,下了结论:“我觉得,用假账骗FA,他们又那么夸夸其谈,张嘴闭嘴不离政府,多半是骗钱的,到时烂尾一点都不出奇,这个项目我们不能接。”   头儿在电话里教育了她十分钟。   无非就是另一家FA都已经筛选出五家投资机构,比咱们猛多了云云。   “你要做的是尽快写BP,抓紧定一稿,那边都放话了,只要这边一稿一出,人家就能开始对接投资人。”   头儿毫不客气地总结完,挂断了电话。   张近微有些惆怅地看了看窗外,她硬着头皮继续在苏州呆下去。到了晚上,单知非和她视频时,她才忍不住滔滔不绝和他吐槽,义愤填膺,而且无可奈何。   “我知道国家现在这块投入大,正是因为我们被逼着要自主研发,所以,才更要谨慎啊,那么烧钱的项目,怎么着,也得有个清晰的规划和审核吧?到时烂尾了,除了上一阵新闻,什么价值都没有,这些人就是三无人员,就这也想搞融资套现,太无耻了!”   “最沮丧的是,我明明知道这里头有问题,还得给他找融资,我不想干了!”   她脸小,出奇地上镜,抱怨起来鼻子会跟着皱一下,眉头也皱,但无碍漂亮,张近微的确是单知非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不是他对她有滤镜,而是,那个时候一中的老师都这么评价。   “那就不干了,我养你。”单知非跟她开玩笑,张近微顿时卡壳,她一停,像拍了张照片。   单知非皱眉:“看,我说我要养你,你怎么一副惊恐的表情?好像我要杀你一样。”   张近微噗嗤噗嗤一阵笑,她心情好多了,然后,突然止住笑,喊了声“单知非”。   她问他:“你有没有想我?”   单知非鼻腔里轻哼了声:“张近微,你那天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记仇的。”   她冲他做个鬼脸,扒拉着眼皮,很突兀,把单知非看愣了,他轻叹:“我刚发现,你的脑子似乎不太好。”   “那没办法,想退货已经晚了,嗯哼。”张近微在视频里特别活泼,她有鬼马的一面,自己都不知道。   两人聊着聊着就很晚了,张近微无聊地在床上翻了滚,又翻过来,她穿一套黑色内衣内裤,身体雪白,四肢修长,完全是朵怒放的玫瑰。   单知非受不了这种视觉冲击,她很爱黑色,这样其实很好看,黑者愈黑,白者愈白,他几乎想穿进屏幕里去。   轻咳一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张近微却打乱他的话,问他要不要诚品书店的书,点一本,当礼物送他。   单知非比她爱阅读,理科和文科同样好,张近微是个不怎么喜欢读文学作品的人,她那时苦读书,都是为了成绩。   “我现在读书不多,晚上翻几页而已,你看着买吧。”单知非看她趴在了枕头上,胸型完美,人却一脸纯真地怼着镜头,他鼻息沉起来,匆忙结束了对话。   他不得不进卫生间,用手解决了一次,躺下后,身体和心灵都感到无比的空虚。   而张近微这边,临走前,真的去了趟诚品书店,在阅读区,被人小声搭讪,她只好赶紧离开。   最终,张近微挑了一本《熟食冷肉正统技术大全》。   她是在等结账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董小姐。   读大学时偶然结识的小众女画家,她办过画展,可惜张近微一次都没去过。   董小姐是中年人的岁数,人很娴静,她不是那种第一眼美人,是耐看型。弯弯的眼,依旧很清澈明亮,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人是非常温柔的。   正要上前打招呼,张近微的脚步忽然一顿,她迟疑了,辨认片刻后,确定跟董小姐说话的男人是单暮舟时,她有些意外。   单暮舟好像不会老。   他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身材很高,五官英俊,单知非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沉淀着更为稳重的东西,也更温文尔雅。   张近微怀疑两人是老朋友。   但下一刻,她就否定了自己上一刻的想法。单暮舟看董小姐的眼神……张近微太熟悉了,真的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单知非看自己的那种感觉。   专注,温柔,是看恋人的模样。   她大脑一片空白。   张近微记得单知非说他父母是模范夫妻,没红过脸,她当时就想自己要和单知非永远相爱,做永远的夫妻。   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坏了一下,张近微深吸口气,抱起书,挡了挡下半张脸,刻意跟他们拉开距离。   结账后,她发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店,朝地铁方向走。   张近微心跳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的,竟然跟上两人。她想,也许两人是要去人山人海的拙政园?或者是同样人多到爆炸的平江路?张近微都做好打算了,如果两人是去听昆曲之类,她一定扭头就走,她真的没这么高端的欣赏品味。   张近微像贼一样,跟两人坐上同一班地铁。   这仅仅是开始,出地铁后,依旧是步行,她几乎要在苏州的小巷子里走迷路,然后在老旧的环境中,抵达一个小小的园林—艺圃。   这个地方真的很难找,要按箭头指示,票价倒出奇的便宜。   园中有水榭,开着茶室,多是老苏州人在那喝茶聊天,张近微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在两人附近坐定,要了杯茶。   张近微没什么心思看外头的水池假山,她一个妙龄女郎,乍到扎眼,好在老苏州们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闲聊世界中。   她努力辨听两人的对话,谈什么造园手法、流动空间……张近微对这些一窍不通,两人的声音徐徐,比艺圃的深秋还要清,还要静,有种很脱俗的感觉。   张近微心情复杂地先行离开,什么都没有,她看到的,不过是两人一起去书店,去园林,温和有序地交谈……可是,董小姐并不是单暮舟的妻子,这是最重要的。   董小姐一直未婚,她知道。   但她真的一丁点都不愿意把董小姐和什么小三情妇字眼联系到一起,张近微胸口发闷,她前几天还在渴望的东西,突然有种破碎感,来的意外。   一路上,她都在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单知非,但是,她不太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不,她绝对绝对不会轻易对别人下什么判断。   张近微略微烦躁地回了上海,单知非第一时间知道,约她来家里,而且明确告诉她会去接她。   她先推掉了李让的热情邀请,决定有机会再告诉老同学,毕竟,这么瞒着也不太厚道,李让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单知非住的地方,紧邻花旗,大户型,张近微从来都只是在外面匆匆瞥过几眼,外观并不特别。   但陆家嘴地段,又是什么一线江景,单知非名下的这处宅子的价格她不太敢想。贫穷一直都在限制着她的想象力,现在也没太大变化。   黄浦江不还是那条黄浦江吗?但陆家嘴不是那个陆家嘴了。念大学时,同学告诉她,陆家嘴的房价在90年代末,也就是她们刚读小学那会儿,三千一平,简直让人想穿越买房。   张近微确定自己情绪上的不佳,有一层,是来自于进了单知非的房子。   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仅仅几天,像是大梦一场。   “发什么呆?累坏了?”单知非没有变,他依旧从从容容地跟她说话,张近微变得沉默,她真的在走神,下一秒,人已经被单知非扯进了怀里,他低头,开始动情地吻她。   像是对她刚才的不够热情实施的惩罚手段,他吻的耳朵都红了。   张近微本来还有点僵硬,但很快,人像一汪春水一样软在他怀中。   两人反应都很大,她靠在墙壁上,光着脚,高跟鞋不知道甩哪里去了。单知非把她两只手臂往上定住,舌头再度伸进来,两人的口腔就能成为一个湿热葳蕤的世界。   “我想你了,很想。”他偏过头,终于给她一点呼吸的机会。   张近微感受到他胸膛滚烫,她脸发红,情不自禁推了他一下:“哎,你把我嘴巴都要咬破了。”   “要吗?”单知非呼吸急促地问她,但没动手动脚,他在征询她的意见,张近微想要,她真的是很想很想要的。但奇怪的是,回到上海后,确切说,是离开一中和苏州那个特定环境后,她再面对他,有种自己都不懂的陌生感,这导致她没办法立刻回答他,只能打岔,“我们先吃饭好吗?”   单知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突然就很精虫上脑一般,他笑了笑,为自己被张近微所掌控的这种感觉而惊讶,但完全不排斥。   他亲自给她做饭,让她先去洗澡。   卧室里,给她放着自己的衬衫,他要她洗完澡后穿自己的衬衫就好。   果然,她穿男人宽大的衬衫,露出两条修长笔直的腿非常好看,张近微知道这么做会取悦他,她愿意,愿意把自己美好的一面暴露给他看。   但当他那种审视的目光真正投过来时,张近微还是害羞了,她强装镇定,过去很自然地问他都做了什么。   一番介绍后,单知非忽然问她:“能告诉我初潮是什么时候吗?”   张近微傻眼,她闷闷的:“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你的事。”单知非漫不经心一笑,尔后,听见张近微小声说,“是初三那年夏天,我爱喝生水,有一天突然觉得腰很酸,不知道怎么了,然后去厕所时就发现了。”   “什么心情?”   张近微记得很清楚:“有点伤感,大概知道童年结束了吧,又有点迷茫,觉得自己是不是长大了,真的不能再当小孩子了。”   单知非“啧”一声,他在笑,“初潮前,你的胸部理论上应该已经发育过了,应该体会过进入青春期的感觉了。”   他目光自然下落,欣赏地说:“不错,近微妹妹发育的很好。”   张近微下意识去捂了下,有种青春期少女才有的羞耻感,但很快放开了。   “那你呢?”她为了掩饰尴尬,不甘示弱,“你第一次my是什么时候?嗯?”   单知非挑挑眉毛:“看不出,你懂的不少,张司机?”   “什么呀,这是生理知识,你总是把我当智障,像没受过教育一样。”   两人的话匣子一打开,气氛突然就松弛了,张近微笑起来。   “你说嘛,我也想知道。”她有点恶作剧地贴过去,乱起哄。   单知非在那摆盘:“也是初中吧,记不清了,总之很尴尬。”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单知非皱了下眉,不知道什么人会这个时候过来,很快,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前女友。   他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杨蕙毫不见外地进来,习惯性开口:   “亲爱的,我有急事想跟你谈谈,麻烦给我倒杯酒。” 第47章 桔梗(5) 我可以出尔反尔吗……   单知非简单拦了她一把, 他思考片刻,说:“你稍等,我女朋友在这里。”   女……女朋友?jessica被噎了下, 要说心里没翻起股酸意, 是假的, 她很快镇定如初, 说,“那我们另约地点?这附近?”   在她的认知里, 跟前男友还做朋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单知非说“不用”, 他让她在门口等等。   他走回来,对已经听到对话的张近微笑笑:“杨蕙过来有点急事, 我们谈事情, 你先吃?”   张近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介意,但越努力, 越欲盖弥彰,她知道是那个漂亮姐姐来了,最奇怪的是, 她竟然莫名有点心虚。   “那我出去走走。”她僵硬地说。   单知非认真地看着她, 他不让她走, 而是说:“你现在是这里的女主人,张近微, 拿出正宫的气场来。”   张近微只能换了件衣服,被动地,矜持地挨着他,一同走过来,她冲艳光四射的jessica笑笑:“杨小姐来了,你们坐着聊, 我去泡茶。”   转头时,便看到单知非眯了下眼,是赞许。   虽然,让前女友跟近微见面怪怪的,但也是机会,他要让杨蕙知道,她真的已经是过去式;同时向近微证明,自己和她才是恋人,而且,快要结婚的那种。   张近微第一次到他家,根本不熟悉,房子空间大,她脑子里却全是“麻烦你给我倒杯酒”这句,可见,两人之前在这里都是这么过的,这里,肯定留着她的痕迹,也许,两人也曾在夜里激烈交缠……张近微想到这,人就木了。   肩膀那,单知非的手已经搭过来,他那么冷静:   “你先吃饭,不用管我们。”   我们。   张近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轻轻把肩膀上的手拿掉了,隐忍地敛下眸子,一个人去餐桌前坐了。   客厅里,两人的对话基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单知非给jessica倒了点葡萄酒,照顾她的口味,她不喝茶的。   “什么事,非得跑家里来说?”他虽然是笑的表情,但语气里,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不过以他的教养是绝对不会赤。裸。裸让前女友难堪的。   Jessica理亏,她也在这么问自己,为什么?其实还是想见见他的,虽然分手,但她抱过一丝幻想,那就是他现在单身。万一单身呢?今天也许还会发生点她期待的事情。她不排斥把单知非当某种伴侣,虽然,她知道以他的个性绝对不接受这种关系。   现在看,是不能了。   既然谈不了感情,那就谈正事。   她眼风一瞟,又抬了抬下巴,单知非立刻会意,他说:“没关系,她可以听。”   Jessica酸酸地笑了下,点点头。   “一点闲有浮石派驻的董事,最近,没给你汇报什么情况吗?” jessica嘴里的“一点闲”,正是目前国内估值最高的咖啡连锁品牌,势头强劲,主营咖啡,辅以各类新式茶饮。   作为资本宠儿,浮石和jessica的投资机构联手投了几十个亿,一点闲走的是疯狂扩张的数字化品牌道路,通过超大量的门店网络,迅速抢占核心消费圈,店面开到故宫,成为都市小白领阶层最爱的休闲饮品。   单知非倒见过店门前数百人排长龙,等一个小时,只为手握一杯xx奶茶的火爆场景。   当初,浮石和许多VC/PE一样,都在抢这个赛道,一点闲的几轮融资下来,数额是越来越大。   现在,浮石持股比例最大,是它的第一股东。   单知非微笑:“你消息挺快,我昨天刚开了个会,说的就是这个事。”   Jessica两眼闪烁,精明地看着他:“哦,原来单总知道,那,有没有打算告诉我的啊?”   她的投资机构,是第二大股东。   单知非回答的滴水不露,温和说:“杨大小姐什么人?需要我来告诉吗?”   Jessica是熟悉他这个样子的,她气笑:“我要是不知道呢?等着到时被坑惨?”   “怎么会呢?”单知非心照不宣地看着她,“你已经知道了,当然清楚怎么做最合适。”   他平淡地说,“老实讲,我们当初并不知道这是个局,毕竟,这么简单粗暴的玩法,我们以为一点闲不会这么做,烧钱做市场,上市,套现,一整套下来无非就这三步。”   “当初,谁给你们做的尽调?” jessica晃着高脚杯,“我记得,是九叶?”   九叶给许多知名投资机构干过活,当初,尽调完成时,当然说的是“没问题”,确实,浮石当时很渴望发掘一点闲这种独角兽,而且,一点闲的商业书中明确了要上市的决心。   一点闲也确实讲了个好故事,能打动投资者。   虽然,单知非很快察觉到它的高额补贴和一路狂奔扩张的模式不对头,但他已经想好了退路,作为前半段入场的投资人,现在,无论一点闲发生什么,他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因此,jessica问起他们开会结果时,他也盯着她,说:“尽快上市,而且要在美国上市,送他到纳斯达克敲钟。”   Jessica笑:“然后呢?”   “你说然后呢?”单知非把话又扔给了她,jessica笑笑:“股票进入二级市场,单总,浮石可以随时跑路,你们打算过了锁定期套现离场?”   “不然呢?”单知非淡淡说,“现在知道它是一场庞氏骗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报表做的再好看点,去美国上市吧。”   “你不怕你们大BOSS名誉受损?这可是给中概股抹黑。” Jessica假模假式地感慨,单知非不置可否,他很文艺地说了句,“我们做这行的,不过是在摘一朵时间的玫瑰。”   Jessica忍不住踢他一脚:“少来。”   “我是很想高尚的说,我们关注未来,立志让世界变得更好。但现在,浮石上当,我要考虑的只能是在什么时候退出保证浮石的投资不打水漂。”   单知非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脚,显然,是不想跟除了张近微之外的任何女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他知道jessica今天是来套话的,一看往日情分,二则她本人背景雄厚,浮石不想失去她这个小伙伴,单知非给她兜了底。   “美国查很严的,发现财务欺诈最高可以判25年监。禁。” Jessica说完觉得多余,单知非怎么会不知道?他在美国呆过,什么不了解?   “所以要去美国上市,一点闲在中国,高管们也大都在本土活动,中美没有引渡协议,司法流程没那么容易走的。”   单知非果然把什么都想好了,他很平静,一点闲的创始人刚刚获得什么经济年度人物新锐奖,而暴风雨,就在奔来的路上,到时,这个案子爆出来绝对会震撼整个金融圈。   但那时,浮石已经全身而退。   跑太快不行,跑太慢更不行,单知非已经掐算好节点。   “你们派去的董事,会进一步给出指导吧?比如,上市后放出利好消息,让散户接盘?” jessica想的一点都不比他少,单知非笑,“既然一点闲是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这套流程不用我们指导。”   Jessica表示赞同,她把剩下的酒喝光,站起身,单知非便也跟着起身,并喊了声“近微。”   桌子上,单知非知道她爱吃辣,特意做的捞汁小海鲜,又做了一份荷包蛋萝卜汤,外加黑椒鸡腿拌饭。而张近微,只潦草地动了动筷子,注意力全在两人对话上了。   她听到他喊“近微”,心里是恼火,眸子里染上一层灰,但还是维持了最大的礼貌,走过来,跟单知非一起送jessica。   Jessica比她潇洒得多,夸她漂亮,然后踩着高跟鞋气场两米八地走了。什么都没发生,什么恶俗的前女友来找茬,她真的是来说正事的。   “我陪你再吃点儿?”单知非看看桌子上没怎么动的饭菜,他坐下,尝尝汤,味道可以啊,他笑着说,“你不是说老觉得饿吗?不常常小海鲜?肯定合你口味。”   张近微沉默几秒,说:“我很想装大方的,但做不到,她为什么喊你亲爱的?你们还保留着什么关系吗?”   问完这些,她就觉得特别羞辱,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也许太天真了。单知非给jessica拿酒,他跟她交流,融洽又自然,时不时女方会笑两声,他也笑。   张近微都差点忘记了他的身份,他这个层次,就是同时在几个女人中间周璇,也有人吃他这套。他那么年轻英俊,有钱,有背景,她凭什么就是他的唯一呢?   单知非站起身,先绕到她身边,一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吃醋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来,她就是那个习惯,喊女性朋友也是亲爱的,李让没这么喊过你吗?”   张近微冷淡地说:“有,但李让喊我,和她喊你,是一回事吗?”   单知非认错:“好,我类比错了,我跟她其实一直都更像朋友那样相处,她这个人其实挺飒的,人豪气,酒量也好,玩得开……”   “玩的开?你是说男女方面吗?”张近微突然就打断了他,“你跟她才是一路人,我没说错吧。”   她深吸口气:“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一点闲我知道。看你们的意思,好像有很大问题,可你们想的却是怎么快速推动它上市。”   既然她谈这个,单知非便陪她谈这个,他唇角慢展:“这伙人就是来骗投资人钱的,幸好,我们发现及时。但都入局了,能怎么办,只能跟他一起吹牛,吹到上市。”   他对她,毫无隐瞒,因此也就可以直白地说话。   张近微脸色变了变。   “你觉得在美国上市,到时出事了,追查困难对吧?割的是美国韭菜对吧?你怎么不想想国内那些供应商呢?还有,作为审计的四大,也有可能跟一点闲一起陪葬,如果他们什么都敢签的话。那些散户呢?其他投资方呢?有人血本无归要跳楼是不是跟你们浮石无关?反正你们是大佬,套现离场,割谁都割不到你们头上。”   她觉得失望,盯着他,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单知非是个能挣大钱的人,挣大钱的人,通常都比较心狠手辣。或者说,没有心。   她更说不清,这里面是否夹杂着jessica的缘故。   只知道有什么情绪急需宣泄,而眼前的男人,是她唯一的对象,因此措辞格外尖锐。   单知非冲她皱眉。   他有点无奈地说:“张近微,你太孩子气了。”   张近微一下起身,几乎顶到他下巴,她气咻咻的:“对啊,我孩子气,你看我像傻子对吧?我说错了吗?我不像jessica,你俩一拍即合,你俩才是一个世界的,你们见多识广高高在上,我在你眼里,不就是韭菜吗?真可惜,我从来不买股票基金。”   单知非看着她,没说话,只是忽然抱住她封印她的嘴唇。   张近微对他又打又搡,她一挣,单知非的嘴被她咬了下,有点疼。   “你说话啊,我说错你了吗?我刚发现,单知非,我们的价值观差那么多。如果你觉得被我看扁了,那恭喜你,你想对了。”   单知非还是没说话。   张近微控制不住自己的,继续激烈挑衅他,她发起火:   “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跟她分手,你跟她说话,比跟我说话省心多了,因为你们三观一致。你既然跟她这么合拍,为什么还招惹我?”   “我是后悔了。”他眼神一沉,上前钳住了她下巴,神情冷漠,再没之前半点温柔的影子,“我后悔怎么想起来的,为了不让你多心,特地留她在家里说话来证清白,我们只是谈工作,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带她换个地方说话。”   张近微被他捏的痛,却也不退缩,剑拔弩张的,倔强地瞪他。   “张近微,我做到今天的这个位子,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早说过,我不做慈善。你对我一直都有很深的误解,上学的时候,你觉得我竞赛厉害就该当数学家物理学家。现在,你认为我做投资,就该做圣父,肩负着拯救股民给股民创造利润的重担。都是成年人了,金融这个圈子,本就是血雨腥风,普通人进来玩就该有做韭菜的自觉,你以为浮石就不是了?如果不是我们派去的资深董事足够警惕,浮石到时死的比谁都难看。我是浮石的高管合伙人,对浮石负责,是我的本分,你没有立场指责我什么。”   他语气凉薄,真正地给她展现了另一面,张近微从未碰触的过的部分。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阶层,爱情算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这些天,单知非对她包容地过分,几乎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张近微当然清楚人是多面的,就像她自己,急了也会暗地里说些脏话,这绝对和她美丽文静外表不符合。   看她只是忽闪眼睛,单知非松手,他明明白白告诉她:   “我也是有脾气的,不是只有你有自尊心。我希望,在工作上如果你不能给我什么帮助,至少,不要指手画脚。如果你对我的做事原则只有抱怨和指责,我会很难受。”   不能给他什么帮助……张近微本就混沌的思绪,倏地被打断,她那可怜的自尊心果然受不了了,她耳朵痛,五官便跟着有了变化,他再张嘴,张近微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脸都变得疼,像冷冷的冰雹射下来,强烈的自尊心又驱使着她大脑飞速运转: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耳朵有毛病,我不要他同情。   耳鸣开始持续,她脸色苍白,越是想听清他说的什么,越听不清,因为听不到她没办法有效组织语言,张近微处在巨大而无声的煎熬中。   世界像只有某种频率稳定的噪音。   所以是变相的无声。   单知非终于发觉她的异样,反复念她名字,张近微都是那种被梦魇住一样的表情,没有回应,只迷茫而空洞地望着他,她不说话了,也不再跟他争吵。   单知非只好一遍又一遍温柔的,耐心地喊“近微”,同时,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在唇边不断亲吻着,摩挲着。   