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笑够了，才伸个懒腰，真如先前所说，准备回到皇帝的龙床上继续睡。她现在又不是嫔妃，无品无位，宫里没得安置她的地方，曾经的宫殿她也不愿意去住，还是皇帝的龙床更舒服些。

　　林妃一夜没睡好。

　　她总是忍不住担心，不知道小太子怎样了，也不知冷宫的郑妃如何，会不会又再次触怒龙颜，她太了解郑妃的性格，夜深了才睡着，天不亮就又清醒，素着面容披着衣衫坐在床头，守夜的宫女进来劝慰许久，她也无法宽心，“本宫……担心啊……”

　　就这样直到第二日，风雪交加，竟是比前些时日还要冷些。林妃在宫中来回踱步：“皇儿风寒将好未好，这突然又冷下来，万一受寒该如何？不行，本宫得去看看……”

　　正在她焦急不已时，派去探路的宫人回来了，“禀报娘娘，小殿下今日已去上书房读书了！”

　　林妃吃了一惊，又问：“小殿下可好？可有咳嗽？神色如何？”

　　宫人都一一答了，她才放下心，“也好，来人，备早膳，之后给本宫梳妆，本宫得去看看皇儿如何了。”

　　她得了小太子的消息，便很是欣慰，也有了精神，不再病恹恹的。

　　小太子一上午读书都很有精神，就是度日如年，想着亲娘早上给的一个亲亲，正读着书，都忍不住捧着胖脸蛋嘿嘿笑起来。他以前从不知道亲娘是这样讨人喜欢的，他很喜欢同她在一块，母妃说的不错，亲娘是不可替代的。

　　当然他也会尊重和孝顺母妃的，生恩与养恩都很重要，小太子年纪虽小，却很懂事。

　　因此当他看见在上书房外等自己下学的林妃后非常高兴：“母妃！”

　　他自幼由林妃一手带大，感情深厚，只是林妃效法皇帝重规矩，平日里食不言寝不语笑不露齿走动不起裙裾，小太子在她面前是恭敬有礼的，林妃也很自豪，自己能教出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来。

　　林妃笑容温柔端庄，眼神满是关怀：“身子可好些了？还咳嗽吗？昨儿你跟父皇走了，晚上的药母妃让人送过去，你可喝了？”

　　她自是知道小太子有多讨厌喝药的。宫女太监们必然哄不动，得她亲自来哄才成，也惟独这个时候，她会让自己表现的像个普通母亲，不总是严格要求他要懂事守礼。小太子似乎也明白特殊时候自己能得到特殊待遇，生病时就容易有脾气，更像五岁的孩童。

　　“喝了。”小太子乖乖点头，“母妃，今天中午我可以去父皇的寝宫用午膳么？”

　　林妃笑，“自然可以。”

　　她顿下了，才用试探的语气问：“皇儿，昨日，你可见到你亲娘了？她可还好？”

　　她更想问的，是小太子有没有被吓到，她深知郑妃脾性，皇上带着小太子走后林妃便坐立不安，她精心呵护的孩子，怎么也舍不得他受委屈。

　　本来小太子很注意不在林妃面前提亲娘，就是怕林妃知道了难过，觉得他跟她不亲了，但林妃主动问便不同，大眼睛瞬间亮起来：“见到了！母妃，我亲娘好漂亮好可爱！”

　　林妃愣住，不仅她愣住，她身边跟着的宫人们也都愣住。

　　林妃娘娘重感情，她与郑妃相识，便总想着拉郑妃一把，身边的宫人们，只要不犯大错，小是小非都能得到原谅，因此从林妃入宫到现在十年，身边的人都没怎么换过，都是些老面孔，自然也都识得五年前的郑妃。