终于,她慢慢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由远到近,由模糊到清晰,张近微觉得喉咙里像灌满了碎玻璃,一开口,是那种带血的疼:   “我想回我自己的住处。”   “自己的住处”咬很重,好像这么说,能让自己更有尊严一点。   她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单知非想帮她撩下头发,张近微躲开了,她低下头,声音挫败:“我觉得,其实我们……就这样好了。”   “什么叫就这样好了?”单知非又来了怒气,他强压着,“我刚才,确实有点生气,你知道,我最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了,你那么说我,我也要脸的。”   他额头不觉沁出了汗,心口那股躁意越来越重,单知非逼自己深呼吸,他说:“我道歉,为我说的每一句让你不舒服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很单纯很正直的女孩子,你指责我,有你的思考角度,一点闲的后续,我以后再跟你细说好吗?你先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张近微还是没反应,她早哭了。   “好吧,你生我的气也可以,”单知非干涩地说,“别回去,我一直在上海等你回来,你看,我们都没坐下一起吃饭。”   她的确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个女朋友。   单知非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她不说话,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她无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要这么静静站在自己面前,他就会服软。   “近微?”他把她下巴抬起来,眼泪触到掌心,他的手立刻被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感觉包围,特别真实,单知非一下难抑心中那股伤痛,他失控地把她抱怀里,不再像十年前,只能压抑。   “我对你来说,是无用的……”张近微语调虚弱而悲伤,她伏在他胸口,依旧是个抗拒的姿态,两手抵着,不让自己的脸碰到他的胸膛,她是个非常非常可悲的胆小鬼,她知道从小就没人需要她,她多余。   如果他没有重新出现,张近微会以为自己忘了过去。   单知非立刻明白了是哪句话伤到她,他眉心直跳,低头狠狠亲了亲她的发顶:“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无用的。我高中时,就想我以后要娶张近微做我的妻子,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我爱你。”他低低地告白。   张近微闭着眼,她停顿会儿,仿佛是在消化“我爱你”三个字,许久后,她轻轻展开手,挪到他后背,单知非穿着薄毛衣,人清俊而沉默,他又说,“我爱你张近微。”   她“嗯”了声,回答他:“我知道了。”   单知非便慢慢放开她,两人坐一起吃饭,他活跃下气氛,清清嗓音,介绍自己做的几道菜。   但是,张近微似乎心神不定,依旧恍惚,她在想自己的耳朵到底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就像什么毛病都没有,一受刺激,就嗡嗡嗡响个不停,得好半天才能回到现实中来。   不止如此,她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自己患得患失,变得更加敏感脆弱。   这不对,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自己。   “给我买的什么书?”单知非本来想把刚刚的事情再理一遍,觉得时机不太好,好不容易缓和,他怕一不留神又僵了,索性,问起她刚进门就想问,一打岔给忘了的事。   张近微回神,她浅浅笑开,从包里翻出那本书,单知非无言以对。   “是认真的吗?”他笑,突然呛了下,很像烟窝在胸腔里。   张近微倒有点不知所措了,她说:“你让我挑的,我觉得这个挺好的,很实用,而且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妖书。”   单知非忍不住说:“妖书?”   “就你写在资料上的那些话啊,”张近微唇角成一条线,她也绷不住笑了,“你写的,就那种奇奇怪怪的话。”   笑意很快消散,张近微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心思特别重的小姑娘,她可不小了,有什么东西像溟溟细雨缠绕心头,她轻声跟单知非说:   “我还是想回去。”   留在这,不用想,两人会是怎样的纠缠法儿,张近微居然期待又害怕了。她今晚有些混乱,需要私人空间。   单知非眼底灯光幢幢,他看着她,两人沉默了一阵,最终,他嘴角淡然下抿,有点凛凛的味道。   “你坚持的话,我送你回去。”   张近微起身去屋里换自己的衣服,穿全套,外面的夜冷多了。   再出来时,单知非在沙发上吸烟,他垂着头,看不到表情,那支烟,万丝明灭地夹在他指尖。   他好像是无意识抬起的头,那张脸,格外的英俊,也格外的落寞。不过,既然对上她的眼睛,单知非展露微笑,“好了?”尾音似乎带点儿疲倦。   就是这一声“好了”,张近微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往下坠,她定定的,等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时,忽然,从身后抱住他,把脸贴上去:   “我不想走了,可以出尔反尔吗?” 第48章 桔梗(6) 冒险王   他的背都很温暖, 有种春天的味道。   单知非嘴角很自然地上扬,他低头,抓住张近微环在腰间的手, 温柔而冷静:“当然, 我感激你的出尔反尔。”   他转过身, 跟她接了一次很长很长的吻, 并没有继续什么,因为张近微在呼吸的间隙里告诉他:“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 心平气和的那种。”   开的床头灯, 光影昏昏,很适合谈心。   张近微坐在被窝里, 轻轻后靠, 单知非则陷在床对面的椅子里,一手撑在把手, 无声地抚着眉心。   两人有一小阵的沉默。   “你要是还没想好跟我说什么,我先说?”单知非带点儿鼻音,他情绪像是沉下去的。   张近微紧张地眨了下眼。   这个动作, 单知非看的忍不住笑了笑, 他伸出半边身子, 揉揉她的头:“我忽然想起,之前给你讲数学题时, 你总是很紧张。”   两人已经有过很多次亲密时刻,是最专情的恋人。但张近微还是在这样的灯光里,再次轻易感受到了悸动,他的掌心真实。   “这些年,我尽量让自己变得更理智,很多事情其实说到底是情困, 我的看法是,很多时候无情反而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尤其是学业和工作,不用思考太多,做就好了。但刚才我们起冲突,我想了一下,根源在哪里?因为我没办法对我爱的人理智,评价是来自于你,你说把我看扁,其实,放在别人嘴里我压根不会在意的,骂我也好,赞美也好,不影响我该干嘛干嘛。”   他语速很慢,有种斟酌在里头。   “我们刚重逢那次,我不敢认你,不是因为别的,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在一个很自洽的轨道上了,我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我,她有她的生活,那我即使再喜欢她,也应该正常过自己的生活才对。”   张近微偏着脸,视线落在柔软的被面上,她有点心酸:“那后来呢?”   “后来,”单知非突然很舒展地笑了,“就,陈老师说你回了一中,我去找你,你接受我的吻,再到接受我的身体,我就清楚了啊。”   灯光下,张近微的脸泛起桃花一样的色泽。   她羞怯时,胜过千言万语,在单知非看来。   “我在我们发生亲密关系后,慎重思考过,”他声音又变得严肃许多,表情沉静,“我要怎么对待你,能让你真正对那当那句伤人的话释怀,再者,怎么才能让你以后对我充满信心,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但很遗憾,今天发生这件事,我明白自己做的远远不够好,又说了让你伤心的话,我明明知道你很敏感,很容易受到伤害,在情绪上头时,还是说了不该说的。”   张近微这回眼睛都酸了,她抬起头,却还是没说什么。   单知非静静地回望她,他脸上是歉意,但同样,一时间也没再多说什么,停顿片刻后,才继续:   “希望你能多给我点时间,我想过,我们之间肯定会有摩擦,这是人和人亲密相处时无法规避的问题。也许,以后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我说不好,也预测不出来,就像今晚的事。但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能让你满意的那种。”   他想起张近微很随意地说以前,大家都不跟她玩儿,长大了,又要端庄什么的。他听了这话,着实难受,张近微吃了多少苦,是没办法计算的,诚然,这个世界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受苦,但他管不到,他只想对张近微好。   最开始,他说不出自己是被她哪点吸引,不只是漂亮,一中漂亮的女孩子很多,每个班都有自己的风云人物。也许,所有学生时代的暗恋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穿了件白衬衫,就会有一颗少女的心为此跳跃。只是因为她展颜一笑,就会有少年而为之魂牵梦绕。   再后来,他对她有过误会,失望的同时他发觉自己竟然还是会思念她,一点都忘不掉。他遇到再好的女孩子,都不觉得完满。   潮汐锁定,本来只是他当时硬找的一个话题,他自己都觉得浅薄。但他发现除了潮汐锁定,自己想不出比这更有概括力的期待了。   她有再多的缺点,张近微依然是张近微,是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所以,他永远不会真正生她的气,哪怕,今晚有某个瞬间,他真的生气。   “其实,我跟你一样的,张近微,我们都是那种不爱跟人打交道的,然而现在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话。”   单知非像是总结,但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他看进她眼睛里,心也跟着在她眼睛里陷落:   “无论发生什么,别放弃我,至少,别那么轻易地说分手之类的话,给我一个努力的机会。”   他语气低沉而诚恳,刚开始,张近微只是无声看着他,单知非拿不准她到底怎么想的,他已经说了很多,而她,几乎什么都没说。   张近微没让他等太久,下了床,卧室铺着柔软的地毯,她来到他跟前,然后坐下,脸贴在他膝头,手也搭上去,是个依偎的姿势。   “我刚才,想了很多。”   单知非因为她这个姿态,心变得特别柔软,他揉着她的发顶,缓缓的:“都想了什么?”   张近微的目光落在那个淡白色的衣柜上,她说:“杨小姐的出身和能力,都跟你更匹配。”   很明显,男人因为情绪波动肌肉那紧绷了下,张近微察觉到了,她按他一下,继续道:   “你听我说完,我今天跟你发火,我承认,有她的原因。我没办法不在意,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有个糟糕的妈妈,跟谁都不亲。严格说,是没人愿意跟我亲,我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就是普通上班族的那个样子,我的天花板就在那儿,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有自知之明。其实,门当户对不是俗气,很有道理的。而你,是天之骄子,你有更好的选择,我对你来说,其实是副很差的牌。”   单知非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身体僵硬。   他沙哑地问:“你要和我分手吗?”   气氛冷却,刚才他认真诉说时,总有一种暖色调的温馨感。   单知非绝对不能接受只一个晚上,一件事,两人就闹到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他承受不起。   张近微唇边绽出个有点虚幻的微笑,她说:“我自卑,尤其是在你面前。你知道我为什么跟曾寒谈恋爱吗?我觉得我们合适,差距没那么大,你不一样。我没跟你重逢前,觉得自己挺是那么一回事儿的,有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谈不上多厉害,最起码不垫底。这些天,我确实很快乐,像做梦一样,我居然拥有了单知非。”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要面子,有时候话藏心里不说,不好好沟通,但其实我真的对自己的人生一清二楚,我能做什么,大概能有个什么结果。”   单知非几乎听不下去了,他手心全是汗,那感觉,就像一个犯罪分子在法庭上听审判长在那读漫长的宣判书,太长了,总等不到来最要紧的结果。   但他依旧很沉稳地坐着,唯独眼睛,越来越绝望。   张近微是那种看起来很柔弱的女孩子,但她实则又脆弱又坚韧,否则,当年那些如黑雾弥漫的日子走下来,她早该得抑郁症了。然而,她最后以考上财大离开家乡结束。   “一点闲的事,我现在冷静想了想,的确,你有你的立场,但我依然不能认同,我的所谓正义感确实显得格格不入而且一无是处,我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是不让世界改变我。你不要觉得我还是在指责你,真的没有,你对浮石负责无可指摘,我对你那样说话,也是不对的。”   “我想娶你。”单知非像是忍无可忍一样打断她,可声音里,还是隐忍的温柔。   他实在没话可说了,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唯一能说的,是他不变的心意,他刚发觉,张近微其实很聪明,她娓娓道来,声音甜美,一点一点把话掰碎了摆上,都是理,都指向两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这么个最终结果。   张近微却把眼角轻轻地挑起来,有点俏皮,语气幽幽的:“单知非,你就这么爱我吗?”   单知非喉结动了动,面无表情:“别耍我,张近微。”   他不信那是假的,在最深的夜里两人几乎成为一个人,共用一个灵魂。   “我家庭条件不好,人又小心眼,有时候还会发脾气,发起脾气来会说难听话,我压根不是你想的什么娴静如水的人设,你不失望吗?你确定你还想娶我?”她居然还笑的出来。   单知非罕有的面露拘谨,但又有着张近微熟悉的冷淡:   “我从没给你打上过单一标签,我不失望,也确定还是想娶你。”   “那好吧,单同学。”张近微古怪地看着他,她喊他“单同学”,就像她允许他吻她的那个雨夜一样。   “我说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我……”她目光有些羞涩,又很笃定,“我也还是想嫁给你,只嫁你,张近微只嫁给单知非。”   单知非呆了半晌。   等他明白过来张近微是什么意思,他突然站起,把人一把抱起,抱的很高,像抱小孩子那样。   这样显得她跟什么似的,一点都不可爱,那么长。   “你干嘛呀?”张近微捶他肩膀。   可下一秒,她就不说话了,两手交搂在他脖颈后,开始跟他接吻。   两人倒下去时,张近微轻轻阻挡了下他的嘴唇,她眼睛又清又亮,柔声说:   “单同学,你也给我点时间好吗?我不能一下变成那种很自信很不计较很不爱多想的人。”   单知非的手轻轻触摸着她凉滑的黑发,他看着她,觉得张近微似乎变成了世界上唯一的真实。   他点头,说“好”,喉咙间就紧跟涌起了一波又一波酸楚的浪潮。   这个时候,他和她,是真的真的以为两人会在一起的,而且是永远。   第二天早晨,单知非头一次起晚,他有个重要的峰会,要飞趟北京。手机破天荒的关机一晚上,闹钟居然没响,再打开,上面是轰炸式的信息。   他迅速洗漱,告诉张近微没时间陪她吃早餐。   张近微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上班时间要灵活的多,反正,她不是在忙项目,就是在往孵化器奔跑的路上。她其实没歇过来,但还是跳下床,自告奋勇替他打领带,因为不熟练,看起来更像是想勒死单知非。   “好了好了,宝贝儿。”单知非拿开她的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乖,你去自己弄点吃的,我自己来。”   他穿西装,是非常正点的男模身材,比例优越,稍微一捯饬,就可以上杂志封面的那种。张近微第一次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奇怪的是,目光不经意地就往不该看的地方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突发奇想,西裤那么贴身那里不会支一个小帐篷吧?   当然,夜里她跟他咬耳朵时问的就更无厘头了,比如,上厕所大号时那什么放哪里?会不会很多余?   单知非当然不知道,她大清早满脑子就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在北京是两天的行程,”他过来亲她,语速很快,“这样,这两天你想住这里就住这里,如果觉得冷清的话,可以暂时住你租房那里。我已经跟爸爸说我们的事了,他很高兴,等我回来我带你见见他们,好吗?”   单叔叔……张近微太阳穴跳了跳,她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一口气说完,单知非松开她,在门口换鞋时又忍不住喊了声“近微”,他笑,“你过来”。   她便走过去,单知非揽过她后脑勺,一阵深吻,他低语:“我真得走了。”   张近微不是没有感觉,相反,她能确切地感受到单知非对她的迷恋,尽管,她一直都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吸引了他。   这个时候,她要的做的是找李让参谋,第一次去男朋友家到底带什么合适。   她约李让吃了顿饭。   李让再见她,一屁股坐下,就开始狂风暴雨地吐槽自己最近流年不利,跟胖子吵架,又开车撞树,好巧不巧,她奶奶生病她不得不回苏州呆了一天,还被狗咬,导致她现在打疫苗期间不能喝酒。   “我也去了苏州,看一个半导体项目。”张近微小心翼翼地接话,她顿了顿,“有个人陪我在苏州住了一晚。”   李让压根没多想,她在那祸祸着拌饭:“谁啊?你不早说啊,早说我好让我爸妈招待你们啊!”   “我交男朋友了。”张近微战术性喝了口茉莉毛尖,“你也认识。”   李让倒吸口冷气:“你没事吧?刚分手就这么快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不是你的风格,我说,你该不是被刺激的吧?”   “我跟单知非谈恋爱了,你们浮石的合伙人。”张近微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这话说出来的,她还是脸红了,“你别往外说,替我也替他先保密。”   可声音冷静地不像她自己。   李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人几乎要跳起来。   快,说你怎么跟单总勾搭上的?   什么?你跟单知非谈恋爱?梦里吧?   等等,苏州之夜?喂,你这么老实一孩子不会跟单总上床了吧?好刺激,好变态,快说给姐妹儿听听。   ……   李让最终眨巴眨巴眼,把那些呼之欲出的话都摁下去,好半晌,像个最细心的侦探,高深莫测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俩有奸情。”   这种淡定维持不到一分钟,李让缠着张近微足足问了半个钟头。   “见啥爸妈啊,他都同意扯证了,你傻啊,不赶紧先套牢了!你这事,跟投资是一样一样的,单总这么优秀的项目,你得抢啊!”李让捶胸顿足,怪她不争气。   张近微腼腆不已:“你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是人,不是项目。”   李让翻个白眼给她,嫌她较真,但自己却一本正经说:   “张近微,我先给你提个醒啊,单总这种男人,你喜欢,别人也爱不行的。你得有个准备,再过二十年,他可能还是风度翩翩,多金迷人,咱们可就是奔五的女人了,到时,水灵灵的小姑娘硬往他身上凑,这叫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别怪我说话直白,我是为你好,你要是真嫁给他,留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一头栽爱情里,到时,万一有什么事了,人跑了,但有钱也行。他要是现在提送你什么,比如房子车啊……股权是不太可能的,不过你别总是不要不要,你就喜欢这样。我不瞒你,我跟胖子结婚前都要签协议的,他提的,签就签呗,亲夫妻也得明算账。”   张近微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纸醉金迷,都市男女,没有谁是傻的,她的好朋友,李让依旧在对面喋喋不休,张近微只能看到她的红唇夸张。   单知非如果出轨了怎么办?当然,不是现在,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   到底谁给他们勇气,觉得可以相爱一辈子的?   这顿饭钱,张近微付的,两人出来后,并肩走在上海阴沉沉的街头,她陷入沉默,在李让的聒噪声中,忽然说:“李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的也都很有道理,但我就是个傻子,我还是愿意冒险,跟他结婚。”   李让嗨了一声,耸耸肩:“我没说不让你跟他结婚啊,我是说一些现实的问题。”   她咽咽口水,有些真实的想法李让并没说,比如,她清楚地知道好朋友和上司的天壤之别,以及她货真价实的担忧。   “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我不能再犹豫了,他,”张近微一低头,鼻子泛酸,“他真的非常好非常好,是我最期待的那个人,我如果说,我不是为了钱,你相信吗?”   李让望着她,语速都慢了,她很温和地回答:“我相信,如果换作别人我不信,但是张近微我就信。”   她没说怕她受伤,也没说张近微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她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她已经看得出来张近微是真的很爱单知非,除了爱情,没有什么会让张近微变成这个样子,她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中。   但她偏偏现在成为一个冒险家。   可是,张近微输不起,李让心情复杂地维持着嘴角的笑意,她一直觉得曾寒配不上张近微,而此刻,张近微突然和单知非好上了,她同样觉得不可靠。   “李让,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张近微抿着唇,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拉了拉李让的手,李让“切”了声,“好什么啊?跟你说一句好听的话,就是好了?你可真容易满足,这么好骗,你到底行不行的啊?”   张近微扭过头,看城市里的茫茫人海,她想到北京,此刻的北京城里,会有一个单知非,也许,就藏在人海之中,她知道,如果她喊他一声,他一定会回头。   “我当然行了。”想到这,张近微露出个清澈的微笑。   人头攒动,来往不息,李让无奈地把大衣一裹,最后只是说:“张近微,如果你真的嫁给单知非,请我当伴娘吧。” 第49章 桔梗(7) 你娶我好不好   晚上的时候, 她一直等不到单知非的电话,一个人,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又去翻他衣柜, 把单知非一年四季的衣服闻了个遍, 张近微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古怪爱好。   然后, 她研究他用什么洗发水之类的。   他的装修风格是那种极简风, 整洁,冷淡, 张近微把每个房间观摩了个遍, 后来,发现个保险箱。   她想了想, 按下自己的生日数字, 居然成功了。   里面没钱,全是她的照片。   张近微一张张翻着看, 都是十六岁的她,穿着校服,校服有点阔阔的, 她那时身板薄, 怎么都撑不满。不过, 有个好处,可以拼命往里头加衣服。   原来他拍了那么多。   这些照片陪伴单知非度过很多个孤独的日夜, 当然,他最后把它们锁起来,像是宣告什么的结束。   她把照片重新放进去时,才发现,还有张草稿纸,她怎么都找不到的一张草稿纸, 关于他的素描。   张近微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低下头,吻了吻那个陈旧的素描,她突然跑到窗户那,两手放在嘴边,大声喊:“单知非,我爱你!单知非,我爱你!”   她想黄浦江应该听见了,随后,快速撤回,心跳很快唯恐邻居骂她神经病。   这个时候,单知非要和她视频了。   张近微像做了亏心事,不太自然地接通,一开口,就成撒娇了:“我以为你不打给我了呢。”   单知非发现她留在自己房子里,他含着笑意:“忙的有点晚,不好意思,今天还好吗?”   “我明天要去孵化器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项目,”张近微回答的跑题,她深吸口气,还是没按捺住,“我翻你保险箱了,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对,就算是爱人之间也应该有彼此的私密空间,我真的只是好奇,关键是,我还把它搞开了。”   单知非无奈地笑:“都看到了?”   “嗯。”她声音变小,随即很快乐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我特别高兴,本来,我觉得高中那会儿特别孤单。”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了啊,”张近微说这话时,很自然地想起那些遥远的旧时光,再续上,语气甜滋滋的,简直不像她,“我一直被某个人喜欢着呢。”   单知非那边明显是在酒店,他衣服都没换,喝了酒,人有点熏熏然。看到她后,那种熏熏然就更浓了点,脑子半醉半醒。   他也很自然地想起那些时候,喉咙里像含着糖:“张近微。”   “嗯?”她非常可爱地发出个鼻音,眼底有光。   “你知道吗?北京人的饭局,真的太爱谈政治了,我都要晕了。”单知非慢条斯理地揉着额角,他半躺着,人像只慵懒的大猫。   “对哦,不像上海人的饭局,只爱讲股票基金。”张近微嗤嗤地笑,单知非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气质,跟人的界限感比较清楚,他爱吃甜,除了奶茶,简直无甜不欢,两人一起吃饭,小龙虾都要甜口十三香的。   此刻,他就正伸腰,拈过来一块点心,往嘴里送。   “你不怕糖尿病啊?”张近微忍不住吐槽他。   单知非在那头懒懒散散地科普起来,嗓音含倦:“历史原因,明朝后期,南方甘蔗种植和制糖技术都得到了十足的发展,所以大家慢慢变得爱吃甜。”   张近微跟他一对比,总是有种不学无术的味道,她乖巧聆听,心里想的却是真能扯啊。   单知非仿佛有读心术,乜她一眼,当即下了判断:“张近微,你不读书还要腹诽爱读书的我。”   他这个年纪,残存着几分少年心性,平时不显,跟张近微斗嘴的过程中被牵引出来,他跟她说,回来有空打麻将怎么样?   张近微不知道他留学期间还培养了这么个爱好,听得直皱眉:“这一点不符合你的精英人设呀,单神。”   她跟以前的那帮子同学一样,半开玩笑,喊起“单神”。   这个称呼,真的是很有历史感了,单知非听得很受用,表情淡淡的:“我不给自己立人设,怕打脸,在你的认知里,好像我这种人都不该有性欲。”   张近微脸热了下。   “你那天在车库穿的什么?”单知非突然问起这个,张近微一愣,她稍微思考了几秒,说,“就衣服啊!”   单知非慢慢皱起点眉,他说:“你露肩膀了。”   张近微大概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她又不傻 ,难得能反杀一次,眼里闪动着狡黠:“对啊,我夏天的时候还露背呢,我有很多那种性感的衣服,很漂亮。”   “我觉得你可能还没认识到一个问题,”单知非在她脸上逡巡一阵,“张近微,你很快就是□□了,有些衣服,如果想穿的话在家里穿就好了。”   张近微的这个变化,他是没想到的,他脑子里,还停留在什么棉布裙子碎花裙子小清新上面,而张近微,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他看的眼热,同理,别的男人也一样。   “我穿在家里算什么。”张近微摇头,“你不能这么霸道,难道,我结婚后连穿衣服的选择权都没有了?”   “当然不是,”单知非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么吗?张近微,我不希望除了我以外的男人盯着你看,意yin你,你根本不知道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么一说,张近微机灵地不行,立刻抓他话柄:“哦,你知道?你一看见漂亮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   “欣赏下身材吧,我不是死人。”单知非非常坦荡,他看张近微撅了下嘴,人又笑了,那点笑意堆在眼角眉梢,整个人仿佛是特别满足的状态。   两人说闲话,说了一个多小时。   张近微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她想他,但没说,倒是单知非提了两嘴,说想她想的心里空落落的。   是夜有风,张近微睡的很踏实,她躺他床上,知道这会是自己的家。   张近微跑某个孵化器的这天,突然降温,风很大,她到那之后却被暂时拦住,说今天有政府人员来视察。政府前期投入了资金,来视察很正常。   一行人走过,大都穿着那种标志性藏蓝或者黑色外套,深色西裤,皮鞋,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却穿着长款呢大衣,光从背影看,风姿卓越。   他转过身时,好像有秘书凑上去说了什么。   单暮舟再一次出现在张近微的视线里,这回,张近微完全变了一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在像看新闻联播之类的画面。   遥遥的,两人居然好像碰上了目光,张近微不太能确定,但她又觉得他肯定看到了自己。   她的直觉没错,单暮舟确实和单知非一样,总是能很轻易认出她。   那天,单知非选择先跟父亲打了招呼,潜意识里,他跟父亲走的更近。尽管,平时李梦对他的唠叨总是最多,男人和男人之间,似乎总要好沟通一点。   “跟近微定下来了,晚点带她回家见见你们。”单知非说的一点都不委婉,直接有效,也没什么询问的意思。   单暮舟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清寂感,他不惊讶,不意外,很随和地告诉儿子:“这是好事,定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一家人,单暮舟的这个措辞让单知非当时蓦地抬眼,他问:“包括近微妹妹吗?”   近微妹妹?单暮舟这才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你这是什么称呼?”   “没什么,喜欢这么喊,亲昵。”单知非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他抿口咖啡,“我怕妈妈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她,麻烦你多关心点儿,她从小过的很苦,我希望你会爱她,当女儿的那种。”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单暮舟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某种情绪,他神容淡漠,那一瞬间,单知非像他像的十足。   “这算答应我了吗?”单知非知道,无论他做什么,父亲永远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单暮舟反问:“从小到大,我哪件事没答应你?”   “你不问其他?”单知非其实为介绍张近微,准备了很多话,万一被问起,他有所应对。   单暮舟笑笑:“问什么?问她做什么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父母做什么的,一个月又挣多少钱?我只关心你们是否情投意合,其他的,我不用问。我们家不需要近微挣多少钱,工作开心就好,至于她父母,和她是两回事。”   父子的对话非常完满,单知非想,没有比单暮舟更适合父亲这个角色了。他的他的标杆,也是他的灯塔。   单暮舟对于遇见张近微,毫不意外。   他冲她点点头,张近微看到了,她有点拘谨地回了个礼,再直起腰身,理了理头发。   没想到,单暮舟身边的秘书朝她走了过来,张近微心跳加速,她镇定地冲对方礼貌地笑笑,然后,听对方说了几句什么。   秘书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调称她“张小姐”,看她的目光里,有果然如此的意味:真是万里挑一的准儿媳。   一个小时后,张近微在附近的一家普通茶饮店中等到了单暮舟。他人进来,带点风尘仆仆的味道,看到她的瞬间,露出温和笑意:   “近微,坐下吧。”   张近微的鼻尖一下就酸得不行,她站起身,又慢慢坐下来,有些腼腆:   “单叔叔。”   “看着像你,还好吗?”他问候的语气,完全就是长辈的那种慈爱。   张近微拘束地点点头,找话说:“您来视察?”   “对,你来看项目?”   她倒有点赧然了:“嗯,我做FA。”   “挺不错的,创业者需要你们,”单暮舟说着,喊来服务员,问张近微想喝点什么,她连忙说:“我请您。”   单暮舟抬下手,连话都没有,但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容人抗拒的威严感,是隐然而强大的。   张近微无比希望这个时候,单知非能在她身边。   “有茉莉毛尖吗?”他在轻声问服务员时,张近微愣了愣,一时间,她并没有想起第一次喝茉莉毛尖,是董小姐请的她。   店里没有,单暮舟换的红茶,问了她的意见。   此刻,张近微人有种憨憨的钝感,她不由问:“单叔叔你也爱喝茉莉毛尖?”   “我喜欢喝茉莉毛尖,原因和你一样。”单暮舟波澜不惊地说,他淡然极了。   张近微只觉得石破天惊。   她是一刹那间明白单暮舟在说什么,毫无防备,滚滚洪流席卷而下。   “我们刚在苏州见过,诚品书店,还有艺圃。所以,我刚才没和你说好多年不见。”单暮舟微微含笑,他坐在那儿,人像某种盘根错节的巨树,力量感骇人,却是重剑无锋。   张近微的脸一下滚烫,她那点道行,在单暮舟这种阅历的中年男人面前,可以忽略不计。   她如坐针毡,哑口无言的模样,无措至极。   “单叔叔,我……很抱歉,我偷偷跟了你们一段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张近微觉得自己解释得很糟糕,她简直无地自容。   “没关系。”单暮舟及时安抚了她的情绪,眼波平静。   张近微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她有点慌:“那天,我是想给单知非买本书,我答应他会送他本书,没想到,会遇到您和董小姐。”   她非常抱歉地看着他,“原来,你早都看到我了,我真的太……太不光彩了。”   张近微手指交错,她不安地垂下眼帘。   “没关系,我跟你说起这件事,不是为了指责你,我想,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单暮舟是非常懂礼数的人,在店里,始终用一种很平静低沉的声音在和她说话。   张近微突然觉得压抑,她点点头:“没有,包括单知非。单叔叔,我不喜欢背后议论人长短,况且,我看到的,不过像是老朋友聚会,当然,我也联想了一些,但我想,事情应该不是那样的。”   单暮舟再看她的目光,就真的像看女儿了,真是小孩子,一点心思都不藏的。   “我要是说,真的有点什么呢?”他品了品送上来的红茶,眉头轻蹙,很快舒展,显然是不对他挑剔的口味。   张近微彻底愣住,她掌心微微颤动了下。   “我跟董时雨,”他说出对方名字时,停顿了几秒,“认识很多年了,这中间的事情,我同样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很多年前,单暮舟的父亲是当地第一批开公司的那伙人,那个年代,野蛮生长,单暮舟因为家庭关系而过得张扬恣肆,人新潮又先锋,他追最漂亮的姑娘,开最贵的车,载着一车人肆无忌惮地从城市里呼啸而过。   直到他遇见董时雨,她文文秀秀的,梳着两个辫子,像个哑巴。后来,他才知道董时雨口吃,所以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单暮舟忘记自己是从哪一个具体时刻动心的了,她混在同学里,总是最安静最沉默的那一个。他注意到她,然后,就是再不能停下来的关注。   她从来不跟自己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他那时年轻骄傲,同样没有主动找过她说话,他身边,总是不缺乏漂亮的女孩子出没。   后来,家里生意失败,债台高筑,父亲自杀,从他一手亲自建造的大楼上一跃而下,而成为当年极为轰动的新闻。   那时候,他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被生活的一个巨浪打翻,很久很久都爬不起来。   世态炎凉,人心如水,他忽然就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只剩下口吃的董时雨。他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事实上,是她心甘情愿让他抓住自己。   她还是几乎不说话,只沉默地承受着他施予的所有甜蜜和痛苦。   单暮舟那时脾气太坏,阴晴不定,她是他唯一的出口,他爱着她,却又深深折磨着她。最终,他还是在极端失智的情况下放弃了她。董时雨比他想的坚韧,她一次次来找他,一次次被拒绝,他在粗暴说出“老子家要不是落魄了,压根不会看上你这种穷酸结巴妞”那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就彻底断在此时。   因为年轻,他总以后还有弥补的机会。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他们阔别了整整二十多载,才在两鬓都要渐生华发的时候再相逢。   董时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她办画展,依旧寡言少语,说话吐字很慢很慢,她再见他时,他的儿子都已比两人当初相恋时的年纪大许多,她孑然一身,依旧活在自己那个沉默几乎无声的世界里。   他早变得内敛,锋芒尽收,娶了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人,能言善辩,思路敏捷,像一把锋锐的刀。   “我们约定,一年见面不要超过三次。有时候,是她办画展我会过去,有时候,正如你所见,我去苏州出差,一起逛书店,她说她想去看看园子,我就陪她去了艺圃。”单暮舟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他说到尾声,告诉张近微,“除此之外,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过去,或者是感情,一切都止步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有家庭,她清白一生,绝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同样不能。”   张近微一点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董小姐总是不喜欢说话,她话很少,说的时候语速又太慢,原来,她一辈子都困在口吃里,还有无疾而终的爱情。   “您这样,”她忽然哽咽,“对董小姐很不公平,是您辜负了她。”   “所以,我不会让单知非辜负你。”单暮舟扭头看着窗外,日光白晃晃的,落在某一点上,像曝光过度,“我这一辈子错的太深,我的儿子不能,单知非担心他妈妈不能接纳你,我希望你不要害怕,你嫁过来,我一定尽力不让你为难。”   他转过脸,目光重新落在张近微脸上:“被你看见,我反思了这件事,我不会再和董时雨见面,给你做这样坏的榜样,我很自责。我希望,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对单知非的人品产生怀疑。”   张近微还处在情绪混乱中,她无意识摇头,喃喃说:“单叔叔,不会的,您因为我的父母而怀疑过我吗?”   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觉,单暮舟不会再见董小姐了,张近微很恍惚,如果单知非不再见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可单知非的妈妈又何其无辜?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而此刻,人在弥漫的灰色里浮浮沉沉,张近微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跟单暮舟道别的,她回到家中,那个已经被默认是自己家的房子。   她哭了很久。   然后,摸索到手机,拨单知非的号码,很巧,他接了,但明显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他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中,脱身接她电话。   “你娶我好不好?单知非,等你回来就娶我好吗?”张近微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说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50章 桔梗(8) 在家里   本来, 张近微不会这个时候打来的,她很懂事,一定是等他主动打过来, 因为那样, 才能确定他不在忙。   张近微说这种话, 很突兀, 但着实应该让单知非感觉到欢喜。这种情绪上的愉快,只短暂地存在了几秒钟, 很快, 他换了个地方,边走, 边温柔地说:“我娶你, 立刻就娶好不好?”   那头,张近微已经捂住了嘴, 眼泪像失去控制。她想他,思念如果可以被计算此刻就达到一个阈值,再不能更多。   单知非停下脚步, 他问:“近微, 发生什么了吗?你在哪儿?”   张近微抽噎着, 她缓了下,告诉他:“在家里。”   单知非不太能确定她嘴里的家, 是说自己的住处,还是她租房,不过,张近微很快又回答他:   “我在我们睡觉的床上。”   他一颗心,终于缓缓垂落。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了你吗?”单知非抬起手腕,看下时间, 按计划,他本来应该是明早的飞机。   张近微摇头,意识到此刻不是在视频,她带着鼻音说:“没有。”   单知非心里那股焦躁,并没有褪去,不过他语气很稳,非常耐心:“如果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近微,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张近微这个时候才清醒一点,她讷讷的:“你在忙吗?我都忘了问。”   “不忙,一些应酬而已。”他更在意她的状态,并且,为他不在她身边而感到分外焦虑。   单知非拿定主意,他说:“你等我几分钟,好吗?几分钟就好,我再打给你。”   床上,只趴着一个恹恹的张近微,她为耽误他瞬间内疚,自责,她连忙说:“没事,你不要打过来了,你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等我。”单知非挂了电话,转头,他安排助理看能不能改签,晚上的饭局他不准备参加了。   沟通好后,他立刻拨回去,然而,张近微的手机却是关机。   单知非立刻觉得自己压不住情绪了,他在短时间里,反复拨打,他一点没设想她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或者,其他原因。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张近微出事了,她一定非常非常需要自己,她痛苦的时候,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是一个人,一个人承受着所有。   而平行的时空里,他在做什么?跟别人侃侃而谈,边池也在,拉着他大聊特聊最近的政策。   想到这点,单知非不能原谅自己。   他只能让保安先上去看看,随后,拨通李让的电话,吩咐她马上去一趟家里。   李让正在外面跑,她走不开,同时为单知非这么私人的要求感到吃惊,单知非绷很紧,他说:“我怀疑近微出事了,不管有什么损失我担着。”   然而,保安和李让分别都还没到时,他已经打通了张近微的手机,原因简单:没电了。   单知非只好取消刚才的安排,北京很干,也很冷,他额头上是薄薄的一层汗。   他没让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轻柔地说:“是不是累了?睡一觉呢?也许会好点儿。”   “我想吃你做的饭。”张近微最终没说出想他的话,反而,莫名提到吃的。   “好啊,想吃什么?你点,我都可以做的。”他答应地特别快。   张近微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她揩揩脸,嗯了一长声,像是在思考。   “上次的都没好好吃,重做可以吗?”   “当然。”   张近微因为哭太久,眼睛酸,眼皮也不怎么撩得动了,她无声笑了下:“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睡一下,明天我去接你,行吗?”   “好。”单知非什么都没告诉她,他说,“你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不用想。”   张近微就真的安心睡着了,她经常梦到他,梦里,他的样子经年不变,长长的腿,高高的个子,有点冷漠,面无表情地在校园里沉默进出。大家挤在公告栏前,看成绩,他的名字永远出现在第一的位置,不过,也许后来因为保送的关系,公告栏都在梦里消失了。   这回,张近微的梦里,他终于变了样子,不再是少年,而是那种身材修长结实的男人,留着寸头,五官显得特别英朗。他在茫茫人海,频频找她,她故意让他找的久一点,然后,大喊一声“单知非”,人潮中的他,蓦然回首,这一刻,他就属于她了。   ……   梦真的很绵长,绵长到张近微觉得单知非就在眼前,她的身体,动了动,头发搔着脸颊有点痒,她迷糊着伸手,没碰到,那个羽毛一样的触感就移开了。   张近微很自然地睁开了眼,夜长昼短,她这一觉醒来,天早黑透了。   床前的男人,敛眉,低睫,眼底有长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他笑了笑:“睡醒了?”   张近微倏地坐起。   她吃惊地看着他。   那种感觉,像极了十年前他突然从紫藤花架下那冒出,人高高的,俯视着她,男生的脸非常英俊,他喊她“张近微”,名字报的准确无误。   紫藤花架开始枯萎,因为入秋,但世界有那么一瞬间变得蓬勃生动,她看着男生的脸,惊慌中,膝头的资料散了一地。他不知道,从那以后,她每次见他都是如此,好像散落的那些资料怎么都收拢不起来。   她连对他的喜欢,都像是面对昂贵的礼物,想都不敢放心里想一想。   “你怎么来了?”张近微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略显惺忪,她大脑还没转过弯。   单知非换了居家服,他确实赶的紧。   “因为有人在家等我做饭啊,”他摸她的脸,看到眼睛是微微肿着的,“还有,某人等我娶她,我怕我的准新娘等太急,她会哭鼻子。”   张近微猛地就扑进了他怀里,她抱着他,问:“你是因为我提前回来的吗?”   单知非却装作四下张望,扫了一圈,摸着鼻子说:“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张近微就又腼腆又傻乎乎地笑,她晃了晃,觉得温热的额头那很重地印了一记,单知非的唇有点清凉。   这个时候,肚子乱叫,她不好意思地跟着单知非一起到厨房,问他要不要打下手,问完,尤其不好意思:   “你回家了,我应该做好饭等着的。”   单知非在准备食材,他很利落,把龙虾花蛤八爪鱼放进盆中,很有技巧地掐头挑线,人淡淡地笑:   “没关系,我今晚有空。以后,只要我有空都会给你做,如果你不喜欢做饭,我们可以请个阿姨。”   张近微低头,轻轻地说:“不用,我喜欢给你做饭。”   “是吗?”单知非揶揄地瞟她一眼,“没看出来,至今一顿没吃上。”   