　　说到漂亮，这倒是不假，可皇上的后宫，哪个妃子不漂亮？

　　然而……可爱？

　　这个词焉能用到郑妃身上！

　　宫人们想起郑妃，脑海中出现的都是她体罚宫人逼死宫妃谋害皇嗣的种种“丰功伟绩”，她在宫中更是横着走，按理说她比林妃娘娘入宫晚，刚入宫那会儿，仰仗着林妃娘娘，尚且对林妃娘娘有几分尊敬讨好，可一朝封妃便忘了本，见了林妃恨不得鼻孔都长在头顶上！如今她身陷冷宫，缺衣少食，五年来是林妃娘娘暗中接济照顾，郑妃此人，真可谓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忘恩负义！忒地无耻无情！

　　但话又说回来，郑妃再不堪，也是小太子生母，因此林妃禁止宫人们私下议论。

　　虽是如此，林妃娘娘性情宽厚，他们不叫林妃娘娘知道也就是了，私下宫人们说悄悄话，都对那郑妃很是鄙薄厌恶，草莽之人尚且知恩图报，郑妃却是贪慕荣华狠毒善妒，真不知娘娘为何要帮她！

　　看小太子夸的诚心诚意，宫人们对视一眼，都不敢言语。

　　林妃见他这样开心：“那她人呢？皇上可说如何安置她？”

　　皇上并未立后，林妃身子骨不好，又养着小太子，所以后宫诸事，皇帝便将其一分为四，交由四位高位嫔妃来打点，不过林妃的资历在这儿，她人品又是众口称赞，因此一遇到什么事儿，宫妃们都乐意来找林妃出主意。

　　谁叫她身子已经差到连侍寝都难呢？听说刚入宫那会儿落了水，这一生都难有子嗣，这也是为何皇帝会放心把小太子交给林妃抚养而不怕她生出异心的原因。

　　自然，对林妃心性的肯定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小太子摇摇头：“我亲娘说，她现在不是妃子了，没有适合她住的地方，她要跟父皇一起住。”

　　小太子只是说实话，林妃的宫人们一听却是暗自咋舌，这郑娘娘是来势汹汹啊！看这架势，竟是想要复宠了！

　　他们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安静地听，林妃闻言，不赞同道：“这于理不合，不过……若是她开心，这样便好。”

　　小太子很高兴母妃对自己亲娘没有敌意，他想起可爱美丽还喜欢抱他的亲娘，小胖脸悄悄一红，对林妃说：“母妃同我一起去？父皇中午也要回来用膳呢！”

　　林妃想了想，“母妃也许久没见过她了，此去正好。”

　　小太子开心地走在前面，他是太子，断然没有走在他人身后的道理，而且他五岁了，林妃早在教他学走路之后，就不曾再牵起过他的小手手。

　　玲珑睡了一觉，皇帝处理完前朝政务，回来用午膳，打算也休息会儿，见她还未醒，真是羡慕又嫉妒。

　　她睡着的模样十分可人，瞧着倒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嫩的出水，腰肢细的要命，哪里像生过孩子的。

　　虽然皇帝也不知道生过孩子的妇人是什么样子，但她比刚入宫的小秀女都水灵，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一个人在冷宫待了五年，还能维持这样的美貌，若非是有人暗中相助，便是有天生丽质。

　　她的话……应是二者都有。

　　这五年林妃一直没有停止派人朝冷宫送东西，皇帝自然知道，毕竟是小太子生母，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怎地也不能叫郑妃冻死或是饿死在冷宫，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坐在床边看玲珑，终于，她动弹了，当着他的面伸了个懒腰，还爱娇地要他抱才肯起来，完全不记得之前他走的时候被她怎样撩拨过，撒娇的浑然天成。

　　皇帝一边板着脸一边抱起来，想起她不会穿衣裳，又亲自为她更衣，见她仍是睡眼惺忪，道：“怎地这样困倦？”

　　“五年没睡这样舒服的床了嘛……换你睡五年硬板床，还是发霉的那种，你也会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太监禀报说林妃与小太子来了。

　　小太子与玲珑已很是熟悉，皇帝认为这是母子天性，然而林妃是个规矩的人，他很欣赏这一点，总不好在林妃面前丢面儿，就叮嘱玲珑：“记得要保持姿态，不可肆意妄为。”