两人又开始斗嘴模式,张近微还是那么容易脸红,过了会儿,气氛静下来,单知非才稍稍抬了下眉眼:   “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啊!”张近微装傻,其实她不太擅长这事儿,鼻子发热,她在那摆弄起餐具,“就是刷了会儿剧,看到一对恋人最终没能在一起,我很难过,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   “什么剧?”单知非不露声色。   临时扯谎,哪想到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张近微只能敷衍:“偶像剧吧,你一定没听说过。”   他希望她什么都会跟他说,毫无保留,至少,他希望他懂她的伤心,并且能抚慰她的伤心。这个机会,就像爱她,从来都掌控在张近微手里。她那个蚌壳世界,得她允许,才能让人看到极其柔软的内心。   单知非笑笑,没再继续追问了。   张近微忍不住轻捂下额头,呵了口气。   这回,她吃的尽兴,单知非的捞汁小海鲜做的真不赖,张近微间断地发出量子力学般的笑声,真的顶不住。单知非足足放了两大勺辣椒面炸油,汤汁够味,张近微就在那吮手指。   他自己则默默吃着一份话梅排骨,拌着米饭。   “我尝尝你的,看起来很好吃。”张近微的筷子刚伸过去,“啪”的一声,单知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给敲一边去了。   他吃饭的习惯,是不习惯跟别人混到一块儿,这也是他这两天在北京的饭局很煎熬的一个原因。   仿佛刚意识到是她,单知非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他很抱歉地看着她,露出笑容,把排骨推过去,“尝尝?”   那个动作……张近微承认自己心里难受了一下,她有点迟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没分寸,以至于招来他的反感?   “我还是喜欢吃辣的,哈哈!”张近微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她尬笑两声,“吓唬你的,我才不喜欢吃话梅排骨。”   “张近微,”单知非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我刚才没别的意思,真的,我不喜欢跟别人吃饭混淆碗筷,但你例外。我们刚一起生活,可能有些习惯不是太一样,没关系,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以为你生气了。”她其实很好哄,至少现在是,一面懊恼自己过于敏感的那些情绪,一面暗下决心,一定会慢慢改的。   单知非挑眉:“我就那么容易生气?”   “你高冷嘛。”张近微神经松弛了,她开他玩笑,“我问你借笔记,你不光不借,还要说我看不懂。”   “真小心眼,我对你的好怎么不记得呢?”单知非摇头,什么都没看,目光一直在她脸上。   张近微笑意敛了敛,垂着眼眸:“我记得。”随即,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知道你对我好,单知非,你真的不用那么细地关照我,你这样,我会被惯坏的,万一哪天你不爱我了,我恐怕都要活不下去了。你知道,温柔最能腐蚀一个人的意志,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呢。”   单知非表情却变得有些肃穆,他很认真:   “要听实话吗?张近微,你真的感觉不出来我一直被你捏攥着?我的情绪是被你掌控的,十年前就是,你有一点不高兴或者别的什么,我就会想很多,做什么都高兴不起来。现在依然是,我说这话不是讨伐你,而是想告诉你,我情愿一辈子这样。”   她沉默地笑。   “原来,你这么会说情话呀,跟文科生似的。”张近微笑他一句,她低眸,捏了捏他的手指头,“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说,而且,你放心,我会把攥你一辈子的。”   她说完,脸红心跳,像是宣告了什么大胆决定。   单知非慢慢弯唇,灯光下,他的眼睛有种深不可测的柔情。   晚饭后,单知非告诉她,明晚去家里一趟,张近微陡然紧张,跟他说了好半天,单知非不得不又安抚她:   “别紧张,爸爸很喜欢你的,他跟妈也打过招呼了。”   说到这,他微有难色,“我妈跟你不是一类女人,她是强悍的职场达人,事业风生水起,骨子里还是很有傲气的。你知道,这样的婆婆,一般都有点难搞。”   张近微噗嗤笑了:“你妈听见你这么说她,会打你。”   单知非揉揉额头,笑着说:“对于婆媳关系,我研究了一下,最好的状态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也不要对对方有太多期待,这样心理落差会小些。而且,丈夫在中间的桥梁作用很重要,别害怕,我不会让她欺负你的。当然,妈妈她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张近微像小动物一样,又挨了挨他,两人是在沙发里说话,靠的近,她心理是有那么些彷徨的,对未知关系,但因为他在,所以,还是用了一种很笃定的声音说:   “我会努力让她喜欢我的。”   “不必,”单知非揽着她的肩头,侧下脸,亲到她的秀发,“我不要你努力地讨好别人,永远不必。哪怕是我的父母,你把该做的做了,态度差不多,就够了,我不要你受委屈。”   张近微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不让自己肩头发颤,她缩进他怀里,忍住了哭腔。   因为是晚上过去,白天单知非依旧去了公司,两人约好下午回家碰面后一起走。张近微这段时间跑的有点疲劳,她翻翻手机,发现一条忽略了的信息,来自董小姐。   问她要不要来看画展。   代理画廊的商业化模式比较专业,签过合同,个展两年一次,董小姐这次参加的是展览,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作品。不过,在展览开幕前的VIP晚宴上,她的作品已经卖出部分,有人收藏。   张近微找到公众号,浏览了下作品清单、档期安排,还有些访谈什么的。   她迅速给董小姐回了信息,表示歉意,又说自己今天恰巧有时间过去。   两人碰面时,张近微心虚了下,她总是会轻易感到心虚。好像,她辜负了董小姐一样。但对方教养真的太好,眉眼温柔,跟她慢慢地交谈起来。   说实话,她绘画,只是个业余爱好,既投入不了太多时间,也投不了什么金钱。到真正的画家面前,更显捉襟见肘。   张近微不是很能欣赏有些画家的想象力,她不好作评价,跟着董小姐,很温吞地在一幅又一幅画作前流连驻足。   “等你结婚,我送你一幅画可以吗?”董小姐说这话时,同时说“希望没有冒犯到你,这么私人的问题。”   怎么会呢?   张近微听出她那种极力克制口吃感的腔调,以前,她没往这上头怀疑,以为对方是那种心思幽深说话特别谨慎的人,所以语速很慢。   现在,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望着对方,眼里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淌过。   后来,董小姐在休息室请她喝茶,张近微却已经满腹心事,她很快就会结婚,到时,要不要通知董小姐呢?当然,除了画展,董小姐不是爱抛头露面的人,她未必来,但会送一份礼。可是,如果她愿意来呢?   婚礼现场,单知非的父母肯定要在场的。   她好像一块凝固的布景,坐在那,眼睛里有些忧伤的东西沉淀。   “介意吗?”董小姐神情间永远带着一抹克制的神态,她在询问张近微,张近微回神,发现她手里不知几时夹了烟,而她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张近微突然想起一件事,以前,单暮舟一定来过她的画展。   终于,董小姐手中淡淡的烟草味传来,她咳嗽了几声,细细的,即使是咳嗽,她都是极力收着的,唯恐打扰他人。张近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董小姐会抽烟。   也许,人生中的某些回忆只能靠尼古丁去堵。   直到有人过来敲了下门,靠在那问:“董时雨小姐在吗?”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张近微跟着她起身,还没到门口,她看到一个身影闪出,穿休闲毛呢西装,中性色,简单利落,肩头挎着皮质女包。   对方眸子是淡的,声音浮起:   “请问,哪位是董时雨小姐?”   张近微没有见过李梦,从来都没有,她只是站在董时雨身边,敏感的,混沌的,嗅出一股来者不善但又一点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奇怪味道。 第51章 桔梗(9) 这一天,永垂不朽……   如果说, 有什么会比小说更狗血,那一定是生活。   董时雨没有任何被打扰到的表情,她淡然的, 又很客气地说:“我是。”   以前, 董时雨遇到过非常喜欢画作的陌生人, 他们看不出什么技艺, 表达的无非就是感觉很好,很喜欢, 对她来说, 这就够了。在她看来,“懂”这个执念未免是一种束缚, 感受最重要。当然, 真正遇到内行人,她是很乐意邀请到工作室交流的。   此刻, 董时雨真的以为李梦只是来看画展的一个观众,她并没有想太多。   李梦除了眼角多点细纹,整个人, 精神极了, 重回职场后, 尤其是来了上海,更方便她施展手脚, 也参与浮石的尽调,她在业内口碑很好。   她身上那种凌厉感,很明显,多年沉淀出来的。   她并没有把董时雨放在眼里,当然,她今天来, 也不是为了什么原配大战小三,太恶俗了。   只是,一开口,是文化人的毒辣。   “这位小姐可以先出去吗?”李梦抬了抬下巴,盯着张近微,觉得眼前人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董时雨对张近微温和一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说:“近微,你再出去转转。”   “等等。”李梦在听到“近微”两字时,她的目光,自然地在这张过分漂亮的脸上多驻足片刻,黑色卷发更衬她雪白肌肤,人很安静……李梦在这种深度打量中,电光火石间,有那么一刻,终于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一家三口结束掉饭局,在门口和人寒暄,有那么个女孩子,穿校服,像失控的某种动物,直冲过来,狠狠地撞上了单知非。   “张近微?”李梦的眉毛一下挑的很高,同时,眉心也就跟着跳起来了。   张近微有些迷惘地看了看她,对于李梦,她真的毫无印象,更谈不上认识。   “那就留下吧。”李梦转过头,示意跟着来的人抱进个箱子,然后一点头,那人把门带上在外头守着了。   李梦没什么表情,闲闲一坐,很不客气:“董时雨小姐不必害怕,我来,是有些东西要物归原主。”   董时雨还是很淡然,她说:“不知道怎么……”她并不紧张,只是舌头费劲“称呼”两字在脑子里有了,却发不出音节,张近微一下明白她当下困局,替她开口,“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李梦扬脸,尖锐地看向张近微:“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近微脸色冷淡下来,诚然,对方气场很足。   “不好意思,我们都不知道您是哪位,这么贸然闯进来,不应该先介绍下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李梦冷笑,她挪开目光,告诉董时雨:“我是他妻子。”   董时雨脸色发白,她晃了下,这个他,根本不需要点名,她一下就知道来人说的是谁了。   她沉默几秒,想让张近微先出去。   “装什么呢?”李梦笑,“文艺女青年,本来在我们那个年代还是个褒义词,可惜,时过境迁,现在的女文青,不是当第三者就是给人当后妈,董画家说是不是?”   在李梦这里,没有什么忍辱负重保持风度,她的风度,也绝不是给董时雨这种女人的。但那种泼妇骂街的阵势,她倒也不屑做。   可成年人的游戏,不是这么玩儿的,又当又立,她着实看不上。她利索地把箱子打开,里面是没有装裱的画,她一提,箱子里的画就统统倒在了地上。   高跟鞋不着意一点,李梦把画踩在了脚下。   “董小姐,我想你是要脸的,当然,你要或者是不要也没那么重要。你一定以为自己打了顺风牌,神不知鬼不觉,今天,我来这里不是跟你商量什么,而是警告。你这个样子装柔弱装可怜,男人很吃,我不吃,我家里不收藏这种破烂,所以,物归原主,至于他花的那些钱,我们就当做慈善了。我不骂你,更不会打你,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是吗?但是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董时雨大画家还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恐怕,我也很难客气了。”   她语气讥讽,音量却不高,眼睛有种摄人的光芒。   董时雨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脸色苍白,像戴着一张失血的面具。   张近微听得似懂非懂,她心狂跳,一股怒火忽然冲上脸颊,面孔被烧的通红,她弯下腰,想去把董小姐的画捡起来。   “把你的脚拿开。”张近微冷冷开口,抿了下头发,露出耳朵上戴着的雾霾蓝耳钉。   正是单知非从北京回来给她买的礼物。   李梦动都没动,她看着张近微,突然开口:“没想到在这提前碰到你,我绝对不会让我儿子娶你的,张近微。”   张近微一下怔住,她大脑是空的,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人懵懂时,清纯而无辜。   李梦简直看她看到想要吐,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果然,和她妈妈一模一样。一样的漂亮,甚至更出众,一样的没脸没皮,甚至成果更丰硕。果然,物以类聚,从她的妈妈到她,再到董时雨,李梦怀疑是不是有个什么小三俱乐部。   她的涵养,没让她直白地说出这些话。   “睡觉的确是没什么含金量的事,不过,世界就是这么荒谬,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光凭睡觉这个事就可以实现阶层跨越。可惜,你妈妈到现在也没睡出个名堂,不过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杨蕙都不是你对手。听说你做FA,不知道你这种最终能让合伙人死心塌地想娶你的案例,金融圈是不是有先例?”   一定有那么一个时刻,是人生中最最灰暗的时刻。   张近微原本以为,这样的时刻,她早已经历过了的。   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毫无准备的,一下就被击垮。张近微暗暗练习了无数遍开场白,怎么自我介绍,语气、表情、肢体动作……但她真的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遇到单知非的母亲。   “小姑娘,人心不能太贪,一口吃太多,就像你背个LV挤地铁,怎么看,都是地摊货。”   这是张近微能听到的,来自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但没关系,单知非美好就够了。她觉得自己怎么都可以撑的过去,没那么糟糕,也没那么难。   这辈子,她只亏欠一个死在青春里,名叫谢圣远的少年。   “李女士,我愿意这么称呼,是看在单知非的面子上,”张近微定定看着李梦,她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了,但她还有嘴,她还能为自己发声,“我没记错的话,你我从未相处过,你没有资格评价我。你是律师,原来说话也是信口开河的风格。想必,你年纪不小了,如果只能通过羞辱年轻的女孩子才能获得成就感,那我可以清楚告诉你,你找错人了,你羞辱我,同样是在羞辱你儿子,你把我说的那么不堪,可是你儿子爱我,那么,你儿子在你眼里又是什么人?”   一刹那间,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蔓延下来,张近微眼都没眨,是李梦拿剩的茉莉毛尖泼了她一脸。   这个不愿失态的女人,还是动怒了。   李梦只觉得丈夫和儿子同时背叛了她,她真的忍无可忍。   空气中是花茶的细香,有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哀婉。   董时雨忽然上来推开李梦,把张近微拉到身边。   张近微看到她们都在说话,但她听不见,她只是抱了下董小姐,然而转身,快步从休息室走出来。   像个奋不顾身的少女,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中途,她撞到了什么人,想说“对不起”,但最终被脚步打断,张近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脸色差极了,因此,衬的乌发更黑,嘴唇更红,口红都跟着有了几分凛冽。   手机上,有单知非发来的信息,他问她:中午打算吃什么?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   他知道她今天上午去看一个忘年交的画展,而他,刚结束一场电话会议。   张近微没去看手机,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人潮汹涌的街头,闯了红灯,被紧急刹车的司机骂,对方探出头,看到她的样子,忽然消气。   最终,她被交警拦下,对方很严肃又很耐心地提醒着她什么。张近微只能看到那张蠕动的嘴,她机械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车子呼啸而过,人们用方言交谈,有小孩子大声笑着跑过去,各种各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慢慢回来。   张近微这次花了很久很久才再次感受到声音的世界。   她打开包,面无表情地看着单知非发来的一个个文字,随后,竟是格外冷静地把他的微信和电话拉黑。   做完这些,张近微觉得自己安全了。   她四下看看,到马路边拦下了辆出租车。   单知非以为她可能忙于和友人交际,没多想,等他发现信息发不出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迅速用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   紧跟着,他用座机打过去。   一直没有人接,单知非眼中忽然就有了两分嘲弄,是对自己的。张近微,张近微,他咬牙念这个名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过,很快,李梦的电话打了进来,她声音淡漠:“你今天忙吗?不忙的话,早点回家,妈妈有话想跟你谈。”   单知非皱眉,他喉咙里的那口气怎么都呼吸不透。   “怎么了?”   “你回家再说。”李梦克制着自己的态度,尽量不向儿子发火。   单知非却忽然长出口气,他面色灰败:“我现在联系不上近……”   “你还联系她做什么?”李梦的火冷不丁被挑起,“她根本配不上你,我就没见这么令人作呕的女孩子,年纪轻轻,跟她妈妈一个德性,我早就说……”   “你见到近微了?”单知非几近粗鲁地打断了李梦的话,“你是不是见她了,你是不是说什么了?”   “我说她几句,难道说错了吗?你要娶她,除非妈妈不在了,我绝对不能接受你娶一个厚颜无耻的女孩子!”   单知非一下咆哮起来,跟困兽一样,在办公室就失控了:“你骂她了是不是?还是你打她了?你为什么要伤害张近微,为什么!”   “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单知非,一个张近微就把你弄的神魂颠倒,你为了她,就这么跟妈妈说话?”李梦眼眶倏地红了,她很少哭,事实上,她的生活顺风顺水,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一哭的事情。   “你跟你爸爸,都太让我失望了,你们俩是得失心疯了吗……”   单知非挂掉了电话。   他开始满世界地找张近微。   因为李让也联系不上她,单知非带着李让直接去了她的租房,没有钥匙,找人来开锁,她的房间布置简单,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多余的东西。   李让见他出神地看出租房,解释说:“近微一直想买房,过的很节省。”   李让以为两人吵架,小心翼翼安慰了一番,又故作轻松说:“单总,您放心,回头我来做她思想工作,这个张近微,还学会了玩失踪。”   单知非沉默不语,最后,他甚至难以启齿地请李让联系曾寒,李让愣了下,随即明白,心里虽然觉得不需要,但还是当着他面,一边觑他表情,一面委婉问起曾寒。   那头,曾寒倒很平静,告诉她,自从两人分手再没联系过。他顺便问,是不是张近微有什么事?   李让打个哈哈圆过去了。   之后,单知非想办法联系上张近微的上司,对方本来很警惕,等确认他是浮石的合伙人之后,态度热情起来。   然而,张近微只是给上司留言,她可能要请一段时间的假,手头没完的工作会做完,但并没有说去向。   李让长长松口气,说:“单总,没多大事儿,过两天她肯定回来。”   单知非置若罔闻,紧绷的神经,有那么一刻,忽然就完全松垮下来。没走几步,他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胸口,开始呕吐。   李让忙去买水,回来时,单知非已经吐不出什么了,但依旧在干呕。   他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开车,李让只能靠着导航,中间还走错了路,最终,把他送进了他父母的家中。   从小区出来,李让立刻不停给张近微发信息:   跟单总吵架了?多大的事啊,快回来,单总都特么吐了,我要是不亲眼见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点儿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吐了。   没有回应。   李让不死心,又发:   可以啊,张近微,单总真是被你拿捏的死死的,别作了,我看你再不出现,他就得吐血了。我跟你说,他现在要是挂了,你可啥好处都捞不到。   还是没反应。   李让气的想摔手机。   她只好换了语气:可爱近微,请看到信息回复我一下好吗?单总真的很着急,我陪着他到处找你,他整个人都跟空了一样,你可怜可怜他,好不好?你要是再不理我,我们友尽哦。   李让左等右等,最终,发送了最后一条:张近微你有种永远别回上海,搞什么嘛。有事好好沟通,你这算什么,生气了。   李让的表现,完全是被甩一方苦苦求复合的样子,她一遍遍不厌其烦,然而,所有的信息,仿佛都石沉大海。   暮色下来,华灯初上,都市像个巨大的幻境。   单知非进家时,险些跌倒,他被地毯绊了下,还是单暮舟眼疾手快扶住的他。   再抬头,单暮舟被他的脸色惊到,儿子脸如薄纸,两只漆黑的眼睛像黑洞一样嵌进面孔里,人是恍惚的,胃里早吐空了。   单知非觉得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走,他坐在沙发里,陷在那儿,腰背是佝偻的。   他一言不发,无论单暮舟问他什么。   等李梦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抬眼,无比空洞地看着妈妈:   “她不会要我了,你满意了吗?”   他知道,要取得张近微的信任有多困难,要想打开她的心扉又有多难,他所有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灰飞烟灭,并且,他许下的所有所有承诺,都像个笑话。   说完这句,强烈的恶心感几乎把他击到崩溃,单知非忽然起身冲向卫生间,他趴在洗手池那,不停地吐酸水。   身边,是紧跟冲进来的父母,李梦真的被吓到,她不停轻抚他拱起的脊背,:   “宝贝,你不要吓妈妈,你这样,妈妈真的心都要碎了。”   她整个人都变得萎顿,在儿子面前,只有一个做母亲的脆弱。   单知非胃里一阵痉挛,那种疼痛,让人有呼吸停顿的几秒窒息感。他低垂着脑袋,李梦颤抖着手接过单暮舟递来的温水,还没送到他眼前,她尖叫起来。   池子里,是一滩鲜艳的红。   单知非死死抓着洗手池边缘,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顶着喉咙,他完全控制不了这种极端的生理反应。   李梦哭了,她发疯一样抱住了单知非歪斜下来的身体,喊着丈夫的名字。   这个晚上,单知非被送进医院。   他昏昏然地睁眼,觉得头顶有强烈的光芒聚集,汇成一点,非常亮。亮光的尽头,他看到自己身在一中的校园里,不远处,有个女孩子穿夏季校服,她小心地敛起裙摆,为初中部的学生修掉的车链,她的马尾很好看,她的脸庞也很好看。