　　“什么样才是肆意妄为？”玲珑原本站得好好的，突然来攀他的胸膛，朝他英俊的面容吹了口气，又踮起脚尖轻咬他的薄唇，“是这样？”

　　小手没入龙袍，“还是这样？”

　　皇帝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都不可以。”

　　说完又补充一句：“待到只有你我之时……方可。”

　　玲珑被他的闷骚弄得笑出声，嫌弃地把人推开，出了内殿，就看见昂首挺胸很有气势背着小手的一国储君朝自己走来。她毫不掩饰热情，蹲下来就是一个捞，捞起来就是一个揉，揉完了就是一个亲：“我的宝贝回来啦！”

　　虽然小太子知道自己很珍贵，但是被人抱在怀里这样亲又被叫宝贝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人家也是会害羞的呀！

第443章 第三十六碗片龙鳞（四）

　　第三十六碗汤（四）

　　见玲珑只顾着跟小太子亲热, 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自己, 林妃垂下眼。小太子红着脸蛋儿扯扯玲珑的手指：“我今天下学的时候母妃来接我, 我就跟她一起来了。”

　　不知为何, 无论是皇帝还是小太子, 都没有再说话，玲珑的手还捏在小太子软嫩的脸蛋上, 这会慢慢抬头，目光挑剔, 上下打量了林妃一番：“林妃娘娘到这儿来, 有何贵干呐？”

　　林妃柔声道：“本宫想着皇儿身子尚未好利索，有些担忧，才去上书房看他。又听说你在这儿，你我也是多年姐妹——”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姐妹。”玲珑笑, 跟小太子蹭了蹭脸，“我天生丽质可还是个少女呢, 是皇上？”

　　这个皇上最有发言权, 毕竟享受到福利最多的人就是他。

　　皇帝清清嗓子, “好了, 既然林妃来了, 便留下来一起用膳。你也是, 还在地上蹲着像什么样子, 快些起身。”

　　前一句是对林妃说的，态度自然端正，后一句却是对玲珑说的, 有着皇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亲昵。亲疏远近，用耳朵就能听出来。

　　林妃自然是应下了。

　　四人上了桌，林妃便亲自取代了大太监的职责给皇帝侍膳，她跟皇帝都是重规矩的，小太子耳濡目染下，正式场合也很能拿得出手，玲珑却不然。她想吃哪道菜自己就会去夹，喜欢的一直吃，不喜欢的就碰也不碰，喜好非常明显。

　　甚至她还自己尝过一道菜觉得味道不错后夹给了皇帝跟小太子！

　　林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妹妹，你这样于理不合，本宫能明白你想要同皇上与皇儿分享的心意，可咱们毕竟是皇家，有公筷在这里，不需要——”

　　“你喜欢的？”玲珑没搭理她，问的是小太子。

　　她早就瞧见了，这道蜜汁鸡翅小太子就只吃了一只便没再动，而是乖乖地每一样都吃些，每一样都吃不多，看不出更偏好什么，也看不出厌恶什么，可小眼神儿却总是朝蜜汁鸡翅上瞧，眼巴巴的小可怜样儿，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根本躲不过资深美食爱好者龙女大人的眼睛。

　　小太子抬眼看她，玲珑放下筷子揉他呆毛：“我说可以吃就可以吃。”

　　他这才低头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随后玲珑才笑着看向林妃，“这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虽然很感谢林妃娘娘帮我照顾他五年，可说到底，我才是他的生母，血浓于水的关系，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你说什么于理不合，这理是谁定下的？无论是谁定下的，皇上在这儿，太子在这儿，都有权力更改，难不成在林妃娘娘心里，这理比皇上跟太子的喜好更重要？”

　　她这样牙尖嘴利，实在出乎林妃意料，林妃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想要解释，皇帝却大手一挥：“她说得在理，皇儿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无需注重那些繁文缛节。爱妃平日里注重规矩是好事，却也要分得清轻重缓急。”

　　不说玲珑的话对不对，看小太子那高兴的样儿，皇帝也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但碍于礼数又不能主动要求再吃，毕竟父皇母妃还有亲娘都在，难免不礼貌。