他推着单车,一直不停回头看她,人潮涌动,身影交错,渐渐遮挡住她纤薄的身影,他彻底看不到她时,才转过脸,心跳的失去节奏。人淹没在人海中,他却觉得自己无比清晰。   那天,迎着风,他把单车骑的很快很快,戴上耳机,有什么东西完全充盈内心,耳畔响起的是那首《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他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喜欢听各种小众而特别的歌曲。相反,单知非最喜欢的歌手就是罗大佑,从词到曲,优美流畅。他并不喜欢那种云里雾里,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的歌曲。   这首歌,他本来听过很多次,然而,唯独今天,他突然明白了歌词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单知非,不知道的是,歌词也会像谶言。后来的他们,真的分别了十年之久。   不过,他知道,爱上少女张近微,起点就是这一天。   这一天,永垂不朽。 第52章 桔梗(10) 近微?   醒过来时, 单知非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舒服,他睁开眼,觉得嘴里残留着血腥味儿, 手在李梦掌心握着。   “儿子, 你醒啦?”李梦喜极而泣, 一开口, 眼泪滚滚而下,她又哭了, “你真的把妈妈吓死……”   单知非伸出手, 把李梦脸上的眼泪轻轻抚掉,他长这么大, 第一次跟母亲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李梦怔了下,随即握着他的手哭的更厉害了。   身后, 站着一直沉默的单暮舟。   单知非的目光,越过李梦抖动的肩头,落在父亲的脸上, 他没动, 父子两人的眼神皆深幽似潭。单知非忽然咳嗽了几声, 断断续续,吓的李梦忙止住哭声, 问他如何。   这一声声,扣在一个当母亲的人心头,又痛又凉。   “你是妈妈,我没有办法。”他声音并不算虚弱,只是低沉。   李梦此刻心如刀绞,人是乱的, 她的一只手忽然紧紧抠着钻戒,那感觉,不知是想拿下来,还是想卡的更紧。   哪怕是最担心儿子的那一刻,她也没忘恨张近微,相反的,她对年轻女孩子的恨意到达一个巅峰。单知非才是她此生最大的一项资本,她投入全部,换来的却几乎是反目。   但此刻,单知非这句“我没有办法”,让李梦陡然无助,她有太多理由讨厌张近微,儿子却只有一个。   “你爱娶她就娶她吧。”李梦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让步了,能怎么办,看着儿子去死吗?   单知非的这种反应,彻底震撼了她,也骇住了她。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单知非闭上了眼,声音轻如鸿毛,“耐心点,你哪怕到最后还是不喜欢她,但也会发现,张近微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李梦没说话。   他嗓音有丝困倦,人也不动,许久许久之后,从鼻腔那,仿佛发出一声灰色的叹息:   “她不会再要我了,我知道。”   李梦喉咙简直像亘了块冰,刺骨的凉。   “你是不是恨上妈妈了?”   单知非忽然就短促地笑了声,他再睁眼,眸子像玻璃做的,十分脆弱:   “我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说完,头偏向枕头,那意思是要睡一会儿。   偏这次赶巧,住进个单人病房,李梦帮他掖了掖被角,反手合上门,夫妻俩一前一后出来的。   “你累了,回家休息吧,我陪孩子。”单暮舟不着痕迹地说,他依然温和。   李梦抬眸,狠狠剜了他一眼,也就这么一眼,所有的恼恨、不甘、失望全都投在里头了。夫妻几十载,头一次有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刻。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她往楼梯那走。   夜深人静,窗户那有人默默地吸烟,表情凝重。夫妻俩避开人,到空荡荡的楼梯那站定了。   “我今天去见董时雨了。”李梦倏地起了个调,然后,她专心地等着看单暮舟的精彩表情。   可是,单暮舟的眼睛里只是闪过一丝细微的东西,转瞬即逝。   李梦攥着冰冷的栏杆,让自己尽量冷静:   “我想问你,这些年,我是活在错觉里吗?夫妻恩爱,孩子优秀,我自己事业有成,谁看了都只有羡慕的份儿。到头来,一切都是假象?”   单暮舟摇头:“当然不是。”   “那你爱我吗?或者说,爱过我吗?”李梦有点悲哀地看着他。   单暮舟望着她,他没有逃避,但他说:“你是个好妻子。”   李梦的心,也就在一霎间沉了下去,她摇头:“我知道了,你是为什么娶我呢?”   “李梦,我跟董时雨早已是过去的事,即便重逢,我们也绝对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他很诚恳地看着她,“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珍惜这个家,珍惜你,也珍惜孩子,我承认我的行为不妥,对你造成了伤害,可以原谅我吗?我答应你,不会去再见她。”   “骗谁呢?”李梦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她这辈子的眼泪,都留给今晚了,“孤男寡女旧情复燃,你不要告诉我,你跟董时雨在柏拉图。”   “那我要怎么证明?”单暮舟皱眉,“你希望我怎么做?”   李梦深吸口气:“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发现的?”   “不重要,事情已经这样,我们好好沟通好吗?”单暮舟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人很高,在地上投下个浓重的影子。   李梦却自顾说道:“你书房里,买了她多少画?我以为你并不喜欢谈艺术,原来,只是不喜欢跟我谈。”   单暮舟连反驳都没有,他的妻子李梦并不喜爱艺术,她干练,理性,但也有普通女性的那种琐碎,比如挑剔儿子,比如挑剔丈夫。   “我把你买下的画,今天都还回去了。”   单暮舟的表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睛里有阴影:“你和她说什么了?”   灯光是静的。   对,就是这种语气,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李梦心头忽然悲愤不已:   “我说什么了?你觉得我面对第三者,我还要装大度装宽容,当圣母吗?抱歉,我做不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真是一对好父子,看女人的品味一样一样的,董时雨和张近微都是一路货色,物以类聚,一个勾引我丈夫,一个勾引我儿子,所以我成什么了?傻子吗?”   单暮舟的眉头皱的越发深刻:“李梦,不要随便羞辱别人,你可以不考虑任何人,孩子呢?你看不到他现在是什么样?”   李梦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她靠在扶手上,只觉得凉气直钻掌心:   “我就是羞辱她们了,我说错了?你要我说真实的想法吗?真实想法就是我恨不得这两个女人都去死!”   “李梦!”单暮舟压着火气,“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孩子们牵扯进来,你可以冲我发泄,但不要迁怒,张近微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难道看单知非痛苦,你就高兴了?”   “我高兴?我高兴?”李梦怒极反笑,她真想给眼前的男人一巴掌,“是啊,你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粉饰你们伟大的爱情,我就是活该,是这个意思吗?”   “没人说你活该,”单暮舟太阳穴直跳,他有些累,说不出的心累,那种一点都不想和妻子周旋的心情,一下就浮上来了。   他还是选择上前,握住她的手,温柔说:“我知道你今天也很不好受,我们不必一次把事情谈透,现在,先多关心下孩子,好吗?”说着,他揽她入怀,轻轻拍起她肩头,李梦承认,她就是贪恋单暮舟身上这种强大而平和的力量,他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征服女人。   所以,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会不会受到诱惑。   然而,什么都没有,单暮舟作为丈夫来说,堪称完美。她觉得自己到此刻才清楚他为什么完美,因为无论外界有多少诱惑,他的心里,都只有一个董时雨。所以,他百毒不侵。   想到这里,李梦的心酸楚地仿佛融化,她宁愿不是这样。   “不要去恨张近微,哪怕,只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可以不喜欢她,但别去伤害她,我们最起码是长辈,不该这样为难一个年轻人。”单暮舟娓娓地开导,他的语气,依然很动听,然而这一刻心却无比空洞,他隐忍着,低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梦伏在他肩头,尽情哭了一场。   夜色越来越深,寒气肆虐。   单暮舟让司机接她回家,他守着儿子。   病房里,单知非满头大汗醒来,定神时,单暮舟正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   “有没有好些?”父亲沉声问。   单知非胸腹依旧在剧烈起伏,他拿过枕头,塞在身后靠了上去:“没事。”   父子间沉寂了一阵。   “能跟你谈谈吗?”还是单暮舟主动开口,他脱下大衣,坐在那儿,身上还是那股浑然天成般的雍容气度。   单知非打开粥,他得吃东西,尽管胃里脑子里根本没释放出这个需求。   东西到嘴里,没有任何味道,只是糯糯的一滩。   一碗粥吃完,父亲的话也说完了。   “因为我的错误,把近微牵扯进来,我真的很自责。”单暮舟一个字不去评价过往,他只是,客观的,冷静的把事实叙述了一遍。   单知非沉默很久,他有些冷漠地开口:“我现在自顾不暇,爸爸不应该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你想我说点什么?理解你?我很累,理解你,或者是理解妈妈,对我来说,现在都是件很困难的事。谁来理解近微?近微她……”   他说不下去了。   “你们都可以怪我,事情由我而起,我说出来,是给你一个交待,不是为了求得理解。”单暮舟慢慢起身,他说,“你先休息。”   单知非没有回应,他扭过头,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城市不眠的灯火,但灯火之下,他想,没有张近微这么个人了。   这种想法后来随时随地都会袭击大脑,单知非判断,自己应该是失恋了。就是一对很常见的字眼,在他看来,庸常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但现在,变成一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他在第二天出院,然后,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浮石的募资窗口期没结束,单知非密集地见LP,约饭局,然后回到家中又悉数吐出来,他整个胃,像是被什么抢走了。卫生间里,回荡着他身体反刍的声音,非常清晰。   还是没有任何人能联系到张近微。   单知非把电话打到陈老师那里,打到张近微父亲那里,毫无音讯。实在走投无路,他甚至想办法联系了郑之华,不出意外的,他被对方轻佻的语调刺激到,在挂掉对话后,他突然将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   张近微是拥有令人心惊的美貌,然而,美貌没有保.护伞,她为此受尽美貌带来的苦头。   “你今天去她公寓了吗?”单知非徒劳地跟李让通话,其实,不用问的,李让已经答应他,每天会在下班后去一趟,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他不断被两种情绪拉扯,一个理智的自己告诉他,不要急,上海有她的一切,她会回来。而一旦那种“她再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攫住他,单知非整个人就会陷入异常的疲倦和自我厌弃之中,无法和解。   “她还有其他比较好的同学,或者朋友吗?你能想到的。还有,你觉得她可能会去哪儿?”单知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刻板的重复行为,这个问题,他问李让许多次了。   李让真的觉得白天里看起来非常正常的单知非,可能生病了,是心理生病。   夜晚出奇地寂静,也出奇地寂寥。   单知非在高强度的连轴转之后,再次胃出血,住进了医院。这次,不仅是父母,大BOSS也强硬地要求,他必须休养好身体再回来。   但好像只有这种浓度的自我消耗,才能让他心里舒服些。   李让来医院探望他,小坐之后,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跑出来一遍遍打张近微的电话。   这回,居然打通了。   李让的心,一下绷到嘴边,她第一次对张近微发了很大很大的火:   “张近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单知非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你是不是非要闹出人命才开心?你要是再不出现,我真的要生你的气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你这么躲起来,算什么啊!你不要让我后悔认识你!”   一半是气,一半是激将,李让说完,两眼通红。   她真搞不懂张近微了,明明爱单知非要死要活的。   那头无声,把电话挂了。   李让愣了愣,这次她真的摔了手机。   这两天冷空气频繁。   单知非完全失去了感受食物的能力,东西入嘴,只有软硬之分。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沉默的,放空的,就这么呆着看夜景。   奇怪的是,他尚且没有没出息到失声痛哭的地步,眼睛干涸。   那个电话,是半夜打进来的。   手机震动时,他整个人都跟着震了下,看了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他面无表情摁掉了。   也就仅仅几秒,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察觉到什么,重新拿起手机,查看一眼,然后拨了回去。   单知非握着手机,感觉异常强烈,没依据,也没任何理由,他确定自己是在十年前,那次,他匆忙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不出声,他试探地喊出一个名字。   然后,如愿以偿。   电话接通了,没人说话。   单知非在沉默几秒钟后,眼睛突然迅速湿润,他问:“近微?”   他听到对方薄薄的呼吸声,起伏在夜色里。   他就真的流下了一行清澈的眼泪,滚烫不已:“是张近微吗?” 第53章 桔梗(11) 我想你   “嗯。”张近微人在那种公共电话厅, 陈旧,破败,背面贴满什么“人, 流手术费99元”这种小广告, 上面的护士笑的甜美可人。   单知非的手机号, 她烂熟于心。   那些金属按键, 每摁一下,她就觉得离十年前的回忆近一点。   单知非的声音听起来, 是疲惫的, 她站在萧条的街头,眼眶热乎乎的:   “你生病了吗?”   夜色凛凛, 他的心突然就软的不成形状, 一时间,竟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   张近微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声鼻音, 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说了什么,而自己没听到, 因此把话筒贴得更紧。   她去过医院了, 问题不算严重, 可听力确实是逐年下降的只能注意保护,不过, 医生对她这种一受刺激耳朵就听不见的障碍反应,更多的是视为心理因素。   也许有一天,她会变聋子,谁好说呢?   张近微缓缓地调整情绪,她又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最近工作有点累。”单知非仿佛灵魂得到解救, 然而动作小心,唯恐手持风筝线的人就此猛地松手。   他声音非常轻。   “我想见你,可以吗?”   张近微紧拢大衣领口,她在发抖,为这句的听见。   “你会来找我吗?”   “会。”   “那我等你,”张近微心中涌起无比温柔的酸涩,“我在一中等你好吗?”   单知非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脸的泪水,他睫毛又长又密,因为泪水的缘故,粘结成一团。   “你在一中?我是说现在?”   “我在学校附近,”张近微抬头看了看四周寥落的灯火,这个点,很多店铺漆黑一片,“我吃了个汉堡,就是那次你在肯德基请我吃的那种,我觉得好贵,想吃两个,没舍得,你可以请我吃吗?”   她什么都没提,反而说起吃的。   她把自己变成十年前的张近微,然后,来要求十年后的单知非,这种混乱的时空感,刺激的她眼睛又痛又酸。   “好。”单知非突然垂下头,他修长的手指拢在眉眼上,肩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   张近微却说:“你能把你的烟带来吗?”   单知非的脸像被什么清洗过,他抬头,开始找外套:“烟?”   “嗯。”张近微说,“我只是想抽你的烟。”   单知非住院几天,根本不可能碰烟酒,他一愣,随即嘴角向下露出了个淡淡的笑。   “你会吗?”   “不会,你可以教我的对不对?”张近微浑身被冷风吹透,她把脸彻底缩进围巾里,声音嗡嗡的。   “你等我,我现在去高铁站。”单知非套上外套,他并不知道张近微□□出来的,她不想用手机,就想到街头挨冻,就想像十年前那样给他打电话,可惜,学校传达室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好在,学校附近新开了24小时营业的店,她的身影被路灯拉的很长。   挂上电话后,张近微没有立刻回去,她到店里要了杯热饮,坐了会儿,一直搓发红的手指。   从上海到这里,高铁一小时,她没去管单知非要怎么来,只知道他会来。   现在是凌晨二十四分的浓夜时刻,张近微看看时间,开始编辑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戳的很快:   我在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店里,客人不多,我靠窗坐的,可能会趴这里睡一会儿。学校我们可以□□进去,你行的吧?   单知非人刚上高铁,月台上,冷清的风裹着行色寂寂的旅人,他坐下后,才看到手机上有张近微发来的短信,单知非低着头,深眸含笑。   列车驶出后,斑斓霓虹远去,外面,天上挂着一轮月,已经西斜,但地上千景万物还在沉默地吐纳清辉,幽幽晃晃,一闪而过。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无比美好。   他订了闹钟,阖上眼,小憩片刻。   店里,张近微把围巾垫在桌子上,趴上面睡了。   那天,她并没有急着离开上海,而是先看了耳朵。医院这种地方,平时来的少,张近微青春期里虽然吃的差,但小时候,吃喝方面却并不亏,因此底子好。来了医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病的那么多,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她一个人穿梭在不同楼层间,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荒凉的,尤其是真正面对医生的那一刻。   她几乎哭了。   好在她一向懂得怎么开导自己,偌大的医院,肿瘤科住满即将死亡和还在等死的人们。张近微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最悲惨的那一类人。   她从医院出来后,回去收拾两件衣服,拉出小行李箱,随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   陈老师对于她的突然造访,很意外,张近微未免回来的太勤快,至少,他以为过年的时候才可能会再次见到她。   然而,张近微面对着他,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交不出资料费那样窘迫又要强,声音是商量的语气:   “陈老师,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这一说,她最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老师永远是老师,张近微知道陈老师永远永远不会嘲笑自己。   单知非的妈妈讨厌她,瞧不起她,可张近微发现,自己居然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她想过,如果单知非的妈妈是董小姐就好了。   那半碗茶,其实不怎么凉,是温的。可泼在脸上,真的凉,一直凉到心尖。   “打算和单知非分手?”陈老师默默递给她纸巾,怎么说呢,张近微长大了,不是那个穿校服的小少女,她漂亮,妩媚,是个十足的女人了,作为曾经的班主任,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氛围感。就好像,你看着的孩子,突然就跑进了成人世界,什么卷子啊,考试啊,明明就在昨天一样,却早已远去。   无论学生怎么变,当老师的总是能迅速找回当年带他们的感觉。   并且,在谈话的过程中,也总是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出当年的痕迹,然后感慨:哦,看,还是那个小姑娘嘛。   因此,陈老师对她的劝解,就像当年的安慰一样:“没事儿,晚一段时间再交。”说的是她欠下的资料费。   “是不是真想跟单知非分开啊?”陈老师反复跟她确认这个,张近微也反复摇头,她清楚,她不想,哪怕她当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拉黑了他。   陈老师的气色其实并不好,化疗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可他精神在,永远保持着带领学生搞高考誓师大会的劲头。   以及,骑那辆快要作古的摩托车,继续在校园中制造拖拉机般的噪音。   “那不就行了?听我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看什么风景,就去看。以此类推,想见谁,就去见谁,去吧,去见你这会儿最想见的人,张近微,别害怕,咱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陈老师笑眯眯的。   中年男人发际线后移,如今,雪上加霜,化疗更是把头发搞的像高山上的氧气那般稀薄。索性,他剃了个光头,戴了顶很喜庆的红帽子。   张近微看着这抹红,一会儿觉得像结婚用的喜字,一会儿觉得像鞭炮响。她什么都清楚,夜深人静,睁着眼,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哪一个?   她忘记了师生两人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对话,只知道,陈老师的红帽子一直印在漆黑的瞳孔里。   她想,陈老师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店里,只剩下一个对着电脑敲来敲去的年轻姑娘,兴许是写作,就这么顶着黑眼圈,在那敲几行,突然放空自己,直愣愣地目视前方,再跟睡醒似的,又是一阵低头猛敲。   张近微以为是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揉着眼,一扭头,看到窗外的男人。   孑然一身。   像个黑漆漆的魅影。   高领毛衣怼到下巴那,他耳朵边缘冻的发红。   隔着一道玻璃,张近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他走了千里路,只为出现在她的梦中。   不对,是眼前。   她凝视他半天,不说话,他也是,就这么只用目光纠缠着。   张近微先笑的,她猫似的,把柔韧的身体绷直,站起来,把围巾戴好,走了出来。   果然,外面很冷,张近微打了个寒噤,她略一停顿,紧跟趋步上前,几乎走到他身上去。   两人离的最近的那一刹那,单知非张开大衣,把她直接搂在了怀里。   “翻_墙是不是?”他低声问。   昏黄灯光下,大衣的里衬好像是黑色的,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下将她所有的思念吞噬。   她闭上眼,贪婪地闻他怀里的味道,毛衣带着淡淡清香。   两人拥抱的姿势维持片刻,张近微抬头,她眼睛亮的出奇:   “我们那个好不好?你想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   “我买了新的被褥,床很舒服,你要睡吗?就是有点挤,不过我把凳子都摆边上了。”   单知非一直不说话,他攥紧她的手,眼底情绪明明灭灭的,他觉得,张近微对于他来说,依旧保持着巨大的神秘。   他直到此刻,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来了。   无论怎么样,他都会立刻过来。   “只是想跟我那个,是不是?”单知非觉得自己几乎是可悲地问出这句,她如果回答是,他知道,他还是认了。   张近微低下了头,她的模样腼腆,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以至于她终于说“我想你”时,一出口,这三个字像一叶扁舟立刻淹没在了无尽的风波里。   单知非耳朵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听见了,忽然把她下巴捏住,逼她看自己,命令式地说:“张近微,你再说一遍。”   她眼底是交错的光影,掠过去,又掠过来,人动都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想你。”   雪白的腕子伸出一截,张近微在冰冷的空气中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拿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摩挲了两遍。   紧跟着,她偏头吻了他的掌心,红着脸。   单知非无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双眼,像生出千丝万缕,将她包缠起来。   “我们会冻感冒的。”张近微又别开脸,轻轻地说,随后,她紧紧依偎在了他身边,“回去,好不好?”   两人一路走,都没再说话。   直到翻/墙时,单知非迟疑着怎么把她弄过去,没想到,张近微像敏捷的小鹿,竟先他一步,稳稳地跳落到了校内。   他吃惊地看着张近微熟练地翻/墙。   “我就是这么翻出来的,”她把散落的围巾一甩,呵着气,“你可以吗?”   单知非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偷偷摸摸在小树林里谈恋爱被教导主任逮住落荒而逃的经历。尽管,两人都没有。   锁还是那把破锁,这回,单知非没忍住,有点粗暴地用脚把门几乎跺散架。   学校里静悄悄的。   张近微忙阻拦他的动作,这回,让他拿着手机,给她照亮,她把那扇门到底给弄开了。   屋里亮着灯,透过窗,融融的一片光打在人身上,格外温馨。两人进来后,取暖器已经烘出柔和的暖意。   张近微倒热水让他洗手,她取下围巾,拿过一双棉拖鞋自己先换了,又把他的那双拿来,像个小媳妇。   屋里氤氲着很温柔的东西。   两人还是一个字没提上海发生的一切,单知非欲言又止,他很小心,他觉得他把这辈子最大的谨慎,哪怕是竞赛时都没有的程度,全给了张近微。   “你想跟我聊天吗?”他斟酌半天,伸出胳膊,干燥温热的掌心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好像只有一定同时伴随着这样的动作,才不会落空。   张近微没说话,而是又靠近些,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垂落的头发拢一下,在他耳际落了个吻。 第54章 桔梗(12) 除他之外,谁都不行……   单知非耳朵那一阵滚烫, 他不禁闭眼,张近微的头发太长,发量也太丰盈, 还是有那么一缕, 洒落下来, 轻轻搔着他的脸庞, 有些微的痒意。   这个吻很短暂,单知非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近微忽然点破, 单知非嘴角一僵, 忍不住抬头看她。   他是坐床沿的,张近微离他非常近, 站着抱住了他。   单知非便很自然地脸贴了上去, 环着她的腰,像是无限依赖。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声音低哑, 虽然怀抱中有她,但却又无比清楚,张近微永远是独立的。   她在高中时, 就是那种可以独自过活的女生。孤独是不可避免的, 她也相当脆弱, 可十几岁的张近微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坚韧,她像一株小树, 风狂雨骤,哪怕再怎么被摧残,再怎么控制不住枝叶,再怎么变形,但她的根,却牢牢抓紧大地, 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被连根拔起。   “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苍白无力。”单知非额头抵在她的衣服上,不再去看她,目光直直垂落,“我其实很不喜欢许诺什么,觉得说出来的,总没有直接去做的好。语言是最能欺骗人的,也最无依据,可我还是给你许诺了未来,因为我怕有些话不说出来,你不知道,你会觉得我不爱你,所以我得说。十年前,我们彼此都有误会,我在想,是不是把一切说出来会更好?但现在看,我说出来的话,反倒更像一种讽刺,我跟你说对不起没用,太轻浮了。”   伤害就是伤害,像此刻,单知非光是说这些都已经感觉到十分轻浮。   他瘦的明显,有种嶙峋感,尤其是还穿着深色的衣服,整个人有着说不出的憔悴和忧郁。   张近微很温柔地拨了拨他的头发,她手指暖和了,灵活而柔韧,可惜单知非真的太久太久都没留过略微长一点的头发,他这些年一直是板寸,五官夺目,根本不需要任何发型的修饰。这样一来,别人在见到他第一面时,总是会第一时间被他过度俊朗的线条所折服,他真的生了副好皮囊。   “我记得,你高中时头发不是这个样子,对吗?我没有记错吧?”张近微思绪早飘远,她唇角弯弯的,“你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   对于话题的突然转换,单知非稍觉意外,但顺着她,很快说:“哦,那时候也就是普通男生的那种发型,我对头发没什么要求。”   张近微把他脸捧起来,下巴那,手心有点扎人的感觉,像是胡渣,她一下就笑了:“你没刮胡子啊!”   单知非迟滞了几秒,他一抬头,看到张近微含笑的眼睛,有一瞬间,以为两人已经重新和好,她不再生气,还会嫁给他,他和她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恋人。   “我……我大概是忘了。”他下意识想去摸一摸,张近微却直接在他嘴角那亲了一亲,随即问,“那你为什么后来把头发剪那么短?我一直觉得板寸看起来,显得人很有攻击性,况且,你的脸本来就很有棱角。”   单知非真的摸不清张近微为什么突然对他头发……这么感兴趣,他一点都没听出来她其实在夸他英俊的意思,他脑子是浑的,处在一种毫无把握的状态里。   这种感觉,很像竞赛试卷发下来,发现没有一题是会做的。然而,事实是他可以拿满分,从没体验过一丝慌乱情绪。但在爱情里,他不及格却不出奇。   “单知非?”张近微晃了下他的脸,他回神,满脸歉然“对不起,你刚才在说?”   她的眼敛了敛,轻声问:“你不想见我吗?”   单知非嗓子立刻干干的:“想。”   “现在,你见到了我,却听不见我说话,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张近微审视他的表情,她执拗地看着他。   单知非一时语塞。   他慢慢松开她,人站起来,走到窗户那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了。   他的身形不再是少年时那种薄而青涩的感觉,时间塑造她,同样塑造他,单知非留给她的背影,是成熟男人的样子。   烟雾缭绕,他抽的烟味道偏淡,声音就像是藏在大雾深处那般。   “因为我想见你,你允许我来,我就来了。”   “你刚才问我要聊天吗?我和你聊了,可你在走神。”张近微几乎是吹毛求疵地挑剔着他,单知非皱眉,他揉了下眉心,狠狠吸起烟来。他来,是想干什么?求她谅解,求她嫁给他,但这种话他根本没资格说,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开口,她就要宽恕?   但最终,单知非只是转过身,冲她抱歉地扯了扯嘴角:   “对不起,我表现的不好,无论跟什么人聊天,至少专注些才是对别人的尊重。非常遗憾的是,我从小就不是这种人,跟不感兴趣的人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浪费时间。”   张近微脸色一下变了。   “你不是,”单知非缓缓继续,“我最喜欢跟你说话了,十年前,我为了能跟你多说几句话,绞尽脑汁,又怕唐突你,惹你反感,我甚至想过把你声音录下来,回家反复听,但怕被你察觉,你别以为我是什么变态。”   “现在依然是,我其实真的不是太爱讲话,但我希望我能跟你一直说话。”   张近微的脸色变了过来,她站在那儿,有点忧伤地看着单知非:   “那为什么刚才,你心不在焉?”   “我害怕。”单知非没有避讳,没有人会轻易想承认自己的不安,尤其是都市男女,人人都一副谁也伤害不了我的姿态,战斗在水泥森林中,这是个标榜理性和内心强大的时代。   他说完,又转过身去,把同样破旧的窗户艰难打开,一阵寒流趁虚而入,单知非深吸口气,肺腑冰凉。   身后,张近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她没说话,把他手里剩的半截烟拿过来,放在自己嘴边,刚吸进一口,五脏六腑都觉得被什么呛到发酸,嗓子直接麻掉。   她忍不住抓他手臂,开始咳嗽。   单知非立刻给她轻轻抚背,要把烟拿掉,没想到,张近微固执地不肯松手,她眼泪都咳出来了,像小孩那样耍无赖:   “我不。”   “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想学这个?”单知非无奈地看着她。   张近微目光灼灼:“你呢?你一心情不好就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不是吗?”   烟依旧紧紧夹在指间,张近微看着他的表情在灯光里变得晦涩,她难过地说:“我以为,抽烟会让人快乐,原来,感觉这么差。”   单知非缓缓露出个笑容,非常浅,他把带着体温的打火机给她:“玩儿这个好吗?别抽了。”   冷冷的空气钻进来,打在脸上,是那种很萧冽的感觉。   “那你也不准抽了。”   “好。”   等烟雾散去,单知非又艰难地窗户合上,窗台上,掉着簌簌的灰尘。   他拍拍手,喝了点热水润嗓子。   屋里非常静谧,夜半时分,两人都一点困意没有。   张近微主动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去洗漱吧。”   单知非没说话,和她一起刷牙洗脸,水很凉,她头发扎起来,露出纤细的脖子,他总觉得这个场景无比眼熟,蓦然想起,竟有点恍惚。   难道,只有在一中,两人才能这么在一起?哪怕再贪恋少年时光,也没人能一直是年龄意义上的少年人。   他们不可能囿于这一方小天地,出了这个门,有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等着他们,单知非不想这么逃避,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但他来的匆忙,这些天,人又被非常感性的情绪控制,以至于他真的没力气去梳理什么。此刻,人倒清醒几分。   “我不知道……”他刚开口,张近微便勾住他的脖颈,两手交叠,给了他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   单知非觉得魂魄都跟着战栗起来。   两人很快开始疯狂地掠夺着彼此的唇舌,吻的激切,张近微直接把他嘴唇咬烂了,他完全没有察觉。   直到这个吻结束,张近微的手依旧放在他后脖颈紧绷的肌肉上:   “你好点了吗?”   单知非抬眸,那一瞬间,像个有点茫然的少年,张近微便抚摸着他消瘦的脸庞,手指划过高高的鼻梁:   “你喜欢跟我接吻吗?”   单知非稍微愣住,他承认,张近微这种几乎是鼻音的腔调,带着难言的缱绻,直触心尖,有让人沉溺的力量。   “喜欢。”他喉咙一动。   “我知道你生病了,所以,跟我接吻,你会不会好点儿?”张近微的手,终于松松地挪到他的肩头,她害羞了,眼睛垂着,不太能看得清表情,但一直在清楚地表达着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受一点儿,我想跟你说的是,我这些天,虽然没有见你,但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分开,你懂吗?我说的分开,不是出差那种,是我们再也不要见面的那种分开。”   她的手,还在继续滑落,停在他的黑色毛衣上,揪在手心,头垂的更低了:   “我是把你拉黑了,但你的号码,我是刻在脑子里的。你知道,我很爱哭,虽然我不怎么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我很容易就在你面前哭,奇怪吧。我们在一中读书的时候,其实我很倔的,但那个除夕夜,你要走了,你陪了我一个晚上,我当时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很想抱你,但不敢,只能很丢人地抓了你的手。”   她开始紧张地揪单知非的毛衣,好像,打算把上面什么东西揪下来一样,毛衣在她手里变形。   单知非不语。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不稳定,嗓子那,像被塞了柠檬,又酸又甜,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颗柠檬,从少年时代,一直滚动到今天。   因为听不到他的回应,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张近微鼻尖冒汗,这是老毛病了。她记得,中学时一遇到做不出的数学题,鼻尖的汗就特别多。   “你,”张近微忍不住抬头,两人目光碰上,她发现,单知非正在凝视着她,眼睛深处像漆黑的海面。   “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能说慢点儿吗?”他眉头是蹙着的,仿佛在深度思考着什么,“我想确定你在表达什么,而不是我自作多情了。”   张近微轻吁口气,她松开毛衣,往床沿一坐,两手撑在铺平的被子上:   “是不是我语言组织能力很差,你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是,我说了,我怕我是在自作多情。”   她迅速瞥他一眼,心砰砰的,复又扭过脸,手好像没办法停下来,又在那揪被面:   “你没有自作多情呀。”   声音轻极了,像一朵无声飘过的云。   张近微有点窘迫地坐在那儿,她想,单知非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还需要慢慢理解呢?他真傻。   “我不能确定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单知非人跟泥塑的一样,始终没变位置,唯独眼睛,一直紧紧追随着张近微。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现在是彻底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张近微不把话说的够直白,他就无法肯定什么。确切说,单知非不敢轻易下判断,比如,她想分手,或者,她还打算要自己。   屋里静静的,一时间,像是陷入僵局。   单知非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取暖器一直开着的缘故,屋里的凉气,被浸透了,统统化作暖意。   张近微的脸开始发热,她羞于告白,但觉得自己分明做的够明显了。   “我都吻你了。”她有点娇嗔地说。   单知非看着她,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而且,我给你打了电话,还告诉你我在一中,你呢?”张近微语速变得稍快,“你都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留着板寸。”   单知非终于失笑,他摸摸头发,说:“方便,我在麻省那会儿功课太紧,懒得老去理发,索性剪到最短。后来,就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   “你微信头像是你们学校发的戒指。”张近微不知想到什么,生平第一次,有点口无遮拦地问他要东西,“我还以为,你会送给我呢。”   单知非抿了抿嘴,他说:“你喜欢吗?如果喜欢的话我当然可以送给你,但我并不是要把它当婚戒,婚戒我想另买,学校订制的戒指未免太粗犷了。”   他突然就提到婚戒,张近微怔了怔,她含糊着说:   “我觉得这个戒指就很好看,你戴过吗?”   “在学校戴过,后来就一直放着了。”   “那你用它做微信头像,是炫耀学历吗?”张近微越来越口无遮拦,她不想思考,不想斟酌,打算就这么跟单知非说下去吧,如果他生气,那么,他说他最喜欢和她说话了,就是说谎。   单知非笑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虚荣啊?”   张近微不说话,抿嘴笑看着他。   “我真的是随手一用,懒得换,再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学校做那种戒指,谈不上炫耀。”单知非停顿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近微立刻心虚地挪开目光,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因为,我对你的一切都好奇。”   时间像是静止了,非常善意地替单知非停留在这一刻。   他低声反问:“我可以把你今晚的话,”几秒钟后,他才续上,“当作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的意思吗?”   张近微不吭声,她突然起身,从自己的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包东西,捏在手里,对着他念:   “零感至薄至润。”   张近微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单知非的心,突然就强劲有力密集地跃动起来。   他听见女孩子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又十分笃定的声音告诉他:   “有件事,我只跟我最爱的人做,除了他,谁都不行。” 第55章 桔梗(13) 我爱你   她说完, 坐在了单知非的腿上,纤长手臂紧紧箍住了他的后颈,一抬眸, 正对单知非深邃眉眼:   “我耳朵有点问题, 一会儿, 你一定贴着我的耳朵告白, 我才能听到。”   单知非一下错愕,他不禁摸了摸她的耳朵, 有些魂不守舍地问:“你耳朵怎么了?”   那天, 两人因为杨蕙争吵,他发现她在某一小段时间里像彻底从世界中抽离, 以为她是陷在情绪中而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单知非没有深入去想,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从不愿意想张近微身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张近微抿嘴笑一下, 手里,把那个东西捏的作响:   “高二那年春天快结束时,我生病了, 因为想省钱我只是买了点感冒药, 想着多喝开水就好了, 没想到,后来发烧把耳朵搞坏了。没什么, 只是听力下降,有时候会突然听不到声音,不过缓一会儿就好了。”   她云淡风轻,甚至和他开起玩笑:“你介意吗?医生说我平时要多注意,一切有损听力的事情都不要做,你要是嫌弃我这个, 一定现在就告诉我,我就不缠着你了。”   高二那年春天快结束时……单知非的心剧烈地痛起来,那个时候,他刚出国,他走了,留下张近微一个人,孤零零的张近微。   他看着她,好像全世界都跟着天旋地转。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把人拥在了怀中,单知非深深呼吸,他眉头就那么皱了一下,眼眶开始泛红。   长夜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单知非把她抱在课桌上,在她耳畔一声声说“我爱你”,他问你听到了吗?他说,你听到我这颗心依然在为你跳动吗?   她觉得他的心跳几乎要把耳膜撞破了,咚咚的,眼前,反复有万千星辰碎掉,唯独冥王星和卡戎潮汐锁定,永恒相对。   “我听到了。”张近微回头去吻他,她哭泣不止,终于,沙哑着说,“我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张近微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付出再多了。   “再说给我听。”单知非扬着眉命令她,一遍又一遍,逼她同样把“我爱你”三个字说到无穷无尽。   后半夜月亮彻底隐去,天气变坏,铅色的云聚拢。   屋里情热渐收,张近微怕冷,她抱着他,像婴儿那样蜷缩在单知非怀里,全心全意依赖着他。   “我有点口渴。”不知是几点,张近微迷糊着说。   单知非抚了抚她肩头,他听到了,轻轻挪开她光滑的腿,起身去倒水。   张近微是那种很谨慎的女孩子,她绝不躺着喝水,怕呛出事。因为独居,所以她做任何事都会先想好,是否会有意外,如果真的发生意外,要怎么办?   刚上班那年,她没找到合租室友,先一个人住,每天晚上必检查门窗,强迫症一样,反复看,反复确定,拽门拽窗,直到逼自己赶快去睡觉。出门也是,她会拍张照片。因为如果不这样,她可能会盯着锁好的门瞧半小时。生活中的小细节,已经说不出她是因为强迫症,还是因为极度缺乏安全感。   此时,虽然身体极度疲倦,张近微还是挣扎起来,她裹着被子,人一下脸红:单知非的腰臀……线条比例真的很完美,可是他为什么不穿衣服?   他转身的刹那,张近微“啊”了一声,她倏地卧倒,被子缠住脑袋,声音飘出来:   “你好变态啊!”   单知非把水杯递她,淡然说:“你还喝不喝?”   张近微只好从被窝里爬出来,控制目光,快速把温热的水喝光,然后倒头趴下。   单知非掀开被子时,她明显瑟缩了下,他笑:“有这么冷?”   张近微手扯被角,露出两只狗狗眼,她说:“我一到冬天,就感觉自己浑身发紧,骨头都是紧巴巴凑一起的,我真的怕冷。”   单知非已经摁住她的肩膀,状若打趣:“哥哥再帮你松快下筋骨好不好?”   他的细微癖好,总是会冷不丁冒出来。   张近微领教的很充分,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感觉到单知非几乎要弄死她,但她一点都不害怕,相反的,她竟会感觉到一种失控的温暖。   于是,她戳戳他锁骨,很快依偎到他眼底,笑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哎。”   “什么事?”单知非声音里有没消散完的睡意,他懒洋洋问。   张近微又捂嘴笑一下,屋里没别人,但还是选择凑到他耳朵那悄悄说:   “高二军训结束那天,我跟同学去吃米线,她们说,智商高的人那个需求也更强。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单知非耳朵那一阵痒,他莞尔,手朝她的某处捏了捏,戏谑说:   “学无止境,以后我让你懂的更多好不好?”   张近微真以为他在说学习,嘴轻撇:“可是,我不打算考研究生,我能考上财大,是走了狗屎运,你知道的,我在学习上真的天分一般。”   单知非手上的力度不觉加大,他继续逗她:“少装傻,我们近微在某事上很有探索精神,而且,成绩斐然。”   张近微咬了下牙,缓缓调理气息,紧跟着,就是一串笑,她去挠他痒痒:“你挖苦我!”   单知非一把攥住她手腕,低声警告:“小心点儿,该掉床了!”   人都是要长大的,两人的确也都长大了,但此刻,闹起来,像一对偷偷恋爱的高中生。