　　皇帝快三十了，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宠着疼着，一道蜜汁鸡翅而已，若是小太子喜欢，顿顿都吃也无可厚非。

　　林妃温顺道：“是。”

　　说话间，又看了玲珑一眼。

　　这一眼毫无异样，仿佛无论玲珑说什么，她都能包容和理解。

　　既然她脾气这样好，别人不管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都能接受和原谅，那么，玲珑想，如果自己再提出点要求来，在皇帝和小太子父子俩面前，林妃不会拒绝的？

　　果然，林妃全程都在关照皇帝跟小太子吃好了没有，同时也兼顾玲珑，即便玲珑之前对她态度那样轻慢无礼，她也仍是脾气极好，面上带着温柔的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看着皇帝的目光满是柔情，对待小太子也是十分慈爱，边上的宫人们都在心中将两位娘娘暗中比较，怎么看都是林妃娘娘更善良更美好。

　　唉，只可惜林妃娘娘太过平常心，从不与人争斗，人淡如菊不谙世事，若是林妃娘娘也想要宠爱，怕没有其他人什么事儿呢！

　　待到用完午膳，玲珑当着父子俩的面叫住林妃：“林妃娘娘，我有件事同你说，不知你可愿一听。”

　　林妃自然是愿意的，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是谁跟她说多少废话，她都能认认真真地听，然后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忙。

　　可玲珑要的是小太子的抚养权。

　　她是这样说的，“……如今我已出冷宫，孩子毕竟是我生的，我错过了他五年的成长，不想再错过接下来的，所以，如果我想要孩子跟我生活，林妃娘娘不会不答应？毕竟你是这样的善良，这样的体贴，这样的懂得为他人着想，又怎么忍心分开一个可怜的思念孩子的母亲跟她可怜的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呢？”

　　皇帝完全成了背景板儿，两个女人在这儿就没他什么事了，他全程坐在边上，就是想插嘴也都被玲珑给瞪了回去。至于小太子……太小只更是没有发言权，只要乖乖听着母妃跟亲娘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就行。

　　说唇枪舌剑有点不恰当，毕竟这是玲珑单方面的狂喷。

　　自然，哪怕是喷人，她也保持着最完美的一面，只看着她燃烧着火焰的美目，皇帝就一阵不受控制的心驰沈荡。

　　林妃的唇动了动，她没想到郑妃会提出的要求是这个。毕竟五年前，亲自逼着她养育孩子的人是郑妃自己。她很想说不愿意，却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口。

　　因为玲珑说了啊，谁都知道林妃娘娘是最最善良最最体贴最最懂得为他人着想的大善人，人家亲生母亲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林妃在小太子身上花费了五年的心血，叫她白白拱手，内心如何甘愿？

　　玲珑冷眼瞧着林妃红了眼圈儿，似是很舍不得孩子，此人瞧着也是个大善人模样，人人交口称赞，就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稀奇的就在这里，世上真的存在完美的人类么？玲珑见过无数灵魂纯净洁白的人类，可无论灵魂再怎样美好，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伺候林妃的宫人，与林妃有竞争关系的宫妃，身为夫主的皇帝，作为儿子的小地瓜……偌大的皇宫少说也有几万人，太监宫女侍卫主子们……居然都一致认为林妃是难得至善至纯的人物！

　　她从不害人，从不嫉妒，从不生气，甚至从不大声说话。于是她一路从小小秀女摇身一变为一宫之主，人人都说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的确应该有好报。

　　但是。

　　玲珑拈起一颗大枣在掌心把玩，要吃不吃，她有一双能看尽一切的龙之目，她所看到的属于林妃的灵魂，是黑色的。

　　林妃自然不用去害人，不用去争宠，因为有人帮她把这一切都做了，为她铺好了一条毫无障碍的康庄大道，林妃只要不摔跤，平安走到终点就行。最有趣的是这铺路的人临死前还想要林妃成为皇后一生无忧——玲珑觉得，还是算了。