张近微最后趴他背上,很无聊的,在充满弹性的肌肤上拿手指画画,几下勾勒,就是他脸部的轮廓:   “我们明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张近微的手,忽然慢慢停了下来,秀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   “我们要不然,去看看谢圣远吧,这么多年,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在那里。”   单知非一言未发。   说到底,心中那根刺始终存在,不过随着岁月流逝变的淡薄了。   他早没了对张近微的恨意,但对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如果带着张近微去墓园,要跟谢圣远说什么呢?   “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张近微迟疑地抬颈,像修长的白天鹅。   单知非不太自在地垂了垂目光,掩饰说:“不是。”   张近微沉默了几秒,忽然,从他身上下来,固执地把他的脸扳正,她有点孤勇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给他扫墓的吗?当年,我有错,你也有错,但并不是我们害死他的,对吗?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现在有勇气牵着你的手,去给他扫墓,你没有吗?他是你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十年龃龉,皆起源于一场死亡。   “难道,你跟我在一起,觉得对不起谢圣远?”   单知非语气放柔,他摇头:“没有,只是有点不想面对,因为我知道圣远喜欢你。”   张近微的声音比他更温柔,她重新钻进他怀里,说:“我以后是你的家人吗?”   单知非心底顿时柔情涌动,他像在做梦:“是,我一直都希望你是我的妹妹,但又不是妹妹,我的意思是在一中那会儿我特别希望爸爸能认你做干女儿,你到我们家来生活,不会受苦。”   张近微笑了,她仰头看他,确定单知非就在眼前:“那就对了啊,我是你的家人,我们还都是谢圣远的朋友,当然以后要一起去扫墓。”   话音刚落,她有点难堪地补充,“你别老妹妹妹妹地提,被人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真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想被人误会。”   单知非也跟着笑,神情不明。   良久,他说:“张近微,你真的长大了呢。”   夜很静。   张近微很容易浮现那种有点哀愁的样子,眼尾曳出一缕怅然:“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活在高中那会儿。我以为,我会特别痛恨那段时光,其实不然,我有时想起来,竟觉得亲切,好像十六岁的张近微一直没离我远去,我需要她……我是不是说的很怪?”   单知非忍不住低头,和她唇舌交缠。   分开后,才说:“没有,”他借着灯光审视她的脸,因为寂静,面容上的每一分情绪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我想过,你已经不要我了。”   单知非眼眸是深的,张近微看了那么一眼,灯火迷离,寒夜萧索,她突然就把他给抱紧了,哽咽说:   “你妈妈那样说我,我真的太难过了,我要脸,我真的太痛恨那种随便被人羞辱的感觉了。整个青春期,我都是在流言蜚语里度过的,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是,我一想到,就这么放弃了你,不能再见你,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不能再抱着你,我想……我一个人还活什么劲呢?”   她哽咽的愈发厉害,自顾说话,“单知非,什么我都认了,我这些天一个人躲起来,想的结果就是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爱我,我就不丢手,反正,反正我不是那种没吃过苦头的人,我再吃点,没关系的。”   单知非努力把所有情绪按压住,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也不是没有了她就活不下去,他们分开十年,各有各的生活。她来上海读书,自然不是为了等着跟他重逢,同样的,他回上海,也不是因为她。只不过,时间的齿轮,恰巧卡在了那样一个点上,他跟她,再一次闯进彼此的生活。   但就像她所说,没有了你,我一个人还活什么劲呢?   “你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单知非的眼睛和嗓子一样泛着红,一发声,哪儿都疼。   张近微没说话,在他胸膛前蹭了两蹭,如果说,她有一瞬间爱死了单知非,为他去死都可以,那一定是在这个倾诉衷肠的夜晚。   两人第二天都睡过了头,因为是周日,学校没有跑早操的学生。校园里,只有勤奋早起的学子赶往教室学习。   因为没开车来,出门总是不方便。单知非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但这回,还是管一中的某位主任借了车。他捐那么多钱,另在学校搞了一个特殊的贫困生助学款,这些常被老师们挂嘴边。因此,这车借的实在太容易,主任坚持要请他吃饭,被单知非婉拒。   “穿高跟鞋不累吗?”单知非载她去买花时,虚虚一瞟,索性在一家店附近停下。   张近微习惯高跟鞋了,一换平底鞋,反倒觉得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坐一样。   但他很认真地在她在那儿挑鞋子,张近微心安理得地坐着,也不动,任由他蹲着往自己脚上一双一双试。   他大衣拂地,全然不顾,张近微记得以前女寝室流传过他的住校的那些事儿。单知非有洁癖,而大部分男生不拘小节,他睡下铺,经常被人一屁股坐在床单上,这导致他不得不准备了很多条床单,三天两头换。   当然,男生寝室的臭袜子味儿也是单知非很难忍受住下去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些,张近微就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用脚尖轻轻踢他膝头:   “一双平底鞋,你到底要挑到什么时候?”   “感觉都很土,”单知非挑剔地说,“配不上你。”   张近微摇头:“有我们的校服土吗?我土过很多年,再说,土和洋总是相对的。”   “这不一样,我们校服的设计原则就是土丑,这样,多少能按捺住青春期躁动的心。”单知非的手不觉握住她的脚,张近微一个哆嗦,她立刻想起他是如何含住自己的脚趾,眼神汹涌,直勾勾地看到自己心里去。   这什么地方啊……她回神,有点埋怨地看他,把脚抽出,随便塞进一双鞋子里,站起身,“你去结账。”   之后,两人去买花,黄黄白白的小菊花簇在一起,车厢里是冷幽的香。   单知非握着方向盘,稳稳地朝陵园方向开。   这些年,家乡的道路规划变很多,但他总是无需导航,游刃有余地在陌生的道路上穿梭。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两回她手里的花。   张近微看在眼里,她轻声问:“有心事吗?”   单知非浅浅淡笑,他面容沉静,说没有。   “我早原谅你了,单知非,”张近微很温柔地咬那些字眼,果然,单知非迅速地瞄过来一眼,他低声说,“你知道了啊。”   “真的,”张近微的声音越发轻柔,就像她细软的头发,“你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真的不用这样,我其实,真的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不想让你觉得累。”   “嗯?”单知非挑挑眉,又看过来一眼。   “就是那种随时随地要考虑我,唯恐哪里有丁点的问题,会伤害到我,我从小就不是温室的花朵。”她笑笑,“我跟你说,之前在四大我被广东女客户骂是猪,现在想,也就那样吧。”   单知非听得直皱眉,他问:“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   “你说这事儿,还笑的出来?”   张近微点头:“对啊,只是当时又气又难过,很快就忘了,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以后也没交集。”   “但我妈……”单知非心里忽就起了躁动,无法抚平,只能用越发淡漠的表情遮掩,“对不起,提让你不开心的事,我很抱歉。”   “单知非,”张近微很轻很轻地喊他,“以后慢慢来,但我不要你这样。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自信很骄傲的人,到了我这里,你不是为这个事道歉,就是为那个事道歉,这很不像你了,你没有错,没有错的事不用道歉,不是你教我的吗?”   单知非的心,忽然就在刹那间澄明起来,干干净净。   她一定是他这辈子解的最后一题。   陵园的路不好走,车子只能放山脚,他牵着她,两人来到谢圣远的墓碑前,在看到那张久违笑脸时,张近微突然低头,鼻子一酸。她弯腰,把花认真摆放。   谢圣远永远是少年。   因为他永远是少年,所以三人共存过的青春岁月永不腐朽。   天气很不好,四下冷肃,有清明时分的错觉,但是个想温雪的兆头。张近微和单知非谁都没说话,他们并肩站了会儿,远处,有鸟影翩跹而过。   在城市生活,人们很容易丧失时间感。但大自然不同,它把时间刻在万物的每一寸纹理中,提醒着人们四季的轮转,以及生命的衰而复盛。   回来的路上,单知非突然提要请她吃两个汉堡。   店里多是周末结伴出来的学生,两人混迹其间,单知非一直牵着她手,坐下后,发觉对面一团女中学生在对着他指指戳戳。   “那些女孩子在偷看你,”张近微叹气,话音一转,“我坐咖啡店里,也经常被人搭讪的,可惜这里男孩子太少。”   单知非也在笑,温和的声音里有隐然的强势:“先挑戒指,方便提醒你牢记自己名花有主。”   名花有主,名花有主,张近微心里重复两遍,开始笑他:“原来,你也会这么俗气的说话,我高看你了呢。”   单知非不动声色地伸出腿,他的西裤轻轻贴在她裙子上,他说:“我本来就俗气的很,只想快点娶妻生孩子。”   张近微双瞳忽就拢了层羞涩,她低着头,含糊把食物塞满嘴:“那晚上我让你给我,你不肯。”   她那么腼腆的一个人,疯狂起来,像奔腾的河流铁了心投向汪洋。   当时,单知非艰难地守住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拒绝她,在两人没确切地定好到底是不是此刻要宝宝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做可能伤害她身体的事。   那种时候,她颤抖着要求时,单知非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被逼疯。   单知非清了下嗓子,也压下声音,头疼说:“张近微,如果我们生了个女儿,我希望你能做个好榜样,教育非常重要,一定不能让她像你一样,脑子一热,什么蠢事都做的出来,你生理知识到底过不过关?”   张近微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脑子一热?”   那个时候,她脑子里真的只想快点怀上他的孩子,不是发热,她认真跟他说:“这一年快过完了,我想好了,怀孕不能超过28岁,总之,我要在30岁之前生下孩子,我要做妈妈。”日后的计划安排的明明白白,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想的这些。   单知非眼睛泛着无奈的温柔,碧波万顷一般:   “你自己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最起码,我们过一段时间两人世界好不好?”   “你不想跟我生孩子吗?”张近微问这话时,就显得很孩子气,她现在跟他说话,经常不经过大脑思考。单知非往后一靠,开始揉太阳穴:“我就说,张近微你有当杠精的潜质,我当然想了,但不是现在,因为这个事身体心理都要做些准备。”   他忍不住揶揄她:“如果,我有个女儿,还没结婚就满嘴要跟男人生孩子生孩子,我一定……”   张近微撅嘴:“怎么,你还要打孩子吗?”   “我要打那个让她这么疯的男人,到底靠谱不靠谱?”单知非跟她卖了个关子,终于,在说完时,自己哼哼地笑了起来。   这次,张近微吃了很多,报复性的,执拗地想把两人失去的青春岁月补偿回来。   一天下来,两人东逛西逛,单知非受不了一中小院没法洗澡的事实,坚持定了酒店,进去便是一通纠缠,直到热水把整个玻璃门雾了。   回到一中后,天色已黑,风冷冷的,张近微要他在小树林里和自己接吻,并信誓旦旦说:   “谈恋爱的都在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好好念书,每天专盯小树林吗?难怪,成绩不好。”单知非低声笑,她的嘴唇近在咫尺,呼吸可听,不断地撩拨着什么。   张近微软软地给了他一巴掌,没用力气,撒娇说:“我生气啦,非揍你不行,老是笑话我。”   “黑灯瞎火的,杵在这儿又冷又没气氛,咱们能别在这儿当傻子吗?回去好不好?”单知非承认自己被撩拨到了,但不能是这儿,他同样有很直男的一面,只想快点把她带回屋里。   张近微幽幽说:“你不浪漫啊!”   “我不浪漫,”他坏坏地往某处一掐,“我现在只想浪,行不行?”   张近微被痒到,她一扭身,灵巧地从他身边跑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我要告诉教导主任去!”   单知非咬咬牙,几步便追上她,把人抱腰抱起,不料张近微调皮劲儿上来扭动得太厉害,两条腿乱踢,人格格地笑不停。他一不留神,只听闷闷一声--   他居然失手,张近微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第56章 桔梗(14) 共同的明天   单知非连忙把她拉起来, 去摸她后脑勺,幸亏穿的厚,张近微没太大感觉, 就是, 摔了一下而已。   可她狡猾地瞅着他, 不动声色说:“你是虚了吗?”   单知非觉得张近微真是懂的未免太多, 明明,跟自己第一次也不是太久之前的事, 由此可见, 这姑娘私下里不知道捣鼓过什么。   他嘴角提了一下,说:“虚不虚你不清楚?要不要今晚再试试?”   张近微是真的累了, 十分难得的, 两人只是窝在床上聊天,非常纯洁。张近微还在忙着给学长找天使融资人, 她没说两句,打开电脑,给单知非看PPT。   单知非倒没敷衍她, 看了一遍, 说:“PPT做的挺漂亮, 可以试着拿出去给人画大饼。”   他的点评总是很毒舌。   张近微苦恼地看着他:“你觉得不行?”   “你学长是个资深宅男?”单知非慢条斯理喝着白开水,“他对市场需求有真正的了解吗?有人愿意付费吗?或者说, 付费了那个量能撑起公司的运营?他这个,是技术上足够创新,还是抢了哪个赛道?”   张近微想了想:“我建议过他,冲小众产品那个定位去,当然不能跟微信这些比。你问我这些,我不能打包票的。再说了, 失败了也是正常的啊。”   单知非嗤笑:“你这会儿倒挺看的开,当初,江晨光的那个项目,没跑断脚。”   “我本来对这种社交软件就没什么兴趣,学长找我帮忙,我不过是抹不开这个面子,能帮到哪儿算哪儿。江总那个不一样,我特别希望他那个事儿能成,当然,我最后看了你们的尽调,也算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张近微忽然暧昧地冲他眯了下眼,两人一起后,男女之间那种撩拨,她真是无师自通:   “早知道,我当时根本不缠着你,这个时候找你。”   单知非很懂怎么不扫她的兴,饶有兴味地说:“哦,那倒是,色%诱合伙人还是很值得一试的,”他眼梢挑起,同样暧昧,“怎么那个时候就没想到这招儿呢?”   这么半真半假的,张近微被他看的发飘,她立马给点颜色能开染坊,卖乖说:“那,学长这个项目,我现在色%诱,成吗?”   单知非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笑笑:“傻姑娘,这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这段位不行,话太多。”   他有点跟她调情的意思,温柔是温柔,但态度总显得不那么正经。张近微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笑,说:   “单总真了解女人,什么段位的都接触过是不是?”   单知非斜眸觑她,眉眼柔和地一弯:“吃醋了?”他嗓音动听,有种春风风人的感觉,张近微正要扑过去,想起电脑,克制了下自己,“哪敢呢?毕竟我只是个做PPT画大饼的人。”   她不得不承认,单知非有时候看起来,真的不像什么好人,就是那种,很冷酷无情的资本家的脸。   单知非把话题重新拽回正轨,给了她点建议,让她再跟学长沟通,看项目能不能搞点更有价值的东西,然后,不知怎么的说到下沉市场,张近微来了兴致:   “我跟你说,农村大龄男青年未婚的特别多,跟城市正好相反。我上回听陈老师聊他们河南老家的事,农村彩礼特别高,离婚带孩子的单身妈妈都特别抢手,哎,你说,这么庞大的群体,是不是有点什么挖头啊?”   “第一,陈老师真能聊,你俩在这方面都有共同话题?”单知非呵地一声笑,“第二,你真伟大,张近微。”   她有点迷惑:“怎么我就伟大了?”   “你都开始操心这事儿了,高瞻远瞩,是不是下一步想着怎么提升国家的生育率?”单知非直截了当告诉她,“我没研究过这块,给不了你建议。”   他是真的不关心农村大龄男青年是个什么状况,至于,这里头有什么市场,他更没想过。   张近微倒很像创业者那种脑子,动不动灵光一现,想太多。她今晚挺聒噪,呱啦呱啦跟单知非有一搭没一搭闲扯,没一个靠谱的。单知非听她在那天马行空一通乱扯,不免闷笑:   “要不然,跟着我一起创业吧?”   张近微立马拒绝:“我不,我对创业没兴趣,再说,万一事业搞大发,咱俩却闹掰了,分家产什么的多麻烦。你看新闻里,多少一起创业的夫妻,人到中年崩了。我觉得,这简直成本土特色了。”   “你以为国外就不这样了?搜搜那些天价离婚案。”   张近微眨眨眼:“你说,万一哪天……”   “张近微!”单知非气笑,“我说句创业,你就扯离婚,真是服了你。”   两人一个晚上就这么嬉闹聊到很晚,第二天,本来打算一起回上海,张近微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爸爸。   上次不愉快的记忆还留在脑海里,不过,这次张近微想再试一试,她那些敏感的情绪到底有没有好转,她到底能不能更坦然些。   虽然,心底根本没多少见父亲的期待。   单知非答应的很利索。   “别再买那么多礼物了,上次刚买过,这回,买点水果就行了。”张近微坚持拿这个主意,单知非倒也不反对。   特意挑的差不多午饭过后那个点,父亲会在家,他们也不用留下吃饭。   单知非停好车,下来后,张近微很自然地依偎过去。   他们不知道郑之华在,屋里的气氛,并不好。   郑之华是从来不会顾忌其他人的风格,她赶在饭点来。方萍一见是她,顿时来气,皱眉对餐桌上的张东青说:   “她有病吗?为什么突然跑我们家?”   张东青也是一怔,头疼不已:“让她进来吧,看有什么事,否则,她闹起来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郑之华就是这么进来的,她没打算换鞋,当然,方萍也没打算请她到里头坐,堵在门口,不耐烦扬眉,连装都懒得装一装:   “有什么事吗?”   家里收拾的整洁,明亮,看来张东青过的是相当有序。郑之华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女人,心里充满鄙夷,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对方,往里找:   “我跟张东青有事情谈。”   她嗓音嗲嗲的,听得方萍一阵恶寒,暗骂她是骚%货,当然,这种话是不可能从嘴里直接跑出来的,太失体面。   郑之华不客气地走进来,高跟鞋踩的直响,她往沙发上一坐,冲方萍笑:   “都不招呼人到屋里坐,你们老师都这么不讲人情世故的呀?”   张东青早搁下筷子,人到客厅来,问她有什么事。   “我听说,你们老家修路,占了农田政府要赔钱,有没有这回事?”郑之华瞄着夫妻俩,果然,张东青和方萍对视了一眼,她摆手,“你俩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肯定是说,她怎么知道的?”   郑之华不慌不忙,翘起腿,长筒靴的跟又高又尖。   “张东青,当年老家分地时,我们夫妻是有那么一块的,那时候不值钱,离婚时咱们说好的,万一哪天要真是拆迁扩建轮到老家,再来算这个账,你记得吧?”   郑之华这些年天真神气没少,但人却精明多了,谈起钱,毫不含糊。   是有这么个事,多少年了,谁能想到要修大宽路,政府赔这么笔钱呢?果然,人面对实打实的利益时,都是寸步不让的。   张东青想否认,又拉不下脸,一时间,斟酌着怎么说没漏洞。夫妻俩都没想到郑之华简直跟狗呢,这么快闻到了味儿,以为她不会再去翻这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这一翻,是真翻出了牵扯。   女人反应总是最快的,方萍冷漠问:   “你俩当时签协议了吗?签了我们老张就认。”   她说这话时,其实心里是提着一口气的,但很快,她从郑之华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里,判断出了什么,因此,底气更足:   “你把协议拿来,不能口说无凭。你说是不是?日子长着呢,你俩离婚这么多年了,你以后要是想起个什么就跑我们家伸手要钱,也不合适对吧?”   郑之华手里没协议。   当年,她哪里在乎什么老家那一亩三分地,以她的脑容量,也想不了那么长远。   郑之华笑眯眯的:“这事儿你不清楚,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跟你老公谈。”   说着,把目光一转,逼视张东青:“你说话呀,到底认不认这件事。”   张东青心虚,当年,话的确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想的。但时过境迁,他有老婆孩子要养,娴娴文化课不好,改学艺术,特别烧钱。撇开这个不谈,忽然把赔偿款分一半给郑之华,他肉疼。   旁边,方萍使劲给他打眼色,张东青却难掩局促,担心郑之华脾气上来才是六亲不认,大闹家属楼,他丢不起这种人。   因此,他看了一眼方萍,犹豫着选择息事宁人,说:“没几个钱,到底怎么赔政府都没说具体数字,只是现在有这个风声。但你看,我一大家子开销这么大,你一个人……”   话没说完,就被郑之华抢断,又冷又妩媚地说:“哎呦,张老师这话说的,开始卖惨了。我一个人才更得存钱,老了都没人管的。再说,分钱是分钱,还看其他的呀?说到底,你一个大学老师,是想赖账了。”   “你说什么呢!”方萍忍不住发起了火,郑之华压根不搭理她这一套,这么一呛,讥讽说,“你们文化人又想脸上好看,又一毛不拔,我说错了?不就是那什么什么牌坊什么什么表子?”   这话一下戳着方萍,她冷笑:“你才是真表子,在我们跟前装什么呢?”   张东青无奈地叹口气,果然,两个女人像斗鸡一样开始互相撕咬,毛支棱的多高,方萍刚开始还刻意压低着声音,后来,索性把门关死,在屋里大声吵起来。   门外,张近微和单知非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隐约听到屋里的激烈,她犹豫了下,看看单知非,单知非镇定勾唇:“不会这么巧,你爸和继母在吵架?”   张近微先是觉得难堪,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她说:“我们走吧,我没兴趣管这些,也不擅长说那种调和的话。”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单知非对她可谓是有求必应,决定权都在她,两人打算走的一瞬间,里头门突然开了,有人被推搡出来。   他们几乎同时转身,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郑之华。   真的很不体面。   两个女人不能免俗地拉扯起了头发,张东青拉都拉不开。   到底是郑之华眼尖,骂骂咧咧的同时,看见张近微,以及她身边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她一下就来了精神,快步而下,冲到两人面前,不顾脸上花了的妆,开口就是哭,“微微,你怎么来了,要给妈妈出口气呀!”   张近微的脸,立刻变得相当冷峻,她往后退退,单知非已经握紧了她的手。   “这位是?”郑之华不忘去辨认单知非,她看男人时,自然而然地就变了表情和神态,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十八还是八十,对她来说,都是雄性动物,她要展现自己的魅力。   “哎呀,小帅哥,是你,你还记得阿姨吗?”郑之华显然认出了他,这一句,叫的千回百转,张近微听得头皮发麻,且深以为耻,这一刻,她特别后悔自己脑子犯抽要来验证什么心理素质,但还是深深吸了口气,冷淡相对:   “你用不着认识他,我是来看爸爸的。”   这一下,郑之华立刻开始跳脚,开始无比尖刻地指责起张近微:“好啊,张近微,你真是个白眼狼,我就说你攀上高枝连亲妈都不认了……”   她的声音突然断掉,嘶嘶吸气,下一秒就开始哀嚎。   是单知非拧住了她手腕,他表情平静,但眉眼森森:   “我劝你闭嘴,你要是再敢骂一句张近微,我一定找人收拾你,你放心,如果质疑我有没有这个能量,你大可以一试。”   剧痛之下,郑之华已经说不出话,她瞪着单知非,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张近微,张近微脸色苍白,她不喜欢暴力,就那么和母亲对视了几秒,轻声说:   “松开她吧,犯不着跟她计较。”   单知非慢慢松开郑之华,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如水:“不要在我们眼前蹦跶,滚。”   他吐出“滚”那个字时,郑之华简直忍无可忍,立刻委屈到哭:   “微微,你继母打我,你也要来践踏你妈妈吗?”   张近微嘴唇颤抖,很想反问她,你配做别人的妈妈吗?但心里仅存的那点近乎于可悲的情绪,让她一个字都不想沟通。   她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张近微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算了。   “你尽过做母亲的义务吗?道德绑架是没用的,”单知非语气冷酷,“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我们没兴趣知道。还有,离张近微远点儿。”   他甚至懒得去看郑之华的表情。   只是把张近微的手攥很紧,一抬头,看到院子里台阶上站着一脸吃惊的张东青夫妇,当然,他觉得没必要掺和这些人的事,把水果一放,他听到张近微静静开口:   “我们回来有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方萍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脸,没想到,张近微已经先一步拒绝:“我们不进去坐了,这就走。”   笑容一下僵在方萍脸上,身后跟下来的张东青,一脸的讨好: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家里坐坐?近微,外头这么冷,快进来吧。”   单知非对未来岳父缓了缓脸色,但他更尊重张近微的决定,旁边,郑之华又折回去,她开始跟张东青夫妇进行新一轮的争吵。   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这就是她的父母。   混乱中,张近微拉着单知非转身,她听到有人喊她:“张近微?微微!”是郑之华的声音,夹杂着父亲的挽留。   但她没有回头,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张近微突然笑了下,她说:“那回,我来这里要生活费,正好碰到你,我当时紧张坏了,连鞋都穿反了。你最可恶,看见难道不该替别人考虑下,还提醒我,我当时尴尬的要死。”   单知非却在观察着她,问:“你还好吗?”   张近微远没有上一次的局促,发现这点时,她的心,只是稍微地那么黯淡了下,她靠在他胳膊上,紧挨他:   “我有你。”   说着,去摸他大衣口袋里的烟,掏出来,让单知非给她点火,单知非做了,两人脸庞有一刹那贴的很近,她听见他温柔的叮咛:   “第一口慢点儿。”   张近微觉得单知非包容极了,没有说教,没有劝导,她需要一支烟时,他就会为她点亮火花。   还是不会抽,张近微边走边咳嗽,那一口进去,堵进了肺腑,百转千回地那么绕了个大圈子,又统统咳出来。   她只好把烟塞他嘴里,单知非就着她含过的地方,抽了一口,烟雾徐徐而出。   他的眼睛在烟雾背后是带了点复杂意味。   “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会在非常健康的环境下成长。”   张近微心里一阵悸动,她点点头,看着单知非很快把烟掐灭,丢进了垃圾桶。   两人衣服冰凉,回到车中,打开了暖气。   单知非帮她搓搓手,说:“这么凉?”张近微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她觉得无比温暖,也许,不是来自车内暖气,只是来自眼前的男人。   十年前,他给予她温暖的方式或许太过隐晦;十年后,他足够稳定强大包容,给的爱护直接,张近微觉得,她真的可以完全张开自己的壳,把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出来,她想要的安全感,只有单知非有,并且毫无保留地给她。   “票你订好了吗?”她轻轻问。   “订好了,先去还车,放心,时间很充分,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去买。”单知非帮她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   张近微摇头,看着他柔和清俊毫无脾气的模样,忽然笑了:“你刚才,还挺吓人的。”   “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你父母也不行。”单知非回答的很简洁。   他突然就顿住,本来已经启动的车子,又熄火。   “当然,我父母也不行。”   张近微低声说:“你爸爸妈妈都在上海,以后,还是要见面的。”   说真的,她仅仅是鼓起了勇气,但到底要怎么和单知非的妈妈再见面,说什么,张近微的脑子里没有太清晰的东西。   很多时候,临到上场,准备好的腹稿可能完全用不上。   “我一直很羡慕你的家庭,那个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其实,我在苏州见过单叔叔和董小姐,但你知道,我不爱说人闲话,不好直接跟你说。”张近微说起这个,已经坦然了很多。   单知非只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跟你妈妈闹不愉快那天,心里挺乱的。后来,一个人也想清楚了,可能这就是人生吧,光鲜亮丽的背后藏着的也许是千疮百孔。我也不想去评价上一辈人的恩怨,我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   张近微说着说着,像跟自己较劲似得,但反而看向他:   “我说话是不是有点鸡汤风?”   单知非扭头,脸上没有除了温柔以外的神情:“我说过,最喜欢和你说话了,这件事,我心里只有愧疚。唯一能做的,是回去继续跟我妈谈,但我保证,上次那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至始至终,他都没和张近微说自己那几天身体的极端反应。   人总是能掩饰很多东西,但爱她,依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明天去打证?我预约好了。”张近微把嘴唇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她知道,也确定,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最爱自己的那个人。   那是2018年的初冬,夜风中,陆家嘴的霓虹闪烁,江水暗自涌动,无数摩天大楼直指云端,繁华如梦。张近微和单知非相拥而眠,在等一个共同的明天。 第57章 桔梗(15) 正文完   第二天, 张近微决定变卦。   她一直在等单知非提一件事,然而,什么都没等到。   张近微坐在沙发上不动, 看他穿衬衫, 单知非瞳孔颜色很深, 浮着那么一层笑意, 从镜子里看她:   “怎么了?”   “我们读大一那年,土豆网本来比优酷更早地跟美国证监会提那个IPO申请, 但最终结果, 你知道吧?”   “嗯。”单知非漫不经心的。   “赶集网赴美上市失败,最后, 被58同城收购, 你知道吧?”   “嗯。”   “像浮石这种头部投资机构,CEO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 应该得董事会同意才对,是吧?”张近微觉得自己铺垫地够多,此刻开口, 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语气了。   单知非眼眸一撇, 还只是笑。   张近微有点不满地看向他:“我以为, 你是个很冷静也很理性负责的人,假如有一天, 我们的婚姻出问题,我要是坚持跟你对半分什么,浮石就会受无妄之灾,我不相信有土豆网这些例子在前,浮石的董事长会放任股东这么随便结婚。还有,假如我不懂这些不提不说, 你也打算装什么都不懂吗?”   “要跟我签婚前协议是不是?”单知非问她。   张近微懊恼地瞪他:“你说呢?”   单知非转身,走过来,俯下那么一点点身,温柔地蹭了蹭她的唇。   “我知道,你一定怕跟我提这个,好像谈钱就玷污了感情,怕我会难过。单知非,我好歹也是做FA的,我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吧?倒是你,什么都不提,你爱我不应该以可能会损害浮石利益为前提,不是吗?”   张近微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对上他的眼,心一下柔软无比,她摸摸他的脸:“其实,我跟李让早谈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会主动跟我说的。但我了解你,你不会主动跟我提签婚前协议,可我不能装傻,我爱你,所以才更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   她这辈子,总不会再有别人的。   但张近微真的想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没能维持住她和单知非的婚姻,她一定不会想着分走他多少巨额财产,不会报复,不会歇斯底里,她一定静悄悄地走,绝不会伤害他。   单知非淡淡的:“你刚才说什么?”   张近微一愣:“你装傻是不是?”   “我是说,你说所以才更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前面那三个字。”他不动声色,一字不错地复述着。   张近微忍不住笑了,她脸上的害羞劲儿,一闪而过,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爱你,我爱单知非,这回听清楚了吗?”   他点头,却没什么笑容,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总显得疏离而淡漠,绝对不是那种和善的长相。   “你总是跟我提离婚的事,我能说说我的想法吗?”   张近微语气变得异常柔和,拉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你先别说,让我猜,我猜,你觉得我是缺乏安全感,对你不那么信任。真的不是这样,你看土豆赶集网的例子,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跟着倒霉,我非常清楚,我是在跟一个和我自己身份地位财产差距非常大的人结婚,我不想我的幸福,带给别人不安全感,你明白吗?”   单知非先是皱眉,他笑时,眉头都没有完全舒展,带着一点无奈的玩味:“好吧,我甘拜下风,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那,我们可以领证,但也要尽快签协议,好吗?”   他摇头:“不用,因为我没想过会再跟你重逢,这些年一度有个想法,娶谁都是娶,反正都不是你,对我来说都一样。所以,在钱方面,自然考虑的很多,我早在最开始就已经用信托来隔离股权,而且,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谈,我可能不会在浮石呆太久了。”   张近微顿时怔住。   反应过来时,她想,单知非其实真的是个非常理性而且有城府的人,他心里有数,早已未雨绸缪。难怪,他根本不提婚前协议这档子事儿。   他读书时就是脑子最好用的那拨人,到了社会,依然是。   张近微有点说不出此刻的心情了。   不得不承认,他不提时,她甚至觉得很感动?但理智告诉自己,他不说,自己就该站出来。   可没想到,眼前的男人轻描淡写几句话,无一不表明,他一直都是最聪明的那个。   两人去领了证。   过程十分普通而且寻常,他们在那等待叫号时,看上去,无非就是一对养眼的年轻情侣,但除此之外,好像跟任何一对来办理结婚手续的情侣们没太大区别。   “你说,不会在浮石呆太久了,是什么意思?跳槽吗?”回到车里时,张近微稍微平复下心情,才想起问这个。   “不是跳槽,打算自己出来干,毕竟,”单知非手指摩挲着她手腕内侧,说不出的缠绵,他笑的也是,“我得好好挣奶粉钱,不是吗?”   张近微打了下他的胳膊,:“你早就打算好自己成立投资公司的吧?”   “不是,我一直懒得再折腾,是因为,”他顿顿,“那时候没遇到你,我觉得这样也就行了,倒不是说一点野心都没有,而是缺乏一种内在驱动力,总是差口气。”   张近微扁扁嘴:“你创业会很辛苦,我会体谅,但我不给你做全职太太。”   “我提这个要求了吗?”单知非刮她鼻梁,“你做你的事,爱干什么干什么,对了,这么喜欢绘画,要不要开个工作室什么的,试一试?”   “我哪有钱?”张近微翘翘嘴角。   “我有,”单知非平静接口,“赔多少都有我兜底,不用怕。”   她扭头看他:“你是不是真的很有钱?”   “一般,没什么大钱,给你兜底还是有的。”单知非笑,他的一般,是他那套能看江景的房子光物业费就几十万,张近微忍不住上下打量他几眼,看衣着,也就……平平无奇嘛。   她突然想起李让的婚戒,非常贵,大牌货,然而花纹看起来像轮胎?不要说单知非,就是李让,和她的消费差距都很大。张近微记得那个时候,他也穿校服的,那应该是他们身份最为接近的时刻。   而那时的相遇,现在回想,真的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   因此,张近微自然而然告诉他:   “美国一项社会调查指出,不同财富阶级的人,能够结婚的最普遍的情形,就是他俩是高中同学。放在我们国家的当下,是不是也这样?”   她刚说完,单知非就出声了:   “那我应该再给一中捐钱。”   话音刚落,一个刹车,单知非差点追尾,前面有乱变道的煞笔,他骂了句,有什么东西从后座跌落。张近微回头,她去够,然后一抻腰。   就是这个动作,让单知非陡然想起两人在车里那回,人立刻不纯洁了。   关键是,张近微偏在那嘀嘀咕咕:“这什么呀?这么粗?往哪儿塞?”   单知非眯了下眼,觉得这话,怎么听都很黄暴。   “塞不进去是吗?”他蔫坏地接话,“哥哥帮你好不好?”   大白天的,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张近微狐疑地坐正:“嗯?”   单知非看她憨憨傻傻那样子,啼笑皆非:“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   “我不知道啊。”张近微愈发茫然。   等他深幽又暗含挑逗的目光投过来,她听见他说:“嫌粗啊,真塞不进去?”   张近微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脸腾下红了,斜过去一眼,不再理他。   领过证后,张近微回了趟租房,断舍离一番,收拾出的东西开单知非那辆保时捷就拉完了。   看着那两个鲜艳的红本本,感觉……很不真实,单知非成了她的--丈夫。张近微发了会儿呆,她现在是单知非的妻子,不是别人,是单知非的。   单知非是她的了,真的是。   张近微反复确认了下这个事实,小心翼翼把红本本收好,迟疑着放哪儿。   他的房子太大,大到她还是不太习惯。她习惯他这个人,但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习惯的。相反,张近微喜欢睡小小的房,并不爱这种大平层。   接下来,两人要去挑戒指,定礼服,总之很多繁琐的事情要跑。   她抽空跟李让见面,李让翻白眼告诉她,公司上下都知道了,单总亲自说的。   公司里,包括跟公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形形色色人物里,只要有待嫁女郎,单知非总是呆在别人惦记名单里,他这么一宣布,成了圈内不小的话题:浮石的单知非,英年早婚了。   对象是FA,超漂亮的FA。   怎么听,都有点权色交易的味道?   单知非一直是那种随你怎么议论我也没我能挣钱快活的态度,他与平常无异,看起来,依旧冷冷清清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他没安排张近微和父母见面,董时雨那事,给家里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他回去了一趟,平淡如水地告诉两人,已经领证,那一瞬间,李梦果然是有些难以形容的。   “你高兴就好。”她干巴巴地说道。   随后,隐晦地提醒,“虽然还是年轻人,但也不能太放纵。”   这次住院,没出院,李梦知道他半夜人就跑了,害的她在医院熟人面前抬不起头。这在其次,一听说他是去找张近微,俊男靓女,干柴烈火的,能有什么事儿?   李梦还是觉得儿子魔怔了。   而单知非对父母的事并不愿意怎么掺和,他和父亲简单交流后,吃完饭,准备开车回自己的家。   “我给你们选个日子吧,尽量简单些,不要铺张。”单暮舟送他下楼时,提及道,“是想年前办,还是年后开春办?”   “年前,本来也没打算请多少人,近微朋友不多,她那边未必凑的够一桌人。”   “家里父母呢?”   “不请,事后跟她爸爸说一声可以了,我们打算找她班主任陈老师当主婚人。”   单暮舟沉吟着,说:“好,尊重你们的意见,有需要我去做的,你直接和我说。”   父子俩沉默了片刻。   “结婚后,我会时常回来,但我不打算带近微,除了逢年过节,其他就算了。先这么计划,主要看妈妈的态度。”   “好。”   “你们的事,”单知非捏了下眉心,“我不好多管,爸爸跟妈妈看着处理吧。”   临近季度末,事情多,单知非和张近微都打算着年假凑到年底一起休,两人还没想好去哪里,索性先各自忙各自的。   因为有了要走的念头,他倒也坦诚,跟大BOSS谈。不过,肯定是要婚礼这些事情过了,他要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新的奋战中。   所以,张近微之前担忧的什么婚前协议,根本就不存在。   “年轻人,总是好玩最重要,你哪年的人来着?”大BOSS戴眼镜,人其实长的斯文又儒雅,保温杯里没有枸杞,跟他一样,最爱喝白开水。   “92年。”单知非身上其实很少有这代人热衷的那种反权威,他更务实,也不排斥传统,身上有单暮舟言传身教的那种“中庸”感。   大BOSS 感慨:“浮石现在做中后期,这方面,对我们的CEO其实一直是个挑战,你想走,我是一直有这个心理准备的。当初,跟你爸爸一起吃饭,他担心你太年轻,转眼间,你这都要出去自立门户了。”   “我现在应该也不算老吧?”单知非微笑,“再说,我这一穷二白的,有一腔热血了,这不还得仰赖您呢么?”   场面话他说起来也是游刃有余的。   大BOSS听得直笑,意味深长看他:“小单,这话过了啊,你一穷二白,那跟你比起来,我们当年简直就是裸奔找死。”   单知非非常清楚,他在这个圈子里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父亲单暮舟始终都是无形的影子,会一路跟随。他早没了少年时期的那种锋利叛逆,要去刻意对立什么,他现在更懂顺势而为,靠本事和所谓的“势”,一点不冲突。   “再帮我带带人,过了年我们正式谈这个事怎么样?你也正好筹划筹划,对了,好久没见你爸爸,改天一起吃个饭。”大BOSS最后这一嘴提的非常自然,单暮舟不轻易赴饭局,除非,和单知非事业有关。   天黑的越来越早,黄昏时分,城市有种湿冷湿冷的氛围。单知非回到家时,刚进门,张近微猛地扑上来,挂他身上,带着股蛮横劲儿。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打哪儿冒出来的。   确实被惊了下,但他很快放松身体,托住她,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不是说今天又去跑孵化器?”   只要见到她,他的嗓音就自动化作一片温柔低沉。   张近微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头歪他肩窝:“忙完了呗,我好想你。”   她现在情话信手拈来,说的又黏牙,又清甜。   人则像长他身上了,就是不下来。   “让我洗洗手好不好?”单知非笑着跟她商量,“你看,我刚从外面回来,习惯先洗手。”   张近微还是不肯。   单知非只好任她挂身上,抱着去卫生间,镜子里,是她的背影,被乌泱泱的秀发遮掩。他洗好手,突然把人往洗手台上一放,偏过头,捧起她头发闻,气息浅浅流转:   “用的什么洗发水?”   张近微便扬起脸,缓缓阖眼,任由那些气息顺着头发游走,他开始亲吻自己。他吻的很专心,唇瓣,舌尖,无一不美好。   她抱着他骄傲却不得不为她低下的头颅。   “很香吗?”   单知非喉腔发出一声轻应,手指缠住她的头发。   桌子上她做的饭菜最终凉掉,出来时,张近微一尝,直吐舌头:“咸了?”   她厨艺实在平平,也不会什么插花烘焙那些技艺,不过,红烧肉做的还不错,拿的出手,单知非喜甜。   张近微看着通明的灯火,再看看眼前认真品尝的男人,她问:“这里真的是我的家了吗?”   “是,是我和你的家,我们的家。”单知非没有一丝迟疑,他从来不会问她为什么这么问,她只要问,他就会给予清晰明确的答案。   “我可以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你可以为所欲为。”   “我对你也可以为所欲为?”   单知非静静端详着她的脸,忽然笑了:“对,我也是家的一部分。”   “你不是家的一部分。”张近微纠正他。   不是?他眉头一下全皱到一块儿去了:“我不是,那谁是?”   “你是家的全部。”张近微轻叹,“如果你不在,我住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意思,孤零零的。”   她说“孤零零”这三个字时,脸上,就真的是那种孤零零的表情。   “是不是住不习惯?”他倒了她准备的葡萄酒,晃晃酒杯,“你昨天夜里还跑错了房间。”   张近微惊疑地眨眼,一下换了情绪:“什么?”   她不信。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明明在他怀里。   “你半夜去卫生间,迷迷瞪瞪的,下床的时候就差点摔了,后来,我看你不回来,发现你已经跑别的房间睡去了。”   单知非淡淡说。   张近微脸色变得难堪,她揉了下鼻子:“我记得,我不梦游啊。”   “谁知道呢,你方向感一直很差,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单知非啜了口酒,猩红液体隐藏着他嘴角的笑意。   张近微回神,极力否认:“我不梦游,肯定是睡迷糊了而已。”她说这话时,莫名心虚,瞟着单知非,“那个,到底怎么了嘛?”   她问来问去,单知非就一直笑。   后来,朋友圈有人发下雪了。   那是2018年上海的第一场雪,他们到阳台去看江景,也看雪。   阳台视野极佳,扶手极宽,金色的防护栏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张近微像猫一样趴在那儿,雪落无声,她看着黑漆漆的江面,只觉得冷,人缩了又缩。   单知非从身后把披肩给她裹上,她的头发被夜风吹乱,便转身,看了他一眼。   “我要是掉下去……”   “掉不下去,阳台很结实也很高,有一米四,除非你存心跳江。”单知非促狭说,“还有,我不会游泳,死心吧。”   说完,他从身后抱住了她,一低头,唇留连到她耳廓,心也就陷落在此了:   “跟你开玩笑呢。”   沉沉的气息喷洒在侧颈,像呵痒。他抱她很紧,两只眼里,映着夜色中的璀璨光影。雪扑跌进江面,了无痕迹,像千军万马奔赴红尘的痴男怨女,一代又一代人,没有穷尽。   他跟她,说到底,不过也痴恋着滚滚红尘。   张近微不说话了,她抚着腰间的那双手,那双手,带着干燥的热意,良久良久,她慢慢转身,将披肩扯起,两张年轻的脸便藏在了披肩之下。   江风冷冽。   那是2018年的第一个雪夜,她和他在冷风中拥吻,世界都小了。单知非最后问她是不是很冷,张近微鼻尖泛红,她一仰头,就可以看到他的深情眼。   这已足够抚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